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良辰安在(1)
河水奇寒,铄肤渗骨,冰面下暗流湍急,瞬间将欧阳华敏吞噬没顶。欧阳华敏沉在水中漂荡,察觉大河深不着底,不由得暗叫不妙,赶紧屏住呼吸,想要抓住河冰底部稳住身形,但冰底被河水冲刷得平顺滑溜,哪里找得到就手的地方。情急之下,智从心生,念及手中的宝剑削铁如泥,当即在水中举剑向冰层底面猛力一插,入刃数寸,如钢锉牢牢钉住冰层。然后紧紧握住剑柄,才得以浮定下来,没有被急流冲走。
忍着河水的刺涩张目探看,但见四下里漆黑一团,简直如同暗无天日的水下监牢。忐忑间伸手摸索查勘身周境况,发现离落水处的冰面窟窿并不远,长身可及,当下心神稍定。本欲从冰面窟窿尽快爬出去,但转念一想,此时即使出得冰窟,也必定落入对方贼人之手,不如就隐藏在水中多呆一会儿,看看能不能撑到贼人离开后,再设法爬出冰河逃走。
姚金星、杨普等人见到欧阳华敏掉进了冰窟,大感意外,不敢贸然追奔过去,尽皆稳住脚步,踮探着慢慢踱向冰窟。欧阳华敏在水下察觉到有步伐挪近,暂且屏息运气,潜蛰不动。接着似有人把手伸入冰窟水中搅动了几下便缩了回去,随即隐约听见姚金星肯定的道:“此处如同冰牢,下面暗流奔涌,那小子必定已经被河水冲走。”杨普的声音道:“看来他是死定了。”
姚金星好像动了恻隐之心,嗟嘘道:“其实他不必亡命瞎逃,就算被我等擒拿,你我也不会取他的性命。想他年纪轻轻一个俊俏少年,浑身武功,确实是难得的大好人才。如今掉进了此等鬼门关,哪里还有活命之机?真是可惜了。”杨普道:“此是他命中注定,怪不得我们。且将那到手的十一名朝廷走狗捆绑带走,去向左贤王辩说清楚,应该一样能得到左贤王的谅解。”
姚金星道:“只有将就而为了。但眼下还不宜押那些贼卒去见左贤王,以免左贤王害怕大汉朝廷追究问罪,反倒将一众到手的贼卒放了,甚加不愿理睬我等。那样的话,你我不光是白忙活,还要罪上加罪。一旦皇上朝廷震怒,说不定马上会派兵到陇西一带剿杀我们,若果你我的家底尽毁,那就不仅仅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情了。”
杨普道:“要不我们向左贤王辩明事实之后,就主动把那十一名汉军将卒放走,或者逼迫他们配合我们一下,你看怎么样?”姚金星道:“哪有这么简单!你没听见那位自称是副校尉的呆鸟口口声声要捉拿我们么?他岂肯真心配合我们?只怕我们左手将他们放走,他们右手就会借助援军四处堵缉我们。这一带尽是边陲守军,把守甚严,左贤王必定不肯担冒风险领我们出关。到那时我们必被困如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了。”
杨普无计问道:“哪该怎么办?”姚金星道:“在大汉境内,决不能让左贤王知道我们已经捉住了这些汉军将卒。我们须得自个儿将这些将卒偷偷带出汉疆边塞,到了匈奴国境,再向左贤王阐明情由。至时左贤王不放他们也行;要放他们,我们也有办法对付。如此才是稳妥之策。”
杨普道:“没有左贤王的相助,光是我们八人已难过关,更不用说还押着十多名汉军将卒了,那简直就是白日里做梦,以尺度天。”姚金星似已深思熟虑道:“这个却难不倒我姚某。大河北面不远就是嵯峨大山,越过重重大山就是匈奴国境。因为崇山峻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平日边陲守军疏于巡防,若无战事,十里不见一兵一卒。我们可以连夜从那里越过城防,到达匈奴国内,然后再在那边等候左贤王一行。”杨普和昆仑六剑都是行走江湖之辈,晓得取道荒山野岭当然最安全不过了,遂皆赞同姚金星的计较。
其等一众说了许久话,仍不见欧阳华敏的尸首浮上来。姚金星确信欧阳华敏已葬身冰河之下,叹口气道:“眼下天黑好办事,我们赶快走罢。”殊不知欧阳华敏自从修炼般若菩提内功心法,内息调制之力日益增强。本来水下寒彻,常人断难久待,但欧阳华敏默念心法运功之后,只觉五脏六腑真气源源流入空门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通体融融,脉象舒畅。平日若似这般练功,不吸一气,浑身会燥热难挡,熬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得歇息一会儿。如今冰河冻寒正好抵消依法运气所伴发的周身炽火,欧阳华敏不仅不觉得难受,而且闭息之状极能持久,以所感所受来看,估计当下坚持半个时辰无须呼吸,躯体照常运行自如。
般若菩提心法有此绝妙玄机,倒是大出欧阳华敏的意料。他完全定下心来,凝神调息,一边暗自庆幸,一边专注功法,并将姚金星、杨普两人的话语悉数听进了耳中。得知贼人欲行离去,正想缓一缓气劲,冰面上却传来那英大侠的粗恶话声道:“且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须得查探确凿水下情状再走。”其意听来像是要下河捞尸,对欧阳华敏之死非眼见为实不可。欧阳华敏止不住心头一惊,河水几至呛入口内。
姚金星似对那英大侠的举动心有不忍,劝谏道:“人都已经绝无生机,一剑兄何必穷究不放。况且时下天黑,从冰面上根本看不到河中有何物事,除非派人入水沿此窟窿往下搜找,否则焉得其尸?你不觉得此举太过凶险,实在是没有必要么?!”
那英大侠道:“姚兄有所不知,这欧阳小子会使妖法,虽然落入冰河,指不定他还能活命。我们不妨找来一根足够长的棍棒捞探河底,看他是不是故意伏身水下。”欧阳华敏心想:“原来这位英大侠名叫英一剑,其人十有八九是受了般若菩提无形掌力的惊吓,至今心有余悸,以致着意要一探究竟。自己须得妥当应付,侥幸正值夜间,冰面上看不到自己伏身冰下的形影,否则就真是在劫难逃了。”
过不多时,冰面上有人取来一件长条物事,从那窟窿处伸入水下扫荡打捞。欧阳华敏辨别动静避让。冰面上众人搅探了好一会儿,终究没能找到欧阳华敏,却意外发出阵阵欢呼之声。有人大喊抓鱼,有人似因腹饥立起馋意,想着烹饪鱼羮美味去了。
冰层晃动,冰面上乱成一团。那英大侠被抓鱼之兴所扰,似相信了姚金星的判断,以为欧阳华敏真的让暗流冲走了,才肯放弃捞尸之举。在离开时,姚金星不无疑惑地问那英大侠:“一剑兄为何定要见到那欧阳小子的尸首?”那英大侠含含糊糊的道:“有人出高价向我等买他的人头,须得见货才肯付钱。”
姚金星自恃江湖老辣,拍着胸脯道:“有我姚某作证,定当无妨。”那英大侠道:“恐怕姚兄空口无凭,难让买家信服。保不准其会认为我等早已串通好,应付了事。”姚金星显然不悦,问道:“那买家是谁?竟敢这般挑剔!”那英大侠道:“实不相瞒,正是先前与姚兄做过交易的那位傅大人。”姚金星似感意外,只应了一声:“原来是他。”便不再言语。
欧阳华敏听到“傅大人”三字,立刻明白过来:昆仑六剑之所以极力想除掉自己,果真与图害太子的奸谋相牵连,幕后主使同样是那位神秘的傅大人。心想:“此人先前必定是收买了楼家以及姚金星、杨普、匈奴人乌海四兄弟等各地高手,数次欲置太子于死地。因未能得手,在匈奴内地之时又借呼延镇南、祖穆支的兵力捉拿太子。之后太子平安回到长安京城,那傅大人死不甘心,复派黑衣高手入宫行刺,必因自己守护太子宫妨碍其计,是以收买昆仑六剑对自己狠下毒手。照此推断,要确保太子安然无忧,关键仍是要把那位傅太人查究出来,拔除祸根。”
厘清头绪,欧阳华敏心里登时敞亮起来,等得冰面上不再有何动静,即以青龙宝剑一节一节的凿住冰层爬到那窟窿处,悄悄探出水面张望,发觉姚金星、杨普、英一剑等人掳走已方之众和坐骑已经去远,才迅速爬出到冰面上。夜光中只见冰面窟窿旁被弃下一根有小腿粗细、长若二三丈的新伐木杆,榜枝被削成了钩叉;周遭散落着三个用来安放在河中捕鱼的竹笱及一些尖桩,笱口颈部装有倒须,鱼入笱内即不能出。想来冰面上的窟窿当是附近的农家所掘,藉以设笱打渔之便,如今正好被英一剑等人拿长杆从中连笱带桩一同拔捞上来,把笱中之鱼悉数窃走了。
欧阳华敏四处找不见有被侥幸落下的坐骑,只得徒步飞奔赶往稒阳城求援。到得县城府衙,已近四更,城中县令、守将闻讯火速发兵追捕贼众。奈何县城北面山区的城防沿线太长,待找到姚金星等人留下的踪迹时,众贼已经越过边界逃入匈奴境内,无法再兴师追赶。至于诸葛云、蒋琬等汉军将士,既不见尸也不见人,想是确如姚金星所言,其十一人已尽被偷押出汉境而去。
欧阳华敏考虑到进一步缉贼必定涉及汉匈关系,非己所能作决,遂不顾周身疲劳,日夜兼程赶回长安京城向王凤禀报复命。王凤详细听完,匆忙向皇上转奏。皇上召集诸位知情的枢机大臣合议,决定先委派使臣前往匈奴交涉,索拿姚金星等贼众。至于那个躲在幕后指使的傅大人,从其所雇六名昆仑剑士身上均有禁宫玉符来看,可能会与宫内有牵连,遂交由御史大夫李延寿率领掾属及廷尉诸吏暗中查明其人,再行捉拿归案。
因搜捕姚金星、杨普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皇上甚是不悦。想到这些事情悉因太子而起,怨懑之下,降旨缩减太子婚事开支,责令不许大操大办,遵照普通礼数迎娶许氏,以抚慰民心。太子全无所谓,王皇后却气得七窍生烟,三日茶饭不思,然而敢怒不敢言,到头来仍得顺从皇上的旨意行事。
不久就是太子与许家之女的大婚之日,皇上派礼官大夫率领掾属及数名黄门近侍将许娥送至太子宫中,既不祭告九庙,也不拜谒天地神祇,一切舍繁从简,略备筵席招待贺喜宾客,即算完婚大吉。太子巴不得图个清静,表面上装得欢天喜地,暗地里却是郁郁寡欢,连洞房良辰都不肯与新娘合巹圆房,反倒独自跑到闻达殿的听书阁中闩门大睡,把那许娥忧心茕茕的冷落了一整夜。
许娥是个知书达礼之人,不知太子所为何因,怕是他不喜欢自己,虽暗怀哀怨,但不敢表露。到得三朝回门省亲,娘家探问夫妇恩爱之私,许娥一为顾全脸面,二不想令父母犯难,三也羞于启齿,更加不愿以实相告。且言万般皆好,凭空把太子夸赞了一番,硬将一腔幽结积压在心头,如苦莲梗喉难咽难诉。
不说许娥夜夜独守空房,却说太子一心只念着闵儿,为情煎熬度日如年,渐渐喜欢上了杯中之物,常日自斟自饮,形单影只对着长夜发呆。许娥窥见太子似有心事,知道他酷爱读书,想自己也曾受过名师指教,颇擅文章辞赋,便拿些诗书雅趣来开导他。怎奈太子对闵儿矢志不渝,对许娥的亲近反添厌恶,且恨乌及屋,干脆将书阁经卷悉数藏起,不肯将就只言片语,不再翻阅一牍半册。许娥的好心被当头拔了冷水,不甘就此与太子做那有名无实的尴尬夫妻,转而在暗地里想方设法监视起太子的一举一动,欲查出个究竟来。
一日太子心绪愁闷,在听书阁中喝了个烂醉如泥,把一众侍候的宫人赶出门去,自个儿倒在坐榻上酣寝。睡至半夜,酒仍未醒,朦胧中忽见闵儿身着宫女之衣,袅袅婷婷而至,燕语相询,殷殷关切。太子本就情思如焚,酒兴之余更按捺不住心头欲火,壮起胆来一把将那闵儿抱入怀里,定要与她行男女之欢。那闵儿粉面含羞,半推半就,终究从了太子之愿。两人一夜缠绵绻缱,颠鸾倒凤,反反复复极尽云雨之能事。
待得东方泛白,太子溘然酒醒,睁眼细看,发现睡在身边之人哪里是闵儿?明明便是雪儿,不由得顿时羞愧无地,张口难言。雪儿却甜甜的道:“镐民哥哥,你感觉好些了么?”太子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什么时候到宫里来了?怎的不与我说一声,好让我有个……有个防备。”雪儿不解道:“你防备我做甚么?你昨晚对我……对奴家不是挺好么?”
太子心中负疚,歉然道:“雪儿,我怕对不住你。”雪儿把头埋进他的襟怀,轻轻噬了一下他白皙的肌肤,娇嗔道:“奴家心里早就是你的人了,今后不许你说对不住奴家的话,且时时刻刻记住都要像昨晚那般对奴家好,否则就揍扁你。”太子苦笑道:“雪儿,我们可能都做错了。你不该偷偷到宫里来。”
雪儿格格笑道:“你以为我是偷摸着到宫里来的么?你若这般想,那你就真的错了。在我进宫之时,你的那些宫人侍从有好几个都见到了我,并告诉我你成婚之后连日来闷不开心,嘱咐我要好好安尉你,不能再让你消沉下去。他们还把宫女的衣衫借给我穿,好让我在宫内方便行走哩。”
太子哑然道:“原来是这样,但你仍旧不该到这里来。”雪儿嘟起嘴儿不高兴的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太子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尽觉得愧对雪儿,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雪儿见他神情恍惚,调皮的道:“我看你八成是酒意未消,净说些糊涂话。我原本早就想来看你了,只因怕妨碍你的婚事,才忍耐住性子。如今你已经完婚多日,我但要想见你,自然就可以来,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啰?”
太子愁思百转,欲笑不能,欲哭无泪,看着雪儿妩媚如春,柔情若水,对自己百般依顺,死心塌地,便越瞅越觉得她像闵儿,不由得怦然心动:“自己虽然不能娶闵儿为妻,但有个雪儿在身边,早晚瞧瞧多少能了却心头对闵儿的念想,远比那年长隔阂、难动情怀的许娥强得多。且雪儿已经对自己失身,即使是自己酒后鲁莽,却也不好再负她情意,伤她芳心。加之母后已有娶她做自己侧妃之意,不如将错就错,以遂雪儿心愿。”想通此节,面对雪儿顿觉自然得多,真心对她温柔爱抚起来。
雪儿感知到太子对自己的款款情意,欣然承受。两人重燃欲焰如炽,鸳鸯相合,恩爱无限,直睡至日上三杆,仍未起床梳洗。宫人早知太子与雪儿的情事,识趣的侍奉在书阁之外,始终不来打搅他们二人的鱼水之欢。
自从太子与许娥完婚之后,欧阳华敏便无须再到太子宫中值守。雪儿惦记着有人要阴谋暗害太子,在雨露浓尽之时,激动的对太子道:“镐民哥哥,有奴家在你身边,若是有人再敢到宫内来行刺,奴家必将他打成肉泥,缚送官府。往后你可高枕无忧了。”
太子道:“如此甚好。待我秉明母后,留你在宫中住下来便是。”雪儿道:“只怕她不同意你我这般相处。”太子道:“我能理会她的心思,眼下暂且委屈你冒充宫人身份,等得合适时机,我决意向她恳请,将你娶入宫来。”雪儿听得心花怒放,对太子更是贴心贴肺,尽改往日撒泼脾气,百依百顺的侍奉起太子来。
宫内耳目众多,难藏锱铢,不出一日,许娥即已知晓太子宠幸雪儿之事。起初她以为雪儿真的是宫内侍婢,虽然妒嫉若狂,但一时却不敢发作,因为太子恩泽宫女乃属寻常,无可厚非。待暗暗查明宫内侍女中并无雪儿其人,就再无法按下心头火气,跑到王皇后面前哭诉太子藏宿外嬖,秽乱宫规。
王皇后心知太子与雪儿的私情,好言安抚许娥一番。之后独自召见太子,告诉他在纳雪儿为妃之前留她在宫内不合规矩,要太子先把雪儿送出宫去,并答应尽快派人到西域去找蓝玉公主和木本清下聘,着手筹办迎娶雪儿入宫之备,以使太子宽心。太子将王皇后的说辞转告雪儿,让她回到父母身边等候佳音。
雪儿且喜且忧。喜的是王皇后果不食言,愿意玉成自己与太子百年之好;忧的是己之父母蓝玉公主和木本清未必会同意这门亲事,到时非把自己抓回坠月沙洲去关押起来不可,那样就别想再见到太子了。依照王皇后的吩咐离开太子宫后,思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妥,心中总是割舍不下太子,便继续在长安京城呆下去,晚夕仍偷偷潜入太子宫内与太子幽会。
太子夜里孤寂之时,每每见雪儿到来,甚是欢喜,既然彼此已将终身托付,哪里还能将她拒之门外?况且雪儿深夜而来,平旦之前即去,估计无人知晓,两人遂放开情怀,夜夜春霄,尽意缠绵。一个心愁得解,雾里看花;一个痴纯无地,娇柔若水,两厢有如干柴烈火,好不销魂惬兴。
然而许娥有心要拆散这对鸳鸯,暗在太子的身边布下自己的眼线,悉将他与雪儿的诸般情状收集掌握,几乎就像时时目睹自己的夫君当着自己的面与妖女快活,真恨不得将其二人当作狂蜂浪蝶一掌拍死。随后得知王皇后不仅偏袒庇护太子,而且打算成全其与雪儿的苟且姻缘,岂不正如火上浇油,哪里还能受得了此番污辱?况且日后若被雪儿鸠占鹊巢,自己将何处安身?为长远计,自是再顾不得颜面,哭闹到父亲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跟前,将积压已久的闺怨委屈尽实控诉。
许嘉心疼爱女,当然怒不可遏,觉得太子狠心让新婚之妻守活寡已着实过分,在燕尔之期拈花惹草更是不该,王皇后甚至欲聘那雪儿为太子侧妃,往后在太子宫内女儿许娥的地位实确堪忧。但他毕竟身为两朝元老,处事老谋深算,想到女儿的一生荣辱全系太子的显赫尊位,若是将太子之过弹劾上奏,弄不好皇上真的会废掉太子,另立继位之人,那就因小误大,得不偿失了。左思右想,只能压下火气,向许娥晓以大义,嘱咐她务须忍让并约束宫人,决不可将太子私宠雪儿之事传扬出去。
许娥无奈听从。父女两人接着兢兢图计一番,盘算如何阻止雪儿入宫为妃争宠。然要达此目的,非竭尽全力就必定能为,关键须得看王皇后的脸色行事。许嘉斟酌再三,不日找了个空闲,私自入未央宫去见王皇后。
两位儿女亲家寒暄已毕,许嘉装出惶惶不安的样子,忧心忡忡道:“微臣数次于朝野内外听到不利于太子之议,不知皇后娘娘可曾有所知悉?”王皇后懅然道:“本宫未得耳闻,望亲家坦言相告。”许嘉道:“恕微臣不敢犯逆直陈。”王皇后道:“你我如今已是一家人,无论好坏,但说无妨。”
许嘉让摒退左右,方才挪榻近前,谨小慎微的道:“有大臣私下妄议皇上行将废长立幼,并向市井街坊散布此等论调。”王皇后故作镇定道:“臣子不戮力效忠秉职,却放肆大胆虚揣歪曲圣意,还到处挑拨帝嗣继统之是非,若是查明了,论罪当诛。”
许嘉道:“微臣当然不会轻信传言,但以太子近况度之,恐怕也不是臣属无中生有,空穴来风。”王皇后警觉道:“太子至近有何不妥?”许嘉道:“以前太子好读经书,宽博谨慎,处事仁厚,甚得皇上喜爱。但近来听说常耽于酒娱之欢,弃经卷如敝履,以至喜好消遥燕乐,行为放纵。皇上很是不悦,以为其无能担负社稷之重托。”
王皇后正色道:“有心之人恶意中伤造谣生事,亲家断不可受诸等流言蜚语蛊惑。”许嘉道:“眼下便有一名民间蛮女,名唤雪儿,太子数度将其留宿宫中。此女妖媚矫情,放浪形骸,夜夜潜入太子听书阁中,诱使太子废卷向欲,宣淫无制,宫人尽知。此事若传至皇上之耳,恐怕对太子的前程极为不利。”
王皇后听罢,立明许嘉来意,宽慰道:“雪儿并非无良女子,只是对太子情有独钟,又曾经数次搭救太子于危难之中,才与太子有私。本宫欲纳其入宫侍候太子,也是想答谢其对太子的恩义,决无冒犯冲撞娥儿之意。而且那雪儿虽然长得不错,天性纯良,但其出身蛮夷寒族,哪里能与知书识礼、贵为正妃的娥儿相比?做个侧妃已是高抬了她,焉可让其窃居尊位!望亲家大可释心宽怀。”
许嘉见王皇后把话说到了自己和女儿的心里去,且其成全太子与雪儿之由合乎常理,难加辩驳,瞬时不知如何劝谏才好。平民富家尚容纳妾,何况贵为一国储君的太子,娶个侧妃自当无可厚非。依王皇后之言,许娥的尊荣暂时无碍,然则天命有差,若是认许雪儿入宫为侧妃,指不定比许娥先诞王儿,成了未来皇上的嫡子,如王皇后那般,母以子贵,将来许娥与雪儿的身份地位孰尊孰卑,就很难说了。但此番担忧委实不能公然启齿,天子之胄,国祚绵延为重,岂能由后宫妃嫔争宠而定。加之许嘉亦恐有损爱女颜面,不愿将太子冷落许娥之情和盘托出,就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无法说了。
可女儿所受之辱终究难以下咽,许嘉暗暗计较,使出狠辣手段,软中带硬的道:“微臣心疼娥儿,实如娘娘宠爱太子殿下。眼下婚事尚未弥月,便有雪儿之事横插其间,微臣深怕娥儿受不了如此尴尬场面,执意要闹到皇上那儿申辩是非曲直。到时假若惊动朝廷,惹怒皇上,事下公卿大臣议论,正合前述妄谣,则事体就大了。”
王皇后心知此中利害,止不住动容关切道:“亲家所虑甚是。以亲家之见,雪儿之事该当恁地处置?”许嘉斗胆进言道:“娘娘最好能放弃聘娶雪儿入宫之计,替以封赏去之。”王皇后慎重道:“本宫有言在先,不好出尔反尔。且儿女情长也非俗礼所能打发得了。”许嘉强谏道:“大局为重,望娘娘三思。”
王皇后想到太子目前尚须依凭许家之力扶持,不得不顾及许嘉所言,然以母仪天下之尊,却要受制于亲家,心里着实老大不高兴,折中应付道:“可暂缓纳雪儿为侧妃,不过权且容许她往来太子宫中,叙叙旧日恩义,应是人之常情。”许嘉以为王皇后已有意退让,赶紧趁热打铁,加重话头道:“民女留连太子宫闱,乃自古未有之制,日久难免是非缠身,对太子殿下同样不利。”王皇后竭力隐忍道:“亲家此言,莫非定要骜儿做个薄情寡义之人,断绝与那雪儿的交往?”许嘉道:“时局所迫,此为上策。”
王皇后忽然叹起气来,意味深长道:“本宫是该以大局为重,然亲家和娥儿也当以大局为重。要知道本宫之所以愿将就骜儿与那雪儿之好,乃因骜儿一旦见不到那雪儿,必会闹出事情来,令局面更加难以收拾。敢请亲家体谅此番难处,多加开导娥儿,让她不必对雪儿之事过于介怀。”
许嘉听出王皇后纳雪儿入侍太子之意已决,只好道:“原来娘娘有此苦衷,请恕微臣不知之罪。不过聘娶那雪儿入宫既不急在此时,可说服太子殿下让她先回家去,日后再备厚礼迎之。”王皇后道:“本宫之前正是这般处置,奈何骜儿当面答应照办,背地里仍是偷偷与那雪儿缠在一起。其执拗至斯,若定要把他们二人分开,总归不妥。莫如容我好好规劝骜儿,令他日后务须依从宫规礼制,多加约束,不经娥儿准许,不能再让那雪儿到太子宫来。”
许嘉明知依照王皇后的说法,决难阻止雪儿与太子之私,但王皇后已相让到此等份上,估计多劝也是浪费唇舌,无奈假意赞同,告辞出宫而去。王皇后处事谨慎,担心许嘉暗生怨贰,当下不敢怠慢,亲自将他送至宫外。然后移驾前往太子宫,当着许娥之面教训太子一番,告诫他切不可私会雪儿,以消除许娥的心头之恨。
许娥不清楚王皇后另有其他心思,只道她全为自己着想,当然暗自高兴,尽盼太子能舍弃雪儿,早点回到自己身边来。王皇后却在私下里向太子重提将来纳雪儿为其侧妃的打算,稳住其情绪,并叮嘱太子往后小心行事,尽量不要与雪儿在宫里见面,避免惹怒许娥,以防生出意外来。
太子对王皇后表面上唯唯诺诺,但心里明白必定是许娥妒忌雪儿,背后告状,对她反倒厌恶起来。先前太子只是不愿迁就父母之命,与许娥有些隔膜和抵触,对她并无成见,如今彼此之间简直就像突然被劈出一道鸿沟,更难有望心意相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