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魑魅魍魉(2)
往事虽远,万兜沙师兄弟听来犹在眼前。他们自小在山中王府长大,却从未听人说起过楼兰翁主这段痴苦隐衷,估计因事关王府声望,始终无人敢妄加议论,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不揭之秘。此时得知,自是嗟吁感慨不已。
楼兰翁主老泪纵横,难抑悲切之怀,尽管有万兜沙等晚辈在旁,也全不顾忌,哀声道:“子政哥哥,安比罗迦一直都没有将你托付的口信如实转告我,反倒数次跟我说,你因得不到我母亲的恩准,情知婚事无望,早已自行回大汉长安京城去了。我向王府上下各各求证,众人都是口执一词,不由得我不信。我曾经想到大汉去寻你,但屡被母亲以死阻挠,况且陌路千里,人海茫茫,我实确也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得到你。后来我……我身体不好,就更加无法成行了。”
闵大宽隐隐介怀道:“然则你就嫁给了安比罗迦?”楼兰公主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知道你舍我去后,决意一辈子不再嫁人。却想不到人生在世,诸事难料,不久便冒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来。”闵大宽欲知发生何事,立时竖耳聆听。
楼兰翁主道:“匈奴壶衍鞮单于死后,他的弟弟虚闾权渠单于继位,按匈奴习俗,他本应该续娶哥哥壶衍鞮的那些老婆为妃,可他对壶衍鞮的女人一个也不感兴趣,更不想立她们为后。那时安比罗迦为了争取匈奴的扶持,主动到单于王庭走动,谁知那虚闾权渠单于早就倾心于我,向安比罗迦过问起我的情况,听说我还活着,便想要娶我立为颛渠阏氏,也就是匈奴的皇后了。安比罗迦不敢轻率拒绝,又毋能应允,回来征求我和母亲的意见。母亲为着楼兰大业当然有心赞成,可那时又实在是不得不多所顾虑,因为我……”楼兰翁主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才接着道:“因为我身体不好,也死活不肯同意。安比罗迦和母亲奈何我不过,却又不知如何回绝虚闾权渠单于才能让他死心,左右商量,百般计较,何无良策,情非得已才决定让我和安比罗迦成亲,以绝那匈奴单于的非分之念。其实我与安比罗迦彼此……彼此都是苦命人。”
闵大宽淡淡应道:“原来如此。”楼兰翁主深情地望了他一眼,握紧他的手续道:“那匈奴单于得不到我,自然不会支持安比罗迦的复国大计,甚至还威胁说要将山中王府的实情转告尉屠耆,令府中上下重遭血光之灾。安比罗迦领我等一家好不容易从尉屠耆的铁蹄刀刃之下逃出来,虽然建了山中王府,对外人只称是楼姓富贾归隐山林,从不敢透露真实身份,因有求于匈奴单于,才让他知晓山中王府的底细,没想到却因我弄巧成拙。安比罗迦白费苦心无望借助匈奴之力复国,又惧怕尉屠耆知情之后会派兵剿灭山中王府,想着自己的武功已今非昔比,干脆铤而走险,先下手为强,潜回鄯善国都城将尉屠耆刺杀。大仇得报,山中王府也暂得安宁,但尉屠耆死后,鄯善的国政尽归汉官掌治,大汉乃楼兰国除的罪魁祸首,复国之计若无匈奴鼎力相助,就愈加难为了。是以之后几近二十年,安比罗迦毕尽心机周旋于匈奴王族之间,所承受的屈辱重望实非一般人所能尽知。”
闵大宽叹道:“有道是王事靡盬,难以家为。他矢志复国,教你和女儿蓝玉公主也一同遭受连累,内心多半负疚不安,自是苦不堪言。难怪在你突然失踪之后,他不计前嫌,曾托人四处打听我的行踪,后来找到了我,想让我帮忙一起找寻你的下落。我急欲知晓你何故失踪,便亲自赶到山中王府去见他。”楼兰翁主急切问道:“你答应他了么?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闵大宽道:“安比罗迦见面就一个劲的向我至表歉意,说当年确实是对不起我,望我看在你母亲多年前已故,不要衔恨于怀。我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伤心之事,只管向他询问你失踪经过,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匆匆离开了王府。不过,我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你的女儿蓝玉公主长大成人的模样,虽然只是与她打了个照面,但一眼看去便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她长得和你青春年少时实在是太相像了。我见到她就像见到以前的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你的生死不顾,自然心里面是答应安比罗迦了。”
楼兰翁主接续问道:“安比罗迦真的其他什么事都没有跟你说么?”闵大宽道:“没有,只是希望我能尽力帮忙找到你。”楼兰翁主心有所思,却不明言,简单应道:“这样也好。”
闵大宽忆往情深,打开话匣道:“祁霞儿,不用我说,你都应该心底里明了,自从得知你失踪之后,我是何等心焦着急,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即使安比罗迦不差人来找我,向我托付重任,我同样要去找你,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你找回来。我踏遍西域、匈奴等地,南山北岭,戈壁荒原大漠,乌孙、匈奴,康居、大宛,凡是能够去得到的地方,我都已经寻遍,全无有关你的一丝声讯,全觅不着你的一点儿踪迹。最后我想,尚有一个地方我还没找过,那就是大汉中土,所以我不顾一切回到大汉长安京城。幸好二三十年过去,傅大人已经离世,以前的同僚大多衰老得变了模样,沧海桑田,人心不古,几乎无人再认得出我,也无人再记论当年我违反军令、辜负朝廷使命之事。我在大汉国土四处打听,徒劳无获,便在公孙大人的府上谋了一份杂差。公孙大人专门料理大汉的藩属邦交事务,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交往人员甚广,我盼望能从他所接洽的人中得到一丁点儿有关你的消息。”
楼兰翁主道:“你没有想过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么?”闵大宽道:“我始终相信你还活着。也早已铁定主意,即使你化成了灰,我也要想尽办法找到你的下落,掘地三尺也要将你的骨灰挖出来验证,否则我今生今世都难得安宁。此次跟随万侍卫三兄弟前来西域,一者是要找寻闵儿,害怕她会同你一样突然在世上从此消失,二者便是要继续找寻你,不管有无结果,也应该给安比罗迦一个交待。”
楼兰翁主诧异询问:“闵儿是谁?”闵大宽道:“她是我在寻找你的途中,在匈奴南境捡到的一个孤儿。我膝下无儿无女,便收养她做孙女儿。她从小跟着我长大,跟着我到处找你,四处奔波流浪,尝尽人间辛酸。我无事便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练功习武,强身健体,如今她也成长得如花似玉一般,聪明伶俐,乖巧可人。”
楼兰翁主转问:“你后来一直未曾婚配成家?”闵大宽动情的道:“祁霞儿,我的家就在伊循城外的山崖之下,它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既然你都不要它了,我哪里还会有家?”楼兰翁主满腹心事,尽化于斯言,颤声道:“子政哥哥,我没负你,是上苍负了你我。”一把将闵大宽搂入怀中,号啕大哭,泪如雨下,情难自已。
万兜沙师兄弟静静的呆立一旁,此情此景,实难不为所动,眼眶湿润,迟迟不知该如何去劝慰两位老人。是夜,五人在山上歇了一宿,次日楼兰翁主担心闵儿遭李晚毒手,便硬挺起身板来,决意要前往思归崖向李晚要人。到得山下大道,走不多远,发现路旁的一棵大树上赫然新刻有字,近前一看,方知闵儿、甘延寿和欧阳华敏三人已经逃出思归崖下的地宫,返回武威去了。
却说甘延寿、欧阳华敏和闵儿离开了鞮汗山,一路向南行来,过了居延瀚海,不日便到居延城中。甘延寿向官府借了马匹,带着欧阳华敏和闵儿星夜火速赶回武威姑臧城,熟料城中早已乱成了一团。军士处处盘查,警戒森严。甘延寿不明何因,向城中军士打听,有人认得他是甘延寿将军,当即如实禀告。原来太子已经失踪多日,张远将军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对外严禁走漏风声,私下紧急布控人马,全城翻查,四出追踪,至今毫无太子消息。
甘延寿最为担心的莫过于此,当下刻不容缓,急切领欧阳华敏和闵儿飞马奔至郡治府衙,直投太守张远的公堂。张远将军一见到甘延寿回来,如遇救星,顾不得过问其等遭遇,立马将太子失踪之情详尽告知,同时派人火速赶去召回许方、范晔、刘堇等人共商对策。
原来那日张远领兵与许方等人在水口镇聚合后,次日还是找不到闵儿,即由许方率众羽林勇士重去坠月沙洲察探。不巧李晚和丽姬适已离开,众人扑了个空。许方与众羽林勇士斗胆留在坠月庵中蹲守了几日,既不见主人回来,也不见有人造访,以为贼人已经遁逃,无奈失望而返。
张远将军留在镇上守护太子,连日发动民众和官军一道,沿水口镇至休屠海南岸谷水河一带方圆上百里,一步一步深入搜找,然而仍是不得闵儿的下落,也无甘延寿和欧阳华敏的踪影。待见许方之众也是空手而回,为稳妥起见,便暂时搁下寻查之事,引领大队人马护送太子先行回到姑臧城来。太子因找不见闵儿,茶饭不思,神情抑郁,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有如辟古。许方、范晔、刘堇等人知其心思,莫敢多予过问,加倍小心伺候,但求相安无事。
有道是怕鬼鬼敲门,怕事事缠身。次日,张远将军早早来向太子请安,在门外连连叩见,房内始终无人回应。张远将军感觉情形不对,唤命服侍太子的差役从外打开房门。内闩兀自从里面反扣着,用钥钩也无法开启。张远将军断定内中必有变故,赶紧将范晔、刘堇、许方等人一齐叫来,众人在室外拍门高声叫喊,里面依然一无动静。范晔性子急躁,担心太子出事,抬起左脚猛力踹开房门,冲入房中。这一惊非同小可,但见房内空无一人,幔帐高挂,被褥收拾未动,窗户虚掩着,太子已不知去向。
众人猜测太子必定又是私自出走,即刻分头在城里城外寻找,严密盘查出城人等。到了晚夕,仍不见太子的踪影,张远将军坐立难安,密令全城将士倾营而出,连夜清查城中各家各户,烟花柳巷,权贵富贾声色犬马之所。假若太子是为情所困,郁郁寡欢,私下里藏起来放浪形骸,沉湎酒色,放纵消愁,定难躲得过这番锱铢必究的搜寻。但穷街尽巷连续彻查了两日两夜,城中各处甚至犄角旮旯均已仔细翻遍,终是一无所获。
许方、范晔、刘堇想着从京城一路而来的惊险,隐然疑惧太子会遭强人劫持,眼见满城查找无果,即回到太子房中反复详细勘察,却未发现有任何贼人潜入室内的迹象。许方细细思量太子自从见到闵儿之后的诸般情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来,推测太子十有八九是找寻闵儿去了,那样势必重返水口镇一带,须得马上带人前去追赶。事不宜迟,遂与范晔、刘堇将此番想法禀告张远将军,匆匆带领十多骑羽林勇士,即速赶回水口镇,一路追踪太子的去处。
一行人沿途打探,马不停蹄,到得水口镇又接连追查了数日,全无太子的半点儿蛛丝马迹。正茫茫困惑不知太子所向,忽地得报甘延寿、欧阳华敏、闵儿三人已然回到了姑臧城,许方和范、刘两位大人二话不说,急忙率众赶回来相见。
留在姑臧城里外盘查搜寻的其余羽林勇士也已闻讯,空手而归。一班将士随从和甘延寿三人团聚到一块,已顾不上向主帅嘘寒问暖,齐刷刷的尽皆望着闵儿,好像从她身上看到了太子的踪影似的,巴盼她能说出太子的去向下落。但闵儿哪里得知一二?自是只能令众人大失所望。
甘延寿眼见众手下心慌意乱全都没了主意,便领上范晔、刘堇、许方、欧阳华敏、闵儿等五人,与郡守张远来到太子下榻的房中重查端倪。里面寝物器具一应如昔,下人丝毫未敢翻动。甘延寿细心查看了室内诸物,踱步良久,目光忽然停留在漆光可鉴的书案上,指着案面的一些碎微之物问道:“闵儿,这是不是女子饰容惯用的脂粉?”闵儿应声近前细辨,回答道:“甘大人,这不是脂粉,是化妆易容用的胶泥末。”
许方、范晔、刘堇等人先前也见到了这许多散落在书案上的粉状细物,但以为只是尘埃而已,皆未详加留意。
闵儿俯下身去,在案桌下边的地面上细细察看了一会儿,唤来伺候太子的下人问道:“此间屋子有多久没有打扫了?”下人答道:“太子失踪前日,刚刚打扫整齐,之后就没敢再打扫过。”闵儿兴奋起来,向室内众人道:“我知道太子殿下干什么去了。”随即从地上捡起一些物事递到甘延寿、张远、许方等人面前。
甘延寿定神一看,却是几根黄色毛发,不解问道:“几根毛发有何稀奇?与太子去向有何干系?”闵儿十拿九稳道:“这些毛发和案面上的胶泥应当是太子易改容颜时掉下来的碎物,想来他肯定是装扮成一个黄发红脸的西方人偷偷溜出去了。只要按此模样画影图形,要找到他该当不难。”边说边以指在脸上比划,头手并用给众人描绘了一番。她心思细腻,看着诸多改装易容之物,立刻想到太子曾经改头换面、假名隐姓跟随她和许方等人前去坠月沙洲的熊模狗样。
许方听得闵儿这般说来,也想起那次太子乔装改扮之事,赶即向甘延寿禀报,对闵儿所言加以断定,大表认同。甘延寿觉得太子此等举动甚是蹊跷,谨请张远将军安排人手去找城门守军比照核询,不久果真查得太子失踪当日,确有近似模样的一个西方少年徒步出城而去。证讯传回,众皆振奋不已,原以为可能只是闵儿大胆猜疑,至时看来应不出其所料!
甘延寿立与张远将军商议,速传军令请上乘画工照着闵儿的描划及城门守军所见速速临影摹形,然后由张远将军在姑臧城张榜查候,甘延寿则亲自带上一张清晰图样,率领范晔、刘堇、欧阳华敏、闵儿以及许方为首的众羽林勇士,出城前去追寻太子。一班人马到了姑臧城外,照着图形,逢人便问,在离姑臧城十多里远的一户养牧人家,得知几日前确曾有一个容貌相似的西方少年前来买过一匹枣红良驹,因无钱付价,遂以珍贵的玉璧作押。甘延寿让卖马之人出示所押玉璧,一眼便认出其乃了无法师在紫云台观赠送太子之物,当下断定买马之人即是太子无疑。
因念这枚玉璧来自高人雅意,非比寻常,甘延寿托刘堇将之赎回,待找着太子再物归其主。卖马之人只管求财,自然应允。一行人接着向卖马之人细问清楚太子所去路向,沿途按图索骥,望踪追赶,发觉太子所走真个是前往水口镇的熟道。
原来那日太子回到姑臧城中,因放心不下闵儿,心事难表,情丝难断,自是独个儿闷闷不乐。半夜里辗转反侧,经受不住思念煎熬,决定私自去寻找闵儿。鉴于身份碍眼,记得前次易容的物事所剩颇多,便取出来对照前番乔装模样略去粗髯,改扮成西方少年,然后闩好房门,天没亮就偷偷越窗而出,独自一人溜到城门口,只等门开出城。守门将士虽瞧觉其人有些古怪,但哪会想得到他是太子殿下?全当他是异族之民,未加留意盘问。
太子到了城外,买得骏马,取道径向水口镇而来,到得镇上没个准儿的东问西问,毫无闵儿的情况。苦恼找寻一日有余,正心烦意乱之际,忽见许方、范晔、刘堇领着众多羽林勇士追到水口镇来查找自己。顾念许方和一些羽林勇士前次见过自己乔装改扮的模样,害怕被他们认了出来,便故意躲进一户船家的渔舟中,佯装要借船打渔,酬与船家珠宝,吩咐其即速行船离开水口镇,划入茫茫休屠海上。
船家载着太子在一望无垠、碧波荡漾的大湖中转悠了大半日,见他浑然没有打渔之兴,又不肯回航靠岸,实不知这位雇主到底有何想头,忍不住数次出言问询,刺探谋归。太子支吾以应,屡道:“时候尚早,你不妨再到湖上他处看看。”船家既收重酬,自是听由太子差遣,放舟漂泊而渔。
向晚到得太湖当中的坠月沙洲,太子心念一动,欲到岛上看看有无闵儿行踪,便借口与岛上人家相识要去拜访,让船家将渔舟划到隐秘处停靠登岸。船家将信将疑,不太情愿上岛,要留在船中守候。太子想着前次见到哈迈德老爷恐怖的尸首,孤身一人到岛上去不免心惊害怕,犟邀船家作陪。船家奈何不过他,只得勉强从之,下船与他一同登岛。
太子领着船家循岛林幽径急急来到坠月庵前,但见孤庵寂寂,里里外外照旧寻不见一人,哪有闵儿身影?太子怅然不甘,欲高声召唤闵儿,却怕惊起船家疑心,干脆借口找寻庵居相识,携船家在庵外荒野间信步觅察。然而离庵愈远愈显荒凉,方圆里许之外,已是人迹罕至,除了野禽惊飞、畜兽遁藏,尽是了无人烟。
船家看看几近天黑,切劝太子早图归计。太子心神恍惚,想起此前闵儿在坠月庵内找到青龙宝剑之时的情状,隐隐觉得她失踪之后多半会重到庵中来过,于是又返回庵内踱觅有时。直至暮色葱茏,不敢再多停留,才打算和船家赶回船上去。却在此时,骤然听得有人摸黑向坠月庵行来。太子心头一懔,欲知来人是谁,急引船家躲藏到庵舍后面窥望。
来人只有一个,却是个汉子。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相貌,但见他快步从前门进到庵中,熟庭熟径的上上下下、室内室外反复探究,惆怅哀叹连连。徘徊逗留许久,自言自语道:“公主啊公主,我只道你会在这里等着我,却想不到你终究还是要去找那个负心之人。他有什么好?你为何总是恁地心心念念惦恋着他?”失意伤怀,恰似痴男怨女一般。
太子感触其情,同病相怜,不由得好奇心起,欲看个究竟,遂示意船家不要支声,两人默默的伏在暗处窥听。那汉子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又道:“你若然对他不肯死心,我倒要跟着你去,好好瞧瞧他将怎样狠诈待你,教你知道谁才是对你真心。”言毕,心不甘情不愿的举步出庵,沿来路离开。太子觉得其人与庵主必有纠葛,便领着船家悄悄跟在其后。
那汉子直向北行,到得小岛岸边,跃上一艘小船,自个儿掌舵摇橹,离岛往东北湖面慢慢划去。太子锲而不舍,即与船家掉头赶回渔船上,助其把桨绕岛急急追到那汉子的小船后面,远远跟着。那汉子发觉有船随后,看样子像是渔家,便满不在乎似的自顾驾船在望无边际的大湖中行进,虽是夜色苍茫,却不失方向。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到得东北岸的一个小镇,那汉子靠坞泊好船只,然后径投湖边的一家酒肆而去。
太子让船家就近泊船等着,自己只身上岸跟到那酒肆门前,只见招牌匾额上草书“醉来香”三个方块小篆,旁附匈奴蝇文,甚是醒目。其时镇上大多数人家已经关门闭户,只有这家酒肆兀自灯笼高挂,火光明亮,尚在营生。周遭附近黑漆漆全无一人,显然那汉子已进入酒肆里面。
太子走进酒肆大堂,却见偌大的店中只有一位客人,很容易认出其正是自己一路跟踪而来的那个汉子。光亮之下看得真切,那汉子不到四十岁年纪,皮肤白净,衣着光鲜,一副匈奴人长相,甚是英俊,只可惜面目黯然无神。
店家正在为其看座伺候唠叨:“呼延公子,你到这个时候摸黑才来,若是再晚得一些儿,小可就要打烊了。”那汉子道:“毛小二,我不是已和你说好了么?须得候我至人定时分。若是更过得半个时辰我还不来,你再闭门收肆不迟。”那毛小二道:“公子是鄙店常客,自不会食言。只怪鄙店本小利薄,等得晚了厨子会多要工钱,小可为维持生计免不得精打细算,还望公子体谅则个。”那汉子立地掏出一锭金子拍在饭桌上,大大方方坐定,挥霍阔绰道:“此金足够你一个月的本钱,你且拿去,莫再罗皂。快快上些最好的陈酿佳肴来,本公子今晚要一醉方休。”毛小二得了重酬,喜滋滋的喏喏连声,忙不迭回入下房准备酒菜。
太子走到离那汉子稍远的一张方桌前坐下,感觉腹中饥饿,也吆喝店家要酒上菜。毛小二听得叫唤,方知还有客人,慌忙迎了出来。看见呼喊伺候的是一个异族陌生男子,不识得他是何身份,甚感惊奇,先向旁边那汉子探问道:“呼延公子,这位小客官可是您的相识?”那汉子怪怪的瞥了太子一眼,立马摇头。
太子见毛小二不来理会自己,反向什么呼延公子恭敬叩询,大为不悦,嚷道:“他是他,我是我,你莫要搞错了!快去给我弄些吃的来。”毛小二已大概清楚情状,便对太子不屑道:“小客官,眼下我这里已无好酒好肉,只剩下一些粗粮糙面,不知你可是中意?”太子自小被人服侍惯了,哪懂得这些饭食有啥好次分别,即吩咐毛小二尽管端上来。
毛小二重回厨内,忙碌了一阵子,先给那呼延公子整来一桌精致酒菜,然后才给太子端上几个粗面馍馍和一碗剩料泡煮的面筯。接着更把太子撇做一旁,只管陪伺在那呼延公子身侧,时不时给他斟酒倒茶,一个劲儿殷勤照应。那呼延公子酒入愁肠,连饮数碗,展胸吐气,方始舒怀畅意。
太子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糟糠之食,难以下咽,不由得心里来气,对毛小二道:“店家,你也忒欺负人了,不是说没有好酒好肉了么?怎的那位客官能有珍馐美馔,而我只有这些硬如石块、酸馊发臭的糟糕面食?这些是人吃的东西么?快给我端上和那位公子一样的美味佳肴来。”
毛小二假惺惺致歉,道:“呼延公子的酒菜是早已预订好的,你突而其来,小可未曾准备,请小哥莫怪。”太子撒气道:“我可不管,你赶紧按照他的菜样去给我弄来。”毛小二道:“这个请恕小可实在无法办到。”太子不高兴的道:“没有办法你就自个儿去想,反正无论如何须得给我弄来,否则我就不吃了。”毛小二有心瞧他不起,见他任性霸道,也不再客气的道:“你爱吃不吃,我又不求你吃。若是吃不下,付了账另寻别处店家去。”太子气不打一处来,却不便发火,去摸口袋要找钱两付账,发觉口袋空空如也,分文皆无,即时怔住不语。毛小二只道他理屈词穷,便暂不睬他。
太子欲吃无味,欲付账走人不能,呆呆的坐着不知如何是好。毛小二见他久久一无动静,发觉有异,便真个要他先行结账。太子进退两难,局促不安。毛小二催逼再三,知道太子无钱付账,当即脸色大变,凶巴巴的道:“原来你是个吃白食的,还挑三拣四,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既然付不起饭钱,便将衣衫押下。”
太子面红耳赤,尴尬无地,想要找些值钱的随身之物顶账,奈何特加携带的珍玩珠宝已尽数抵付出去,此时哪里还有可拿出手的家当?毛小二不管他情何以堪,伸手就来扒他身上的衫袍。太子着急,想要挣扎脱身。毛小二岂由得他!死死擒住他的胳膊,一边解他的衣带,一边满嘴污言秽语,不停嘲笑讥讽斥辱。
太子狼狈之极,奋力与毛小二挣扭做一团。在一旁正饮得兴起的呼延公子忽然开口道:“毛小二,你且放过这位小客官,他的饭钱记在我的账上便是。”毛小二听闻此言,才肯松开太子收手,口中仍没好气的道:“黄毛臭小子,你今日算是遇到贵人了,否则看我不剥掉你的几层皮才怪。对你这等贱货,合该给够厉害的颜色瞧瞧,免得你以后还要再来混白饭吃。”
太子金躯玉体,脸薄皮嫩,厚不起颜面和毛小二争辩,在骑虎难下之际幸得呼延公子资助解围,急忙依礼向其拱手言谢。呼延公子见太子模样斯文,谈吐透着书生之气,不似混账撒泼之徒,便对他道:“本公子吃不完这许多酒菜,小哥不妨坐过来一起喝两杯。”太子求之不得,欣然应请,快快坐到呼延公子的对面与他同桌,举杯相敬,请教其尊号大名。
那呼延公子便是呼延镇南。他十多日前在坠月沙洲被硬生生赶走,自是不甘心远去,一直在大湖周边一带逡巡。此次打探得知木本清已随万兜沙、莫不明去见远在西域天山的安比罗迦王爷,没有个把月无法来回,即支走手下,私自潜返坠月庵想强会蓝玉公主。不料蓝玉公主带着雪儿和靡旦前去找寻李晚未归,赴了个空,心情抑郁,才来到这家酒肆借酒浇愁。他没瞧出太子是假扮的长相,以为他真是个西方人,便问他从何处来,姓甚名谁。
太子谎称自己名叫镐民,从大夏之西跟随乡族商旅来到大汉,不慎与乡人走散,流落到此边地靠打渔谋生。他已猜到呼延镇南和坠月庵之主有交情,而坠月庵与哈迈德老爷之死不无干系,遂不敢杜撰自己是哈万德老爷的村上之民,以免眼前这位呼延公子知情顾忌,或多心探问之下,自己对答不上。呼延镇南听信太子所言,赫然大为释怀,道:“镐民小弟,从姑臧城往西去不远便有你们族人,你既与远道而来的乡人失散,不妨就近到那里寻求族人相助。”
太子佯装全然不晓,道:“我还有件心事,未了之前莫求安身。”呼延镇南追问何事,太子道:“我要找一位姑娘,她应该就在附近,可我偏偏寻不着她。”呼延镇南甚显惊奇问道:“她是你的相好么?”太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情难诉,垂眉不语。呼延镇南见状已心里有底,叹道:“原来如此。”两人同是失意中人,触及心事,感慨良多,说话相投,当下便觥觞交举,大碗喝起酒来。不知不觉之间,彼此均已有几分醉意。
呼延镇南兴之所至,关心道:“镐民小弟,你说你找不着心上人,不妨说来听听,她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儿?日后为兄好替你留意找寻。”太子酒酣更思闵儿,遂将她的娇俏体貌仔仔细细向呼延镇南描述了一番,溢美之词洋洋大观,有过之而无不及。
呼延镇南道:“这个女娃儿我似曾见过,她叫什么名字?”太子微醺道:“我不知道她的全名,只知道她叫闵儿。”呼延镇南恍然笑道:“我倒巧好识得其人,她的真名乃叫李玉雪,小名雪儿。”太子不知雪儿是谁,坚持道:“闵儿之名应该不假。”呼延镇南道:“这可说不准。若是她看不上你,故意捏造个假名来蒙骗你,然后躲将起来,你到何处能找得到她?你知道她的家严身世么?”太子道:“小弟与她是在道上相识的,确实不曾问起过她的身世来历。”
呼延镇南吁声道:“这可就奇怪了。你连她是什么来头、家住何方一点儿都不清楚,彼此如何还能谈得上情爱?我看你只是一厢情愿,痴心妄想而已。”太子毋能以确凿之情辩解,便求将心迹一吐为快,道:“即使如兄所言,也是值得。小弟自从遇见她之后,她就刻刻在小弟心里头生了根,再也割舍不去,难以忘怀。这几日她本来好端端的与小弟在一起,突然却不辞而别,莫知去了何处。”呼延镇南认定雪儿便是闵儿,决然道:“这个我可知道,她是陪同她娘去了范夫人城,明日我可带你前去找她。”
太子既惊讶又兴奋,心想:“莫非呼延公子真的见过闵儿?还认得闵儿她娘?若说闵儿遇上了娘亲,来不及向己等辞行而去,实确是在情理之中!”当下急切道:“敢请呼延兄将闵儿——抑或雪儿的身世家况告知一二。”呼延镇南酒多佻薄矫情,故意卖弄关子道:“此节往后再说。我已答应明日带你前去找她,到时你自己问她就是。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见到她们娘俩之后,你会你的意中人,我会我的老相好,各忙各的,互不相干。成与不成,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不愿遽向太子说出雪儿及蓝玉公主的身世门第,其实更深有苦衷。一者,当真以为太子和他分别恋上了对方母女,而他日思夜慕的是个有夫之妇,在太子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后生面前,实确难以启齿。二者,依情推断,必是雪儿怕惹出麻烦遭母亲怪责,不敢将家在坠月沙洲之秘告知太子,故而他也不想言及坠月庵,以免透露此次冒昧偷摸到过庵中却白跑一趟的不光彩之举。他之所以愿意携助太子前往范夫人城找寻雪儿,乃是想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接近蓝玉公主,好教她难以拒斥自己的爱慕之心。
太子不知呼延镇南的用意,以为他多为自己着想,也就没有强求对方勉为其难。此去能否找到闵儿,情知仅是一线希望而已,然而世间万事皆难预料,无人能够一开始就定出结果。呼延镇南所说的雪儿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尚还不敢肯定,也心存疑虑,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天下相似之人虽多,决不是个个都能如这般巧合,只盼望那个雪儿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闵儿,好慰藉一番相思之苦。至于此番前去妥是不妥,只能等到见了雪儿之面再说了。
两人各怀心事,放下话头把盏相邀,以酒解闷。心苦酒不甜,两人呲牙咧嘴的又喝了个半酣。毛小二害怕客人醉倒难以收拾,掐准火候提醒呼延镇南时已夜深,明日还要赶路,不可酒醉了误事。两个失意之人仗着三分清醒,约定次日隅中就在此家酒肆门前会面,继即拱手话别,分头散去。
太子回到渔船上,告知船家自己明儿要到范夫人城去。因其地在匈奴境内,路途遥远,太子身无盘缠,多有不便,不得已只好厚着脸皮向船家讨借。船家前头收了太子价值连城的珠宝,实感过意不去,此时听明其困厄,立马答应。翌日一早替太子到镇上把打到的鱼儿随意卖了,又添兑换了许多钱两,为太子买马备鞍,还将剩余的钱资大部分留给太子以应不时之需。临别再加叮咛一番,方才摇橹行船,返程离去。
太子依约见到呼延镇南,随之策马向北疾驰,穿越荒漠草原,一路向范夫人城急赶。呼延镇南熟悉道途,彼此身轻马快,不日便到了范夫人城中。
守城兵将对呼延镇南甚是恭敬,有如奴仆见到主人一般,殷勤相迎。呼延镇南却不理会他们,自个儿和太子用过午膳,便领太子径直寻到城头一株高大苍劲、枝叶如盖的胡杨树下。然后歇马下鞍,走至树干之旁,伸手探入枝桠处的一个枯洞之中,摸索出一件物事来,拆封展开端详。
太子从后侧偷偷瞧了一眼,但见那件物事却是一方小小白绢,上面工工整整写着“雪至”两个汉字。行笔娟秀清丽,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书。
呼延镇南以绢覆面,深深吸吮数遍,芳香飘溢,如饮佳酿,熏醉莫名,珍爱莫能释手。过得半晌,不将白绢放回原处,却塞入自己怀中,对太子道:“我和你且在近旁等候,早晚当可见到要找之人。”两人在胡杨周边寻了一个隐僻的去处,躲藏起来。
待到傍晚,果见一位中年男仆来到胡杨树下,也似呼延镇南一般把手伸入那枯洞内摸探,发现白绢已经不在,里面应是更无他物,便掉头离开。呼延镇南向太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当即悄悄尾随在后。那中年男仆在弄里街巷七拐八弯的走了好一段路,到了一家上好的客栈门前,熟悉的径直迈步入内。
客栈以汉字记名,门额上刻着“范夫人郡邸”,与城同尚风雅。除了这家客栈外,城中其他各处门楣条幅牌匾也是汉文,只是大多数招牌上除了汉文,还附有匈奴蝇文符号。匈奴人本无正规文字,蝇文不过是一种粗浅的象形标记,让那些不懂汉文的人识别其所示之物有何特别之处。此间客栈既称郡邸,又无蝇文注解,想必是普通匈奴人不常光顾的高贵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