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楼兰翁主(4)
起因须得从楼兰国除之前说起,岁月如流,已过去四十二年。那时楼兰属西域城郭诸国之一,南通且末、精绝、拘弥、于阗,西连龟兹、焉耆,北接车师、危须等国,东面是盐泽沙海相继,浩瀚无边,大漠蜿蜒如巨蟒苍龙,人们号称其为白龙堆,恰好与汉王朝边地重镇敦煌、玉门、阳关遥遥相望,疆土接壤。
由于地扼东西要冲,楼兰历来是匈奴和汉王朝兵家必争之地,楼兰人被夹在中间,为势所迫只能两头讨好。武帝末年,楼兰王曾将两个王子分别送到匈奴和汉王朝做人质,委曲求全。后来楼兰王死,楼兰国上书大汉王朝,恳请将出质在汉的楼兰王子送回国中接替王位。但该王子在汉犯法坐罪,汉朝廷对他处了宫刑,有薄待之嫌不宜送回,匈奴便抢先将其所收质的楼兰王子安归送回楼兰国继承王位。安归王便是安比罗迦王爷的父亲。
安归王子因自小在匈奴与胡人一起生活,匈奴单于有意培教、扶持他接替楼兰王位,厚宠贵养。平日里让他如公子哥儿一般与匈奴王族胄嗣耳鬓厮磨,游玩耍乐,是以安归王子与匈奴王庭上下几乎无不相熟,继位后邦交诸事尽倒向匈奴一边。汉朝廷派使节联络西域诸国,路途艰辛遥远,途中诸多物用补给在经过楼兰时多有亟需,安归王受匈奴王庭唆使,非但不予资助供应,还不时非难、虐待、杀害汉朝廷使节,替匈奴骁骑通风报信,劫掠汉王朝使团和商旅百姓,成了汉王朝交通西域的一大障碍。昭帝元凤四年,汉朝廷不得已派兵前去刺杀安归,改立其亲近汉朝廷的弟弟尉屠耆为楼兰王。
受命领兵前去的是一名掌管皇宫车舆的官员,姓傅名介子,时任平乐监,曾数次出使西域大宛、龟兹、楼兰等国排解国事纠纷,颇多权谋,是出身羽林骑营的一名耆宿老臣。他年事虽然已高,但听得朝廷召唤,委以重任,即欣然受命,周密筹划部署,只求功到事必成。顾虑到此次是入穴擒虎,探海屠龙,凶险难料,须得加强人手,他专诚向宰相霍光禀奏,请求从羽林营中调用两名好手一同前往。这两人便是杜青山和闵大宽。
杜、闵二人在羽林营中曾跟随傅介子学习过兵法武艺,算得上是傅大人的得意门生,平日里交情甚笃。而且两人武功高强,出类拔萃,之前也曾多次跟随傅大人前往西域诸国执行使命,对西域种种情状颇为熟悉,确是襄赞此行的不二人选。宰相霍光爽快答应傅大人的奏请,立刻从羽林营中调派杜青山和闵大宽给傅大人充任副将。傅大人得此二将相助,军威大盛,择日即速率队向楼兰进发。
一行人到得楼兰,只说是奉大汉皇帝之命行赏诸国,骗得安归王欣然与会。傅大人事先在宴席后帐安排好刀斧手,趁安归王酒酣之际诱其入内刺死,传告汉帝旨意扶立安归之弟尉屠耆为楼兰王。尉屠耆为降伏楼兰众怒,使出了一番阴谋诡计,先是好言安抚楼兰王室大臣和百姓,以掩众口,暗中却偷偷指派人手将安归王遗下的一家老小斩尽杀绝。安归之子安比罗迦适巧去了姨父伊循城主家作客,幸免于难,成了漏网之鱼。伊循城主得知安归王遇害,一面重兵守城,一面急派斥候轻骑赶往外家匈奴右贤王处求援。
尉屠耆全靠大汉登上王位,知道仅凭自身之力,难敌伊循城主之强。如果伊循城主搬来了匈奴救兵,对方更是如虎得翼。势同水火,须得急调兵将,速战速决,趁匈奴援兵未至之前,尽快拿下伊循城。因而急忙央求傅大人出兵相助,火速围攻伊循城池,同时快马驰奏大汉朝廷,央求派兵前来伊循城屯守,镇抚楼兰民众,扶佐新王。
那伊循城主也是楼兰王族,膝下仅有一女,年方二八,待嫁闺中,取名安祁霞儿,意指她如祁连山上的虹霞一般美丽高贵。安祁霞儿自小聪明伶俐,乖巧可人,很得楼兰安归王疼爱,特封她为楼兰翁主。翁主本是汉王朝诸侯王公贵族女儿的尊称,以有别于皇帝的女儿公主,匈奴、楼兰等胡人效法汉制,也不例外。
安比罗迦王子与楼兰翁主是表兄妹,两小无猜,亲密无间,时常往来。他此次到伊循城,便是特意前来与表妹叙旧,盘桓时日也多。熟料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却骤然听闻国中变故,父亲死于非命,叔父继位,自家满门遭戮,顿刻悲愤惊惧交集,控不住热血上涌,便要向姨父借兵赶回楼兰王庭找尉屠耆报仇。
伊循城主不许,安慰他道:“甥儿且先安定下来,不可冲动,报仇之计暂由姨父替你作主。此番变故,决非尉屠耆之力所能为,定然有强汉在后暗作支撑。我等若鲁莽草率挥兵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投罗网。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时下莫如一道权宜坚守伊循城,等待匈奴援军到来,再会同出兵与强敌决一死战。”安比罗迦听明利害,只得强忍仇恨怒火,听从姨父之命。
然而过不了一日,尉屠耆就已亲率大军前来围攻伊循城,倾国重兵压境,大有荡平伊循城之势。看到尉屠耆心狠手辣,急欲斩草除根,安比罗迦念及对方只是冲着自己而来,若自己继续留在城中,定然会牵连拖累姨父一家,荼毒全城。想来想去,没有妥善之策,胸臆难张,毅然私自拿定主意,要单枪匹马暗闯敌营,前去找尉屠耆清算仇账。
待到夜半,安比罗迦换上紧身行装,悄然越墙出城,握刀在手,便直赴尉屠耆王的中军大营。守卫敌营的楼兰将士见是故王之子,多怀恻隐袒护之心,佯装不知其至,游散躲闪,根本不去捉问阻拦,任由安比罗迦径闯至尉屠耆帐前。
安比罗迦正要破门而入,忽然帐后两边窜出数名汉兵,仗剑围住安比罗迦厮杀起来。原来尉屠耆情知王事普定,人心未稳,不敢见信楼兰将士,便向傅大人借了一队汉兵守护左右,日夜轮番值守。当下被从梦中惊醒,听见帐外的刀剑之声,直吓得哆哆嗦嗦,紧裹着被褥缩做一团,躲在营账之内不敢出来。
安比罗迦的拳脚武功本来就算不得一流,而今被几名汉兵围住困斗,渐渐捉襟见肘,左右难敌。不到十来个回合,眼看就要命丧剑下。正当情势危急之时,月光之下但见一袭玄衣疾飞而来,一名长发女子衣袂舞动,剑贯长虹,势夹劲风,雷鸣电掣般杀奔而至。安比罗迦举目辨认,来人正是表妹楼兰翁主安祁霞儿。
原来自从楼兰王庭发生变故之后,楼兰翁主一直对安比罗迦放心不下,嘱咐奴仆们对他留心照看。一名奴仆窥见安比罗迦深夜携刃外出,立刻前来禀报。楼兰翁主当即猜到安比罗迦的意图,二话不说,着装提剑便尾追而来,却好赶上安比罗迦被数名汉兵围攻,如困兽犹斗,险象环生。
楼兰翁主杏目圆睁,叱咤一声,挥剑冲入重围,三招两式便将安比罗迦的危势化解。她自小厌文尚武,家学虽严,但伊循城主对她万般宠爱,诸事皆随着她的性子,既然她喜欢习武,便四处延邀名师高人传授指教,于西域武学、各方神技皆有涉猎。她年岁稍长之后还专门跟随身毒(即今日印度)高僧修炼上乘内功心法,功力修为已非一般武学之士可比,加之潜心勤笃,悟性聪慧,技艺日瑧长进,渐近出神入化之境,如今对付几个普通汉军兵士,自然不在话下。
安比罗迦得与楼兰翁主合力一处,很快将挡在帐前的汉军兵士击退。那些汉军兵士见到营中诸多楼兰将士已闻讯聚集而来,便向其等呼急喊援,但众楼兰将士不见尉屠耆露面,皆围在四周,坐壁上观,无人肯出手相助。数名汉军兵士只得死守帐门,竭力抵挡。正处危殆之际,忽见东北角上围观人众哗然涌动,一名汉人壮士逾越人墙,飞身跃入打斗场中,仗剑直取楼兰翁主。
众汉军兵士认得来人正是其等领军副将杜青山,但见他截住楼兰翁主便是一番恶斗。杜青山使的是羽林剑法,功力炉火纯青,远非先前数名汉军兵士可比;楼兰翁主的武学专取百家之长,博大精深,巧中出奇,一时半回之间,两人各有所恃,相互斗得不分上下。那些汉军兵士看到楼兰翁主无暇旁顾,立马向安比罗迦反扑,一拥而上,势欲将其擒拿。安比罗迦如何能敌?负气舞刀在数柄剑锋之间左躲右闪,藏头护背,凶险狼狈之极。
楼兰翁主急中生智,向围观的众楼兰将士大声疾呼,斥责尉屠耆篡逆无道,滥杀无辜,意欲策动这些昔日的臣民将士反戈勤王,相助安比罗迦一臂之力。奈何众楼兰将士畏惧汉王朝军威,首鼠两端,权衡利弊,只是静观待变,对楼兰翁主之言全然无动于衷。楼兰翁主见到此等情状,顿时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头顶盖凉到脚掌心。暗想身处敌营,不宜久战鏖斗,既然这些楼兰将士已冷漠至斯,眼前还是走为上计,尽快寻求脱身为好。打定主意,迅即虚晃一剑,卖了个空子,骗过杜青山的来招,替安比罗迦挡开敌剑,便拉上他向周遭人墙冲突。众楼兰将士也不堵拦阻击,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道来,给其二人夺路而逃。
杜青山率领数名汉军兵士飞身追赶,步步紧逼,楼兰翁主挥剑殿后,边打边退,舍命掩护安比罗迦逃走。二人闯出敌方军营,楼兰翁主已身中数创,鲜血汩汩直流,衣身染红数片。逃回到伊循城外,远远望见城围上火光通明,人头攒动。原来伊循城主得报安比罗迦和楼兰翁主半夜出城袭击敌营,赶忙率军把守住城头,正在清点人马准备出城前赴接应。忽见楼兰翁主和安比罗迦急急奔回,立命打开城门给他们两人进城。
楼兰翁主和安比罗迦回头看见杜青山数人已接踵追近,后面尉屠耆也亲率大队人马杂沓而来,蹄声轰鸣如雷,军士铁甲铿锵如潮,看样子是想要趁势尾随追入城中,攻陷城池。二人察觉苗头不对,楼兰翁主果断放弃入城,一边远远呼喊催嘱伊循城主快快收起城门,一边护携安比罗迦改向伊循城西南面的大片树林奔去,引着敌众绕开城池,遁入林中。
树林广阔,顺着陡峭山脊绵延伸展,远望树林之后群山高耸,峰崖壁立,飞鸟难越。杜青山、尉屠耆领着人马追至树林之前,左中右分兵三路将整片树林层层围住。尉屠耆坐镇阵头,勒令楼兰兵将严密把守,杜青山则率领一众汉兵迅速追进树林。闵大宽此时也已赶来,提剑在后跟上。
林中月色斑斓,树影婆娑,人鬼难辨,众汉军将士一时莫知楼兰翁主和安比罗迦的去向。杜青山和闵大宽约略商议,定下各领一队人手分头寻找,发现敌情呼号为应。闵大宽提着宝剑一味往丛林深处觅去,不知不觉把手下远远落在了后面。独自一人走不多时,到得一处山崖之下,但见巉崖高耸,擎天壁立,群峰环伺,已是绝路。夜光中前方一人正悄悄攀着嶙峋岩石而上,仿如猿猴一般。
闵大宽待要呼喊其余汉军将士追来,忽听得一个女子压低的声音哀求道:“这位将爷,请高抬贵手,放过我表哥好么?”闵大宽寻声望去,黑暗中发现还有一个年少女子持剑倚壁而立,身上玄衣血迹生光,斑斑如莹,却是要追拿的楼兰翁主。只见她气色微弱,面如霜雪,一个劲的喘息不止。
闵大宽立知她肯定是受了重伤,心想自己一个人当能应付得了,便不急召唤帮手,仗剑向她走近。楼兰翁主有气无力的道:“你要交差,将我拿下便是。若肯放过安比罗迦,我决不抵抗。”言毕,即把长剑收起。闵大宽怕她有诈,机警审视与她对望,但觉其人双眸明净如水,皎洁无邪,盈盈然满目祈求之哀。意念瞬息间灵光普照,怜悯之情油然而发,不由得心头一软,道:“你们快快走罢。”
楼兰翁主略略敛衽下拜,谢道:“将爷不逮之恩,他日小女必定涌泉相报。”转身便跟着前头那人向崖顶攀爬。刚上得几步,失手忽从崖石上重重的摔落下来。原来她重伤恶斗,疲于逃命,失血过多,已经力不从心,再也攀爬不动了。
闵大宽走将过去,捡起她失落地上的宝剑,问道:“你还能上得去么?”楼兰翁主叹道:“我是逃不走了,要绑要杀,悉听将爷处置。”闵大宽迎着她清丽动人的目光,犹豫踌躇片刻,道:“我不会这般对待你。”楼兰翁主吃惊不解,急道:“那你想怎样?难道抓住我还不够,非得把我表哥也一块儿抓到手么?”闵大宽道:“姑娘误会了,我是想助你爬上悬崖去。”
楼兰翁主眉宇间刹然一亮,将信将疑,不由自主的从头到脚打量闵大宽,提防着道:“你不会是想拿我作要挟,上去抓我表哥吧!”闵大宽道:“我若是定要抓住他,早已飞身攀上悬崖去了。”
楼兰翁主看见安比罗迦此时已经爬上崖顶,正向自己招手,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他赶快逃走。安比罗迦不明崖下情状,楞楞的候在悬崖之上焦急等着。楼兰翁主不敢大声催促,只好对闵大宽道:“你愿意相助我们敢情是好,反正我已经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只是你打算如何将我弄到悬崖上面?”闵大宽道:“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便背负姑娘爬上悬崖去。”
楼兰翁主冷若冰霜的面容止不住露出浅浅的笑意来。须知练武之人最忌被人从后偷袭,眼前这位男子居然敢将后背置于她的掌控之下,看来相助之心确是出于至诚。她隐隐听得有汉军兵将在向这边寻来,不及更作他想,赶即应允闵大宽之计。闵大宽在她面前大大方方蹲下,教她趴到后背上抱稳脖颈和双肩,然后施展轻功,如飞一般飘然窜上悬崖。
适才到得崖顶,几名汉军兵士已经搜寻到了悬崖之下。闵大宽尚未将楼兰翁主放下,楼兰翁主已在一个劲的暗令安比罗迦快跑。安比罗迦看见楼兰翁主已经上得悬崖,知道有人相助,却不识得闵大宽是何人,本应上前来跟他打个招呼,但见他身上穿着汉军装束,哪里还敢支声?转身撒腿就向悬崖上方的山坡丛林逃去。闵大宽小心将楼兰翁主放落地上,搀扶着她一跛一拐的跟在安比罗迦后面,转了几个山坳,已寻不见安比罗迦的踪影。
两人到得一个隐秘处,才敢停下来歇息。楼兰翁主颓然坐倒地上,心力交悴,面无血色。料想安比罗迦已经逃脱,气头一松,竟致昏了过去。待得醒来,已是天色甫明,但见闵大宽按剑守在一旁,自己身上的伤口皆已包扎妥当。思忖闵大宽替自己处理伤处,免不了要解开血衣触碰肌肤,顾念男女有别,不自禁心潮羞涩,脸颊微起红晕,颇有几分难为情之色。
闵大宽确在楼兰翁主昏倒之时,探她息脉,得知她伤情危重,赶紧取出金枪药给她施治,并运内力助她呼气行血。忙乎了一夜,至时见她醒来,气色和畅,再瞧她伤势已无大碍,甚为释怀,歉然施礼道:“姑娘昏迷之时,在下实不得已,冒昧替姑娘治伤除患,还请姑娘宽宥则个。”楼兰翁主察觉他心细,便若无其事道:“将爷无须见外。小女突遭此劫,幸得将爷照应,还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闵大宽怜责道:“你已伤得这么重,为何定要死命撑持护住那小子?就因为他是你的表哥么?”楼兰翁主道:“安比罗迦是安归王唯一留下的血脉,是楼兰族人明日之君,不管他是不是我的表哥,我都得尽力保护他周全。”闵大宽道:“今日尉屠耆已经执掌王权,楼兰族人难道还想推翻他,要再来一次王族内斗,流血拼杀么?”楼兰翁主道:“将爷有所不知,那尉屠耆其实品性卑劣,恶行昭彰,国人尽知,实在是做不得治国明君。他纯粹是为了阴谋篡位,才对汉人恁般奴颜婢膝,屈节侍奉,言听计从。借助此等手段夺得王位,决难服众。国中之主,早晚势必要换人的。”
闵大宽道:“若如姑娘所言,谁才能够胜任楼兰王位?是那个安比罗迦王子么?”楼兰翁主道:“安归王对你们汉人不好,对楼兰之民却算是不错的了。安比罗迦是安归王之子,国人之心,多是向着他,至于他能否胜任王位,那得看他将来的造化。一国之君,若是能顾及百姓苍生,开明纳谏,勤政敦教,执事公允,体恤民情,少些图利争战,多做些劝牧悯耕之事,多给国人带来福祉,便是好君主。若是政纲不明不修,对内偏私狭隘,对外欺世盗名,只贪谋一已之私,意气用事,拿子民当草芥,挥霍疆场,戕害无辜,流落孤寡无数,即使是王图霸业,也算不得什么英才圣主。”
闵大宽听罢,对其识见颇为赞同。转念推敲,觉得面前这位女子与寻常异族权贵大不一样,称许道:“姑娘的说法和我们汉人的先贤圣哲所倡颇为相近,有此眼界,可说是楼兰人中的佼佼者了。”楼兰翁主谦逊道:“家父颇为向慕汉地贤明之世,让小女自幼学汉文,阅汉典,明汉理,是以小女略通其义,所言便是从中而来,愧不及你们汉人孺子的九牛一毛。”闵大宽由衷道:“方今之世,姑娘诚不输于女中豪杰,不知可否赐教芳名?”楼兰翁主嫣然笑答:“恩人无需客气,小女就叫安祁霞儿。不像你们汉人,有名又有字。”两人互通了姓名,俨然已如故旧重逢,言语之间渐次亲近了许多。
楼兰翁主道:“我一个女孩儿家,也理会不来那些经邦治世的大事,谈不上什么豪杰。不过你们汉人常常说得堂堂皇皇,所作所为却是另外别个样儿,言行不一,倒是令人费解。此番你能救助我,实是出乎我的意料。”闵大宽道:“汉人中有敦善之士,也有狡恶之辈,难以一概而全。姑娘当时已无还手之力,我岂能趁人之危?况且细细想来,你们两人又没犯下什么大奸大恶、罪不当赦之事,何须为一番王权争斗平白无故的担当罪责,陪上性命?念及这些,出手相助,便是自然之举。”楼兰翁主道:“你能这样想来,也是一番菩萨心肠。”闵大宽问道:“什么是菩萨心肠?”楼兰翁主奇道:“你连菩萨都不知道么?”闵大宽摇头表示不知。楼兰翁主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佛祖是谁?”闵大宽仍是摇头。其时佛教尚未传入大汉中土,鲜有人知悉佛陀之名,菩提之义,菩萨之心。
楼兰翁主解说道:“佛祖嘛,就是远在南天国度的释迦牟尼。菩萨嘛,就是专门替佛祖弘法扬善、点化众生、救苦救难、有大觉悟之尊者。菩萨心肠,就是说你有慈悲善良之心,是夸奖你的啦。你们汉国没有佛陀寺庙么?”闵大宽答道:“没听说过,只怕没有。”继而跟着问:“佛陀又是什么?”楼兰翁主道:“佛陀就是修炼已成正果的佛,释迦牟尼历经千难万劫的苦行修炼,顿悟无上正等正觉之后才成佛祖。佛陀寺庙是专门建造给舍身向佛之士供奉佛祖、佛陀,礼敬佛法、弘扬佛旨、增修道业、积德行善之所。”闵大宽仍多不解,续问:“何谓舍身?是不是要杀身成仁?”楼兰翁主笑道:“不是啦。佛祖当然不是要你去死,否则还要修行作什么?舍身之意,是要你把自己的肉身忘掉,把依附肉身的七情六欲舍弃。佛说,世间的一切都是虚无,四大皆空,包括你自己。只要你能参悟其中的奥秘,就不会再有任何烦恼了。”
闵大宽抓了抓头皮,茫然道:“这可太过玄乎邪门。我们大汉疆域囊括五湖四海,宽广无边,世间万物无不包容其中。庙宇当然是有的,只不过供奉的不是佛陀、佛祖,而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他们就是天上的皇帝老子,人间的万物苍生、百劫轮回、喜悲生杀皆由其等主宰。”楼兰翁主好像受到佛祖的启示,点拨道:“这些天上的神仙如何管得着人间的诸事万物?他们在他们的天上,我们在我们的人间,各不相干,凡事皆得靠我们自己。所以佛祖说,欲得正果,就要舍身修行,才是正经。”
闵大宽想了想,若有所悟道:“姑娘此言确有道理。那些说来说去的天上神仙,只怕谁都没曾见到过。普天下的巫师作法,多半是装模作样,不过把人间地上皇帝老儿的那一套行头搬上天去而已,端的无甚稀奇之处。他们专靠虚无飘渺、无影无踪的所谓法力糊弄、蒙骗世人,真不如佛祖舍身弘法、教人修行、劝人为善来得实在,改天我得去见一见这位佛祖才是。”楼兰翁主道:“那佛祖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得了的,若能遇上菩萨,就已算跨入佛门了。”
彼此说话相投,竟似忘了自身所处之境,不知不觉天已大亮。两人环视周遭,尽见胡桐如盖,枯木残枝遍地,落叶茅草衰黄,荆棘灌木比比皆是,仿如荒野之中早已废弃的羊圈牛舍一般。昨晚两人只顾寻个稳当的去处隐藏安身,无意中却钻进了此等荒凉破败的所在,看看自身真如落难兔子躲在一堆乱草之中,都禁不住乐了起来。
两人开心了一阵子,楼兰翁主关切道:“你本是捉拿我而来,结果反助我逃走,回去军营之中,将要如何解释才好?”闵大宽道:“无须多作解释,别人决计想不到我会和你在一起,而且还助你逃难。”楼兰翁主道:“还是多留些心眼儿的好。”闵大宽道:“莫如这样,我现下便回军营探听情况,你且在此处养伤,等候我回报消息。到得晚上,我再悄悄的护送你回伊循城去。”
楼兰翁主重伤未愈,为免被追兵发现无法脱身,切实暂不宜抛头露面,遂点头答应。两人商量定当,就在山上觅了一些熟知无毒的野果充饥,更寻了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山岩洞穴安栖。之后闵大宽才独自下山,返回尉屠耆的军营驻地。
到得先前扎营之所,尉屠耆和杜青山已经领兵拔营离去,茫茫荒野上空无一人,遍地只留下无数污物残渣。闵大宽向过往的路人打听,方知尉屠耆当夜已经攻陷伊循城池,率兵入城而去。原来伊循城主见到爱女落荒而逃,被尉屠耆重兵围困在山林之中,顾不得生死,亲自带领人马倾城而出,连夜与尉屠耆展开激战,终究不敌,在城门外活活遭擒,随后城池失守。
闵大宽闻知此讯,飞奔入城,径至汉兵营寨,与杜青山相见。杜青山告知闵大宽,尉屠耆已将伊循城主枭首示众,楼兰境内再无强族能与尉屠耆相抗衡,局面得以安定;但破城之时,伊循城主府上空无一人,家眷奴仆一概不知去向,此事离奇莫知何因,成了尉屠耆的一块心病。闵大宽问及是否已经抓到了安比罗迦王子,杜青山不答,眯住双目瞅着闵大宽,好一阵子才道:“贤弟一整夜没回军营,为兄还以为贤弟死命追赶安比罗迦王子和那楼兰妞儿去了。”闵大宽道:“为弟的确索迹追踪,拼命追赶,但那两人熟悉地形,遁逃神速。为兄直追至大山深处,忽然再找不到那两人的去向,才发觉黑暗中迷了路,故而至时才回到。想来那两人早已逃之夭夭。”
杜青山也不去与他深究,只说师尊傅大人早有交待,大军攻克伊循城后须得尽快返回楼兰王庭,以免王城空虚,易生变故,所以他们二人明日一早便要率领汉军将士护送尉屠耆赶回楼兰王城去。闵大宽惦记楼兰翁主,找了一个借口别过杜青山,偷偷携带一袋干粮,趁早匆忙出城,赶去给楼兰翁主传讯。
到得楼兰翁主栖身之处,闵大宽将诸情如实相告。楼兰翁主听闻父亲已惨遭杀害,痛不欲生,按捺不住冲动,要杀回伊循城去复仇。闵大宽强行劝阻,温言宽慰,依然难消楼兰翁主心头之恨。两人正在争执推攘之时,忽然见到身周已被十几名汉军将士围住,杜青山握剑在手,瞋目而视,喝道:“闵大宽,你包藏要犯,里通逆贼,违抗皇命,罪大恶极,还不速速放开那妖女,束手就擒!”
楼兰翁主惊怒不已,旋即醒悟过来,抢着替闵大宽辩解道:“这位将爷,一切怪不得闵军爷。实因小女逃到此处重伤垂危,闵军爷追到后,动了恻隐之心,未将小女即时擒拿。不过他迟早是要将小女抓回军营去,照实并未违反皇命。”杜青山冷笑道:“那他今早回到伊循城中,为何不禀报实情?把你独自留在此处,难道不怕你跑了么?真是荒诞不经,一派胡言!”楼兰翁主道:“直至现下小女都元气未复,仍是跑不动,逃不了,闵军爷又何须多所顾虑!”
闵大宽却自知已无法推脱罪责,不愿楼兰翁主多说,向众汉军将士道:“闵某该次确是违反了军令,甘受军法处置。但请诸位念在楼兰翁主并没有抗逆、危害大汉,实系无辜遭受诛连的份上,放过她一条生路。”随即拱手向众汉军将士深深一揖,坦诚恳切。众汉军将士有的摇首,有的迟疑,有的嗤鄙生怒。皆知要是放了楼兰翁主,他们的罪名便和闵大宽没什么两样,要彼此绑在一块儿,自是无一肯愿答应。闵大宽慨然动容道:“照实说来,诛灭伊循城主一家,也非我等此来所受皇命。尉屠耆不思善策,借我等之力铲除异己,残暴屠戮,大肆杀伐,我等未明辨制止,任由其穷凶极恶胡作非为,甚至尽听其左右,倒是有助纣为虐之嫌。与体恤护助孤弱相比,何罪为大,还望诸位三思。”
杜青山听见他危言耸听像是要反打一耙,恼怒之极,叱责道:“邦国大计岂能容你这般谤功掩过,妄论是非!两国交兵,你在战阵杀掉恶敌,对方就一定是坏人么?真是岂有此理!”闵大宽对辩道:“即便是敌国,也有兵民之分。似安归王、伊循城主二人的家眷,诸多无非是老弱妇孺,安可与上阵交战之士相提并论,难道一个都不能酌情宽饶么!”其言中之意,仍望一众手足将士能放过楼兰翁主。
杜青山气得暴跳如雷,羞辱道:“你们两个狗男女相识没有多久,竟相互袒护起来,私下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勾当?是不是已行过那苟且之事了?赶快如实招来!”闵大宽面有不悦,将楼兰翁主护在身后,对杜青山正色道:“杜师兄,请您把口齿放尊重些。我倒是想问问你,怎得知我在这里?恶疑同门,偷偷摸摸,如阴魂鬼魅,又岂是光明正大的行径!”
杜青山放声大笑,得意的道:“你小子黄毛伎俩,便想掩人耳目,能瞒得过我么?我等何须横加猜疑?!实话相告,在你助这小妞儿逃走之时,已有兵士在远处看到,回去即刻向我禀报。我见你返回军营,便佯装不知,看你是否如实交待。没想到你却装疯卖傻,只字不提。我料你必定会前来寻这妞儿,便率领弟兄们跟随在后。诚确我等还真有心暗中保护你哩,焉知眼下却捉了个罪奸俱获,你还想抵赖不认么?”瞧着闵大宽听得目瞪口呆,更道:“我等也已在你们二人周遭委屈多时了,是不是要为兄将适才听到的那些****复述一遍,你才肯认罪服辜?”
事已至此,闵大宽转圜无计,只得道:“既然杜师兄待愚弟煞费苦心,对愚弟的罪行了如指掌,愚弟跟你们回去听任发落便是。至于这位姑娘,她端的是清白无辜,其父已遭尉屠耆毒手,余下家人正生死未仆,若是把她抓去交给尉屠耆那个屠夫,必死无疑。诚望看在你我师兄弟的情份上,高抬贵手,让她逃过此劫。”
杜青山嘿嘿冷笑,揶揄道:“闵大宽,你是不是真个吃了这小妞儿的迷魂口水,恁般死心塌地的护着她?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她,我等不妨将她带回大汉,奏请皇上把她许配与你。”闵大宽已是诚心诚意和解,却更遭杜青山讥讽嘲笑,哪能忍受得了!立时愤然作色道:“杜师兄,愚弟虽然有负使命,尚且敬重你是一长之尊,如恶意拿愚弟和这位姑娘侮辱取笑,定要和她为难,愚弟也不是随随便便给人欺负的。”杜青山警敕道:“这么说来,你是铁定主意护住这个妞儿,置朝廷使命、忠孝烈名全不顾了?”闵大宽心乱如麻,顷刻难以抉择。想到楼兰翁主出城相救安比罗迦乃人之常情,却至其父城陷遭戮,何其哀枉!要狠心弃下这位博达明理的蒙难重伤女子不管,由着把她抓去给尉屠耆折磨逼供甚或死于非命,于道义何安!而且自己的所作所为纯粹秉从良知,并未有负于国家,实当问心无愧。两相权衡,不知该如何取舍。
杜青山看见闵大宽思来想去,犹豫不决,不耐烦道:“此等连三岁孩童皆知不当为的蠢事,你小子兀在左右糊涂,脑子里是不是生了毛病?我等万里辛劳赶来楼兰,不就是为了诛灭安归等几个狂徒孽种,以保大汉四境安宁么?这个妞儿不除,必生后患。”他已领教过楼兰翁主的武功,知她不是平庸之辈。
楼兰翁主柳眉倒竖,强抑怒恨,对杜青山愤愤不平道:“你这位军爷善恶不分却满嘴忠君为国,其实全不过是为自己谋求功名利禄罢了。残戕妇孺幼弱,举世皆知不当为,汝等缘何视而不见?甚还伙同恶人大肆滥杀?我父亲与你们汉人秋毫无犯,你们汉人为什么要帮着尉屠耆攻下伊循城抓他?听任那暴虐之徒丧心病狂将他处死?你们所为与禽兽何异?!却堂而皇之大言不惭,天理何在!”杜青山不想和她理论分说,顿喝道:“大胆妖女,我等国家大事,哪由得你嚼舌置喙?”
楼兰翁主痛心疾首,驳斥道:“你们杀人放火,便是国家大事;我等平白无故遭害,反倒不得申冤。这是哪门子道理?!世上还有王法么?!昭昭青天在上,楼兰百姓皆知,你们十足就是一群杀人魔王!”杜青山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叱咤一声推开闵大宽,挺剑即向楼兰翁主刺去。楼兰翁主猝不及防,腰部中剑,哎呀惊叫,登时躺倒在地。一众汉兵蜂拥而上,想要将她拿下。
闵大宽没料到杜青山一出手就重创楼兰翁主,全不理会对方确已伤危难逃;众兵士也只顾抓人,丝毫不管对方是死是活,觉得实在是欺人太甚,止不住心头火起,怒从中来,挥剑立将冲上前来的一班人手挡了回去。杜青山见到闵大宽出手阻挠,哪还放得过他?怒斥一声:“你小子真个是窝里反了!”衣袖一挥,剑锋一转,速向闵大宽削来。闵大宽横剑挡格,斜退几步,护住自己和楼兰翁主。杜青山见此情状,杀着顿起,劈头盖脸向闵大宽猛击,下手愈不留情。
闵大宽一手舞剑招架,一手挽起楼兰翁主,边打边撤,退入岩洞之内。岩洞不大,深可见底。杜青山发觉闵大宽和楼兰翁主已后无退路,纯做负隅顽抗,越加无所顾忌,领着一众兵士招招进逼,分寸不让。闵大宽凭着三尺长剑全力抵挡,奇锋百出,抖刃如芒,拼命死守住洞口。
若纯以武功而论,闵大宽和杜青山原本在伯仲之间,此时一方人多势众,合力强攻,一方据险固守,占尽地利,双方都有凭恃,暂且难奈对方分毫。但明眼人皆知,杜青山等众久攻之下,闵大宽必难支撑。加之闵大宽始终只是防御,不忍狠下杀手,处处被动挨打的多,占先还击的少,形势于其更是不利。
眼见闵大宽疲于应付,肩胛汗水涔涔而下,后背衣衫已经湿透一大片,楼兰翁主忽然将手探入衣怀之内,摸出一把如发丝细小的银针来,躲在闵大宽的背后瞅准时机,蓦地向杜青山甩手一扬,整把银针如万箭穿梭激朝杜青山周身各处射去。杜青山突觉眼前银光闪动,连忙挥剑挡拔,但诸多银针出其不意骤然疾飞齐至,细微难辨,哪能容易悉数躲闪挡开?刹那间其脸颊、面门、眉心等多处皆被银针刺中。只听得他哎哟大叫一声,单手捂住面庞,头脸肌肉抽搐不止,双目已是无法再睁开来。
闵大宽看不见楼兰翁主施发银针,无暇弄明杜青山的怪异情形,赶急趁势挥剑劈刺,逼得杜青山节节后退。其他兵士争奈不过闵大宽的凌厉锋芒,也只得纷纷闪开,但求自保,哪里还能阻挡得了?杜青山目不能视物,感觉头脸麻痒难耐,痛楚不已,只手舞剑护住周身,步步往后退去,浑然不知已至山崖边缘。
闵大宽眼见其情势岌岌可危,急忙收剑停手,大声提醒道:“杜师兄快快停步!”杜青山慌乱中睁不开眼瞧辨处境,莫知闵大宽乃出于好意,谨慎的只顾向后急避。十几名兵士闻声惊觉其险状,骇然呼叫,欲趋前拽住他已来不及,但见杜青山猛地一脚踏空,失足便从山崖上摔落下去。一下子变故来得太快,众兵士尽皆面面相觑,惶愕地望着闵大宽,群龙无首,六神无主。跟着阵脚大乱,各各一哄而散,争先恐后逃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