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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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帝王将相(4)

    宫中天禄阁遇贼之事沸沸扬扬折腾了半个多月,始稍稍平息。这日,小莽子蹦蹦跳跳的来找嫱儿,一见面就要亲嫱儿的脸蛋,嫱儿不给,他就嘟起小嘴来哭闹。嫱儿执拗不过,便给他亲了一下。小莽子显得意犹未尽,人小鬼大道:“姐姐,我要娶你!”

    此话大出嫱儿意料,她立即责备道:“小孩子,不可胡乱说话。”小莽子正儿八经道:“姐姐,我不是在乱说话,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嫱儿认真道:“你说这些话是要被砍头的。我是皇上挑选来的人,只侍候皇上,你懂吗?”小莽子道:“皇上挑选来的宫女可多了,每天每晚换一个都见不完。皇上不宠你,不要你侍候,那我宠你。”嫱儿忍俊不禁,失笑道:“小莽子,你今天可是怎么啦?”小莽子道:“姐姐这般标致,我看这宫里全没一个及得上你,可皇上偏偏不宠你,内中必定大有文章。”嫱儿严肃责备道:“小莽子,这等事儿非同小可,你千万莫要胡乱猜疑。”

    小莽子左右看看,突然一副贼头鬼脑的怪样,将嘴唇贴上到嫱儿的耳边,神神秘秘道:“姐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嫱儿止不住好奇,问道:“什么地方?我们可不能乱走,否则是要遭责罚的。”小莽子倔着性子道:“有我姑妈在,我可不怕。”

    小莽子的姑妈是当今皇后,小莽子的父亲早故,皇后自小就把他带在身边抚养,有如已出。所以小莽子从小就在宫里胡天胡地惯了,来去自由,无拘无束,想往哪儿就到哪儿。一个未黯世事的王族小权贵,哪个愿去管教他徒惹事端?

    嫱儿道:“姐姐可不敢跟你比。小莽子有姑妈护着,姐姐可没有人依恃。”小莽子道:“我带姐姐去,保准姐姐没事。”说罢,执拗顽皮地拉起嫱儿的手就走。嫱儿被迫趄趄趔趔地跟在他后面,叮嘱道:“小莽子,你得走慢一些,不要走远了,太远姐姐就不去了。”小莽子自顾一个劲地往前走,边走边道:“不远不远,就在你常去的湖边石舫处。”

    嫱儿猜不透小莽子的脑瓜子里在闹什么歪主意,既是自己熟悉的所在,便将就跟着他来到那日捞放蜻蜓的湖边。这个湖是由人工开挖而成,面积不大,位置靠未央宫的西南角,比较隐蔽。湖的两端有明渠暗渠相通,连接到未央宫内最大的湖泊“沧池”和护城河,湖水常年流动,清澈见底。

    远远望见湖边的石舫,小莽子便把脚步慢了下来,让嫱儿随他偷偷摸摸地躲到离石舫不远的假山后面。然后将手往石舫前端指了指,教嫱儿瞧看。嫱儿顺从其意望过去,却见石舫上站着一个少年男子,年纪与欧阳师哥相若,黄袍冠戴,英姿飒爽,甚是俊拔。只是背对假山这向,看不全其面容。

    嫱儿见到他的衣服上绣有龙纹云案,心头一惊,悄声问小莽子:“这是哪一位皇子?”她熟知未央宫里的规矩,只有皇上和皇子才能穿上龙袍。小莽子做了个怪脸,颇有些沾沾自喜,答道:“是皇太子,我的表兄啦。”

    嫱儿道:“太子到这里来有什么稀奇?我又不想认识他,咱们回去罢。”小莽子道:“我们就躲在假山处,不去打扰他,不给他看见。”嫱儿心下稍宽,道:“太子不是住在桂宫吗?他怎的跑来这里?”小莽子道:“太子听说了天禄阁遇贼的事,连日进未央宫来向皇上请安,谁知每回都被皇上拒而不见。今日皇后姑妈专门派人替太子求情,结果太子还是被冷落在这里。太子原本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可当今皇上似乎不喜欢他,估计他以后是很难做得成皇帝啦。”

    嫱儿道:“是么?太子以后不做皇帝,那谁来做皇帝!”小莽子道:“当然是由皇上喜欢的皇子了。假如皇上对所有皇子都不满意,指不定就该轮到我小莽子了。”嫱儿不悦,低声责道:“这里是什么去处?!你还敢说俏皮话!”小莽子略微收敛,仍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儿,无所顾忌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其实心里正替太子表兄发愁呢。听说皇上想要废掉他,故而对他不理不睬,教他寝食难安。这不,我担怕他心情不好,要跳湖寻短见哩。”

    小莽子说得轻松寻常,嫱儿反倒一下子觉得事情严重起来,伏定身子,扯了扯小莽子的衣角,嘘他更小声一些,道:“你莫吵闹,我且和你躲在暗处观望,若是太子真要寻短见,你我正可及时把他救起来。”小莽子听着感觉好玩,乖乖的安静下来,一会儿又止不住问道:“姐姐,皇上不要他做太子了,那我来做太子,你说好不好?”

    嫱儿道:“太子须得是帝胄子嗣,且还要由皇上册封,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了的。再说你也不姓刘,做个太子有啥用?”小莽子道:“做了太子以后就可以做皇帝,做皇帝就可以娶姐姐啦。”嫱儿狠狠地揪了一下小莽子的耳朵,厉言正色道:“你莫贪嘴上便宜开这种玩笑。这叫做谋反篡逆,不仅要砍你的脑袋,连你家祖宗八辈,亲上九族,皇后姑妈都得陪你送命。甚至今日姐姐陪你玩,到时也得陪你挨刀子搭上性命。”

    小莽子率真道:“我可不是贪嘴上便宜。做皇帝的又不一定非得造反,非得姓刘。古有禅让之制,三皇五帝,天下大同……”嫱儿着急打断他的话头,轻声训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怎不看看当今是谁家的天下?”小莽子显然不服气,欲加辩白。嫱儿干脆拿玉手按住他的口齿,防止他硬挤出话声来嗓音过大,被太子听见。接着又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小脖子后一抹,做了个砍头的姿势,警告他道:“你若还敢存此妄想,姐姐即刻就送你去阎王殿做千秋大梦。汉家的皇帝只姓刘,懂吗?”

    小莽子瞪着一双大眼,吐了吐舌头,似怕非怕,嘟哝道:“我就不信皇帝只姓刘,秦朝的皇帝姓赢,周朝的皇帝姓姬,商朝的皇帝姓子,夏朝的皇帝姓姒,还有三皇五帝,尧、舜、禹帝,他们都不姓刘,也不是皇子皇孙,可不齐齐做了皇帝么?他们高兴将皇位让给谁就让给谁,史书上还称赞他们呢,说那是什么‘三皇圣世’、‘禅让’美德……”嫱儿忍俊不住小莽子满脑袋的稀奇古怪,莞尔笑道:“小莽子,你莫不是平日读书把脑筋弄坏了?变成呆子了?”

    两人正悄悄说闹,猛然间瞥见三名宦官正大步朝这边匆匆走来,赶忙闪身一同藏入旁边的花木深处。

    三名宦官走近石舫上那位少年男子,躬身下拜。其中一个已届花甲之年,须少肤白,宽颌广额,向太子奏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派小臣等赶来接您回去桂宫,张大人已在桂宫学馆等候多时,说今天要给殿下讲授经学《归藏》三篇。”

    太子头也不回,孤傲道:“《归藏》之学,义与《周礼》同,杂乱而繁复,不若《周礼》要义精略,道理明晰。请王大人回禀母后,只说我已通晓《归藏》‘初经’、‘齐母’、‘本蓍’三篇,无须烦劳张大人多费心力,若有难解之处,自会专程向张大人请教。”

    那王大人道:“殿下勤学敏思,是我大汉福祉。只是皇后担心殿下在皇上面前……在皇上面前……笃重礼节,约束拘谨,不能尽展才略,今日要敦促张大人前来详加引导。”

    太子道:“只要能见到父皇,我自必会有分寸。”

    王大人与同来二人相视一瞬,另一年纪稍次的宦官趋前一步,恭谨的低声下气道:“太子殿下,小臣孙常和周悦两个受殿下之托,守在皇上寝宫之外,只等皇上稍有闲睱,即来奏报殿下前去觐见。可是……可是小臣俩守候多时,全不见皇上有回话出来,正自着急,恰巧太官谯大人前来向皇上请膳,小臣与他相熟,待得谯大人从皇上寝宫出来,斗胆上前打听,方知皇上已经移驾前往傅昭仪所居的披香殿用膳去了。小臣还听说皇上此去要召见济阳王进侍,十有八九今日是不会回来了。”

    太子听罢,默然不语,许久方才转过身来,隐含孤愤,面有戚容,却肃穆而庄重,强作平静道:“王大人请回去告知母后和张大人,自明日起,让张大人给本殿下讲授‘兰台’秘藉,不再讲经学诸《易》,《易》乃国经,本殿下愚钝,难参其详,学些史实、兵法、制度、方略,将来能有所用就可以了。”

    王大人道:“殿下此前对经学索研颇深,各方理论,多得其新意,已超越于博学之士所领悟。辄而放弃,岂不可惜?况且经学乃治世施政之要,于殿下日后引领群臣,广喻博义,振纲立纪,安邦兴民,实多裨益。”

    太子叹道:“学不应时,难济其世。昔日高祖、武帝、宣帝广立基业,泽被万里,所奉方略虽重儒生经学,更重王霸强兵之道。本殿下今日始得顿悟前世圣皇治政之要旨,须当披星逐月,博学自强,杂而兼之,此用方谓经邦治世之大计!”言毕,突然放声哈哈大笑,声震寰宇。

    王大人与另两名宦官面面相觑,诚惶诚恐,莫知是喜是忧,均不敢擅自进言规劝。太子也不再理会他们三人,边笑边大步踱下石舫,扬长而去。三位宦官眼望着太子走远,方才急急的跟在后面,畏畏缩缩,莫知如何应对才好。

    等得四人离去,嫱儿如释重负,和小莽子从树木花丛中出来。小莽子道:“一点都不好玩。我以为皇上拒不见太子,太子肯定要伤心落泪,嚎啕大哭,殊不知他竟是笑得那般张狂开心。我捉不到他的尾巴,日后见着他时,还是只有挨他数落的份儿。”嫱儿道:“你带我来,原是就为瞧这个热闹?那估计是没啥好把戏耍了,你莫如省着点嘴儿罢。”小莽子道:“我与太子读的书基本上都是一样。可每次与他争论事理,我总是辩他不过,被他笑话。”

    “你还小哩,当然辩他不过啦。姐姐累了,要回去了。”对小莽子与太子表兄弟俩争强好胜的事儿,嫱儿自是毫无兴趣掺和,告辞便走。可刚迈开两步,似乎蓦地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说道:“小莽子,咱们到石舫上坐坐好不好?姐姐有事情想问问你。”

    小莽子被嫱儿孤零零的撇在后头,正沮丧不乐。听见嫱儿这么说来,即刻喜上眉梢,又高兴起来,满口应承,抢先连蹦带跳的奔上石舫。在歇脚处挑了个最干净的地方,用衣袖抹了又抹,呵气吹了又吹,才请嫱儿过去坐下。自个儿则紧挨着坐在侧旁。

    嫱儿问道:“小莽子,你喜欢姐姐不?”小莽子爽快答道:“喜欢!”嫱儿道:“可是姐姐在宫里闷得很,如果不是你偶尔来找姐姐说说话,姐姐都快要变成哑巴了。”小莽子道:“那我以后天天来找姐姐。”闵儿道:“那敢情是好,只是你可要记得,来时定须找些新玩意儿给姐姐消遣消遣。”小莽子道:“那着实容易不过,我姑妈那儿新鲜的玩意可多了。这样,我每天都给姐姐带一样吃的来,保准姐姐从没尝过。”闵儿道:“姐姐不要吃的。”小莽子道:“那我捉蛐蛐来和姐姐玩。”闵儿道:“姐姐也不玩蛐蛐。”

    “那么……”小莽了一时想不出其他新花样,不禁语塞。嫱儿道:“这样吧,姐姐爱读书,可是宫里的藏书不是谁都能读得到的。以前姐姐让你去抄书目,如今适好太子要学‘兰台’秘藉,你和他朝夕相处,应可在一旁听讲识记,然后再来讲给姐姐听,好不好?”小莽子道:“那多没意思。读书太枯燥了,什么圣人曰啦,什么乾坤坎兑啦,什么贤贤易色啦,有些章句我也听不懂,一知半解的,哪里说得来给姐姐听?估计没把姐姐闷死,倒先把我给累死了。”

    嫱儿假作生气道:“那你是不肯替姐姐挨这个罪啰?”小莽子支吾着道:“并不是我不肯替姐姐挨罪。其实太子表兄听张大人讲学之时,就嫌一个人听讲太厌烦,主动拉我去作陪。只是我压根儿不想陪他,不喜欢他在听完讲学之后,常常出些难题欺负我。”

    嫱儿点拨道:“要是那样,你更应该和他一起听讲学了。你听不懂,你的太子表兄也未必听得懂,你正好可将疑难偷偷拿来,姐姐替你解答,你再去难为你的太子表兄,岂不就可以胜他一筹了么?”小莽子一听,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喜道:“姐姐此计妙极。今后只要有哪位大人给太子表兄讲学,我就赖着不走,把他所学的全都听过来,向姐姐请教真知灼见,非将他比下去不可。”

    嫱儿愈加激发鼓励道:“这样就对了。你若是听得不解其意,当堂向讲学的大人求教,多半就被你太子表兄取笑了。真不如前来告诉姐姐,一起研习解惑,相互切磋,想要比你太子表兄更有所获、更有见地,哪有何难。”小莽子兴奋不已,诺诺点头道:“姐姐天生聪明,能与姐姐一起研学,那是再好不过,往后我一定把太子表兄所学细细讲给姐姐知晓。”

    嫱儿称意地摸了摸小莽子的脑袋,进而道:“小莽子对姐姐的好处,姐姐一定铭记在心。如果你能借太子笃学‘兰台’秘藉之机,更把‘兰台御览库’的书目都抄录过来,姐姐就差不多夙愿得偿了。”小莽子大献殷勤,拍着胸脯道:“姐姐交办的事,就算再难,我小莽子也一定要办到。姐姐尽管放心好了。”

    两人在池边石舫接着玩耍说笑,直至日暮方去。自此,小莽子几乎天天来找嫱儿,把张大人教授太子之学一一说给嫱儿听。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能博取嫱儿开怀一笑,哪管嫱儿是否真能解答,哪还顾得上要与太子表兄较劲。不过嫱儿和他有时还是会少年老成地胡乱参研一番,调侃嬉戏,甚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