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魑魅魍魉(3)
呼延镇南领着太子不声不响跟进客栈之内。客栈生意兴隆,宾客五湖四海皆有,门庭热闹,店家分身不开,无暇顾及招徕呼延镇南和太子。两人尾随那中年男仆来到客栈的牌楼后面,见到客舍几乎都是一些上等小院,依照汉人习俗而建,仿如别墅公馆一般。原来范夫人城昔为汉人所营造,城主因战事死于争战,城主之妻率众坚守城池,数次击退来犯敌兵,得以保留下城池来。后人敬其威名,便将此城命名为范夫人城,众多建设仍然依照汉人规矩。
那中年男仆走入一所小院之内,反手将院门关上。呼延镇南急速快步而前,隔门叫道:“靡管家,你且把门打开。”里面那中年男仆听了,张开一条门缝探出头来,看见呼延镇南,微觉诧异,随即满面堆笑的道:“原来是呼延公子,你怎的寻到了这里来?”
呼延镇南道:“我在街上瞅见你贼头鬼脑的瞎转悠,料你必定无甚正经之事,故在暗中跟了前来。没想到你居然在这仰贵的馆所开了上好客院,是不是背着公主在外鬼混,金屋藏娇哩?”靡旦辩道:“靡某哪有恁般能耐和胆量?!公子忒也折煞小的了。”呼延镇南道:“你不肯承认,那我得进去瞧个究竟。”不等那中年男仆答应,即强行推门跨进院内。
那中年男仆正是蓝玉公主的管家靡旦,他显然还想向呼延镇南多作解释,奈何呼延镇南已不请自入,要加阻拦也来不及,只好主随客便。呼延镇南站稳脚跟,又向靡旦示意让太子进来。靡旦不知太子是什么人,正要盘问。太子见他是呼延公子的熟人,怕他多事,遂稍稍客气,也昂头挺胸大步而入。
靡旦不无为难挡在两人面前,朝院内厢房看了看,小声向呼延镇南问道:“公子咋知蓝玉公主住在这里?”呼延镇南答道:“在这城中还有瞒得过本公子的事情么?”随即取出一些钱两偷偷塞到靡旦手里。靡旦得了好处,立转风向,点头哈腰道:“那是,那是。请公子稍候,由小的先去给公主通报一声。”不待呼延镇南应答,便抽身快步走向远离院门的一间高大厢房,推门进去。
呼延镇南领太子留在院中等候回话。太子偷空环顾了小院一遍,但见院内甚是宽阔,四围芳草如茵,清幽寂寥,无人走动。当中有一大圈低矮的花坛,蓓蕾绽放,争奇斗艳。左边有块空地可安车歇马,余下各向分置房舍,建在草地上,虽然仅有数间,但皆是上等厢房,错落有致,庭廊相接,算得是一个客居安身的极佳去处。
俄而靡旦从厢房内出来,一脸无奈,走回到呼延镇南身边低声道:“公主让我送客,不想见你。”呼延镇南闻之黯然失意,即便早有预料,也难抑制尴尬不安、伤心落寞之情。他强作镇定,轻咳了两声,手示太子,对靡旦道:“你去告诉蓝玉公主,说是这位少年公子喜欢上了雪儿,专程赶来求见。”靡旦乍然一听,大为吃惊,立时从头到脚打量了太子一番,莫知呼延镇南所言是真是假,犹豫片刻,重又回往厢房进门禀报。
蓝玉公主听说有位少年男子相中了雪儿,与呼延镇南一道前来,正在院中等候,觉得简直是痴人说梦,天荒奇谈。虽不知呼延镇南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但为女儿着想,仍稍稍饰容整装,款步与靡旦走出厢房来,要会一会属意女儿之人。
呼延镇南一见蓝玉公主,急不可耐趋步上前殷勤问候。蓝玉公主却冷冰冰的对他道:“我出来不是为了见你,是想瞧瞧到底谁人看上了我的雪儿。”呼延镇南举手招呼太子过去,向蓝玉公主引见道:“这位是镐民先生,少年商贾之秀,从西方不远万里而来,一意要见雪儿。”他尊称太子为先生,特地抬高太子身价,以搏取蓝玉公主青睐。
蓝玉公主细细端详太子,见他一副寒酸的西方人模样,哪里像是经商谋利之辈?更不信其会钟情雪儿!遂毫不客气的冲呼延镇南嘲讽道:“这少年是你哪位红颜知己的孩儿?都长这么大了,为啥我从没听你提起过?瞧他这怪模怪样,满头满脸黄毛,你居然称他为先生!还敢带他来见雪儿,不觉得害臊么?!”呼延镇南笑脸贴上了马屁股,讨好不成反被蓝玉公主狠狠抢白了一顿,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煞是难看,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来。
太子莫名觉得蓝玉公主有几分眼熟,若说她是闵儿的母亲倒还真像,心中暗喜,不顾更遭其挖苦讥讪,硬着头皮向她施礼,恭恭敬敬的道:“晚辈镐民,问候公主安好。”蓝玉公主不予还礼,诘询道:“你见过我家雪儿?”太子拿不准雪儿是否便是闵儿,装作口齿不清,含糊其词答道:“在下与闵儿……雪儿……结识已有些时日。”蓝玉公主又问:“你既是西方商贾,为何言语举止悉如汉人?”太子稳住底气解释道:“晚辈在大汉呆久了,入乡随俗,向慕上国风物,耳濡目染颇受教化。”
蓝玉公主见他说话文绉绉起来,不像是别有用心之人,恶感稍去,便回头冲着厢房里喊道:“雪儿,你且出来认认,这位镐民公子可是你的相识么?”太子眼巴巴的望向厢房门口,刹那间热血上涌,心头狂跳不止。但见门口处应声闪出一位妙龄少女,形样儿真是再熟悉不过,除了闵儿还能是谁?当下情不自禁脱口叫道:“闵儿,原来你果真在这里!我是镐民表哥!”
他知道自己虽已易容,但闵儿听到“镐民表哥”这个称呼不可能想不起是自己。然而那妙龄少女却瞪着一双大眼睛诧异地望着他,仿佛充耳不闻,神情陌生之极。蓝玉公主也是疑惑不解,惊讶的向太子究问:“镐民公子,你怎将雪儿唤作闵儿?”原来雪儿听说有人来找自己,早已溜到房门内侧向外探头张望偷听,待见母亲召唤,立就现出身形来,没料想即被太子错当成了闵儿。
太子完全沉浸在狂喜之中,哪能分辨得出此雪儿非彼闵儿?听见蓝玉公主问话,口不择言应道:“雪儿就是闵儿,闵儿就是雪儿。”蓝玉公主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太子会答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话来,大受震惊,一双妙目如同见到怪物一般狠狠地瞪住太子,责问道:“镐民公子是不是得了什么乖谬之症?恁般神智不清,胡言乱语?抑或找错了人?”太子笃定的一本正经道:“我要找的正是雪儿。当初识得她之时,人们都叫她‘闵儿’,她也没有纠正,所以我一直都叫她闵儿。公主若是不信,可以亲口问问雪儿。”
蓝玉公主琢磨太子说得煞有其事,扭头甚远的向雪儿问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镐民公子?他说的可是实情?”雪儿再也忍俊不禁,娇滴滴笑道:“娘,我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被人叫错的事儿,他必定是鬼迷心窍弄错了。”
太子听着雪儿的话声,不由得暗吃一惊。若是换了别人听之,或许不会留意到她和闵儿在口音上的差别,但太子对闵儿那无时无刻不萦绕于怀的话音何等敏锐,这声调儿岂是闵儿所发!急急循声望了又望,却见站在那门口之人赫然便是闵儿,哪能有错?难道是闵儿真个故意不认自己?抑或嗓子不舒服?心里顿时茫然一片,不安的关切道:“闵儿,你的话声有些儿变了,是不是生病了?”雪儿明明白白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什么闵儿,也没出什么毛病。我说话的声儿向来就是这样,长大之后再没有变过。”
太子陡然失望至极,整个人仿佛一下子从天上掉落到地下,全身酸软无力,摇摇几欲坠倒,口中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世上决不可能有和她如此相似之人。”雪儿望见他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的样儿,只道他着魔中了邪,干脆大摇大摆走过来,在他面前大大方方、端端正正站定,直截了当道:“我的名字叫李玉雪,与您八辈子扯不上干系。你不妨睁大眼睛仔细瞧清楚,看看是不是认错人了。”
太子稍稍摄定心神,拿她从头到脚细致和闵儿比较,方觉这个雪儿虽然与闵儿极为相像,但近看多少还是有可辨别之处。闵儿撅起嘴儿来,脸颊上的酒窝要深那么一丁点;站在自己面前,要高那么一些儿;颈项下的锁骨要弯那么半分,尤其是眼神,要摄人魂魄得多……。瞧着瞧着,绝望之情不能自已,心头沉沉作痛,神慌意乱道:“原来雪儿真的不是闵儿。”卒尔间竟连下台阶之类的言辞都忘了说,更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才好。
蓝玉公主凝视着他,甚感莫名其妙,问道:“镐民公子,你痴痴呆呆盯着我的雪儿做甚?你确实是看中我的雪儿,成心来找她的么?”太子回过神来,赶忙答道:“不是,绝对不是。我找的是闵儿,冒昧认错了人,万望公主恕罪。”蓝玉公主板起脸道:“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闵儿,我们也不认得你的闵儿是谁,若是你认错了,就快些到他处寻找去。”太子唯唯诺诺,连连拱手表明打扰失礼。
蓝玉公主转向呼延镇南,烦恶道:“呼延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呼延镇南得知雪儿不是太子要找的人,颇觉有些意外,但他真正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件事情上,满脑子里只想着怎样讨得蓝玉公主的欢颜。见到蓝玉公主睥睨嫌弃的对自己见责,情知搪塞不过去,急即巧舌如簧为自己和太子开脱道:“公主明鉴,认错人乃世间常有之事。只因镐民公子所找之人长得酷似雪儿,才致有今日误会。不过因误会结缘,也是一番天意,未必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蓝玉公主冷笑道:“你道是天意,我看你是早有预谋,为寻借口前来,耍弄阴谋伎俩,故意作此安排。你休想瞒得过我!”呼延镇南极力辩解道:“在下对公主一片真心,决计不敢有丝毫欺瞒之举,更不可能子虚乌有硬生生捏造出镐民公子的心事来。镐民小弟,你说是也不是?”他把话头扯到太子身上,切望其帮腔作证。
太子年少情笃,尚不解狂蜂浪蝶的风流是非,更不知呼延镇南私下处心积虑之想。念及自己此来的确只为闵儿,别无他意,便老老实实点头。蓝玉公主浑不理会,立命靡旦送客。
太子见此情状,转身便往外走。呼延镇南却痴楞椤的赖在原地不动,向蓝玉公主恳求道:“我们两人远道而来,一路奔波,留下歇一歇,喝杯茶水都不成么?”蓝玉公主待他铁石心肠,轻谩驱逐道:“不行。你赶快滚出去!”呼延镇南嚅嚅嗫嗫,颜面无存。
太子回头目睹呼延镇南情迷心窍、两眼直勾勾巴望着蓝玉公主的可怜样,又见蓝玉公主虽然孩子恁般大了,却仍丰容靓丽,韵味十足,无需举手投足便已流露风情万种,已猜到他们二人之间关系定非寻常。暗想:“看来这个雪儿的母亲必定是呼延公子的意中人了。”有心要帮同伴一把,遂返回几步,对蓝玉公主道:“呼延公子对公主确是出于至诚,连日鞍马劳顿,风尘仆仆赶到此地只为投奔公主。无论如何,远来是客,敢请公主能够以礼相待。”
蓝玉公主一点情面都不给,反唇相讥道:“你这个黄毛小子,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么?你与呼延镇南本就是一丘之貉,他心里想的是什么,难道你不清楚么?你有啥资格替他说话?乳臭未干之言,徒添聒噪乱耳!”太子道:“公主和呼延公子之间有何过节,本人实确一点儿不知。但人非同于禽兽,贵在有情,君子不记较他人之小过,不恼怨常人之亲近,不怀欺妄之念,不辱投门之客,是以为善。”
蓝玉公主嗤之以鼻,不屑道:“你小小年纪就牛鼻子哄哄,装模作样,虚伪狡辩。以为在我面前卖弄些歪理,我就会尊你为上宾么?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子不甚明了蓝玉公主诟责中的深意,见她神情倨傲,即不卑不亢道:“本人好意相劝,句句发自肺腑,实望公主多体谅呼延公子的难处。然则公主随口诋訾揣疑,端的是有些过于言重了。”蓝玉公主愈显不悦,呵斥道:“你这人呆头呆脑,酸溜发臭,莫要以为在蛤蟆嘴里插两根葱就能长出象牙来。呼延镇南有何居心,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假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收紧舌头给我闭嘴!”
太子从未见过有谁胆敢对自己这等放肆粗鲁责骂,心里来气,正色道:“你算是什么人?!竟敢叫本太子闭嘴,忒也无礼之甚!”蓝玉公主嘲笑道:“什么太子!瞧你这股孬酸劲,哪一国的太子会如你这番模样?除非你是从狗国来的。”太子受辱,怒从心起,不甘示弱道:“本人乃堂堂汉国太子,请您放尊重些。”
此言一出,在旁众人先是吃了一惊,旋即个个觉得滑稽可笑。蓝玉公主怔怔的审视太子片刻,实在也把持不住威颜矜持,嘻嗤戏谑道:“你这个西方奴才,简直是异想天开!即便给你多穿几件龙袍,也全无汉国太子的半分形象,真个是要笑煞本公主了。”太子眼见无人相信自己的话,且听得蓝玉公主一味狂妄恣意羞辱,全不把他当回事儿,是可忍孰不可忍!激愤冲动难制,急将假扮的胡子头发一把抓了下来,继而扯去脸上伪装,露出真容,正气凛然道:“你们好好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汉国太子!”
诸人见状,大惊失色,张口合不拢来。呼延镇南拽住靡旦的衣袖,哆嗦着举手直指太子,结结巴巴道:“原来镐民……此人……此人果真是汉国太子!”他虽然从未识得汉国太子,但自与太子相遇之后,始终见其知书识礼,气宇轩昂,温文雅致,颇有非凡品相,决不像是西方粗鄙之人,庸俗之流,因而早就在疑心其所谓镐民公子的真实身份。如今得见太子自报家门,去掉伪装,英姿飒爽,一表人才,当即深信不疑。
蓝玉公主觉得此番突如其来的变化过于离奇,顷刻难辨太子真假,慎重质疑道:“堂堂汉国太子,怎会连一名侍从都不带,只身跟随一个他国无赖之徒闯入到匈奴腹地来?还把自己弄成这般不伦不类的浑样!若道仅为找寻一个名叫闵儿的丫头,岂不更加令人难以确信。是不是此来还别有所图,包藏祸心?”太子坦然道:“我的确是只为找寻闵儿而来。”
蓝玉公主想起那日在坠月庵中,曾经听见闵大宽向欧阳华敏追问过他的孙女闵儿的下落,不知前后一老一少所找的闵儿是不是同一个人,遂问道:“闵儿是你的什么人?”太子答道:“一个朋友。”蓝玉公主追问:“什么样的朋友?能让你自贬太子身份,甘冒不可估量的凶险?”太子为情所困,匆猝之下,窘迫、晦涩难以启齿,摇头苦笑道:“这个说来话长。”
蓝玉公主双目炯炯直逼太子,见他真性流露,言词恳切,不像矫作撒谎,倒似真有难言之隐,这才缓和下语气来,婉言开解道:“你我素昧平生,往后也不会有什么瓜葛。你若是有何苦衷,说来听听无妨。”太子思虑再三,知道今日若是不把心事说穿,断难在蓝玉公主面前释嫌,无奈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言起,只得道:“我对闵儿一往情深,不辞千里来此,只为能见到她一面。谁知道却认错了人,无意间打扰了公主的清静,请公主宽宥则个。”
蓝玉公主凝视太子良久,悠悠叹道:“看样子你这人不应是花言巧语、阴险狡诈之流,可你为何要与呼延镇南这种奸宄龌龊之人为伍?”太子将遇见呼延镇南结伴而来的经过约略告知,然后道:“我先前虽然不认识呼延公子,但结交之后,觉得他乐于助人,热心慷慨,实不像公主所说的那般阴险叵测,教人避之唯恐不及。”
蓝玉公主若有所思,不再追究他和呼延镇南的交情,也不再似之前冷眼相待,换上温和的口吻道:“如若你所说的都是实话,以汉国太子万尊之躯,能为钟情一个女子,愿意孤身闯荡大漠,也足见你用心之诚。”太子听到知己之言,虽只寥寥数语,但已感动至深,情不自禁道:“能得公主谅解,本殿下三生有幸。”
蓝玉公主察觉太子资质不差,心性敦厚,谦谦然君子之风,确有帝胄之象,不知不觉对他油然生出好感来,较之前增添了几分信任。关心道:“敢问太子殿下,在此城中歇驾何处公馆?”太子道:“初来乍到,尚未寻得安身之所。”蓝玉公主瞥了呼延镇南一眼,心里暗自有了计较,一改无动于衷的性情,征询太子道:“敝人赁下这所小院,尚有空房若干,如不见嫌,且在敝处暂歇一宿如何?”
太子心感突兀,本欲推辞。但看看天色已晚,人地两生,茫茫然真个莫知往何处安身才好,实不如将就蓝玉公主之邀,遂恭谨答应,施礼敬谢。蓝玉公主见他举止稳重,彬彬有度,心下愈加赞许,着即吩咐靡旦去给太子安排住处。
呼延镇南眼见蓝玉公主竟将太子留下,更是想赖着不走。蓝玉公主愠言催促,呼延镇南仍是寸步未挪。蓝玉公主大感厌恶,训逐道:“呼延公子,难不成你也想住在这里么?赶即知趣走罢,莫要学着那些痴男怨女、市井憨郎,死皮赖脸,有失体面。”呼延镇南傍住太子道:“我和镐民公子……太子殿下有话要说,再呆一会儿。”蓝玉公主看了看太子,吃不准呼延镇南是否真有事情向他交待,便权且退让一步,领着雪儿回厢房去了。
太子老实巴交留在院中陪着呼延镇南,耐心等着他张口,但对方愁容满面,哪有什么话说?一会儿靡旦把东边紧靠客堂的一间空余厢房收拾妥当,过来请太子前去洗尘歇脚。呼延镇南趁蓝玉公主不在旁边,向靡旦使个眼色,想要偷偷随太子到客房里去。岂料蓝玉公主忽然从厢房内急步而出,阻拦道:“呼延镇南,你还不走么?”呼延镇南心虚一惊,狡黠道:“我和太子正商量着呢,怎走得开身?”
蓝玉公主咄咄逼问:“你们商量何事?”呼延镇南无暇斟酌,信口瞎编道:“合计合计送他回大汉的事儿。”说完,拿眼色急急暗示太子附和遮掩。蓝玉公主瞧得心底雪亮,愤然道:“你又在捏谎骗人。哪有什么事儿商量?无非借口赖在这里不走。太子殿下,我说的是也不是?”太子估计蓝玉公主已在暗中观察仔细,多半骗不过她,也不想骗她,便如实回答。
呼延镇南嫌恶怨懑的横了太子一眼,欲加驳辩。蓝玉公主已气得柳眉倒竖,粉脸发紫,叱喝道:“好个呼延公子!总当别人会像你一样睁眼说瞎话么!我明明看着你们俩在院中眼对眼的站了多时,压根没说上一句话儿,岂由得你抵赖!”呼延镇南欲盖弥彰,无计可施,低声下气哀恳道:“公主,外面伸掌难见五指,已是掌灯之时,就容在下在此将就一宿,好么?”蓝玉公主断然拒绝,对靡旦厉声道:“你还呆愣着做甚?作速将这个痴人扔出到门外去。”
靡旦有心暗帮呼延镇南,但见到蓝玉公主盛怒难制,已无回旋余地,只得力劝呼延镇南尽快离开。呼延镇南连脸面都不要了,哪肯死心?又再苦苦央求。靡旦实在看不下去,表面上责备,实则是提醒他道:“呼延公子,你在公主面前说话不尽不实,公主怎能收留你?改日你竭诚将功补过罢。”话毕,强行拽住他的衣袖,硬生生把他撵出到院门之外。
太子心地和善,感念与呼延镇南有同来之谊,不忍看着他落泊被逐,便对蓝玉公主道:“眼看就要天黑了,城中客店想必已经关门肆业,呼延公子一人在外难寻安身之处。望公主体悯,暂且将他留下。”蓝玉公主微微哂笑,道:“太子殿下必定有所不知,呼延镇南在此一带可说是赫赫有名,神通广大。城里的达官贵人,艺馆名伶,哪一个不晓得他?怎可能会无他容身之处?你大可不必替他操心。”
太子本与呼延镇南萍水相逢,相处之时从未了解过他的底细,但刚到范夫人城即见守城兵将对他俯首奉迎,已猜到他的来头不小。然而此时急着替他向蓝主公主说情,没有细想,结果被蓝玉公主一番知情之言堵住了嘴,也就不好再勉强说项。
呼延镇南走后,蓝玉公主待太子安顿下来,请他到院内客堂小坐,亲自端茶倒水,重又问起有关闵儿之事。太子见她言词恳切友好,待已如宾,当下便将自己随甘延寿一行如何前往西域,屡遭凶险;途中借欧阳华敏之缘结识闵儿,饱受情丝煎熬;后因甘延寿、欧阳华敏、闵儿等人接连失踪,自己乔装私自外出寻找闵儿,才致巧遇呼延镇南等等前后经过详细说知。并趁机探问蓝玉公主是否家住坠月沙洲,对哈迈德老爷之死及甘延寿和欧阳华敏的去向是否知情。
蓝玉公主听后,虽承认自己正是坠月庵主人,但谎称携同家人离开坠月沙洲已有时日,不知岛上后来发生何事,更绝口不提万兜沙、闵大宽等人为找寻闵儿和藏宝图,已经押解甘延寿和欧阳华敏前去西域天山等情节。太子涉世不深,信以为真。
蓝主公主显得不无关切道:“太子殿下,你实在是不该私自外出。”太子道:“张远、许方他们丢下闵儿不管,甘将军和欧阳公子又不知是死是活,我若不偷将出来找寻闵儿,恐怕这辈子也见不着她了。”蓝玉公主道:“若是有缘,他日自会相见。你如今自个儿冒险乱闯,须知张远、许方等人何其担心。你若遭遇什么不测,有个三长两短,一大群人都得为你担当死罪,甚至诛连九族,他们的亲人家眷也要无辜遭殃,这个干系实确是太大了。”一席话说得太子汗流浃背,通灵开窍,后悔不已,但对闵儿仍旧牵肠挂肚,念念难了。
蓝玉公主又道:“今后但凡诸事,还望太子殿下三思而行,千万不可再任性鲁莽,随意胡来,徒害众多身家性命。”太子虚心领教,道:“公主金玉之言,晚辈定会牢记在心,无日敢忘。”然则想到为着闵儿甘愿赴汤蹈火,那管得许多?实难保证做到言出必行,便打住话头,默然不语。
蓝玉公主已猜透他的心思,安慰道:“闵儿聪明机灵,应该不会有事。你要找她,着令张远、许方等人去办就是了。”太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个个看管我如收押犯人一般,哪里肯听从我的差遣?”蓝玉公主道:“你是大汉将来的国君,算得上是他们的主子了,你的话,他们怎敢不听?”
太子回想皇上对自己的冷落隔漠,心中迷惘,有苦难言,不无哀怨道:“世事难料,现今有谁会真心把我当作未来的皇上看待?父皇百年之后,还指不定由谁继位呢。”蓝玉公主道:“你是太子,自然是由你继位,难道有人敢造反么?”太子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赶即圆话道:“造反当然无人敢为,只是我多所顾虑而已。”
蓝玉公主蹙眉细想了一会儿,道:“往后几日你就在这院子里呆着,哪里都不要去,更不要私自到外边走动。等我把事情办完,亲自送你回武威姑臧城去。”太子道:“不敢有劳尊驾,我自己回去便可。”蓝玉公主道:“从这里到大汉国境,翻山越岭,黄沙戈壁,路途遥远,人烟稀少,道上常有野兽出没,你孤身一人,太过凶险。加之你对路途不熟,语言不通,如何能够回得去?”
太子道:“我去找呼延公子帮忙,他把我带到这里来,想必会愿意送我回去。”蓝玉公主道:“你与呼延镇南相识日短,交往不深,不了解他的为人。你前去找他,他怎么可能会送你回去?何况他已经知道你是汉国太子,奇货可居,恐怕更要生出事端来,到时你躲他还来不及呢。”太子不甚能解,疑惑问道:“公主是说,呼延公子有可能会在我身上打主意?”
蓝玉公主道:“这个暂时说不准,我只是有这种预感而已。汉国太子,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噱头,匈奴恶人得之必定大有作为,难保呼延镇南不会使出什么坏主意来。”太子道:“公主怎的会这般揣测?”蓝玉公主道:“我认识呼延镇南已非一日,他向来重利轻义,做事别有用心,你对他还是多提防些才好,莫要上了他的圈套。”太子道:“我看呼延公子相貌堂堂,不像是居心不良之人。”蓝玉公主道:“人不可貌相,你就听我一言,千万不要去找他。”
太子迟疑点头,又道:“我去找匈奴官府如何?呼韩邪单于早已向大汉称臣,匈奴国如今也是我大汉藩属,那些王侯官吏应能提供交通旅途之便。”蓝玉公主对此似已反复思虑,坦诚道:“依常理而论,求助官府本应较为稳妥,然而太子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呼韩邪单于表面上虽已臣服于大汉,但骨子里头仍是仇视汉人,其他匈奴王族更是满腹心机,含怨匿恨,个个对汉人不怀好意,图思报复。诸多大汉使臣持节受命堂堂正正而来,匈奴权贵尚且心怀叵测,图谋加害,何况你是汉国太子,私自潜入匈奴国境,那些匈奴恶狼如何肯轻易放过你?随便给你扣上一个越境冒犯之罪,你已是在劫难逃,更不用说其等一旦起了不良居心,将你扣押,要挟大汉朝廷,割地索财,强取豪夺,势必会引发两国争端,重操干戈,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到时不仅你要成为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恐怕大汉举国上下也要危难重重,不得安宁。即便退一万步来说,那些匈奴坏人只是简简单单把你杀掉,大汉朝廷责究起来,有谁会承认您是汉国太子?有谁来证明你的身份?替你申张正义?你岂不是白白冤死么?慎虑到这些,我着实是最为担心你去找匈奴官府,只怕无异于自投罗网,凶多吉少。”
太子听得心如战鼓,悚然惊惧,不敢再寄望匈奴官府的关照。然而左思右想,已无他计,似乎止有依照蓝玉公主的嘱咐方为良策。无奈之下,只得答应蓝玉公主,没有她的准许,保证不出院门半步,只等她方便携己同回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