第一回 帝王将相(3)
翌日,剑牍先生打听清楚公孙旸大人的府第,穿戴整齐,领着欧阳华敏,两人扮作云游方士师徒,径往正门递帖求见。公孙旸并不识得剑牍先生,然素重名儒奇宿,亲至堂前迎接。双方礼数已毕,分宾主落坐。公孙旸虽年近六旬,但精神矍铄,体态硬朗,笑容可掬。剑牍先生尊之为长,要坐在下首。公孙旸刻意不允,非要恭让剑牍先生就上位入座,欧阳华敏则侍立其旁。茶水寒暄过后,剑牍先生道:“公孙大人,草民冒昧求见,实有一事相求。”
公孙旸道:“剑牍先生高人,今肯降颜舍下,实乃寒第之荣。有事但说无妨。”
剑牍先生道:“我大汉自高祖以降,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独有匈奴邻邦,为患边陲逾百数十年。今厚承上天恩眷,圣皇威福,漠南单于负鼎南面称臣,致支单于西窜得以伏诛,四海之民,无不举杯相庆。在下虽系荒野粗人,闻之也觉直抒肺腑,心胆干云,因与首功之将甘延寿甘将军有同门之谊,此次专程前来拜贺。然则到得京城,不期然却得悉甘将军竟因矫造皇命披枷戴罪狱中,无法相见。公孙大人名倾朝野,久奉龙颜,甚得上意,为尽同门之义,鄙人特来拜谒,敢请公孙大人在皇上面前替甘将军美言释罪,同门上下决不敢有忘公孙大人的恩德。”
公孙旸听罢,微微叹息,婉言道:“甘将军蒙罪之事,实属曲折。剑牍先生肯为同门披肝沥胆,着实令人敬仰。本来所托之事,确在情理之中,也属本官秉直所愿,决不应推辞,只是……”说到此处,略显迟疑,片刻才接续道:“昨晚宫中天禄阁发生了一起偷盗之事,在场证据疑与甘将军有牵连,事情恐怕对甘将军不利。”
剑牍先生和欧阳华敏听罢,既正中来意,又错愕不已,皆没料到昨晚之事会累及甘延寿,雪上加霜。剑牍先生张口结舌道:“有——有这等事?公孙大人可否详细说来。”
公孙旸道:“郅支单于伏诛,皇上龙颜大悦,昨日嘉奖有功将士,大宴百官,正热闹之际,忽接奏报有贼三人夜闯天禄阁,未央宫卫士即刻围捕,有二贼听闻警号遁逃,止有一贼被当场捕杀。中书令石大人、御史中丞伊大人、未央卫尉傅将军等诸位奉命前去查勘案场,稍后派人回报,称未央卫士防守及时,天禄阁幸免于劫,未蒙损失,但被杀之贼不似我大汉人氏,怀疑是西域属国武士,让本官前去校验核证。本官匆忙赶往天禄阁,看到石大人等众正候在‘兰台御览库’门前,库门完好无损,被杀之人却躺在‘兰台御览库’门旁,胸中连中数刀,已经气绝。本官上前移近火烛细细查看,辨出那被杀之人乃系西域鄯善国人氏。”
剑牍先生赞道:“公孙大人真是学识渊博,然却何以知之?”公孙旸道:“本官与西域属国长期交相往来,对各国人氏的长相特征颇为熟悉。那鄯善国人鼻高目深,眼碧肤白,颧额舒平,发卷须黄,与大汉中土之人大大不同,是以比较容易辩识。而且鄯善国原为楼兰国,其武士大多臂刺楼兰铭文,以彰其不忘故国之义。被杀之人肩臂所刺,正是此种铭文。”
剑牍先生道:“既是鄯善国人,与甘将军有何干系?”公孙旸道:“本官在翻查那人的尸首之时,在其怀内搜出了一封白绢密函,不敢擅自开启,便交由石大人处置。石大人打开密函看了,大为吃惊,立即交由伊大人、傅大人与本官传阅。我等看了,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惊疑难定。”
剑牍先生奇道:“函中所言何事?”
公孙旸道:“函中汉字两行,言曰:‘事成即退玉门外,屯兵待命。’落款是一个‘甘’字。我等素阅甘将军奏折,识得是他的字迹,你们说离奇是不离奇?”
剑牍先生思索难解,默不做声。
公孙旸道:“石大人即速向皇上密奏此事,皇上龙颜振怒,责命石大人连同本官等夤夜提审甘延寿,若情况属实,立刻处斩。甘将军疾口否认,面对白绢黑字,直指受人栽赃陷害,要本官等一定替其伸冤昭雪,还在获中草拟了诉状,恳望能当面向皇上表明忠心,以证实其清白无辜。”
剑牍先生不动声色道:“莫非的确事有凑巧,敢情密函是另一姓甘之人所为?”
“事情可以巧合,字迹绝难雷同。”公孙旸从怀中取出那封白绢密函,交由剑牍先生过目,剑牍先生接过仔细辨认,果真与甘延寿的笔迹一般无二,猜测道:“莫非是有人故意陷害?”公孙旸道:“石大人已经想到此节,在皇上面前苦苦替甘将军求情,言明此事关系重大,须查清事实真相,方好进行决断。如若是甘延寿所为,则表明其早有逆反之心,阴谋同党,一并得查个水落石,不可有漏网之鱼;如若甘延寿是受人栽赃陷害,真相不明即行草草了断,则不仅陷忠臣于不贰,枉杀良将,更纵容栽赃之人逍遥法外,毋能向天下申明公道正义,有损朝廷威德。本官等也如此据理力谏,皇上怒气方才稍减,责成伊大人、傅大人与本官等一定要严查真相,交由有司法办。”
剑牍先生细细听完,离座向公孙旸拜谢道:“承蒙公孙大人、石大人等朝庭股肱见爱,得暂救在下同门师弟性命,敢托公孙大人青天法眼,早日督查事实真相,给天下黎民百姓一个交待。”欧阳华敏却在一旁默默寻思,想到昨晚那位石大人与皇上在寝殿内密谋的举动,以及自己亲见两位楼兰武士的情状,心存疑虑,但涉嫌私探禁宫,为免弄巧成拙,又不能插话质询发问。
公孙旸道:“剑牍先生重情重义,至诚可嘉。有关甘延寿甘将军之事,尚无凭据足可证实其蒙冤受屈。本官认为,还是容待真相大白之后,方好详作计较。”
剑牍先生连表谢忱,又与公孙旸攀谈了好一阵子,才领欧阳华敏向公孙旸告辞。两人出得公孙旸府第,一路无话。回到住处,欧阳华敏再也憋不住,说道:“师父,徒儿觉得公孙旸所言并不尽实。石大人暗地里中伤甘师叔,明面上却替甘师叔求情,其表里不一估且勿论,光是那盗贼死后,其尸被砍得满是刀痕,就决然指明当中有诈。”
剑牍先生道:“石大人的真意确实有些弄不明白,但那已死盗贼的情状想必不假。诸多宫中卫士出于推责揽功,故意在那盗贼的尸身上胡乱多砍几刀,制造击杀假象,该有何难!”
欧阳华敏涉世未深,想不到威名赫赫的禁宫卫士,竟可能使出此等卑鄙龌龊的手段,不由得吃惊地“呀”了一声。剑牍先生道:“此乃公人常有的伎俩,不足为奇。只是若说以密函栽赃也是其等所为,则断难成理。一者宫中卫士都是青年精壮男子,一介武夫,绝难有人能模仿甘将军的字迹;二者如此重大阴谋,也决非宫中卫士之辈所能为。此中实情确是难以分辨。”
欧阳华敏道:“若是阴谋陷害,必定另有其人。”剑牍先生颌首赞许道:“徒儿能举其一而知其二,不枉为师的一番教诲。所以为师要亲去鄯善国走一趟,查明当中可能藏在幕后的险恶真相。”欧阳华敏道:“徒儿陪师父一起去。”剑牍先生道:“《太公兵法》尚未到手,你且留在京城,好与嫱儿有个照应。”欧阳华敏道:“那么甘师叔怎办?他如今身陷囹圄,处境危险,生死只介乎皇上一念之决。”
剑牍先生道:“依为师所断,此虑权可放一放。在那郅支单于的藏宝图没有着落之前,皇上和石大人当不会置甘将军于死地。为师此去鄯善国,一者务须查清楚那个派人盗取《太公兵法》的‘王爷’是谁,其用意何在;二者便是要弄明白诸多怪事的来龙去脉,确证甘将军是否蒙受不白之冤,以好为其申冤雪耻。”
欧阳华敏又问:“盗贼所指的那位‘公孙大人’是不是公孙旸?”剑牍先生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为师适才详察公孙旸大人在陈述其昨晚的遭遇之时,丝毫不露破绽,你有契机再查探打听详实,并看看他到底与你甘师叔遭陷之事有无干系,如有确凿凭据,留待为师回来斟酌处置。”
欧阳华敏心想:“师父所虑不无道理。不管盗贼所提的‘公孙大人’是不是公孙旸,如若甘师叔确系为人陷害,公孙旸是见证那已死盗贼身上的密函之人,未必不是同谋;即便是被人假手设陷,多少也能从他那里查找些许端倪,然后顺藤深挖,指不定便能揪出幕后主使来。”当下悉遵吩咐,替师父收拾好包裹行装,送师父起程。师徒二人出得京城,走了十几里远,方才挥手惜别。
且说嫱儿日间忙完宫里的活计,晚夕早早便来到柏梁台等候。虽不知欧阳华敏何时会来,却似两人刻刻灵犀相通一般。只是经历了昨夜之事,柔肠百转,放心不下欧阳华敏,一会儿盼望他突然出现,一会儿又盼望他千万不要来。
昨晚天禄阁遭遇盗贼之后,宫中守卫加多了几重,诸多卫士轮番不断严密巡防,在宫墙外循环往复。嫱儿担怕欧阳华敏来了会遭遇凶险,想见到他却又忧虑见到他,说不清是巴望他来还是只为心上人的安危着恼。女儿心事,最是难解。
看看皎月当空,夜色深沉,嫱儿久等不见欧阳华敏,有些失望却也稍觉心安。正待移步返回住处,一转眼瞥见一条黑影潜跃如飞而来,瞬间即到柏梁台上。嫱儿隐在暗处瞧得清楚明白,来人正是牵肠挂肚的欧阳华敏。
“欧阳师哥,你果真来了?”嫱儿喜不自禁唤道。
“嫱儿,你果真在这里!”欧阳华敏快步过来,握住嫱儿双手,激切道:“我先到了你的住处外头,候不着你,就想你可能会在这儿。”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呼吸急促,一把将嫱儿紧紧搂在怀里。嫱儿稍稍推却,即顺从靠到他强健的躯体上,内心羞涩甜蜜难以名状。两人相依在风中,只觉此刻最是幸福。
欧阳华敏把日间陪师父剑牍先生拜谒公孙旸大人所获之情向嫱儿细细说了,嫱儿也觉得那封藏在已死盗贼身上的密函甚为巧合离奇,遂问:“师父想要如何查明此事?”欧阳华敏道:“师父要亲自到鄯善国去一趟,晌午过后我已送他出城去了。”
嫱儿道:“那你为何不和师父一起去?”欧阳华敏道:“我本来是想陪伴他前往,但师父要我留下来照应你,同时也好查明公孙旸大人所言的虚实。”嫱儿道:“我自个儿没事,不过公孙旸大人所言确是可疑,理应查个清楚明白。”
欧阳华敏道:“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此去西域鄯善国最快也得数月来回,我可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宫里受罪。”嫱儿甜甜的道:“我已在这宫里呆了许久,始终无碍,你担心什么?”欧阳华敏道:“世事难料,假如哪天你被宫监逼迫去侍候皇上,我就须得抢在前头劫你出宫,一块儿远走高飞。”
嫱儿道:“宫里面强出风头的宫女多得是,我只要刻意躲着,宫里就当没有了我这个人。”嘴上虽是这般说来,心里其实还是很高兴欧阳华敏留下来。
欧阳华敏不无内疚道:“我总觉得这样太委屈你。嫱儿,不如你我现下就一起潜出皇宫,离开这座京城罢。”嫱儿道:“不行的,我若擅自逃走,皇上势必会加罪于我的父母和亲人,甚至连家乡的村族乡邻都可能要遭受连累。”
欧阳华敏咬了咬牙,道:“我们一定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既可平平安安的离开这个鬼地方,又可让父母亲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个盼头正是嫱儿心中一直的念想,她听在耳畔,慰藉在心头,全副身心都将欧阳华敏托付为自己此生此世的唯一知己,止不住动情道:“欧阳师哥,谢谢你能理解我,待将师父想要的《太公兵法》弄到手,我们俩就设法尽快离开皇宫,永远不再回来。”
欧阳华敏决然点头,坚毅道:“这些日子,我得抓紧将公孙旸的底细查明。眼下虽然未知他是否是我们所要找的公孙大人,但他既能辨识出盗窃天禄阁那两人的身份,认为他们是鄯善国人,受了甘师叔的指使,内中情由必非寻常。”
嫱儿道:“此节干系复杂,看似连环相扣之计,接下来后头应当还有文章,恐怕远未到了结的时候。光凭你一人急不来,我们还是遵照师父的意旨,见机行事才好。”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柏梁台上说话,夜寒风轻,月光如水,依偎缱绻,呢喃情浓。
直至东方浮白,嫱儿才返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