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家仇族望(1)
太子双手被反剪在后,由胡耆堂控制着,全身瘫软,几不能直立。见到欧阳华敏如遇救命稻草,目光惶急求助,张口想要呼喊,却做声不得。欧阳华敏猜测他已被点了哑穴,无法说出话来,立知情势非同小可,不敢贸然趋救。
胡耆堂离开巴山越墅时虽留有话给欧阳华敏,说明手里有欧阳华敏最为忧心的人。但欧阳华敏以为胡耆堂只是想找借口引诱自己前来神农轩馆,没想到胡耆堂所擒之人竟然是贵倾天下的皇太子,一瞬间不由得既喜且忧。喜的是终于找到了太子,忧是的如何对付胡耆堂才能使太子安然脱险。当下急思应变之策,对胡耆堂道:“老前辈,你把太子殿下捉到这里来,想要怎地?”
胡耆堂开门见山道:“无他。想要向你借勾眉剑谱一阅。”欧阳华敏道:“晚辈从未见过什么勾眉剑谱,敢望前辈高抬贵手,不要执意为难。”胡耆堂道:“你若抱定欺瞒,吝啬寸卷,老夫只好拿太子殿下的身家性命向你讨要了。”欧阳华敏忙道:“勾眉剑谱与太子殿下全无干系,你赶紧把他放了。”胡耆堂笑道:“只要你把剑谱交出来,我自会放人。”
欧阳华敏投鼠忌器,沉住气问道:“太子殿下怎会落在你手上?你不怕触犯王法么?”胡耆堂似无所谓道:“老夫只管顺从天意,哪管什么王法。”欧阳华敏不解道:“此话怎讲。”胡耆堂慢条斯理道:“老夫原本只打算独自前来,可谁知途中太子殿下适好撞到老夫手上。老夫见他装扮成普通百姓,便索性成全他,把他带到此地好好享受一下真正百姓的滋味。”
欧阳华敏道:“你无端将晚辈家父刺伤,晚辈尚且不与你计较。太子殿下与我非亲非故,你拿他来要挟晚辈,又有何用?”胡耆堂嘿嘿一笑,狡黠道:“看似无甚相干,其实却是大有噱头。”欧阳华敏假作随口问道:“有什么噱头?”
胡耆堂道:“你在长安京城担当护卫太子之重任,太子反倒跑到你的家里来玩失踪,甚至还在你拜师学艺之所出了事,你想想会有什么后果。即便不是诛连九族,恐怕你的家人和师父、同门也难逃死罪。况且巴山越墅之民本来就是逆党之后,若遭牵连暴露,罪上加罪,到时局面更是不堪设想。”
欧阳华敏悚然心惊,暗忍怒气,悻悻的道:“原来你早已算计好一切,要以栽罪嫁祸胁迫晚辈亲族!晚辈与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恶毒蓄谋陷害?难道就仅仅为着一本剑谱么!”胡耆堂答得干脆利落:“正是。”
欧阳华敏愤然指责道:“你明明知道勾眉剑法早已失传,天下无人晓得其剑谱下落,却仍痴心妄想,疑神疑鬼,捕风捉影,横生是非。你跑到我家村上寻衅滋事,已是大错特错。若再胆敢加害太子,动他一根毫毛,定然只有死路一条。”
胡耆堂哈哈笑道:“我看未必!你们欧阳大族好不容易才保留下一支血脉,尚不畏触犯皇命偷偷习练勾眉剑法。我胡某乃域外之民,独来独往,不受拘束,何惧之有?即便立取太子性命,也不见得罪责难逃。反倒你们窝藏勾眉剑谱一旦事泄,顷刻便有杀身灭族之祸。况且太子殿下若在你师父的神农轩馆中被害,你们更加脱不了干系,到时何止满族皆诛,恐怕连你们的祖坟都要被挖出来论罪羞辱。至于事实真相,谁会怀疑是我胡某所为?谁会相信我胡某为寻一本剑谱会把太子抓到这种荒蛮的地方无辜杀害?权衡利弊,你是交出剑谱为安呢,还是继续藏着掖着?倒是须得好好斟酌。”
欧阳华敏忌惮太子在他手中,知道形势不利,强压满腔怒火,告诫道:“天日昭昭,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行凶作恶,无论躲到何处,迟早必遭天谴。而我亲族本来无辜,自会有见证之人为其等洗脱罪责。你若止为剑谱而来,奉劝你千万别自欺欺人,尽打伤天害理的歪主意。”
胡耆堂道:“老夫当然只是想向你们借阅剑谱,决无贪抢冒犯之念,假如你们通情达理,稍稍满足老夫所愿,老夫何至把事情做绝。但没想到诚心诚意而来,你们却个个故意装傻,不管老夫如何屈尊相求,就是不肯以实情相告,甚至还说全无勾眉剑法之事,简直是把老夫当作被蒙在鼓里的猴儿来耍。你们以为我胡某那般容易受骗上当么?想把老夫随随便便打发走人,也得看看你们有何能耐,既逼迫老夫用强,就怪不得老手下手不知轻重了。你若已识得老夫的厉害,便老老实实把剑谱交给老夫,好教彼此相安无事。我胡某素重信义,绝对不是无赖之徒,参研之后必将剑谱原样奉还。”
欧阳华敏明知他在狡辩纠缠,仍诚恳的道:“我们族上真的没有什么勾眉剑谱。”胡耆堂以退为进道:“权当剑谱不在你们手中,也应给老夫指明其下落,好让老夫前去相借。”欧阳华敏道:“我们也不知它在何处。”胡耆堂狐疑至深,冷笑道:“你们既无也不知勾眉剑谱,你的勾眉剑法从哪儿学来?”欧阳华敏如实道:“晚辈的剑法悉由师尊剑牍先生所传授,自始至终师父只说它是荆楚剑法,从未有片言半语提及过勾眉剑法。是以晚辈根本不知有勾眉剑法,更不知所学是不是勾眉剑法。”胡耆堂肯定的道:“那日你与老夫试招所用,便是勾眉剑法。”
欧阳华敏有意试探胡耆堂的底细,顺着他的话头问道:“前辈何以知之?”胡耆堂道:“当时老夫已对你所使的剑招生疑,但你不肯明白说来,老夫只好悉数记下,广搜武学秘史典籍,与散见于各处有关勾眉剑法的点滴记载详加比对,百般参研,最终确信你所使的必是勾眉剑法,间或有所变通罢了。”欧阳华敏想不到他竟下了这许多功夫,感慨道:“前辈为此一门剑法,忒也费尽心机。”
胡耆堂接着道:“而且老夫还打听到一些消息,知道你家村上巴山越墅之民,正是当年以勾眉剑法享誉天下的欧阳大族之后。你们的祖上先人因随吴王刘濞作乱惨遭族诛,仅区区漏网余孽侥幸存活下来。他们为逃灭族之难,不得已携带勾眉剑谱远离故土,偷偷迁徙到南郡秭归的深山老林中隐栖,并将勾眉剑法暗暗流传下来,使此门神秘剑技方得不绝于世。”
欧阳华敏叹道:“前辈对巴山越墅所知,胜过晚辈百倍,然则大半必是讹传。因为晚辈自记事时起,就从未听说过祖上有什么秘传武功,村族上也从未见到有人谈起过、习练过什么勾眉剑法。至于当年欧阳大族的后人,应不止晚辈村上巴山越墅一支,其他各支在何方落脚,是不是在此一带,是否留传下勾眉剑法和剑谱,至今尚不得而知。适借前辈来意,晚辈专程试探村上族老的口风,皆全然不晓。诚望前辈另寻他处,查找知情之人相询。”
胡耆堂目视欧阳华敏良久,琢磨其言不像有假,方才问道:“你的剑法武功确系完全由剑牍先生所授么?”欧阳华敏道:“晚辈决无二师。”胡耆堂续问道:“你的师父现在什么地方?”欧阳华敏道:“恩师云游无踪,但年关将至,估计不久就会回来。前辈若想知道他传授给弟子的是不是勾眉剑法,不妨在此等他。说不定他老人家获悉有关勾眉剑谱的一些情况,或者兴许愿与前辈共同切磋深研,一解前辈之渴。”他忽然出言挽留胡耆堂,实是缓兵之计,欲拖住胡耆堂等到师父剑牍先生归馆,好由师徒联手逼迫胡耆堂交出《太公兵法》,并酌情对付或相助杜青山。
胡耆堂似有应允之意,稍稍犹豫道:“老夫留候并无不可,只是适才下手重了些,伤着了馆中的几名弟子。他们应是你的同门师兄弟,但愿你们师徒不予见责。”欧阳华敏这才想起那些留守神农轩馆的弟子。因到来之时看见神农轩馆荒凉萧瑟,没有半点人气,还以为众师兄弟趁师父不在,都贪玩出游去了,没想到他们果然已和胡耆堂交过手,急忙问道:“我的那些师兄弟现跑哪儿去了?”胡耆堂道:“就在后屋的柴房里。”
欧阳华敏不难猜知众师兄弟必是着了胡耆堂的道儿,所以全不见其等踪影动静,为弄明情状,作速转身往庐舍后屋走去。胡耆堂拽住太子纵身一跃,挡在通向后屋的过道上,阻拦道:“你无需替他们着急担心,他们好端端的没事,不过被封了穴道,暂须受些委屈而已。”欧阳华敏更是放心不下,质疑道:“前辈说的若是实情,就让晚辈前去与众师兄弟打声招呼。”胡耆堂不怀好意笑道:“无此必要,除非你想把他们救出来合力对付老夫。”
欧阳华敏被他说中心计,只好止步,应变道:“你若这般想,就太小觑我欧阳华敏了。”胡耆堂恍若心知肚明道:“不是老夫吹嘘,就算你添多那几个师兄弟做帮手,甚至连你的师父剑牍先生一同算上,老夫也全然不惧。”
欧阳华敏急思对敌之策,却听得杜青山的声音从庐舍正门外传来:“胡老儿,你欺负我乖孙儿是么?为难一帮小娃儿算什么本事?你若真有能耐,还跑到这里来躲我这老瞎子干啥?”话音未落,已见其人和闵儿、雪儿快步走进庐舍之内。
原来他们三人在屋外久等不见欧阳华敏出去,眼看天就快黑,担心发生不测之情,便悄悄跟到门外窥探。适好听到胡耆堂口出狂言,奚落欧阳华敏及其师门上下,着即不请自入。
胡耆堂闻知杜青山的话声,已略显吃惊。接着见他和两名长得一模一样的娇美少女出现在屋内正堂前的过道上,更是出乎意料。他从未见过闵儿和雪儿,不知她们是什么来头,止不住纳闷道:“杜老兄,想不到你也来了。旁边两位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杜青山呵呵一笑,正待回答。雪儿已经迫不及待地冲着太子颤声惊叫道:“镐民哥哥,原来你是落入了贼人手里,可让我担心死了。幸亏老天不负苦心人,让我们终于找到了你和这名恶贼。你还好么?”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如同恩爱夫妻生离死别之后重逢,悲喜交加,激动不已。
太子因为作声不得,只能看看雪儿,又看看闵儿,既是诧愕,又是惊喜,更有羞惭慌窘之色,神情复杂得难以形容。雪儿马上要冲过去解救太子,欧阳华敏赶忙把她拉住,嘱咐道:“雪儿,千万不能冲动,一切交由我来处置。”雪儿急得一下子哭出声来,揪心道:“欧阳大哥,你一定要把镐民哥哥从这恶贼的手中抢过来。”
闵儿在旁安抚她道:“能够找到你的镐民哥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眼下你的镐民哥哥看上去并无大碍,欧阳大哥决不会袖手旁观,你大可放宽心儿等着瞧。”雪儿仍旧焦切万分,忧心忡忡道:“你还说镐民哥哥没事,他见到我们已经不会说话了。”
杜青山闻言已知雪儿和太子的交情,对闵儿乐道:“乖孙媳妇儿,我说要给你的表妹许配个如意郎君,你看此刻如何?她和这位少年不正是天造地就的良缘么?我这个瞎子孤孤单单苦了一辈子,生来注定专为他人牵线做媒,促合的姻缘决无不成之理。”
闵儿责备道:“瞎眼老儿,你先不要黄公卖瓜,自卖自夸。赶紧把太子殿下救过来才是正经。”杜青山惬意卖乖道:“此有何难,只要爷爷我出声,无须动一根手指头,胡老儿就得乖乖放人。”雪儿已站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迫切敦促他道:“那你还不快些儿救人?啰嗦什么!”
杜青山听得雪儿不无怪责之意,便对胡耆堂和颜悦色道:“胡老儿,你弄明白了没有?你手上的少年乃是我乖外孙女雪儿的相好,麻烦你稍稍松手,先把他放了,免得老子被夹在你们中间左右犯难。”胡耆堂见他语多诙谐,没有半点正经模样,即信口答道:“杜老兄,你不要说笑话了,这位少年实是汉国当朝太子殿下,八辈子与你扯不上干系。”
杜青山约略收敛神情,认真道:“我与你相交一场,难道这个面子都不肯给么?”胡耆堂假惺惺道:“为弟岂敢!只是为弟斗胆将堂堂太子殿下带来这里,确因有事须得借他帮忙。等为弟把事情办完,自会放人。”杜青山问道:“你要办什么事来着?”胡耆堂迟疑不答,似有难言之隐。
欧阳华敏早已猜透胡耆堂的心思,在旁抢白道:“他能有什么好事!无非猫改不了吃腥,千方百计想要把别人的武功秘籍弄到手,占为已有,所以欲拿太子殿下相要挟。”此话却好刺中杜青山的痛处,他即刻拉下脸来,质问胡耆堂道:“胡老儿,你到底放不放人?”
胡耆堂狡辩道:“杜老兄,你休要听信旁人挑拨,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杜青山面带愠色道:“你与我的旧帐还未了结,便又到处招惹事非,叫我如何信得过你?假若你的话当真,就速将太子殿下放了。”胡耆堂面有难色,搪塞道:“以你我的交情,放人也不急在一时,凡事皆好商量。”杜青山黑着脸道:“今日没得商量,我只要你一句话。到底放人还是不放?”
胡耆堂犹豫不应。杜青山忽地怒从心起,大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为一丁点儿屁事,竟劫持堂堂汉国太子。早知道你生着这副唯利是图的坏心肠,当初就不应该救你。”胡耆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杜青山听无结果,断然挥起手中铜杖,猛向胡耆堂劈头盖脸砸去。他听音辨位奇准,方位不差分毫。
胡耆堂擒着太子侧身闪过,顺手摸向腰间佩剑,不甘示弱道:“杜老兄,你若是刻意相逼,为弟我也不客气了。”杜青山愈加怒不可遏,狠狠数落他道:“你什么时候客气过?随随便便就从我身上偷拿宝物,抵赖不肯归还,害得我医治瞎眼差不多半途而废。此回更想拿太子殿下当你的挡箭牌,堵塞吾口,你究竟是何居心,要这般昧着良心与你相交多年的老友作对!”一边声色俱厉,一边挥舞手中铜杖向胡耆堂痛下狠着。原来他竟疑心胡耆堂把太子殿下抓来,是为使他不便当着太子之面讨要《太公兵法》。
胡耆堂连连后退避让,结结巴巴的解释道:“为弟我这么做,其实是想帮助你……你眼看不见……若是无人指点,终究难免差错……弄不好……弄不好会要你性命……”杜青山听他似是有口难辩,越加气愤,手中铜杖招数凌厉,欲逼他腾手接招,好让太子脱身。然而胡耆堂非但不肯放开太子,反借太子之躯护住周身,教杜青山不能不有所顾忌。
欧阳华敏本欲趁杜青山缠住胡耆堂之机,先到后屋的柴房把众师兄弟解救出来,但见到此种阵势,止不住担忧太子之危,不敢马上抽身离开。念及闵儿、雪儿不了解神农仙馆的情状,且不一定能破解胡耆堂的门道,也不放心支使她们代自己前去,便暂且作罢。
雪儿在一旁目不转睛盯住太子,心头提到了嗓子眼,不停拿话提醒杜青山:“瞎眼爷爷,你小心些——更要小心些,切莫伤着了镐民哥哥。”杜青山的耳朵忽然间聋了似的,对雪儿的话声置若罔闻,只顾挥杖左劈右砸。不过他终究害怕误伤太子,出手不够果断利索,胡耆堂虽未拔剑,他也未能占到便宜。
眼看胡耆堂就要退至墙角,马上无处可躲。却在这当儿,猛听得剑鞘响动,但见青光一闪,胡耆堂已长剑在手,架开杜青山的铜杖,反让为攻。欧阳华敏目睹太子瞬间被夹在两方的剑杖之间,岂能再顾忌旁观,当即拔出青龙宝剑,跃身上前,锋镝直抢胡耆堂要害。
胡耆堂独斗二人,阵脚丝毫不乱,凡遇极险,即推太子在前抵挡,吓得雪儿尖声惊叫,花容失色。欧阳华敏和杜青山慑于太子的安危,招数仅使出几成功力,不得不留有余地,只要见到、察觉到胡耆堂拿太子接招,便被迫抽剑回杖相避,莫敢过于用强使狠。如此一来,两人的制胜杀着每每受太子的险情掣肘给胡耆堂轻易化解,尽管以二敌一,仍跼跼兢兢占不到上风。
双方拼斗了数十个回合,天色越来越显昏暗,屋内光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欧阳华敏心知照此相持下去,到了夜间堂上黑作一团目不见物,太子口不能做声,身周处处杖风剑气,处境最是凶险叵测。为稳妥起见,须得尽快逼迫胡耆堂放下太子相斗。可胡耆堂几近半生痴志沉迷武学,谙习数门剑法,深研经年累月,招数精准刁钻,万般变化离奇古怪,层出不穷,纵使欧阳华敏和杜青山戮力同心要从他剑下夺人,又岂能容易得手。
闵儿心思缜密,早已想到天黑对相救太子不利。眼见欧阳华敏和杜青山合斗胡耆堂久战不克,太子迟迟未能脱困,估计一时半回难有结果,便向欧阳华敏问明庐舍内惯常放置火烛之处,拉上雪儿前去查找照明物事。不一会儿,二人取来火石和松烛数支,在正堂上点燃,屋内刹那重现光明。
胡耆堂以太子充当掩护,本籍夜黑令欧阳华敏更加投鼠忌器。见到烛火亮了起来,把自己和太子照得一清二楚,给欧阳华敏瞧得仔细剑力大增,即改变主意,擒着太子边斗边向堂室的后门退去,企图撤出到屋外。他明知只要到得外边,夜间山风甚大,烛火难支,欧阳华敏断难借助烛光辨认出太子的准确方位,自己仍是稳操胜算。
闵儿、雪儿察觉其计,一个拔出剑来,一个顺手操起堂上的一根木棍,箭步绕到胡耆堂与后门之间,欲截住其人。奈何胡耆堂的武功实在高强,两位姑娘与之相差太远,如何阻挡得了,三招两式立被对方剑芒逼得手忙脚乱,自顾不暇,险象环生。欧阳华敏看在眼里,担心闵儿、雪儿中剑受伤,连声喝令两位姑娘退下。
闵儿眼见自己和雪儿根本无法阻止胡耆堂半步,坚持下去徒给欧阳华敏增添累赘和顾虑,只得听从欧阳华敏之意,闪开到一旁让出过道来。雪儿兀自挥动手中木棍顽固抵挡,剑棍相接,只听得“咔嚓”声响,手上的家伙瞬间被胡耆堂的利刃连连削成数段,甚至腕指险些不保,直给唬得面如土色。
闵儿见状,急中生智,趁着身在暗处悄悄拔下头发上的银簪,当成手上暗器,瞅准胡耆堂的面门倏然弹射而发。胡耆堂正潜心挥剑酣斗,猛地瞥见昏黄的烛光之下一物锃亮,如飞针疾刺脸面而至,不由得微微一懔。其时却好被欧阳华敏和杜青山缠住,来不及抽剑挡拨躲闪,不得已紧急松开擒住太子的左手,迎着飞来之物迅捷无伦凌空一抄,刹那把它接住,方知是一枚银簪。
太子何其机灵,火速抓住胡耆堂松手的瞬间,矮头缩身躺倒就地一滚,不待胡耆堂回过神来,已摆脱其指掌控制。欧阳华敏见到太子终于有机会脱身逃开,精神大振,迅猛使出致命狠招,接二连三逼迫胡耆堂不得不留神接招化解,加上杜青山手上那根横劈直扫、招招威力无比的铜杖,刹那间使得胡耆堂分身乏术,无暇顾及重将太子擒回手上来。
太子在欧阳华敏和杜青山竭力相护之下,窜出到胡耆堂力所不及的搏斗圈外,心神才得稍许安定。雪儿急不可耐跑上前去,一把搂住太子的双肩,喜极而泣。太子拿眼去看闵儿,张口不能,茫惑莫知所从。闵儿却故意把脸掉向一边,撇开太子的目光,对他不理不睬。太子落漠的将雪儿推开,只握住她的双手,神情委顿凄凉。
雪儿仰起头痴痴地注视太子,激动得热泪盈眶,仿若一对鸳鸯眷侣不知经历了几多患难,几多离合,已分说不出爱恨滋味。太子无奈的以手指口,冲着她摇了摇头。雪儿领会其意,宽慰道:“镐民哥哥,你肯定被恶贼点了哑穴,莫要着急说话,我马上替你解开。”太子点头作答。
雪儿将太子安顿到正堂侧边的木椅上,认准其后颈凹陷处的哑门,依照蓝玉公主所授的解穴手法,立刻给他推宫行血。但使劲折腾了许久,全不见有一点儿成效。原来胡耆堂的内力深厚,远非寻常习武之人可比,所封穴道自不是普通手法能解,而且雪儿内力根基甚浅,如蚍蜉撼树,当然无济于事。雪儿省悟过来,只好停手,守护在太子的身旁,眼巴巴看着欧阳华敏,切盼他和杜青山尽快制服胡耆堂,前来相助。
胡耆堂手中没了太子,已无筹码可押,若继续与欧阳华敏、杜青山缠斗下去,情势显然不利。眼看欧阳华敏愈战愈勇,威力难挡,着即挺剑拨开其二人的夹击,径往后门纵身一跃,旋即夺门而出。欧阳华敏见他尚未落败便逃,估量拦他不住,便收剑停手。杜青山却死缠胡耆堂不放,听得胡耆堂已到屋外,即紧跟着追了出去。两人在屋外接着交起手来。
欧阳华敏丢开杜青山和胡耆堂不管,转身走到太子跟前,恭敬施礼叩见,然后替太子解开哑穴。太子久不能言,顷刻才恢复如常,细将如何被胡耆堂擒来此处的经过前前后后照实说知,欧阳华敏、闵儿、雪儿方明白其失踪详情。原来那日太子从南山荒野坟场赶回京城途中撞见的老者,正是胡耆堂。他把太子点倒后,擒上轺车,一路挟持到南郡秭归来。历经十数日披风迎霜,奔波劳碌,太子的易容伪装早已脱落褪尽,是以欧阳华敏和雪儿等人一见,即刻认出他来。
胡耆堂和杜青山在屋外持续相斗,起初剑杖相交之声不绝于耳,随后渐去渐远,俄而杳不可闻。欧阳华敏惦记同门师兄弟的处境,无心去追赶胡、杜二人,留下雪儿在堂上照顾太子,与闵儿快步穿过庐舍当中的廊道,寻到后屋柴房,果见五名同门师兄弟均身负剑伤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其中有四人来自巴山越墅,是欧阳华敏的同族堂亲,见到欧阳华敏犹为惊喜。
欧阳华敏急先察看五名师兄弟的剑伤,见皆非要害,不难治愈,稍稍松了一口气。因已知道其等被胡耆堂封了穴道,作速一一解开。之后一边和闵儿给他们包扎伤口,一边切询胡耆堂对付他们的情状。五名师兄弟尚不知胡耆堂是谁,听说正是将其等刺伤的那位胡人,立马群情激愤,争着控诉。
原来师父剑牍先生自打年初到长安京城探望欧阳华敏和嫱儿之后,就一直没有回过神农轩馆。馆中二十几名弟子日久无人约束,便回家的回家,云游的云游,只剩下五人看守庐舍,平日热闹非常的神农轩馆自然冷清了许多。四名巴山越墅弟子因为离家甚近,是以尽数留了下来。
日间胡耆堂挟带太子寻到神农轩馆来,指名道姓要找剑牍先生切磋武学。五名弟子见他来意不善,不愿详告,只说师父上别处办事去了,十天半月回不来,欲将他打发走人。胡耆堂将信将疑,非要问明剑牍先生的去处,五名弟子倒真无一说得清楚。胡耆堂更是生疑,不甘心白跑一趟,强邀五名弟子与他比试剑法。五名弟子不知他的底细,又无师命,不敢擅惹是非,个个谨持礼节,推却不从。胡耆堂刻意求教,五名弟子仍是不肯答应。胡耆堂改以恶言相激,五名弟子也全不理会。胡耆堂无可奈何,被气得拔剑挑衅,结果悉将五名弟子刺伤,依然无人亮剑与他比试。
胡耆堂想不到五名弟子宁愿陪上性命,也要维护师门高义。冷静下来,竟使出滑稽毒计。先是借五名弟子不愿动手之机,一一点封了他们的中枢要穴,让他们连一丝挣扎的气力都没有,形同废人。然后扬言谁答应与自己比剑,就把谁的穴道解开。岂料五名弟子即便受辱,照样无一人就犯。胡耆堂只得更施卑鄙手段,发恶把五名弟子扔到后屋的柴房里,从厨室弄来一些盐巴花椒水,撒在其等的伤口上,欲使他们忍受不住伤痛折磨,迁就己意。
五名弟子的伤处有如火炽,钻心痛楚之极,但皆咬牙强撑,毫不妥协,就连一声呻吟都没有。胡耆堂恼怒得上窜下跳,像疯狗面对五头刺猬无处下牙一般抓狂。最后实在是拿五名弟子全无办法,只能寄望他们所言不实,剑牍先生应当不久便回,或者等得见到欧阳华敏,能够讨要确凿说法。遂押着太子在庐舍正堂耐心歇候,直至欧阳华敏领着三人果真到来。
欧阳华敏向五位师兄弟说明胡耆堂的图谋,其等方知胡耆堂的恶劣行径竟是为得到一本勾眉剑谱,登时大倒胃口,当场拽指叫骂,悔恨莫及。声言早知事情这等荒谬,就该好好教训胡耆堂,给他颜色瞧瞧。欧阳华敏劝慰道:“那胡狗知道我们并无勾眉剑谱,已经走了。可见你们不与他动手也是好的,免得他更添疑心,不肯罢休。”五位师兄弟听了,稍得宽怀,止住骂声。
欧阳华敏没有马上向五位师兄弟引见闵儿,五位师兄弟也不好多问。七人一同出到正堂上,当着太子和雪儿之面,欧阳华敏才介绍双方一一认识,只说同来三人皆是自己的好友,没有表明具体身份。五位师兄弟之前见到太子时,已疑心他不是哑巴,可能与胡耆堂有些纠葛,没料到他不仅口齿伶俐,遭到胡耆堂为难,且与欧阳华敏相熟,个个慨叹不已。
欧阳华敏顾及太子的底细不宜暴露,没有说出他被胡耆堂掳来之情,闵儿、雪儿皆看着欧阳华敏的脸色行事,自也不会多嘴嚼舌。考虑到连夜赶回巴山越墅多有不便,且担心胡耆堂重返神农轩馆,当晚欧阳华敏与同来三人就在神农轩馆住下。五名师兄弟赶忙热心张罗盛情款待客人,权将余事抛诸脑后,甚至连与欧阳华敏叙旧的兴头都暂时顾不上了。
由于昔日嫱儿曾在神农轩馆拜师学艺,馆中专给她添置了一间起居雅室。在嫱儿离馆入宫之后,为备其后另有女弟子入馆或有女客造访,也难说嫱儿会不会偶得时机回馆探望师门,剑牍先生遂将那间雅室一直原样保留下来。闵儿、雪儿虽为女流,在嫱儿住过的雅室歇宿倒不费事。
欧阳华敏至感棘手的,莫过于务必确保太子平安无事。他打算次日回巴山越墅禀明父母,即护送太子赶返长安京城,虽留在神农轩馆止有一晚,也决不敢掉以轻心。之前陪伴太子所经受的种种凶险犹历历在目,为防万一,遂冒昧请求与太子同处一室而息。
凌晨五更时分,雪儿悄悄来将太子叫走。欧阳华敏以为他们二人欲叙儿女之私,便佯装熟睡未醒,免令两个有情人感到尴尬。
过得一个多时辰,天已大亮,欧阳华敏起床梳洗,仍然不见太子回来,也不见闵儿如往常那样早早过来替自己收拾行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到闵儿和雪儿歇息的雅室外看看究竟,见室门虚掩,即叩门问安,里面却无人回应。当下大感诧异,顾不得莽撞失礼,径自推门入内,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见室内空无一人,床上被褥收拾得整整齐齐。再看闵儿和雪儿的行囊,都已不在,仅桌案上留着一封写明是给自己的粗布信函。欧阳华敏认得是闵儿的字迹,拆开信函速看,方知闵儿为让自己留在家中照顾父母,决定由她和雪儿护送太子回京,一早三骑便已起程。信中叮嘱欧阳华敏不必担惊记挂,并在结尾附上四行哀婉隐晦的诗句:
明月照心心知月,
月不知心奈何天。
天作星罗月孤心,
心明再来月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