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龙潭虎窟(6)
原来丽姬熟知李晚的性情和心思,好的时候温顺如绵羊,一旦遇到不顺心之事,发起恶来,那真是脾气大如牛,暴烈如雷霆,凶残如猛兽。在这等节骨眼上,当然最好是乖乖听话,不去招惹他的脾性。而且说起呼延镇南,丽姬也认识他,也知道他对蓝玉公主早已垂涎欲滴。更有甚者,呼延镇南和蓝玉公主扯上瓜葛,正是由丽姬与蓝玉公主的一次争风吃醋而起。
那是发生在七、八年前的事情。当时郅支单于在坚昆、丁零、呼揭一带已经立稳了脚跟,见到大汉朝廷始终鼎力扶持呼韩邪单于,庇护其躲在漠南两国边塞之下的弹丸之地,有如母鸡护崽一般。想要发兵一举歼灭呼韩邪单于所部,但忌惮大汉会以强兵援助对方,未敢轻举妄动;若是对大汉朝廷直接挑衅开战,又自度势单力孤,难敌强汉的兵精粮广。加之卧榻之侧尚有呼韩邪单于稽侯珊虎视眈眈,狡猾贪婪如丧家之犬,伏守在一旁专等着去偷捡别人打下的猎物,净想着不出力只捞便宜的好处。
郅支单于迫于形势,便打算将兵力尽数迁往大漠以北,远避大汉锋芒。也合当是郅支单于呼屠吾斯作茧自缚,自食苦果。他生性暴戾,遇事缺乏耐心,全无机谋,见到自己与稽侯珊同时向大汉朝廷进贡称臣,而大汉朝廷处处只偏袒稽侯珊,冷落自己,按捺不住便发狂作恶起来,竟然囚困侮辱大汉使节,召回在大汉长安京城为质的儿子驹于利受。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无端将护送驹于利受回来的大汉使臣卫司马谷吉凶残杀害,公开反叛大汉朝廷。之后害怕大汉兴师问罪,不得已将其单于庭迁到坚昆王城去,远远的躲开大汉。呼韩邪单于见有机可乘,立马北返大漠,重占代表匈奴单于正统的王庭旧地龙城。
两支匈奴势力一退一进,作为龙城羽翼的范夫人城便置于呼韩邪单于的眼皮底下。呼韩邪单于得陇望蜀,委派手下大将呼延丕显前往坚昆与既是敌手又是兄长的郅支单于交涉,百般劝说郅支单于割让浚稽山以东,燕然山以南的广大土地,以使呼韩邪单于所部能拓展牧地草场,供养所辖的众胡子民。郅支单于骨子里头仍然想望统率匈奴胡族强大起来,重新恢复昔日称霸大漠东西南北数千里、百蛮归朝的强胡枭雄荣光,怎奈自度兵力仍有不足,暂无底气与呼韩邪单于强行相争,遂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李晚时任郅支单于的左大将,负责镇守从浚稽山以东至范夫人城一带。收到郅支单于的旨意后,与代表呼延丕显前来商洽接管事宜的呼延镇南谈妥,只等诸事移处完毕,便率部离开范夫人城。蓝玉公主闻迅一个人急急赶到范夫人城寻找李晚,企望他能改投呼韩邪单于帐下,留在范夫人城与自己重续往日温情。
事有凑巧,蓝玉公主到了李晚的私人寓所,恰好撞见他与丽姬正行苟且之事。两个狗男女在卧房中卿卿我我,翻云覆雨,浓情酣战,大享鱼水之欢。丽姬得知蓝玉公主到来,更是故意大逞欲壑缠住李晚之躯,不仅不肯放他出到客堂与蓝玉公主相见,还要使尽淫声浪调之能,欲教蓝玉公主知趣走人。
蓝玉公主被气得半死,火冒三丈,莽横冲入卧房之中将李晚和丽姬赤条条地赶了起来。李晚遭捉奸在床,和丽姬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上,尴尬难堪之极。丽姬与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对蓝玉公主恶言相向,羞辱耻笑;蓝玉公主的自尊心哪能承受得住!杏目冒烟,一个大巴掌便朝丽姬脸上狠狠掴去。丽姬丢损颜面咽不下气,自是不甘示弱,抡起拳掌与蓝玉公主扭打互殴做一处。
李晚正气恼蓝玉公主冒失唐突,一点都不尊重自己,看见她与光着身子的丽姬动手,更为不悦,强行将她们二人架开,袒护丽姬,发恶责备了蓝玉公主几句。蓝玉公主伤心委屈,羞愧难耐,控制不住爱恨交加悲痛绝望,顿时挥泪如雨,抱头转身冲出房门,劲往游廊柱子上撞去,要寻死了断恩怨。
李晚顾不得着衣蔽体,赶急冲将出去把蓝玉公主拽住。蓝玉公主任性胡为,要死要活,又哭又闹,直教李晚不知如何区处才好。正在这当儿,却好呼延镇南有大批军资财用要与李晚算清,等不得李晚拖拉耽搁,擅闯到李晚的私宅来寻他商谈。李晚本来就不愿意将好处让给呼延镇南,净找理由推脱。眼见蓝玉公主吵闹不休,心生一计,顺水推舟,放低颜面,借口以处理内事为由,趁机将蓝玉公主托付给呼延镇南帮忙照看,要他劝导蓝玉公主莫寻短见。
呼延镇南其时正年轻后生,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口齿伶俐,才情也恁般了得。见到蓝玉公主生得姿容绝丽,国色天香,虽然已为人妇,却更添娇媚妖娆,风情万种,投手举足间尽是春怀荡漾,令人为之魂销彻骨。此等惊艳美姝,实在是其平生所未曾识见,莫能自已暗生爱意,欲亲芳泽,遂将要办之事抛置脑后,满口应承李晚,接下这份天作之合的美差来。
他施展浑身解数,连哄带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蓝玉公主安抚稍定。蓝玉公主本就只是一时冲动,待得慢慢冷静下来,想到雪儿还在家中嗷嗷待哺,等着自己照料,哪里还有寻死之心?万分无奈之下,只好狠心掐断对李晚这根情思肝肠,孤苦伶仃、伤心凄凉的重回坠月沙洲。呼延镇南对蓝玉公主放心不下,百般呵护,殷勤周到的将她从范夫人城一路送回到坠月庵中。
之后呼延镇南就对蓝玉公主痴迷起来,动了相思真情,整日里茶饭不香,朝暮念想,寝卧难安,不时找寻机会借口,偷溜到坠月沙洲探望蓝玉公主,虽然明知蓝玉公主已另有夫家,仍是乐此不疲。起初蓝玉公主还感记他的一份恩情,来往日子一长,蓝玉公主明白了呼延镇南对自己的用心,待他的态度便开始冷漠刁蛮起来。可是呼延镇南好像已经吃了丢心草、失魂丹,三魂六魄全给蓝玉公主牵了去,怎生还能回头是岸?
为了得到蓝玉公主,呼延镇南想尽了种种办法,好的、坏的、邪恶的都尝试过,只要是能够讨得蓝玉公主欢心,有望达到欲求,不管是哪门子心思,几乎都全部用尽。他曾瞒着蓝玉公主去找木本清比试,几次将木本清打得一败涂地,甚至起杀心要除掉木本清,幸好木本清还有两下子,打不过即逃,才未遭其毒手。呼延镇南认定木本清好欺负,愈加私心膨胀,忘乎所以,逞强自傲起来,竟至不把木本清放在眼里,堂而皇之放出话去,诬蔑木本清配不上蓝玉公主,威逼木本清若想保全性命,就识相的乖乖将蓝玉公主让给他。
木本清不愿将比武落败丢脸之事告诉蓝玉公主,又奈何不过呼延镇南,只好暗暗求助万兜沙等同门师兄弟,找时机将呼延镇南狠揍狂扁了一顿,勒令他往后不许再踏上坠月沙洲半步。呼延镇南被打得半死不活,差点儿丢掉性命,吃了哑巴亏,这才有所收敛,不敢再恣意放肆,却仍是止不住要钻空子,时常私自来会蓝玉公主。恼恨忌妒之下,更欲杀木本清而后快,然皆不得其便而罢手。
也怪蓝玉公主儿女情怀,心事如谜,对李晚既爱又恨,一肚子相思哀怨无人倾诉,难守闺帷寂寞。木本清虽然百依百顺,真心体贴,她却嫌弃木本清如木头人一般,不解郎情妾意。偶有呼延镇南前来,风流放浪,甜言蜜语,厚颜谄媚,痴虐调笑,倒得以打发些忧愁时日,便不忍狠下心来当真决绝驱逐他。熟料此番心肠却给了呼延镇南若有若无的盼头,令他难断妄念邪想,以致两人来来去去纠缠不清,一场冤孽情障就此根深蒂固,难以了结。
李晚深知呼延镇南对蓝玉公主无非是一厢情愿,坐视其深陷爱欲之苦,全不干涉。因而得悉蓝玉公主被抓,虽感意外,起初仍以为呼延镇南对她不会有加害之心,欲查明究竟再酌情处置。呼延镇南实际也只是机缘巧合,想玩弄一些手段伎俩,以图骗得红颜感恩投怀。但他绝不该偷盗蓝玉公主留给李晚的信物,侵犯阻截其二人之私,惹得李晚知道后大为光火。
李晚身为万军之将,本非善类,一旦发觉他人横刀夺爱,处心积虑强梁逞恶,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匆匆吩咐当于慕斯、卜里格等五名守卫地宫之士照料好雪儿,便即带上丽姬和一众随从,狂风骤雨般直奔范夫人城而去。
当于慕斯待李晚率众离开之后,感激雪儿愿弃嫌隙,在李晚面前为其等开脱怠慢不敬之罪,命手下对雪儿和太子好菜好肉热情招待,谁都不再提之前与闵儿误会冲突之事。雪儿和太子饥肠辘辘,大大饱餐了一顿。饭后,雪儿见到已有李晚带人前去搭救蓝玉公主,便老老实实在思归崖下呆着,只等妈妈得脱呼延镇南的魔掌,前来接自己回去坠月沙洲。
太子自从到了思归崖,就一直担心吊胆,生怕雪儿一个不小心走漏了自己的汉国太子身份,后果吉凶难料。好不容易熬到李晚率众而去,赶紧寻求脱身之策,心下暗忖:“李晚只要救出蓝玉公主,定能知晓自己的身份,须得在他们回到此地之前设法逃走,否则就来不及了。尽管捉不准李晚和一众匈奴人是否会衅仇加害自己,为稳妥起见,还是尽早脱身为好。”顾虑及此,趁着无人在旁之时,悄悄对雪儿道:“你在这里等你爹爹救你妈妈回来,我有要事在身,先自个儿赶回大汉姑臧城去。”
雪儿把嘴一努,不悦问道:“你还要找那个什么闵儿是么?”太子全不隐瞒心事,坦诚答道:“正是。”雪儿立马板起脸来,生气道:“不行,你得留在这里陪着我,等到我妈妈回来再说。”太子道:“我的情况与你不同,在此呆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雪儿道:“有我和妈妈、李晚爹爹在,哪个敢把你怎么样?”太子道:“我正是怕你那李晚爹爹知道我的身份后,放不过我。”
雪儿心不在焉道:“不会啦,李晚爹爹与你无冤无仇,怎会与你为难?况且他本是汉人,若知道你是汉国太子,说不定还会派人专门把你送回到大汉去哩。”太子道:“你不能净往好处去想,凡事都得多添份心眼。你那李晚爹爹既为匈奴做事,未必不会像匈奴人那般想要把我抓起来。”雪儿任性固执道:“就算他要动歪主意,有我和妈妈替你挡着,他也决计不敢加害你,否则我和妈妈非把他揍成个稀巴烂不可。”太子忧心忡忡道:“他无须加害我,只要把我关在这座大山洞之中不放,就够我受的了。”雪儿反倒乐意道:“那样有什么不好?到时我照样陪着你,不让他们欺负你就是。”
太子见雪儿纯粹是少女心思,天真无邪,不晓得世上人心叵测,善恶难知,一时不知该如何去与她分辩。担心一旦言语不合,雪儿争执起来,让当于慕斯等人发觉,反倒要坏事,遂将想法压在心头,自寻计较,不再与雪儿商量。其实他若不是一路来经历了诸多危难险恶困厄,他的心思未尝不是与雪儿一般,岂会对李晚和一众匈奴人加以提防。
雪儿瞧太子沉默下来不说话,问道:“怎么啦,我说得不对么?”太子随意答道:“你说得对,我听你的话便是。”雪儿绽露笑容,开心道:“这才像话儿。”
两人在地宫中无所事事,左看右看,几乎尽是光秃秃的嶙峋岩壁,间或见到一些阴森陡穴,寒气渗人。太子道:“这山洞里空间闭塞,气味浑浊难闻,我们不妨到外面山上走走。”雪儿也觉得在地宫内呆着没趣,即点头应从。其时出外通道的墙门已经关上,两人不知如何开启,去找当于慕斯帮忙。当于慕斯放心不过,派了贺六韩和宇文成岳陪同雪儿和太子,一起来到山洞外面玩耍。
卜里格和丘林兰达正在思归崖下修造庙宇,望见雪儿和太子立马笑脸相迎,亲切招呼。雪儿走过去问道:“两位叔叔,我爹爹还要处罚你们赶修宙宇么?”丘林兰达抢着答道:“多谢李姑娘关照,李大将军说了,我们干完今天就暂可休歇着慢慢来。”卜里格却道:“其实休不休歇也没什么,关键是李大将军高兴就行。这庙宇终归是要建好的,早点儿修完还是晚点儿修完,都是我们的份内之事,一点儿工夫也少不了。”
丘林兰达道:“那可不一样。我等来此之前,这庙宇不是已经修得好几年了么?如今十年又快过去了,仍只是修成这个半拉子模样,光靠我们几个,谁知道要修到什么时候?说不定哪天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时,庙宇也还是眼下这个老样子。我可不想等它建成之后再走,或老死在这里。”
卜里格逗笑道:“你无需说得遮遮掩掩,大伙都晓得你是担忧在此呆下去找不到老婆,奉劝你尽管放宽心好了。修造庙宇乃是造福神灵之事,到时求伐柯仙姑保佑,体谅你一番辛劳,肯定会从天上派个漂亮仙女下到凡间来服侍你。”丘林兰达道:“我看这事儿不靠谱。至今无人知道这座庙宇供奉的是哪路神仙,还想向他祈求良缘美眷?他若是个凶神恶煞,指望他派个巫婆来,倒还差不多。”卜里格乐道:“这也好办,回头我们可向李大将军提议,请个巫公媒神坐镇此庙便是。”
忽然有人插话道:“修造庙宇,乃是善举美德。哪有空庙无主,就胡言乱语亵渎神仙之理?汝等对神灵忒也不敬了。”
众人寻声望去,但见一名异族怪人双手举着一个匈奴壮汉,迈着阔步从山林中走出来。太子和雪儿一眼即认出那怪人正是几日前在大泽边上遇见的头陀,他颅顶上方举着的,便是那个要抓雪儿当媳妇的虬髯大汉。
四名地宫守卫略感意外,待得那头陀举着大汉走近,卜里格问道:“大师是何方人士?来此何意?”那头陀道:“贫僧乃西方修士,专替汝等解决奉神之难而来。”卜里格道:“大师此话怎讲?”那头陀道:“汝等修庙在此,却无供奉之神,岂不可惜!老朽眼下便合当给诸位请来一位神仙,安庙受众生虔诚颂偈,替诸位排忧解难。”卜里格问道:“大师所请是何方神圣?”那头陀郑重其词道:“乃普善渡劫、大觉大悟、般若智慧的释迦牟尼佛祖。”
贺六韩笑道:“大师是西方出家之人,所请想必也是出家之神,何能排解我这位丘林老弟无偶之忧?何能帮他解决终身大事?莫非大师想要我等如你一般出家为僧么?”那头陀道:“施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信奉佛祖修炼善果既在于行,更在于心。修心法门且有二途,一是削发出家为僧,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一是带发居家清修,行众生戒,如人锻铁,去滓成器,心中存佛,也能终成善果。后者该称居士,我佛慈悲,不戒其有家室。”贺六韩道:“谁能做到这般?”那头陀道:“人人皆可。”
宇文成岳看见那头陀所举大汉面色愁苦,极不自在,便拿话问道:“大师手上之人也在修行为善么?其体壮如牛,你恁般举着,不嫌累赘?他有手有脚,放他下来让他自己走路,岂不是更好?”那头陀道:“此人身犯恶戒,贪淫盗杀,十有其九,为害众生过甚。老朽有心要教他除去心头魔障,弃恶从善,是以带着他在身边。可他顽性卑劣,罪孽深重,至今仍未省悟离恶之道,若是放他下来,他时时想着逃走,更是难断恶念。”
卜里格听完,马上嚷道:“大师啰哩啰嗦,纯系多此一举。其人既是恶贯满盈,一刀将他的脑袋砍了,岂不干脆!”那头陀诵了一声“阿弥陀佛”,示喻道:“施主此言差矣!若果对待大奸大恶之人都是以杀之为快,弑恶未已,惩恶之人己自先陷恶中。一恶未灭,一恶已生,所为不过是以暴易暴罢了,恶恶相继如何得有善终?且为恶之人肉身虽灭,恶道尤在,又岂能称之为无上善法?我佛以慈悲利物,既要除恶,也有切忌妄杀之戒。”
贺六韩道:“恶就是恶,善就是善,以善伐恶,天经地义,哪管它慈悲不慈悲?”那头陀道:“我佛以明心悟性为本,苦行普渡众生为念。此慈悲,乃是大慈悲,非一般常人的怜悯肝肠可比。以正等正觉之慈悲点化冥昧苍生,为恶之人愈是罪孽深重,愈是要度他超脱妄欲,去除劣根,洗心革面,脱离恶障,以扬我佛法力无边,教化从善如流。如是,方可达至万恶消无的清净世界。”
卜里格道:“若不杀他,又怕他逃走,将他捆绑起来不就完事了么?”那头陀又阿弥陀佛一声,道:“教喻世人,法在于心而不在于身。若他劣根未除,毫无善觉,捆绑住他也是无用。须得启诲他彻悟本真实相,敬畏死生轮回,通照智慧光明,能自行摒弃恶欲,摄众生戒,方可结成善果。”
宇文成岳面带讥笑道:“那你就始终这般举着他罢,我等且看你怎么个点化这头恶驴。”那头陀道:“老朽来此,正是想借贵地石室一用,以便施行教化之法。”卜里格道:“几间石室空无一物,恐怕对大师毫无帮助。”那头陀道:“空无一物最好,佛说无量,四大皆空。敢请几位施主将贫僧和这个孽障反锁在石室之内,隔绝凡尘之扰,好助他早达光明净境。”
卜里格等四位地宫守卫听得云里雾里,摸不清那头陀到底有何门道,不敢擅自作主,且由宇文成岳回到地宫内向头儿请示。当于慕斯问知那头陀的情状,对其言行举止甚觉奇怪,亲自来到地宫之外看个究竟。他见那头陀仍然举着虬髯大汉,轻松自如,浑若无事,似非等闲之辈,问道:“大师何以得知此地有数间石室可用?”
那头陀道:“施主切勿见疑。老朽适好在山上望见,斗胆前来相求,还望施主能行个方便。”
当于慕斯观其容颜和蔼,说话诚恳,行止虽然有异于常人,但身上除了灰布僧袍,寒酸穷敝,一无兵刃利器等物,且其自请和那虬髯大汉一同锁入石室,囚困如牢,决不像有什么不良居心。审慎度之,即便发生意料不到之事,也应不难对付,便答应下来,指派宇文成岳前去打开一间闲置的石室。
那头陀得了当于慕斯的准许,即举着虬髯大汉迈步跟随宇文成岳向石室走去。那虬髯大汉一动不动,丝毫不敢挣扎。当于慕斯及其余手下止不住好奇,皆在后面追上,欲知那头陀要怎样处置虬髯大汉。雪儿、太子已见识过那头陀的高强本领,几将他视同为神人,自也一块儿赶去观看热闹。
由于众人言语交谈之时,所说的皆是汉话,那虬髯大汉一句也听不懂,自始至终稀里糊涂,莫知那头陀的用意。加之见到雪儿、太子和卜里格、当于慕斯等匈奴武士在一起,早便心慌意乱,生怕眼前众人因他欺负雪儿之事,恼怒起来,拿他开刃。既然无人责问,暗自庆幸不已,哪里还敢支声?是以像木头一般,任由那头陀摆布。
那头陀到得石室门口,将虬髯大汉扔进石室之内,只身跟了进去。宇文成岳依照其吩咐,从外小心翼翼锁上石室铁门。室前之众不得入内,只能挤在石室的铁窗外向里探望。当于慕斯老成持重,顾及身份面子,远远的站在石室外的地坪上,面朝山下,翘手背立,仿佛将诸事都看得与已无关。
太子和雪儿已先占到窗外最当中的位置,屏息偷瞧。但见那头陀走到石室中央,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尊形状酷似小小鱼儿的木龛,放置面前地上。然后又取出一支箸状的小木槌握在右手,再取出一卷羊皮小册翻开,以左手托于眼皮底下,向着那虬髯大汉,敛眉垂目,阿弥陀佛过后,即敲响木鱼,唇齿微动,开始念诵起经文来。
经中尽是梵语,那头陀的声音又细又小,室外众人一句也听不明白。卜里格等几个匈奴手下本来就是粗人,听着看着甚觉没趣,只呆了一会儿,就全都忙活儿去了。太子和雪儿料定那头陀所为必有文章,又无他事可做,便一直在窗外守着,欲知后面结果如何。
那虬髯大汉听着头陀念经,起初两手叉腰,横眉站立,无动于衷。过得漏时二刻,开始变得有些烦躁起来,绕着那头陀在石室中乱走,企图逃出石室,但无法将室门打开。又过得一阵子,忽以手捂耳,显出异常痛苦之状,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只得卷缩到石室的一角,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
那头陀旁若无人,置之不理,照旧念经如故。突然,那虬髯大汉飞身扑向头陀,对他大声喝止,想要抢夺他手上的羊皮经卷。可是不管他如何使力硬拽,就是拿不走那一本小册子。羊皮经卷像是有万钧重量,又像在那头陀的手上生了根一般。
那虬髯大汉开始暴跳如雷,口中呵斥咒骂,挥舞铁拳,踹起腿脚,猛力向那头陀狂揍狠踢,使尽全身劲头像要将他揙成肉泥。然而令人吃惊的是,那头陀纹丝不动,暗地里却不知用了什么邪门妖法,任由虬髯大汉拳脚招呼,总是隔着寸许无法打到他的头脸和身上,宛若有无形之物将他护住。地坪那头的当于慕斯闻知异状,快步过来,看见此等古怪情形,大是骇然。
那头陀似对虬髯大汉的百般欺辱浑然不觉,只管专心致志念诵经文。那虬髯大汉如凶神恶煞蛮横发作了大半个时辰,丝毫奈何不了那头陀,又惊又怒,改在室内四处找寻,想要觅些物事拿来充当利器,破解那头陀的法力。但室中空空如也,止剩下头陀身前那个小小木鱼可以拿得上手。那虬髯大汉仿佛已经神智昏乱,不分青红皂白,竟打起小木鱼的主意来,俯身欲捡。然而还没触及木鱼,那头陀右手上的小木槌即往其手背轻轻一击,但听得他尖声痛叫,有如遭到虫蛇噬咬,遽然缩回手去。
那头陀若无其事,转槌继续敲打木鱼念经。那虬髯大汉尝试再三,均遭阻击,无法得手,徒然折腾一番,大受挫折,渐渐显得疲惫不堪,在念经声中全身发颤,脸色苍白,似在忍受极大苦楚。那头陀依然我行我素,未对他多加理睬。那虬髯大汉咬牙硬撑,但没过多久,终究还是软下性子来,跪倒在那头陀的面前痛哭流涕,求饶不止。
当于慕斯亲眼目睹此番经过,止不住悚然动容。太子和雪儿只觉得甚是好玩,实在想不明白那头陀究竟有何身法,能对那虬髯大汉的凶残暴虐处之泰然,且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趴地求饶,真个是打心眼里对那头陀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头陀不为虬髯大汉的哀求所动,仍旧端坐地上不停念经。直到晚夕,那虬髯大汉已完全把持不住心力,晕阙在地,那头陀方才止住念诵,收起经卷、木槌、木鱼,默然打坐入定,顷刻如超凡脱尘出世,视万物皆不存焉。
很快室中变成漆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黑咕隆咚如地狱无异。当于慕斯轻唤那头陀数声,问他是否需要羹汤餐膳之类,石室里面却静寂如渊,毫无人语回应。当于慕斯在室外稍待片刻,忽然悄悄将一柄匕首放入铁窗之内,看看神不知鬼不觉,便硬拉上太子和雪儿转身离开。太子和雪儿虽然意兴盎然,但眼见天黑,只好暂且跟随当于慕斯回到地宫内用膳歇息。
次日,太子和雪儿早早起来,惦记着那头陀,央求卜里格打开地宫之门,出到石室外面来。却见当于慕斯早已守候在那头陀和虬髯大汉所处的石室之前,隔窗细察里面动静,脸上神情惊疑不定。太子和雪儿跑将过去,凭窗往里一瞧,登时吓了一大跳。
石室之中,但见那虬髯大汉手中正紧紧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发疯似的朝那头陀猛戳狠刺。但境况与昨天相似,任凭那虬髯大汉竭尽能耐戳刺头陀,锋刃都未得抵近其头脸;若是刺向其身躯,便碰着衣衫即止,再也刺不进去,恍如他身上所穿的僧袍并非丝麻帛布,而是精钢铠甲所制,刀枪不入。
那头陀照样席地而坐,面前木鱼,手中木槌、经卷一如昨日,口中兀自喃喃诵经不止。原来天亮之时,他见虬髯大汉醒转,便接着向其施教点化。那虬髯大汉虽已尝过头陀的苦头,却非真心实意悔改,先是竭力忍耐,随后仍是抵挡不住头陀的法力,凶相毕露又暴虐起来,再次对头陀拳打脚踢。
他明知赤手空拳奈何不了头陀,正苦于无计可施,适好看见窗棂上搁着一柄匕首,在晨曦照耀下闪闪发亮。其乃无恶不作之人,见到凶器顿生杀念,全不管那匕首是谁人之物,取来就向头陀当胸猛刺,急欲置头陀于死地。殊不知那头陀因有神功护体,一柄锋利匕首在他周身竟无一处能插进去。
那虬髯大汉料不到头陀有此等功力,被吓得魂不附体,精神狂乱,疯癫如食人禽兽,倏地咬牙切齿,双手合握匕首,运足狠劲,竟向头陀的天灵盖猛刺而下。眼看那头陀若不挡格躲闪,定要脑门开裂,性命不保。正当生死关头,却见一股白气从其脑颅蒸蒸而起,仿似金钟倒悬,瞬间罩住其整个头部。那虬髯大汉所持的匕首在距离头陀的脑门半寸左右,便再刺不下去。
当于慕斯在室外看得呆若木鸡,几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头陀是凡夫肉体,世间的奇门异术虽多,但如其这般厉害的法门实难想见。他昨日临走之时,故意将那柄匕首放在窗内,心知那虬髯大汉醒来看见,必会取之用来对付头陀。原以为只要虬髯大汉有利刃在手,那头陀势必不敢再安然以应,多半会与虬髯大汉争夺匕首,出手相斗,到时作壁上观,当可略知那头陀的武功根底,是否为劲敌。因而他天没亮就已来到石室外窥探,殊料那头陀仍然无需动手,就全将虬髯大汉的恶行制住。
那虬髯大汉呈凶不得,莫知是因刺不着头陀而惊慌过度,还是着了头陀的门道,蓦地大叫一声,急往后倒,眦孔崩裂,口不能言,人事不知,竟似猝死过去了。当于慕斯瞧在眼里,大显诧异之色,旋即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如同受到威胁,一霎那谨慎戒备起来。
过得一盏茶功夫,那虬髯大汉悠悠复醒,翻过身来,神情木然,既不再哭,也不再闹。愣了片刻,爬到那头陀面前,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响头,口中悉索有声,然后猛地抓起匕首,却不再刺向头陀,而是直朝自己的胸口刺落,想要自行了结性命。那头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拿手中的木槌迅捷一拨,便教那虬髯大汉所握利刃脱手而飞,劲射而上,笔直插进室内顶梁,没入至柄。
那虬髯大汉自尽不成,怔怔坐着,失魂落魄一般,满腔戾气已荡然无存。那头陀念一声“阿弥陀佛”,赞道:“善哉!善哉!灭即是生,生即是灭。凡尘既有了却恶根之念,本善自必会相随萌发,否极泰来,生生不息,滋长育化,是可为善业矣!我佛慈悲,阿弥陀佛!”言毕,继续诵念经文。
那虬髯大汉忽如开了天眼一般,竟然跟着念诵起经文来。如此一日,不再有反复暴恶之举。
第三日,太子和雪儿照旧来看头陀诵经点化虬髯大汉。当于慕斯没有再来,心事重重的在思归崖上下转来转去,时与卜里格等手下密谋他事,时而登高远眺,极目东望。太子和雪儿心无旁骛,趴在头陀和虬髯大汉所处的石室窗外专注观瞧,但见那虬髯大汉从晨起至日中,一直乖乖的端坐在头陀面前,跟着头陀低声念诵经文,已全无之前穷凶极恶之相。
雪儿久见无热闹可看,乏味烦躁起来,欲拉太子到别处去寻些开心玩头。太子想单独寻找逃走的机会,有意要撇开雪儿,对她道:“你先自个儿去看看当于叔叔等人在忙些什么,我在这儿再瞧一会。”雪儿不愿远离太子,见他不肯顺从己意,便闷闷的在石室附近胡乱瞎逛,等着太子过去陪她。
太子正图脱身之计,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畔说道:“太子殿下莫要心急,老朽且授你一项金蝉脱壳之技。你千万不要声张,仔细听明白就好。”正是那头陀的声调。
太子凝神向他看去,见其唇齿微动,却没有张口对自己说话。惊奇之下,猛然想起在紫云台后山上所遇,知道眼前这位头陀有不动声色而隔空传语之能,即依言洗耳恭听。那头陀暗将一套简易心法细细教授给太子,告诉他无需通晓其理,只要熟记口诀步骤便可。太子敬重其人,深信其言,过耳不忘,听完之后反复向头陀默诵三遍,保准丝毫无误。
那头陀传来赞许之语:“你记性不错,都掌握了么?”太子点头道:“多谢大师不吝赐教!晚辈已牢记章法顺序。”那头陀的话音道:“你现下不要说话,可去找雪儿姑娘当面一试,但切莫把老朽授技之事告知她。在照法施为之前,只须交待她随后用力揉搓你左腋之下的极泉穴、胸部的乳中穴和腹部的六宫穴,那会让你很快恢复原状。该三穴的正位就在腋根、两乳和脐眼处。”
此节实是担心太子能否完全领会所授之技。太子年少好奇,急欲一试究竟,没有多想,立马点头答应。跟即兴冲冲跑到雪儿面前,向她神神秘秘问道:“你可识得常人的极泉、乳中、六宫三穴?”雪儿夸口道:“我自小习练武功,指认穴位乃是入门根基。莫说这三处要穴,就是其它百穴、千穴,我都能知其正位在哪儿。”太子道:“如此甚好。我若是突然有何不妥,你就认准筋脉用力揉搓我以上三穴,直至我无事为止。”
雪儿在胡杨树下寻虫捉蚁正来兴头,听见太子说得没头没脑,不解嗔道:“你想耍下流占我便宜是么?”太子因头陀有话在先,不便向雪儿明言,硬生生叮嘱道:“莫管如何,反正你须得把我的话记好了。”雪儿娇声责骂道:“你自己去死罢,我才懒得理你。”太子半开着玩笑应道:“那我当真死了。”言毕,暗照那头陀所授之法依次施为,突然舌顶上腭,回气一吞,登时瘫倒在地上。
雪儿以为太子要装死来吓唬她,便不予理会,自顾玩耍。过得一盏茶功夫,仍不见太子起来,方才觉得奇怪,赶忙蹲下身去探其虚实。没想到太子果真心跳已停,气息全无,如同死人一般。雪儿不禁怦然惊愕,始信太子并非戏言,赶紧依照他适才吩咐,在他的腋下、胸腹使劲着急揉搓。
好在她练过武功,手上甚有劲力,拿捏也准,只忙活了一小会儿,太子便悠悠醒来。他见到雪儿蹲在身旁,正满脸惶惑盯着自己,知道所学之技确已灵验,心下大喜,开心笑道:“世间竟然有此等神技。”雪儿莫名其妙,惴惴不安问道:“什么神技?你不会有事吧?都快吓死我了。”太子大摇其头,得意道:“没事。改日我可教你一个好玩的把戏。”雪儿娇责道:“还道好玩呢,你莫要再吓着我就好了。”
此时,那头陀的话音又在太子的耳畔响了起来:“殿下聪颖过人,已得假死之法的要领。若陷绝境,可藉以和雪儿姑娘合契脱逃。不过神技虽好,但至多只能维持二十四个时辰,并且伤身,殿下万万不可拿它当儿戏玩耍。切记!切记!”太子扭头向那头陀所处的石室看去,但见一片寂然,全无动静,遂大声应道:“大师放心,晚辈止向雪儿姑娘随口说说而已,决不敢任性胡为。”话虽诚恳,语气中却不无沾沾自喜之嫌。那头陀的话音没有再在耳畔响起,但听得从那石室中传来了沉沉的一声叹息。
雪儿感到奇怪,问道:“你在和谁说话?是那头陀么?”太子反问道:“你听见他说话了么?”雪儿道:“没有。”太子有意瞒着她,小声道:“那头陀不高兴我在窗外偷看,支使我过来陪你玩耍,却疑心我会欺负你。”雪儿格格笑道:“大师真会识人。镐民哥哥,你可要把大师的话好好记住了。”太子漫不经心应承,以另找乐子为由,与雪儿在思归崖周遭乱逛。雪儿始终像影子似的粘在太子身边,使得他毫无脱身之机。
到了第四日,太子心焦起来,情知越往后越是艰险重重,等到李晚救得蓝玉公主回来,自己即使长上翅膀会飞,也难再私下逃离此地。心想:“那头陀法力高强,能驱神弄鬼。既有心传授自己假死的法门,谅必肯愿帮助自己摆脱雪儿逃走。”一早找了个由头,又去探那头陀所处的石室。
雪儿自是粘住他不放。两人到得石室窗外,往里一瞧,却见偌大一间石室空空荡荡,那头陀和虬髯大汉已不知去向。太子以为是当于慕斯等人把那头陀和虬髯大汉放走了,大失所望,不敢去找当于慕斯等人过问。适好当于慕斯跟了过来,一看室内情状,登时脸色大变。三人细察那铁门大锁、石室的四至均完好无损,莫知那头陀和虬髯大汉如何能离开石室而去。太子发觉不是当于慕斯及其手下放走室中之人,更是困惑不解,简直疑心那头陀乃是神仙,而非活人。
其他地宫守卫闻讯赶来,围在石室外面七嘴八舌,全都是一头雾水。卜里格性情鲁莽,口中咒骂一声,狠狠地向那铁门踹了一脚出气,却见铁门连着门框剧烈晃动,大异寻常。当于慕斯惊奇生疑,也向那铁门重重踹了一脚,但听得吱啊一声,那铁门即连锁带框向内斜翻开来。原来门框实已被人卸脱,之后再重新虚装回原样,不甚牢固,经不起两脚之力。
一众地宫守卫立知那头陀和虬髯大汉乃破门走人,恼恨不已,高声叫骂,打开铁门,进入室中,查看门框破损详情。却见框缘内侧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门扇后背清清楚楚刻着两行汉字,留言曰:“拜赐凶器,成全劣徒,无以为谢,因名匕显伽蓝。阿弥陀佛。”再看地上,散落须发无数。想必那头陀已经点化虬髯大汉,收他为徒,剃度离去。
卜里格等手下不晓得当于慕斯前日给虬髯大汉暗遗匕首之事,对留言不甚了了,怏怏责骂那头陀野蛮无礼,不识抬举。唯独当于慕斯沉吟不语,似觉冥冥中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对无意促成那头陀的教化之功颇多悔意。
太子待当于慕斯等人走后,悄悄对雪儿道:“不知那头陀与他新收的徒弟去了何处,你我且在附近留意找找,说不定还能见到他们。”雪儿道:“两个光秃秃的驴头脑袋,有什么好稀罕的?”太子道:“那头陀大师功力非凡,既然能收服恁般顽劣的恶人,实在令人敬仰。接下来不知他会有何劝恶从善之道,若能从旁听其教诲,不无裨益。你没有兴趣就呆在这里等着,我自己随处看看能否再遇其人。”雪儿不想与太子分开,道:“你定要找他,我就陪你一起去。”
太子煞有介事地领着雪儿往思归崖附近的树林中寻去,东瞧瞧,西探探,渐渐躲开众地宫守卫的视线。到得稍远处,见到前方灌木如织,浓荫诡异,极易隐藏,便对雪儿道:“我想再往前走走,你害怕么?”雪儿道:“你不怕,我就不怕。”太子道:“我担心会遇上凶禽猛兽,吓着了你。”雪儿笑道:“真是那样的话,倒是要我好好保护你了,免得你手无缚鸡之力,成了野兽的口中美餐。”
太子情知自己去到哪儿,雪儿必会跟到哪儿,遂与她钻入灌木丛中,开始设法摆脱她的纠缠,以便逃走。雪儿只道太子真个为她着想,暗地里美滋滋的,全没多留一分心眼。
两人在无路可循的丛林中摸索了许久,太子感觉时机已到,企图与雪儿走散。但尝试了几次,皆因雪儿如影随形紧紧贴着他的脚后跟,无法得逞。暗忖:“有什么法子能彻底甩掉这条尾巴?”忽然想到那头陀所授的假死之技,念头一转,登时有了主意。当下默运心法口诀,走着寻着突然躺倒地上,又似昏死过去。
雪儿微微一惊,轻唤数声,见太子悉无反应,俯身探其鼻息心跳,恰如昨日假死一般。因有前次经历,心神稍定,猜到太子可能在耍弄阴谋诡计旧技重演,便照着破解假死之法揉搓其极泉、乳中、六宫三穴,想要让他醒转过来。孰知这一回任她怎么折腾,就是不见太子有丝毫动静。费了半晌气力,渐渐的心里没了准头,慌张忧惧起来。为防万一,赶急跑回思归崖去,欲向当于慕斯等人求助。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丛林之中,太子便睁开了狡黠的双眼。原来他在雪儿的揉搓下早已解脱法力,因一番苦心全为摆脱雪儿,当然不肯稍露苏醒之状,故而任由她手忙脚乱,仍一味屏息闭气合目装死。雪儿虽有预感,总归顾虑太子的安危,不敢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以致被蒙在鼓里,中了太子的圈套。
太子觑着雪儿的去向,翻身爬起来想要择路而逃。却在此时,突然发觉背后有一双大手如虎爪一般捂向自己的口鼻,不由得大吃一惊。尚来不及弄清是何人所为,另一双大手已扣住他的双臂反扭到肩胛间,把他掀倒仆压在地上。四只手掌力大蛮横,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望脱身,难得动弹。太子定神扭头一看,却见擒拿自己的是两个陌生的匈奴大汉。
对方一个浓眉小眼,一个马脸修长,也不打话,只管拿事先备好的布团将太子的嘴巴塞住,把他的双手双脚捆绑结实,然后抬起来就往与雪儿相反的方向快步而行。太子隐约听见雪儿正在远处树林外招呼当于慕斯等人前来帮忙,然而苦于求救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从未谋面的匈奴大汉将自己劫走,只剩下慌急抓狂、忐忑不安的份儿。
两个匈奴大汉抬着太子往灌木丛中兜了大半圈,不向远处遁逃,却绕到思归崖附近,藏在树林的隐秘处候望。看见当于慕斯带着卜里格等四名手下跟随雪儿从另一处匆匆奔入树林,径向太子昏倒的所在而去,思归崖下已无人看守,这才抬着太子偷偷溜出树林。让太子惊诧莫名的是,两个匈奴大汉抬着自己非但不逃,竟然还向思归崖下地宫外的石室直奔。
到得石室内的地宫入口,两个匈奴大汉放下太子,解开他的双脚,让他可以自己走路。然后一名大汉干脆利索地打开通道门墙,与同伙挟持着太子进到地宫之中。一切驾轻就熟,毫无顾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整座地宫空旷寂寥,两个匈奴大汉不作停留,大大咧咧推搡着太子继续往地宫深处的洞道行去。穿过一条偏僻潮湿阴森漆黑的长长狭脉,到了一个高大宽敞的地下岩洞之内。太子和雪儿虽已在地宫里面呆了一些时日,但因眼前这个地方与地宫相通的洞道窄小可怖,两人从没有进来过。
两个匈奴大汉把太子押到一块巨崖之下,打开一间黑暗局促的地牢,拿掉塞在太子口中的布团,强行将他推入里面关锁起来。太子已猜断两个匈奴大汉必定与当于慕斯等人有莫大干系,问道:“你们俩是什么人?为何敢把我抓入此间?不怕当于头儿责罚么?”
那马脸大汉哈哈大笑,乐道:“臭小子,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当于头儿不仅不会责罚我们俩,恐怕还要奖赏哩。”那小眼大汉瞅着太子的憨样,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实不相瞒,我们俩便是当于头儿的手下。旁边这位叫先贤速,本人大名叫屠里蛮,把你抓来关押在这里,正是当于头儿的主意。”
太子听明两个匈奴大汉的身份,不解其等用意,疑道:“当于头儿若要抓我,何必这般大费周章。”那先贤速卖弄玄虚道:“小子,这节你就不懂了。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汉国当今皇太子?”太子心头一懔,撒谎道:“我乃雪儿的朋友,哪是什么汉国皇太子?!”那屠里蛮道:“小子,你最好老实点,否则要掉脑袋的。”
太子辩道:“我实实在在是雪儿的朋友,雪儿是你们李晚大将军的爱女。当于头儿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指使你们俩抓人,雪儿父女知道后决不会轻饶你们。”那先贤速嘿嘿一笑,狡猾道:“雪儿嘛,知道之后可能会有些不高兴,但李大将军就未必如你所想了。”
那屠里蛮是个直性子,把话挑明道:“我们李大将军得知把你抓住了,必定高兴还来不及。上次我们抓到两个汉人,把他们关押在此,后来不小心给他们逃走了,倒是被李大将军责怪了一番。这次我们把他们汉国的主子抓来,却好将功补过。先贤速兄弟,你说是也不是?今晚大伙儿须得开怀痛饮,一雪前耻。”
那先贤速道:“屠里蛮兄弟,庆功酒还是等到李晚大将军回来再一起喝的好。否则他的千金女儿闹将起来,我们不易收拾。”太子听在节骨眼上,终于明白当于慕斯等人为何要分兵两路,瞒着雪儿捉拿自己,遂狐假虎威道:“你们识得厉害,就趁快把我放了。否则我叫喊起来,雪儿知悉你们所为,决计不肯善罢甘休。”
那屠里蛮道:“在此间你就算喊破喉咙,外面也无人听得见。想找李姑娘当你的保护神么?我们早就防备好了,所以才瞒着李姑娘将你抓入这里来,等李大将军回到之后,即便有十个雪儿,估计也保不住你。堂堂汉国太子,来头非同小可,至时李大将军肯定不会迁就女儿放你,而是要将你交由驹于利受王子处置。驹于利受王子做梦都想砍掉你家父子的脑袋,抽皮剥骨,替郅支大单于报仇。汉国太子殿下,你不妨等着李姑娘给你收尸罢。”
太子听得暗里地直冒冷汗,强打精神道:“你们端的这么肯定我是汉国太子么?奉劝你们切莫把赌注下得太早,免得抓错了人,白费气力还自讨苦吃。”
那先贤速终于打开话匣道:“这个绝对错不了。你和李姑娘一路从范夫人城逃到思归崖来,瞒得过李大将军和当于都尉等众位兄弟,却绝对骗不了我们俩的四只耳朵。我们俩在范夫人城早已听说你小子的大名和丑行,得知你为着一个叫闵儿的姑娘私自擅闯到我们大胡境内招惹是非,结果错把李大将军的女儿当成了意中人。幸好呼延镇南那个龟孙子只抓了个蓝玉公主,没有把你抓到手,才轮到我们在此捞了个便宜。小子,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原来在思归崖下守卫地宫的匈奴武士共有七人,之前他们凑巧从万兜沙等人手上劫得囚在棺中的甘延寿和欧阳华敏,秘密关入地牢,即派先贤速和屠里蛮前去范夫人城给李晚报信。没想到阴差阳错,两个匈奴大汉在范夫人城等了大半个月也没见到李晚,只好徒劳而返。不过昨天深夜回到思归崖,却给当于慕斯等留守同伙意外带回了有关汉国太子流落匈奴的消息。其时太子和雪儿已经分头歇宿,没有见到先贤速和屠里蛮,是以毫不知情。
当于慕斯听完两名手下的详尽禀报,确认此间的镐民公子必是汉国皇太子无疑,连夜即召集众位手下筹谋捉拿太子之计。为免惊扰雪儿,不让她插手干预,决定让先贤速和屠里蛮暂时不要露面,躲在私下里暗暗跟踪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逮着合适机会再行动手。太子一心只想着逃走,没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千方百计将雪儿支开,反倒正中奸谋,落入先贤速和屠里蛮的魔掌。
此刻眼见身份败露,太子连连叫苦不迭,心知身陷囹圄决难再逃,无奈辩驳道:“就算我是汉国太子,难道李大将军就一定会将我交给驹于利受王子么?李大将军是汉人,不似你们匈奴人这般蛮恶。我与他无冤无仇,又是他女儿的朋友,指不定他便把我放了。”
那屠里蛮悻悻答道:“当于都尉已有吩咐,此次即使李大将军不愿将你交给驹于利受王子,我等同样也要把你一刀砍成两断,以雪我等大胡子民国破家亡之恨。”太子不甘平白无故遭殃,倔强道:“你们若敢杀我,必招战祸,大汉威武之师非踏平匈奴不可!”
那先贤速吁了一声,讥斥道:“你小子已是俎上之肉,还敢嘴硬!我们只要把你剁成个千块百块,丢在这山洞内的地下暗河之中,连一根作证的骨头都找不着,谁会知道是我等干的好事?谁能追究得到我等头上来?什么汉国太子,到那时我看不过是个孤魂野鬼罢了。”那屠里蛮恶言附和道:“合当这么着。最好是撕下这小子的心肝皮肉喂狗,让他永世不得翻生,连做鬼都没门!”
两人口齿歹毒,面目狰狞,边放狠话边恣意调笑。太子听得毛骨悚然,惴惴不安,三魂七魄差不多已丢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