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英雄大会(4)
驹于利受一方不仅输掉此局,且还损伤了一员扛鼎武师,群情激奋,士气大受打击。稽苏靡想要马上登坛挑战报复,驹于利受却冷静下来,反复捉摸呼韩邪单于一方尚未出战的六人。应该说他对燕然飞侠和独孤奋奋应当会比较了解,因为这两人的武功身手在匈奴颇有名气。估计他对杨普和姚金星也偶有耳闻,但对从大汉长安来的马大侠、赵大侠想必就莫知深浅了。下一局呼韩丕显是派马大侠上场。驹于利受为稳妥起见,不再像之前那样急躁冒进,改让北军右营大都尉铜支其先行出战。
但接下来的比试更加惊心动魄,着实令驹于利受不寒而栗。铜支其魁梧彪悍,武功不弱,下手也毫不留情,但马大侠的武功实确比他高出许多。两人顽强交手了上百招,马大侠故意卖了个破绽,不甚费力便削断了铜支其的一条胳膊。随后是驹于利受一方的当于海长、兰焉耆依次上场,皆想凭手中的战刀也把对方砍成残废,结果先后反被对手赵大侠和杨普狂揍了一顿,遍体鳞伤几同烂泥,连爬都爬不起来,亏得滚下旃坛保住了一丝性命。
至此双方各胜九局,互相扯平。驹于利受眼看己方优势尽失,且有四人伤势惨重,不由得额头汗水涔涔而冒。最后三局已成决胜关键,再抢先一局至为重要,驹于利受思虑良久,目视李晚,寄以重望道:“李爱卿,接下来这局由你出战,务必一定要拿下。”
李晚点头答应,作速脱掉外衣,只着一袭紧身素妆提剑登场。他是名贯大漠的剑法高手,在匈奴人中所向披靡,早已被对方列入首要防范的头号强敌。呼延丕显必定知道独孤奋奋和燕然飞侠难与李晚争锋,派出姚金星和他对阵。
姚金星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李晚的名声,正欲与他一比高下,当即领命跃上旃坛,信心满满。李晚却面无表情,驻剑而立,瞟着姚金星,似有心事。姚金星见他不主动出招,便挑衅道:“瞧你一副心情郁郁的模样,是不是遇上我姚寨主自知不敌,要害怕了?”李晚淡然应道:“谁会怕你?”姚金星问道:“那你为何不敢出剑?”李晚道:“本将不是不敢,只不过见你是汉人,特意让你三招。”
姚金星哈哈笑道:“你说大话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真是狂妄悖谬,不自量力!本寨主行走天下数十年,从来只有让人的时候,今日岂用你来相让!”李晚依然不动声色,道:“那可未必。”姚金星道:“你家陵归剑法在胡人面前虽能显摆威风,但到了本寨主这儿,不过是挠痒痒的把戏而已。你若是担心输了不好交差,想求我姚某看在大家都是汉人的份上留些情面,这个倒是可以商量。”李晚沉声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姚金星听得心里来气,不耐烦道:“有本事你就赶快使出来,休要啰嗦。”
驹于利受看见旃坛上两人迟迟不动手,心急催促道:“李爱卿,你不要再和那厮磨磨叽叽,马上把他赶下坛去。”语气中隐隐流露出对李晚相让姚金星之词不满。
李晚听出其意,约略沉吟,不再与姚金星打话,迅捷跃身而进,挺剑直指搦战。姚金星抖开金钢长鞭,起手劲向李晚面门劈去。李晚轻松化解来招,却不马上还击。姚金星嘿嘿冷笑两声,回鞭改掠李晚的手腕,疾卷锋刃夺剑。李晚挽了个剑花避开,仍不急于进招。姚金星知他有依言让招之嫌,顿觉脸面无光,狠发凌厉杀着直取其致命要害。李晚不得不退后数步相避,险险落下旃坛。
驹于利受的心头提到了嗓子眼,督责道:“李爱卿切不可轻敌,此局非胜不可,须得全力以赴。”姚金星见状倒是大为解气,奚落道:“姓李的,瞧你还敢不敢厚着脸皮大言不惭!有种的话,不妨再让本王三招试试。”
李晚却一声不吭,极为淡定地稳住身形,旋即抖剑出手,迅猛刺向姚金星的喉骨所在。姚金星已有防备,横鞭一荡,化去对方的锋芒,跟着跃身而起,鞭稍击向对方的天灵盖。瞬间解招进招,应变之速,快如闪电。李晚的身手却也不差分毫,但见他抽身斜避,剑削来鞭,两人立马缠斗成一团。
此番较量真个是龙虎争雄,鞭风剑影,惊天动地,直教观战之众眼花缭乱。然则尽管姚金星有鞭长之利,但占不到半分便宜。李晚的陵归剑法确实名不虚传,非同凡响,翻手覆腕之际,便能巧妙制住姚金星的钢鞭不放,令其无法及身。而且更有甚者,他的招数中变剑疾幻得出奇,只要还手攻击,处处均能锁定姚金星要害,迫使其人不得不留神避让提防。姚金星当然也不是好欺负的货色,一杆钢鞭尽是施展厉害招数,鞭头梢尾皆满藏杀机,只要对方中招,估计不死也得重伤倒地。
两大高手谁都无法立占上风,整整鏖战了大半个时辰,胜负仍然未见分晓。不过强强相遇,斗得甚是精彩,观战之众有人腹中饥饿,竟然舍不得离场,叫人取来干粮、水囊,边吃边看。旃坛下的驹于利受和呼延丕显却如踏针毡,站立不安,均切盼己方快点取胜。
欧阳华敏曾暗从胡耆堂口中偷听过陵归剑法的来历,知其兼具羽林剑法与大漠明月多刀法之长,出于好奇,对李晚的招数尤加凝神关注。但见此门剑法与羽林剑法果然有诸多相似相通之处,且因融入有胡人天干五行剑法的变化精髓,青取于蓝甚至可能还要更胜于蓝。他是内行中人,以李晚与姚金星交手的情形观之,觉得李晚的实力应当高出姚金星不少,只不知他是不是真有相让之意,才久久未将姚金星收拾完事。然而不管怎样,若不出现意外,最终姚金星必败无疑。
事态进展诚如欧阳华敏所料,只见李晚突然间笑道:“姚寨主,本将已奉陪你多时,此刻即使你认输,也不会折损身份,值得大单于花重金聘你千里迢迢远来匈奴一趟。”姚金星看样子渐已累得气喘吁吁,但仍然抵力坚持恶拼,估计他正是担心输了会拿不到赏钱,此刻一下子被李晚说穿心事,大为恼火,骂道:“你这个叛贼之子,我姚某宁死也决不会输了给你。”
李晚本来神情轻松自然,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冷笑道:“世人真是可恶,狗眼不识好人心。”蓦地挥起长剑,自下往上直削姚金星腕臂。姚金星抽鞭闪身避开,冷不防李晚突起左脚,从侧后朝其胯下猛踢。若在平时,姚金星定然不至中此劣招,可在精疲力竭之际,应变略显迟钝,加之步浮脚虚,登时连人带鞭被踢出旃坛之外。好在落地后立时站稳身形,避免了尴尬狼狈之相。但既然下了旃坛,依照大会比试的规定,终究还是输了。
驹于利受一直注视着李晚与姚金星打斗,耳听其言,目察情状,知道李晚给姚金星留足了情面,满脸如盖冰霜。但已方能胜此至关重要之局,不管李晚对敌有何不妥,其人仍是功不可没。因而暗自庆幸之余,不好过多责怪李晚,待他回到身边时,只是嘟呶道:“李爱卿,你太便宜那姚寨主了,应当断掉他的手脚才对。”
李晚坦诚道:“在下晓得必能胜他,心有不忍。”驹于利受道:“对方出手狠毒,致使本方大将伤残多人,不利后计。须得让他们也吃些大亏才好对付。”李晚猜知其旨,挑明道:“殿下想必是顾虑对方输了英雄大会之后,极可能翻悔,不肯履约移交兵权,反而操戈相向,我方大将因伤重无法领军作战,难与其众争雄。”驹于利受答道:“正是。所以你不该对敌手软。”李晚辩解道:“假如那姚寨主是对方军中大将,在下当然要将他废掉以挫杀对方锐气。但他们这些汉人只不过是为钱财而来,搏取些奖赏罢了,与对方领军作战全无干系,即便把他们打成傻子,也动摇不了呼韩邪单于的军力。在下念及此节,才放过那姓姚的一马。”
驹于利受恨恨道:“可今日这些汉人正是重伤我方大将的凶手。”李晚不无存疑道:“依照常理,应当不会这样。但殿下不妨好好想想举行此次英雄大会的意图,可知对方如此作为,必定大有阴谋。以战况推断,对方上阵的不管是汉人、羌人还是胡人,只要遇上我方大将,分明都是一样手段残忍险恶,别有用心,可见他们的矛头所指,正是旨在削弱我方领军主力。审慎度之,后必生变。”
驹于利受虽有所料,仍止不住惊问:“若是那般,该如何应对?”李晚察见呼延丕显等人正向这边望来凝神细听,故而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对方情况不明,我方须有所备,眼下首当其冲,必须先赢了英雄大会,然后才好见机行事。”驹于利受点了点头,目视尚未出战的稽苏靡和粟栗温,既不舍又无奈,款款叮嘱道:“你们两人只须更胜一局,对方即使再诡计多端,奸险狡诈,也将无力回天。但须得小心应付,注意保全自己,想方设法取胜即可,莫要以硬碰硬,中了对方圈套。”
此话一半是在提醒稽苏靡和粟栗温,另一半却像是故意说给呼延丕显等人偷听,言明己方已洞悉他们的伎俩,既不会让对方图谋得逞,也告诫他们不要枉费心机作恶使诈。稽苏靡和粟栗温即刻领命,彼此略事商量,决定先由粟栗温出战。
呼韩邪单于一方的燕然飞侠已在旃坛上等候多时,因见驹于利受一方迟疑未决,无人登坛,便吆喝催促,挥舞手中链锤,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做些侮辱挑衅的姿态。粟栗温心头火起,顾不得多想,拔出一把崭新的鬼头大刀,立马纵身跃上旃坛迎敌。
燕然飞侠名声在外,确实是匈奴人中罕见的武功高手。粟栗温领兵作战之能应属胡人翘楚,但论武功高下,毕竟不如江湖侠隐身怀绝技,刁钻狠辣。光凭一身胆气与燕然飞侠单打独斗,即便使出浑身解数奋力硬拼,依旧难敌对方一根索环链锤。那时匈奴鲜有习武之人善用此门兵器,在汉地也不多见。欧阳华敏只知江湖中称它为夺命连环锤,却想不到它在燕然飞侠的手中使将出来,会有这般惊人的威力,逼得粟栗温退多进少,步步吃紧,渐渐难以招架。
粟栗温肯定是不愿输掉此局,眼见以武功强斗实在是无法战胜对手,依照大会调整的规则,唯一能够取胜的办法,就是竭尽全力拼熬至对方不得不动手了结自己的性命。此种以死求胜的战法,惨烈难言,从兵械相争,斗到弃刀抱身肉搏,粟栗温始终未能教对方中计。燕然飞侠为获胜不得不处处避开粟栗温的自寻死路,最后还是瞅准时机干净利落把他扔下了旃坛。粟栗温原本是一条英武壮汉,落下地时已经通身变成肿疖,体无完肤,其情其景,真是悲壮可叹。就连欧阳华敏如此憎恨粟栗温,也觉得不忍卒视。
驹于利受激愤忧惧,几不能言。然而双方再次战成平手,剩下最后一局,胜败在此一举,不管领军大将是生是死,只能放手一搏。稽苏靡义无反顾,向驹于利受保证必胜此局,然后衔怒登坛,与呼延邪单于一方的独孤奋奋英勇交战。两人都是大漠明月刀法的好手,恶斗上百回合,独孤奋奋技高一筹,占了上风。
驹于利受眼看着稽苏靡被硬生生逼到旃坛的一角,就要落败,己方全盘皆输毫无疑义已成定局,心急如焚,情难自抑,不由得仰天悲号:“天不助我,如之奈何!”他为英雄大会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率领千军万马,整整辛苦操劳了一年多,如今一番指望马上便付之东流,绝望之极可想而知。
却在此时,但见稽苏靡趁着独孤奋奋一招绝杀,倏然不避对方来刀,迎着其锋刃腾身跃起,扬刀拼尽全身力气劈向独孤奋奋的头颅,势欲与对方同归于尽。孤独奋奋看到稽苏靡不顾性命扑身相搏,一刹那来不及躲闪,只得抽刀挡格对方,护住头颅。殊料锋刃正好从稽苏靡的颌下咽喉间划过,结果立见须髯断飞,血光溅射,紧接着“卟嗵”一声,稽苏靡重重摔倒在旃坛上,喉断气绝而亡。
原来稽苏靡也是抱着以死取胜之心,算定独孤奋奋出身江湖草莽,利字当先,决计不会为赢得英雄大会甘愿与对手一块去死,更加不可能置性命于对手的刀下,舍身独赴黄泉。是以看准了紧要关头,突施强攻,拿命孤注一掷,若不能将独孤奋奋反逼下旃坛,便造成对方失手杀了自己,力挽狂澜扭转败局。
坛下观战之众霎时一片哗然,对稽苏靡啐骂者有之,责辱者有之,哀赞者有之,痛惜者有之,摇头惋叹者不可计数。驹于利受木讷着脸,欲哭无泪,即便赢得英雄大会亦难有喜色。乌里蛮命帮手从旃坛上抬下稽苏靡,与数名贵人共同验明其死状,当即向全场宣告驹于利受一方获胜。如此一来,驹于利受借助稽苏靡的忠魂和神勇,终于夺得英雄大会之牛耳。然而痛失爱将,虽喜犹悲,百感交集,潸然垂泪。其一众手下也是面色凝重,难遮戚容。
乌里蛮依照大会双方约定,请呼延丕显代表呼韩邪单于当场向驹于利受移交兵权龙符。呼延丕显却不接受其裁决,哈哈大笑,道:“乌里蛮贵人处理此事差矣!最后此局,我方并没有落败,你焉能草草判定全盘输赢!”乌里蛮颇感意外,惊疑道:“大会双方皆有成约在先,取对方性命者为负,老夫只是照章办事,王爷觉得有何不妥?”
呼延丕显狡黠道:“若是我方主动取稽苏靡的性命,本王当然无话可说。但稽苏靡乃是自知不敌,故意撞到我方高手的刀口上,自寻死路,嫁祸于人。这笔帐,岂能算到我方头上!”驹于利受一方本已愤懑当胸,怨恨难抑,闻言尽皆勃然变色,眦裂发指,向呼延丕显怒目而视。数人正要张口叫骂驳斥他,乌里蛮赶忙挡在前头主持公道,质问呼延丕显:“王爷认为怎样才算是主动取对方性命?”呼延丕显狂谬乖戾道:“所谓主动者,须是我方有意为之。”
李晚听不下去,发话与之争执:“双方持刀相斗,利刃交加,如何分得清谁是有意,谁是无意?况且事先也未做分别。”呼延丕显桀桀哂笑,厚着脸皮强辩道:“李大将军言之成理,更能说明我方根本就没有杀害稽苏靡,只不过是他借刀寻短见罢了。乌里蛮贵人决不能以此胡乱认定我方触犯规矩取对方性命!”李晚怒不可遏,仗剑直指,以事实说话:“敢请王爷借此剑寻个短见,本大将若是不想杀你,看你如何能撞死在此剑上!”
独孤奋奋忽然插话道:“稽苏靡大将确是一位铁骨铮铮、忠心耿耿、令人钦佩的好汉,本人决无取他性命的图谋,但既然失手杀了他,终究是本人的不对。想不到我独孤氏光明磊落一生,到头来为了几个铜臭赏钱,竟然犯下此桩枉杀好汉的亏心事,输了也是活该。但望驹于利受王子和众位大将能宽恕我独孤氏无心之过。”言语之中大有忏悔之情。
呼延丕显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严责道:“失手杀之,便不算有意取他性命,错不在我方,焉能认输!孤独大侠休要负疚添乱。”独孤奋奋黯然道:“战败之人不当强词夺理,否则连做人也输了。我独孤氏武功修为有限,未能达成王爷的旨意,敢请王爷释怀从约,不予计较。带罪之人就止别过,往后决不会再来打扰。”言毕,不管呼延丕显是何态度,绝然转身快步离去。看得出来,他因稽苏靡之死已备受良心折磨,不愿继续面对双方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