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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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魔高一丈(1)

    顷刻六骑已到山包之上,欧阳华敏一眼就认出当中一人正是乌海老四。余下五人全是面孔陌生的匈奴男子,但个个穿着打扮派头讲究,锦衣短装,束发修面,腰佩金刀,横跨银鞍骠骑,一看便知是身份非同一般的习武之士。尤其是一名与欧阳华敏年纪相仿的匈奴少年最为醒目,身材挺拔,浓眉大眼,皮肤白净,头戴嵌玉金冠,轩昂气宇若隐若现。

    六骑在欧阳华敏适才站立的地方勒马停步,游目四顾,像是在寻找什么物事。乌海老四远近周遭扫视了几遍,表情异常疑惑,用胡语道:“刚刚这里分明站着一人,如今转眼间已不见了踪影,开溜得忒也快了点儿。”

    那金冠少年道:“他可能没有跑掉,只是藏匿起来了。”乌海老四道:“少王爷的尊贵在大胡无人不知,有谁敢躲而不见!”那金冠少年略蹙了一下眉头,道:“此一带属右贤王强占的地盘,许多人不认得本王。”

    乌海老四警觉道:“在这等十里百里荒芜人烟的去处,连个羊羔儿都没有,普通百姓决计不会平白无故跑到这里来。那人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便躲开我们,说不定正是我们要搜找的那个汉人少年。须得设法教他现身,弄个清楚明白。”

    那金冠少年点头赞同,但仍拿捏不准,问道:“你们不是说那个汉人少年受了重伤么?他哪还能跑得大老远来到这儿?”乌海老四道:“少王爷有所不知,那个汉人少年可不是普通人物,否则怎能将呼揭耆堂王爷要呈献给大单于的宝物盗走。”

    那金冠少年将信将疑,吩咐身边的一名魁梧壮汉:“乌夷昆次,你先向四处喊个话儿,那人若是不肯出来,便说明他确实有鬼。”那魁梧壮汉立即扯开嗓门,直冲空荡荡的荒野中气十足放声大叫:“什么草民畏避在此,快快出来拜见左谷蠡王!”连喊几遍,声传数里,但各向全无一点儿动静。

    乌海老四道:“马上搜他出来!”那金冠少年道:“前头到处是茂密草丛,范围太大,不易搜找,我们须得多调派些人手来。”乌海老四道:“最近的兄弟起码在三十几里外,等到他们赶来之时,那人可能已经挖开地底溜走了。事不宜迟,趁着那人尚未躲远赶紧动手,省得夜长梦多。”先前喊话的乌夷昆次也道:“眼下状况未明,最好先不要大张旗鼓。”

    那金冠少年望着大片荒原稍加思索,对众人道:“你们几个就从这座山包脚下的草丛中开始搜起,本王且留在这里最高处监视察看。”乌海老四突然献计:“在下有个办法。这片地方枯草甚厚,让乞力罗、朐留不京、尸逐道皋三位牙将分头到东、西、北三面放火烧原,在下和乌夷昆次在南面把守。那人若是躲藏在这荒野中,必然受惊,无处可逃,终究要现出身形来。”

    那金冠少年犹豫道:“父单于有令,捉拿那个汉人少年务须注意分寸,尽量不要在右贤王的领地上多生事端。”乌夷昆次即显愤愤不平,进言道:“右贤王一直欺人太甚,今日我们正好可借右谷蠡王搜捕贼人之名骚扰他一下。事后他要怪罪,也轮不到我们头上,少王爷不必怕他。”

    那金冠少年道:“我不是怕他,而是顾念他是母亲的部族之长,不能不敬他三分。”乌夷昆次道:“少王爷越是念情相让,恐怕右贤王越要得寸进尺,越不把少王爷放在眼中。”

    另外三位牙将也从旁一力怂恿撺掇,立意要给右贤王一点颜色瞧瞧。那金冠少年把牙一咬,悍然下令乞力罗往东、朐留不京往西、尸遂道皋往北,马上依乌海老四之计行事。

    欧阳华敏躲在草丛中已听明来人的大概:那个金冠少年应是呼韩邪单于的儿子,即之前听胡耆堂说过的匈奴单于庭四大封王之一——左谷蠢王雕陶莫皋,乌夷昆次等四名陌生人显然都是他的手下,其等来意乃是相助胡耆堂搜拿自己。此前虽料定胡耆堂找不到自己的尸首决不肯死心,但不期然他会迅速向呼韩邪单于借用人手,派与乌海老四等得力干将一同深入到右贤王呼延丕显的属地,在更广阔一带巡缉搜索。

    眼见三名牙将就要前去放火,晓得自己终将无法再躲下去,而且担心一旦大火漫延,会把闵儿也牵连出来,到时彼此相顾不及,局面必定更加糟糕。急思应变之策,估计对方六人不一定能奈何得了自己,遂奋然从藏身处跃出,向着六人叫道:“你们不就是要找我欧阳华敏么!本公子便在这里,你们何必去糟蹋这大片无辜荒草!”

    那六人陡然看到欧阳华敏,均是一怔。乌海老四曾经见过欧阳华敏的真容,很快认出他来,瞬时惊喜非常,速向同伙交待道:“此人便是我们要捉拿的汉人少年,决不能让他跑了。”那金冠少年听罢,好奇盯住欧阳华敏,浑身上下打量个不停,片刻才道:“你果然是逃到这里躲起来,能耐还真不小!”

    欧阳华敏毫不客气道:“那是当然。你还没见识本公子更大的本事哩。”那金冠少年微微一笑,傲然嗤之。欧阳华敏看见乌海老四和乌夷昆次已经飞马过来挡住后路,爽快加多一句:“我若是要走,你们未必拦得住我。”乌夷昆次瞋目喝道:“你小子大言不惭,狂妄放肆,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欲去放火的三名牙将也已勒骑掉回头来,与乌夷昆次和乌海老四前后左右将欧阳华敏夹围在当中。乞力罗接过乌夷昆次的话道:“我们四大牙将奉命抓贼,还从未有人逃脱得了。奉劝你小子睁大双眼认真瞧一瞧,乖乖束手就擒,好让我等饶你不死。”

    欧阳华敏暗暗盘算,一者务须先把六人引走,而后才好回来找寻闵儿,二者情知双腿跑不过四蹄,定要设法抢夺对方的坐骑,方可行事。但如此一来,恶斗在所难免。遂拔剑在手,朝众敌面前一晃,强硬道:“你们想要抓我,须得问问我手中这把家伙答不答应。”

    四名牙将见状,也拔刀相向。乌海老四赶忙向同伙言明青龙宝剑的厉害:“这小子的长剑削铁断金如切豆腐,之前便是仗着兵刃之利,斩断数名侍卫的好刀,侥幸漏网而逃。此次大伙儿千万要瞧清楚,切莫掉以轻心上了他的当。”

    四名牙将全无顾忌之色。朐留不京轻蔑道:“我们的宝刀也是天下罕有其匹,怕它做甚!”尸遂道皋跟着道:“我们以四对一,就拿宝刀与这小子的宝剑比一比,看看哪个的宝物才是只配切豆腐的家什。”乌夷昆次和乞力罗似要拿事实为证,不再打话,只管纵马逼上,扬起光芒刺目的大砍刀,齐向欧阳华敏的长剑狠力劈来。

    欧阳华敏有心一试两人宝刀之利,当即横剑迎着对方锋刃逆削而上。但听当当两记尖锐撞击之声,一剑两刀乍一交锋,立被剧震弹开。双方收回兵刃细看,唯见两刀的口沿微现凹痕,却不见青龙宝剑有丝毫缺损。四名牙将面面相觑,尽皆吃惊不小,这才相信欧阳华敏手中之剑确是难得之器,不可小觑。

    乌夷昆次狐疑审视着青龙宝剑,询问欧阳华敏:“你这把宝剑是何物所制?有什么来头?竟然能胜过我等精钢所制的开山宝刀!”欧阳华敏见到没能将对方的大砍刀削断,握剑之腕反倒觉得有些发麻,已知对方刀坚力劲,经验老到,应当不是武功身手泛泛之辈。赶即摄定心神,专注迎敌,应道:“这个你可管不着。”

    乌夷昆次续问:“是不是你从别处偷盗而来?”欧阳华敏道:“它的确不是我的东西,但也不是我偷盗他人之物。我只不过是替它的主人暂且收留罢了。”乞力罗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猫腻,不耐烦道:“你小子好生狡辩!赶快如实交待,它是不是右谷蠡王的宝物,此次被你偷盗得手?”

    欧阳华敏被他盘问得有些纳闷,反诘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乞力罗道:“如果是的话,就立马把它交给我们,省得你吃尽苦头,不得好死。”欧阳华敏听得有些不太对劲,感觉对方似乎并不知自己拿走了胡耆堂的什么物事,立时想要弄明白究竟,遂不和他分辩,简单只道:“那可未必!”

    那金冠少年在高处听得真切,忽然把目光转向乌海老四,向他询证:“右谷蠡王被盗走的宝物,可真是这把宝剑?”乌海老四毫不犹豫答道:“不是。”那金冠少年疑备立现,质问:“你这么肯定不是此剑,必定知道被这小子所盗的是什么宝物,为何迟迟不肯与我等明说?”

    乌海老四巧舌如簧辩道:“那件宝物至关机密,只能由呼揭耆堂王爷亲自交到大单于手中,在下真的不得知情。至于这小子手中的宝剑,虽然的确稀奇,但只是携带防身之物,决不至有那般重要。”那金冠少年想了想,转而直视欧阳华敏,显露心机笑道:“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贼人就在这里,一问便知。”

    欧阳华敏听到这里,心下已恍然大悟:“原来大单于派来的这些人手尚还不知单于藏宝图和《太公兵法》失劫的实情,想必是胡耆堂担心一旦泄露了藏宝图的消息,人人便欲据为己有,到时他就更难将之夺回。是以乌海老四才会在前来相助之人面前竭力隐瞒真相。”

    想到那金冠少年及其手下若是知道被盗的宝物乃是单于藏宝图,必定更加不肯放过自己,遂不待其等见问,即道:“你这个少王爷真是痴心妄想、愚蠢之极!连我盗走的是什么宝物都不知道,便为虎作伥,前来捉拿我,还想让我自认交待罪状,岂不是把我当成傻子了?你也不动动脑子,我可能会说出来么?”

    那金冠少年不以为然道:“我们只要将你拿下,便不怕你不张嘴如实交待。”欧阳华敏道:“难不成你们还想对我屈打成招?”那金冠少年冷峻道:“你乃贼人,有何不可!”

    欧阳华敏原以为眼前六人不难对付,待接完乌夷昆次和乞力罗的一招猛砍之后,觉得硬拼不一定能稳操胜算。正暗暗寻思善策,见那金冠少年颇显自负,立时改变主意,欲先擒王以制敌,于是设法刺激他道:“你身为左谷蠢王,却依仗人多,欺负我一个人,算什么本事!看在彼此都是同辈的份上,你若有胆子单独与我较量输赢,本公子才会服你。”

    那金冠少年不为所动,沉着道:“你已成了瓮中之鳖,马上就会落入我等手里,本王何须与你单打独斗。”欧阳华敏道:“倘若少王爷不敢接我一招,便分明是个孬种,本公子即使无法逃走,也宁死不会告诉你宝物之情。”那金冠少年嘿然道:“到时就由不得你了。”

    欧阳华敏见他不肯上当,鄙夷直指雕陶莫皋之名向他挑衅:“你不是哪个左谷蠢王雕什么陶莫什么皋么?本公子看你年纪轻轻就高居封王之位,以为你会是什么好鸟,想不到竟然是这么个缩头缩脑、十足胆小如鼠的货色!”

    那金冠少年果然正是雕陶莫皋,他听完欧阳华敏的侮辱,既不因身份为对方所知而感诧异,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恼怒痛痒之情,只是动动嘴皮撂下几句狠话来:“你先不要指名道姓骂我,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为好。要知道你此时骂我多少,等一会儿就务须加倍偿还多少,有百害而无一利。”

    乌夷昆次等四名牙将却早已忍无可忍,顿时怒声斥责,喝骂如雷,挥舞精钢宝刀纵骑向欧阳华敏劈杀过来。欧阳华敏本来还想加施手段激诱雕陶莫皋,但霎时遭到四名牙将凶神恶煞般夹击,不得不暂放下念头,奋力接招恶斗。

    四名牙将的武功确实非同小可,人人刀法精湛,刚猛凌厉,威力均在乌海老四之上,且恃骑进击,居高临下,招招尽显雷庭万钧之势。欧阳华敏孤剑招架,感觉如临泰山压顶,不敢掉以轻心,一边谨慎迎战,一边留神细察对方的招式套路,琢磨着如何将对方赶下马背,以好夺骑而逃。

    起初觉得四名牙将的刀法甚为陌生,在顽强化解对方四五十招后,发现其等四人的刀法如出一辙,竟然与英雄大会上赵康棣的斩鬼刀法极为相似,不过在攻防路数上要比赵康棣娴熟扎实得多。欧阳华敏虽未曾与赵康棣交过手,但在英雄大会上得睹斩鬼刀法之详,心里多少有了一些底子。当下摸清四名牙将刀法的大概,架开上路来招,瞧准其等跨在骑侧的腿脚,猛攻下盘左中右三路,试图逼迫对方离鞍下马接招,让出空骑来。

    然而匈奴人称雄马背,擅长骑击。四名牙将对欧阳华敏此般打法更是早有预料,藉恃高超驾驭之技,腾闪跃击,进退有序,上下兼顾,人骑如一,任凭欧阳华敏连番左冲右突,均难有作为,除非舍弃夺骑之计。欧阳华敏很快察觉局势不利,夺马无望,作速改换战术,使出厉害杀着挺刺狠削敌骑,欲重创对方之驹,以教其等无法再在脚力上占优。

    四名牙将应对甚为迅捷,巧妙勒马避招,同时上路攻势丝毫未减。欧阳华敏情知上路是对方骑战所长,自己徒步相斗断难指望占到上风,只得继续上路招架下路强攻,潜心与对方鏖战,一剑一式寻求制胜之机。好在以一敌四勉强还能旗鼓相当,尚不至陷入危殆。

    乌海老四看到四名牙将一时半回无法拿下欧阳华敏,立马挥刀纵骑加入战阵。他的大漠明月刀法本就不弱,借着五人分路合击之强,一出手便抢攻欧阳华敏的要害。欧阳华敏接招竭力拼杀,全无惧意,咬牙稳住阵脚,维持不落下风之局。然而心知如此缠斗下去,终究寡不敌众,凶多吉少,不由得渐渐着急起来。

    忽然听见山包上号声嘹亮,划破长空,传送绝远。睨目瞧去,却见雕陶莫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嘴尖口阔、弯如月牙的号角,正向远方频发警讯,召唤援手。欧阳华敏立知情况不妙,须得在对方增援到来之前尽可能逃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为求突出合围,逮个空子即虚晃一招,就地一滚,竖剑直刺乌海老四的马腹。乌海老四及时向后勒骑躲开,随即回蹄侧身,扬刀劲向欧阳华敏拦腰劈下。就在这一刹那间,欧阳华敏不待对方刀锋近前,已从乌海老四的坐骑之下矫捷蹚地穿越而过,紧接着倒翻一跃,甩开敌众奔入了茂密的荒草丛中。

    雕陶莫皋见到欧阳华敏想要逃走,迅速拔刀飞马冲下山包闯入前头草丛,欲挡住欧阳华敏的去路。四名牙将和乌海老四应变尤为快捷,闪电般跟后包抄,纵骑在偌大的荒原上处处围追堵截。欧阳华敏借助遮胸挡腹的长长荒草掩护,左穿右插,蛇形游走,矫捷摆脱敌骑。然而双腿终归跑不过骏驹,展开轻功疾奔不到一百步远,乌海老四和乌夷昆次已经追近身来,欧阳华敏被迫且战且撤。

    眼看其余敌骑顷刻赶上,又要形成合围之势。欧阳华敏止不住暗地里叫苦:“如果再落入对方之围,估计就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决难有望脱身而逃了。”正感危如累卵之际,却遽然听得马蹄剧响,一骑从不远的北面山包之后飞驰而出,向着自己直冲过来。

    欧阳华敏紧急定神看去,但见来人打扮甚是奇特,左手提剑勒缰,右手缩入鞍桥之下,头脸用黑纱蒙住,只留双眼在外,身上崭新的皂色男袍宽松肥大,迎风荡起,显得极不合身。众人见状,均不知其是何方神圣,所来何意。

    乌夷昆次甚是警觉,止骑喝问:“来者何人?快快停下,报上大名!”那人既不答话,也不勒缓坐骑,直如飚风一般驰近到两丈之地,右手倏然挥出,竟将所握数物劲向六名敌骑胯下之驹分头激射而发。乌夷昆次只道那人用暗器袭击,急速舞刀往前一迎,立将射向其马首的物事击挡得粉碎,散落在笼头、马衔、荒草之上,像是小颗石头之类的细屑。

    另外五名敌骑正全力与欧阳华敏纠缠,猝不及防,坐骑之目或一或二遭袭,吃痛难忍,蓦地狂蹦乱跳挣窜,几将骑上之人摔下地来。欧阳华敏晓得必是来了帮手,赶速趁机脱困,疾步向垓心之外奔跃,几个起落,暂得与敌骑拉开十数丈之遥。

    众敌眼见来人赫然相助欧阳华敏,无不愤然作色,但因尚未摸清对方底细,皆不敢贸然进击。乌夷昆次厉声恶斥:“你这厮不识好歹,胆大包天,竟敢妨碍我等捉拿贼人,快快上前受死!”

    那人仍不答话,右手往身前的行囊一探,随即又是一扬,手中物事径向乌夷昆次的脸面飞去。乌夷昆次以为此次还是石头之类,不急去用刀挡格,看准来物左手一抄,立马将其抓在手里。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慌忙放手将那物丢开,吃痛大叫:“死蝎子!毒蝎子!你这贼人忒也可恶!竟敢拿蝎子捉弄本将,今日非亲手斩你一刀不可!”说着,勒马便向那人冲杀过去。

    那人却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纵骑奔至欧阳华敏身边,连招呼都不打,也不多看一眼,断然出手将欧阳华敏拉上坐骑后鞍。欧阳华敏早察觉其身形及坐骑、物用甚是熟悉,握了其手,感觉酥软柔滑,心中一荡,立刻猜知来人身份,叫道:“闵儿,原来是你!”

    来人正是闵儿,她打住欧阳华敏的话头,小声叮嘱道:“欧阳哥哥,你切莫再多事,只管坐稳就好。”说着,即催马放开四蹄,径朝其适才隐身于后的山包疾奔。欧阳华敏心知此时此刻情况危急,不能再与她争长论短,当然是听之任之,唯求尽快脱险要紧。

    那座山包不大,闵儿扬鞭数下即达其顶。欧阳华敏握紧青龙宝剑,在鞍上不断回头察看六名敌骑的举动,防止有人赶上袭击。却见乌夷昆次正恨得咬牙切齿,急急咬住后尾鞭骑直追。另外五名敌骑好不容易安定受惊之驹,也连忙整骑奋蹄追来。

    闵儿继续飞骑翻越山包而过。欧阳华敏顺着马首看去,见到前方不远竟横亘着一大片水草丰茂的狭长沼泽,宽不足里,左右却望不到头,像是深河逐渐干涸而成。因担心在沼泽中会遇上泥潭,急忙告知闵儿改向绕行。闵儿却完全不予理会,只管纵骑而前,到得沼泽边上,扭头向正在猛追的乌夷昆次瞥了一眼,忽地诡秘一笑,即鞭骑迈入泽中,既像是对前面的凶险漠然置之,视死如归,又像是胸有成竹,果敢坚定。

    乌夷昆次追到沼泽边沿,犹豫了一下,停骑观望,不敢马上跟入泽中。闵儿寻路催骑直往沼泽深处淌去,堂而皇之穿越而过,走得稳稳当当,如同是在自家的田地里耕种一般,干净利落得实在是令人叫绝。乌夷昆次看着其两人一骑已涉渡沼泽愈半,始终如履坦途,只道此处沼泽无多大危险,便放马循着前骑之辙渡泽追赶。

    欧阳华敏和闵儿刚踏上沼泽彼岸,就猛地听到乌夷昆次在后面大呼救命。两人回头一看,却见他已连人带骑陷进沼潭之中,正慌乱挣拔,愈陷愈深。闵儿好像早已料及乌夷昆次必遭此祸,掉转坐骑直冲他得意叫道:“你这个横行霸道的大螃蟹,此回看你还敢不敢拿刀来砍本姑娘?若是到了地下阎王那里,千万可别哭诉本姑娘还欠你一刀。”话未说完,便见乌夷昆次及其坐骑已被浮泥浸过腰身,且仍在慢慢下沉。

    乌夷昆次惶恐不安之际,依然不肯嘴软,对闵儿恼恨道:“原来你是个女的,本将命犯桃花劫,怪不得会着了你的道儿。”闵儿取笑道:“你自己满身恶臭,喜欢钻到泥潭里泡澡,与本姑娘何干?”乌夷昆次怒道:“你这个丫头本就没安好心。若不是你在这沼泽中暗暗打了许多草结,绊着了本将的马腿,本将何至被它受惊抛入险恶的泥潭之中!要是我不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做鬼也要找你算账!”

    闵儿隔着面纱吐长舌头扮了个鬼脸,笑得更是开心,有意挖苦他道:“你凭什么认定那些绊马结就是本姑娘做的手脚?你这种人作恶多端,指不定那些草结乃是神仙所为,故意惩罚你的恶行哩。”乌夷昆次吼道:“本将何恶之有!”闵儿一板一眼道:“胡耆堂那老淫贼害得我欧阳哥哥全家死于非命,你们不去拿他问罪,反倒要来捉拿欧阳哥哥,如此黑白不分助纣为虐,便是最大的恶行!”

    乌夷昆次略显迟疑,随即又大声怒骂:“我们只管奉命拿人,你们跟谁有仇关我们鸟事!如今你们阴毒使计把本将陷害在这泥潭里,才是最可恨的恶人!”闵儿嘲讽道:“沼泽中的绊马结不过是本姑娘做下的安全标记,哪个叫你一门心思只想与欧阳哥哥为难,不去好好认路?这叫穷凶极恶,自取其祸!”

    乌夷昆次望见乌海老四和雕陶莫皋等人已经追过山包来,便一边迫切呼救,一边续对闵儿叫骂:“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必是与那汉人小子私下偷情,同属一丘之貉。本将暂且赖得与你理论,待出得泥潭,决不会放过你们!”闵儿不客气回敬道:“眼下你已半身入土,行将就木,哪个怕你?你有本事不妨马上追来啊!”乌夷昆次被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道:“你且等着瞧罢!”

    欧阳华敏眼见后至五名敌骑到了沼泽边,极可能会分出人手追过沼泽来,急劝闵儿快走。闵儿却按辔不动,紧盯对岸之敌,沉着道:“莫急!且先弄清楚剩下五名恶人做何打算,假若他们真有人不怕死胆敢闯泽穷追不舍,我们就设法教他们一样滚入泥潭里去!”

    原来她对欧阳华敏伤心生气,单骑瞎跑到了这片沼泽边上,因前面没了路,干脆就躲着欧阳华敏不见。后来发觉欧阳华敏遇险,赶紧寻思解救之策,觉得最好能将敌骑引入沼泽之中,一旦对方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便不难对付他们了。打定主意,即抢先查探清楚沼泽中的虚实,找好一条坚实的退路,然后再在沼泽中随处布下许多绊马结,暗对敌骑设下圈套。

    欧阳华敏弄明此节,心下稍定,遂陪着闵儿在泽岸上候着,观望敌骑动向。闵儿接着从衣兜内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把小石头,分给欧阳华敏大半,剩下的自己留着,随取其一捏在手里,盘算着专等敌骑进到沼泽深处,即以石头为暗器,袭击对方之驹,迫使追敌落入泥沼潭中。只须阻住对方一半人手,余下之敌估计再难奈何得了欧阳华敏,即便追上前来,也将不足为虑了。

    雕陶莫皋看清乌夷昆次被困之状,立命左右解下马缰连接成长长的绳索,从岸上抛给乌夷昆次,设法搭救他脱险。三名牙将急欲尽快把乌夷昆次拉拽出沼潭,忙乱之中,哪里还顾得上追赶欧阳华敏和闵儿。乌海老四迫不及待而前,然则独自一人势单力薄,也摸不准沼泽中的险恶,终彳亍不敢草率渡泽而追,只好隔着水沼对欧阳华敏和闵儿高声辱骂,恶言挑衅,不甘心就此放过二人。

    闵儿狠狠回骂了几句,见到对岸余敌悉在催责乌海老四务先合力救出乌夷昆次再图追计,想必其等一时半会儿无暇探泽而渡,这才放心和欧阳华敏飞马而逃。欧阳华敏得以远远甩掉六名强敌,心感怡然,看着闵儿浑身显得有些滑稽的穿戴,好奇问她:“你忽然间从哪里弄来了这件男袍?打扮得跟一个江湖隐侠似的,一下子还真唬住了那些恶人。”

    闵儿默然良久,才答非所问:“欧阳哥哥,往后你不要像今儿那样凶我了,好么?”欧阳华敏心知有负于她,歉然道:“我那么做确实不对,但其实是为了你好,我不想让你陪我去冒复仇之险。”闵儿叹道:“你这个想法我如何会不知?可我怎能丢下你不管,眼睁睁看着你自个儿去闯龙潭虎穴,出生入死?”

    听到句句深情,欧阳华敏霎时无言以对,想到闵儿为寻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实在无法再狠心拂她相随之意惹她动气,便道:“那个乌夷昆次说他命中犯有桃花劫,看来我是命中犯有桃花星,数次都因有你才得以逢凶化吉,说不定有你在我身边,真的能带来好运气。”言下之意,已是愿和闵儿结伴而行。

    闵儿固执道:“我要你明明白白亲口答应我,此后无论如何,都不许再强迫我离开你。”欧阳华敏只得软下心肠来,真切道:“我答应你就是。”闵儿甚是喜悦,但只一刹那间,又变得无尽伤感,幽郁道:“欧阳哥哥,你尽管放宽心待我。人贵有自知之明,确实该我离开你的时候,我自己会离开,决不会让你为难。”欧阳华敏听她说得没头没脑,感觉奇怪,不解其意,忙问缘故,闵儿黯然以对,就是不肯说出所以然来。

    欧阳华敏摸不准她的心思,不便刨根问底。两人默默无言走了一段长路,闵儿自个儿又高兴起来,柔声道:“欧阳哥哥,我身上穿的这件男袍,实话说来,不怕你见笑,乃是我在寻你途中亲手做给你的,包裹里还有一件用青蓝色料子做的。本想等你脱离险境之后,再把两件一起拿出来,给你作为日常换洗之用,只是适才为了对付那些恶人,我担心他们欺负我是女流,便取了这件皂色的套在身上,蒙住头面,把自己装扮成莫测高深的古怪男子,好吓唬住他们,结果乍然间还真是见效了。”

    欧阳华敏道:“幸好是这样,否则给乌海老四认出你来,更加不好收拾。”闵儿卒尔顽皮起来,似是故意问道:“可如今这件袍子我已经穿过了,你不嫌弃么?”欧阳华敏情难自抑道:“你费了那么多精神给我缝制,我感激还来不及,岂能见嫌!”闵儿芳心快慰,笑逐颜开:“一会儿找个方便之处,我把它脱下来,给你试穿一下,看看是否合身。若是不对尺寸,我马上给你改一改。”欧阳华敏欣然应道:“那是最好不过。我正愁眼下一身破衣烂衫,路上招人眼目,极易遭人嫌疑。”

    闵儿蓦地想起一事,问道:“欧阳哥哥,你来到匈奴之后,一直是装扮成匈奴人的模样么?”欧阳华敏道:“自从潜入到匈奴军中,就只能刻刻如此。”闵儿奇道:“刚才六名匈奴恶人怎么好像个个都认得你?”欧阳华敏道:“实则仅只乌海老四认得我,另外五人都是第一次遇见。”接着把雕陶莫皋和四名牙将的身份来头说了一遍。

    闵儿道:“既然胡耆堂已愿向大单于求助,估计你这个汉人少年和兀捍巴里的名头很快就会传遍匈奴。以此看来,今后你不能再以这张汉人少年的脸孔在匈奴人面前出现了,否则他们一见便容易猜得着。”欧阳华敏道:“那我得设法装扮成另外一个人,但要有别于先前那个兀捍巴里,须得有你帮忙才行。”

    闵儿点头答应,又问:“欧阳哥哥,你知道‘兀捍巴里’这个名字在胡人眼里比作何物么?”欧阳华敏日久已通胡俗,自然明白,随口答道:“比作一头有着铜铃般大眼的公牛。”闵儿卟哧一笑,粲然道:“所以呢,我自然不会把你乔装成一头公牛了。不过你怎会想到取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欧阳华敏告诉她之前遭遇当于慕斯、兀哈、兀母之事。闵儿不无感慨,道:“世间缘分真是由天注定,想不到在茫茫大草原上,你我会遇上同一户人家,更想不到当于慕斯会落得比死还惨的下场。然而不管怎样,你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那兀哈、兀母无辜失去了三个儿子,如今有当于慕斯相依为命,心里多少会好过一些。”欧阳华敏道:“我当时也是这般想法。”

    闵儿羞涩探问:“你跟那两位老人提起我么?”欧阳华敏照实道:“没有。但在他们那里,我确实特别想见到你,好像多看他们一眼,就能看见你一样。”闵儿听了此话,立刻粉面生娇,双颊飞霞,颇显心满意足,转而关切道:“欧阳哥哥,我们接下来要到哪里去找胡耆堂那个大恶人报仇?”

    欧阳华敏道:“胡耆堂在藏宝图被盗之后,恁般不惜动用一切手段,想尽一切办法,甚至借助大单于之力,定要捉拿我逼问出藏宝图的下落,内中缘由之一,乃因他此次前往余吾谷龙庭,是欲拿单于藏宝图向呼韩邪大单于表明忠心,以换大单于同意与他合力除掉呼延丕显。眼下他无法得回失图,依照常理,定会亲自去向大单于解释。我们且到单于龙庭去查探他的消息,到时再见机行事。”

    闵儿想了想,慎重问道:“那单于藏宝图是不是真的被你拿走了?”欧阳华敏毫不讳言,坦承实情道:“藏宝图的确是落到了我的手上,但并非是我想得到它。我只不过是顺手牵羊,替师父他们完成使命,因而早已把藏宝图交给师父他们带走了。胡耆堂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估计也难再把它夺回去。”

    闵儿尚不知剑牍先生三人奉命前来匈奴查找单于藏宝图之情,欧阳华敏便把其等的一番经过向她说了个大概。闵儿这才晓得眼前所面临的境况已不仅仅是寻仇报怨那么简单,尽管藏宝图不在她和欧阳华敏身上,但两人已成众匈奴人擒拿之的,旦夕皆可能遭众围捕,甚至难逃杀身之祸。遂劝道:“欧阳哥哥,我们虽然只找胡耆堂,但因单于藏宝图之事,估计凡是匈奴人都不会放过我们。仅凭你我两人之力,不可能斗得过那么多匈奴恶人,我们还是先回大汉避一避风头,报仇之举往后再说罢。”

    欧阳华敏雪仇之志坚决,非但不听劝告,反而趁机又要闵儿先行离开匈奴。闵儿宁愿和他一同去死,也断不肯舍他而去。欧阳华敏担心闵儿复又使性而为,也不敢再强行与她分开。两人均拿对方没有办法,相互无可奈何,只能各让一步,最终还是定下一起留在匈奴,共同去找胡耆堂算账。

    欧阳华敏抱存侥幸之望,安抚闵儿道:“情况不一定会像你顾虑的那般糟糕。胡耆堂出于私心,未将单于藏宝图失劫之情公之于众,凭此推断,目前知晓藏宝图之情的人应当不多。我们只要抓紧时机找到胡耆堂,估计还不至四面受敌,举步维艰。”

    闵儿仍感局面不好应付,斟酌道:“即便如此,在匈奴境内无论遇到什么人,有什么举动,都不得不加倍小心提防。我们这般模样到余吾谷龙庭去找胡耆堂,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实难确保不被怀疑盯上。本来若能乔装而行,应当较为稳妥。只是在这荒凉陌生的去处,仓促间万难找得到乔装打扮的物事。为隐匿行踪,我们最好是白天歇脚,只赶夜路,到了余吾谷城再想办法。”

    欧阳华敏深表赞同。两人商量妥当,找了一个偏僻之处,呆到暮色降临,才披星戴月驰行。欧阳华敏之前到过余吾谷城,知道其所在的方位,与闵儿沿着余吾河畔逆流而上,连奔两日夜路,便到得余吾谷单于城外。

    其时呼韩邪单于与大汉交好,藉龙庭而聚结之城多有汉人往来,欧阳华敏出入城寨,也不一定会招人眼目。闵儿为求万无一失,一定要欧阳华敏先隐伏在城外,由其独自到城寨中购回乔装所需物事。然后两人打扮成一对声哑背偻、饱经沧桑的年迈胡人夫妇,方才潜入城寨去打探胡耆堂的声讯。

    余吾谷城既像军营,又像都市,官民混居,百行杂阵,要想遇上知晓胡耆堂的动向之人,并不容易。因不宜公然行事,两人潜查暗寻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得知胡耆堂确已来到余吾谷城,正在大单于为其提供的王帐落脚。两人着即筹划好一条计较,对妆容细致体面整敛一番,便直投大单于龙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