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繁体版

第十八回 魔高一丈(3)

    次日,铢娄渠堂亲自送两人到胡耆堂帐下,宣明大单于的敕谕。胡耆堂对大单于直接从外为其指派帐下属官定然暗挟不满,但在未得确知大单于意图的情况下,不敢不从。铢娄渠堂办完差事即行告辞,欧阳华敏和闵儿自后则留居胡耆堂之侧,补缺公干。

    胡耆堂对这位突然从天而降的当于右相表面上甚是恭敬客气,私下里却避而远之,如躲瘟神,哪可能真肯把相职事务交给他处理。欧阳华敏整日无所事事,和闵儿装着乐得清闲,既不去盯梢惊扰胡耆堂,也不向他过问份内职掌,甚至连客套话都赖得和他招呼,以尽量打消他的疑虑,好暗中寻找施明、吴光。

    但从踏进胡耆堂营帐的那一刻起,欧阳华敏和闵儿就始终没见施明、吴光露过脸,甚至连乌海四兄弟、北海双鹰还有八名侍卫也全无踪影,只有祖穆支和两名侍卫陪在胡耆堂身边照应。欧阳华敏估计胡耆堂必定已将众多手下派出去搜缉自己,施明、吴光多半也在其中,便按捺住心情,先不急去打探施明、吴光的消息,暂且候在胡耆堂左近,专等施明、吴光归巢。

    过了数日,乌海四兄弟、北海双鹰前前后后各自陆续回报,个个垂头丧气,两手空空,全无与欧阳华敏有关的一丁点儿可靠线索。胡耆堂既焦虑痛心,又大失所望,愤恨交加,忍不住大发雷霆,不分青红皂白,把一众手下召集起来狠狠训斥了一通。

    原来胡耆堂指派这些得力手下,每人引一路由大单于支助的武功高强之士,从欧阳华敏逃走的河段往南深入上百里地,又迂回向四面八方搜寻,结果除了乌海老四那一路曾撞见过欧阳华敏和闵儿一次,其他各路均毫无所获。不过乌海老四所遇之情,已足令胡耆堂坚信欧阳华敏必定不会逃远,遂再次紧急调兵遣将,以欧阳华敏和闵儿脱身的沼泽地为中心,继续分队向东西南北方圆上百里地翻查搜索。然而他哪能料想得到,欧阳华敏和闵儿此时已潜伏到他的身边来,近在咫尺,奉命在外搜捕之众自是无功而返。

    欧阳华敏发觉回报的人中还是没有施明、吴光,渐渐纳闷起来,正待设法查明此二人的去向,不期然看见胡耆堂的帐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长安九市行侠之首楼无恙。祖穆支、乌海四兄弟、北海双鹰等人对楼无恙不似在英雄大会上那般敌对,相待还算客气,向胡耆堂通报之后,即半押半迎拥他进入胡耆堂账内,并吩咐众多侍卫在帐前把守,不许无关人等登门打扰。

    欧阳华敏知道楼无恙与胡耆堂颇有私交,且和施明、吴光不无瓜葛,遂与闵儿悄悄快步绕到胡耆堂帐后,让闵儿前去帐侧把风,自己留在帐后偷听帐内情状。此时他的内力已臻超凡之境,只须将耳尖贴近帐幕,便能将里边众人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如同身处帐中。

    胡耆堂对楼无恙的到来像是早有预料,毫无惊讶诧异举动。彼此拿汉话寒暄过后,胡耆堂单刀直入向楼无恙发问:“有道是无事不登门,楼兄光临鄙舍,想必是商量对付万子夏等七家行头之事。”楼无恙爽快答道:“正是。之前楼某已拜托施明、吴光两位公子将难处禀报王爷,恳请王爷相助一臂之力。”

    胡耆堂道:“本王仅只略知一二,尚有劳楼兄把具体情由详细说来,方好决断。”楼无恙道:“两位公子没有向王爷言明详情么?”胡耆堂道:“近日适好遇上棘手之事,急需两位犬子去办,本王未及聆听周详。”楼无恙道:“此事涉及甚多机密,只怕不宜公然道来。”

    欧阳华敏在外一听便知他是要胡耆堂摒退左右,料定必有大事,更是留神细听。但胡耆堂却全不介意,坦然道:“帐中之士皆是本王肱股腹心,事情终究还得他们费力收拾,楼兄便说无妨。”楼无恙显似仍有顾忌,然则到底是上门求人,无可奈何,默然片刻,只得当众说出一番惊天恶谋来。

    乃因长安市肆多家行侠之前合力阻挠楼家操纵侵吞九市,加之生意上经常磕磕碰碰,楼无恙早已视万子夏等七家行头为眼中钉。奈何在长安京城,各家行头均有背景靠山,关系复杂,不仅难以对付,更不可能赶尽杀绝。为此,楼无恙处心积虑,通过长子楼中经和施明、吴光使计,以潜入匈奴破坏英雄大会为借口,增收地头费挑起事端,诱骗七家行头武功高手到达匈奴内地,欲将其等一网除掉。之后再以死人之手签字画押,让七家行头的冤魂承认把长安九市的地盘交给市肆行侠之首楼无恙,由其代为辖管,实篡坐收九市一统之利。楼无恙父子答应施明、吴光,事成之后两人将分得七家行头属地的三分之一作为报酬。

    依照既定计策,七家行头若在英雄大会上死于非命,那是最好不过;若是侥幸活下来,还得在匈奴内地强谋将他们剿灭。但要至后此计得遂,必须借助匈奴人之手,才有成算。楼无恙知道当今匈奴天下,数右贤王的兵力最强,所以阴使楼中经数次出入匈奴,屈辱结交呼延镇南,重金贿赂右贤王呼延丕显,取得其父子暗中支持。并将计就计,夸口帮助他们网罗出战英雄大会的武功高手,将万子夏等七家行头送到大单于和呼延丕显面前,让他们成为大单于一方的主力。

    到了这一步,楼无恙仍然不放心,考虑到大单于一方若是输了,呼延丕显以追责为由拿七家行头问斩,自是轻易之举;但若是赢了,大单于必会嘉奖保护有功之士,到时只怕呼延丕显对七家行头无从下手,甚至可能不再愿意下手。为暗先拿到大单于的把柄,以应付种种不利局面,令七家行头必死无疑,楼无恙便亲自赶到漠北龙庭求见大单于,向大单于力陈其亲临英雄大会之险,恳请代其携带龙符前去压阵,并答应替其一方出战胜负攸关之局,无论输赢,必定确保将代表大单于调兵遣将之权的龙符完好无损送回龙庭,决不让它落到驹于利受一方手上。

    大单于忌畏英雄大会上可能发生意想不到之事,本就不愿亲自到场,但又忧心战局胜负,害怕龙符落入敌手招致祸患,以至对右贤王呼延丕显也信任不过。为求两全之策,认为楼无恙乃是汉人,即使拿走龙符,匈奴人也不会听他驱使,而且之前已有意请他为己方出战,由他保管龙符当是最合适稳妥,遂对楼无恙委以重任,特旨授命他监护龙符,加入参战之列。

    楼无恙得执龙符在手,以为有它作押,不管胜负如何,大单于必定不好出面干预杀害七家行头之谋。且因他身负大单于钦命,呼延丕显立意要让参战之士与对方以死相拼,摧残对方战将,对他也不能颐指气使,而他反可假手杀人,正中下怀。是以直等到最后决定输赢之际,他才挺身而出,支配战局,企图一举而定乾坤。

    岂料在英雄大会上落败之后,呼延丕显马上变卦,私下埋怨楼无恙故意不敌胡耆堂,迟迟不肯下令杀害七家行头。楼无恙做贼心虚,厚颜无耻百般辩解,软硬兼施,定要呼延丕显照履成约。但呼延丕显就是拒不下手,不过到底吃人钱财嘴软,也不便与楼无恙闹翻。楼无恙以为他贪图更多钱财,加价催逼。呼延丕显收纳好处,却仍是推来推去,后来索性使了一个移花接木的狡猾诡计,坚称七家行头一局未败,无由追责,并借口大单于曾经有令,不能妄杀汉人,悉将七家行头及其随从护送到了余吾谷龙庭,交由大单于处置。

    楼无恙眼看一番如意盘算就要泡汤,暗地里对呼延丕显恨得咬牙切齿。怎奈对方千军万马,毋能太过以强相压,只好赶往龙庭觐见大单于,以保护龙符之功,试探大单于口风,且看有无机会假借其手除掉七家行头。同时指使施明、吴光回到胡耆堂身边,向胡耆堂寻求媾助,所以乌海四兄弟才得在范夫人城外遇见施、吴二人。

    然而驹于利受死后,因胡耆堂出乎意料地接替其人成为数十万大军之主,站出来与呼延丕显分庭抗礼,陈兵讧斗,大单于觉得大胡天下未平,对从大汉来的人手愈加器重起来。他知道胡耆堂和呼延丕显任何一方都足以和龙庭相抗衡,弄不好会使匈奴鼎裂成三分之势,到时肯定要求借大汉的兵力,才有可能镇压得住两位封王,所以根本不敢为难得罪七家对上结交朝廷权贵、对下神通广大的长安市井行头,更不要说逆冒惹怒大汉朝廷之险杀掉他们。

    楼无恙察觉大单于的心思,左右无计,只能将一番阴谋暗藏在肚子里,不敢向大单于吐露片言只语。剩下唯一指望,就是急盼施明、吴光能带回佳音。他深知胡耆堂此时兵马如云,势力强大,要除掉区区七家行头易如反掌。但不久收到施明、吴光托人转来的口信,却被告知,胡耆堂正在前来觐见大单于,旦夕就到余吾谷城,要楼无恙亲自登门与他洽谈定计。

    楼无恙原本打算等到见了施明、吴光问明究竟,再私会胡耆堂。岂料巧好获悉大单于不日便要派仪仗车驾护送七家行头回汉,即刻坐立不安,顾不得曾在英雄大会上与胡耆堂争雄相斗,言语相欺,赶紧仓促冒昧独自前来谒见。因施明、吴光已将楼无恙的意图告知胡耆堂一行,是以胡耆堂及众手下见到楼无恙时,丝毫不觉奇怪。

    楼无恙交待明白事情经过,胡耆堂对他不无责备,道:“本王与楼兄的交情不浅,可是楼兄诸般包藏祸心,与施明、吴光两位孩儿密谋许久,为何至时才让本王知晓?甚且在英雄大会上还谎称近来全不知两位孩儿的下落,毫不顾及本王对两位孩儿思念心切,怎的要恁般欺瞒本王?”

    楼无恙歉然道:“此中之故,皆因楼某思虑不周,恐生意外,望王爷多多包涵。”胡耆堂甚是不悦,严厉道:“楼兄想拿一句客套话就打发本王么!”楼无恙分辩道:“之前未将谋划之事告知王爷,是怕王爷久居汉地,回国后感念汉恩,不忍加害长安市肆七家行头,会阻挠施明、吴光两位公子参与其中。至于在英雄大会上隐瞒两位公子的去向,也是耽于局势,楼某情非得已。”

    胡耆堂道:“即便这样,楼兄也不该教两位孩儿毫无音讯的躲着本王,直至最近才给露脸。”楼无恙继续解释道:“两位公子对王爷避而不见,并非楼某的主意,而是两位公子确有难处。他们二人生为汉人,又长在大汉京城,实在是不太愿意跟随王爷回归胡地,但对王爷养育之恩无日敢忘,不好向王爷禀明苦衷。是以暂时躲开王爷,欲待随楼某一同办完这件大事,在长安京城有了安身立足之地,再到大胡来向王爷问候请安。孺子敦敦之情,还望王爷能够善察。”

    胡耆堂似难解怀,冷嘲道:“依楼兄之意,将来施明、吴光在大汉便全得仰仗楼家关照了?”楼无恙毫不推逊,借着话头只管大献殷勤:“有楼某在长安九市做主,两位公子尽管悉心打理自己的地盘,坐享其成,高枕无忧。就算王爷远在大胡,两位公子也可以时时进贡孝敬,决不会让王爷多操半点儿心思。”

    胡耆堂不肯买他的账,语多挖苦道:“楼兄今后若能不唆胁两位孩儿净干那些恶劣勾当,本王就已感激不尽了,哪还敢奢望楼兄厚待他们!”楼无恙莫明其意,问道:“王爷如此言重,不知欲指责楼某何事?”胡耆堂却像深有忌讳,道:“楼兄自己心里应该一清二楚。”

    楼无恙揣测道:“此次谋划之事,楼某实是多替两位公子着想,全无亏屈他们之处。况且除掉七家行头,整顿市肆商贾,理顺物价行货秩序,维持公平道义,其利远大于弊,并无不光彩之举。”胡耆堂对此等粉饰恶行的歪理显得全无兴趣,默然不应。

    楼无恙被弄得有些糊涂,审慎探问:“莫非王爷是指前次对本国当今太子刘骜之谋?”胡耆堂仍然不置一词。楼无恙试着辩解:“谋害太子刘骜之事,王爷虽不愿参与,但对内中是非曲直全然知晓。若不是国事当头,一本万利,楼某决不会让犬子中经和施明、吴光两位公子干犯谋逆之险。其间王爷也默许乌海四兄弟暗中力助,祖穆支都尉、北海双鹰也曾施过援手,都是知情之人,可以为证。”

    胡耆堂忽然叹了一口气,接话道:“本王所指,并不是这两件大事。”楼无恙如更坠云里雾里,急欲弄明个中关节:“然则王爷究竟因何事见罪楼谋?”胡耆堂止言良久,才道:“若是图谋大计,本王不会怪责楼兄。此前汉国太子之谋,楼兄过于轻意,没有亲自出面,以致错失良机,一无所成,本王连问都懒得过问一句。但另一件事情纯粹是无辜作孽,本王实在想不明白,楼兄所图区区之利,何必要那般心狠手辣,陷本王于不仁不义!”

    楼无恙颤声惊辩:“王爷此说必冤枉楼某甚矣!莫知有何误会,至令楼某遭受此等不堪之责,敢请明白相告。”胡耆堂诘问:“楼兄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自己最是清楚不过,难道还要本王当面凿凿指陈么?”楼无恙断然答道:“楼某做事向来问心无愧,实确不知王爷因何见责。”

    帐中蓦地一片肃静,不闻片言只语。欧阳华敏正对胡耆堂揭头藏尾之词甚觉蹊跷,却听见他话锋突变,抛开所提之事,转而言他:“楼兄今日既是专为对付七家行头而来,那件事情不说也罢。只是本王眼下所遇麻烦甚多,身边仅有寥寥几位将士,无力插手对付七家行头,恐怕要让楼兄白跑一趟了。”

    楼无恙听他这么说来,急于燃眉之难,顾不得再加深究所被责罪之事,恳切道:“除掉七家行头,不光是为楼某和施明、吴光两位公子计,对王爷而言,也有莫大的好处。诚望王爷无论如何,也得设法施加援手。”

    胡耆堂问道:“本王能得到什么好处?!”楼无恙道:“一者,楼某得成大事,决不会让王爷白出力气。二者,王爷只要借着图谋七家行头一事,略加运筹帷幄,定能对成就一番王图霸业有利。”

    胡耆堂笑道:“原来楼兄把本王当作三岁孩童,想戏以荒唐权谋引诱本王上钩。”楼无恙指天立誓道:“楼某对王爷一片真心,决无戏言。”胡耆堂全然不当回事,轻谩道:“小小七家行头,与王图霸业能有什么干系?楼兄莫要贪图小利,张大其词,净说笑话!”

    楼无恙沉声问道:“王爷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大胡之君?”胡耆堂避而不答,反斥道:“楼兄此言,是何居心?”楼无恙不管对方有嫌恶之意,大胆直抒己见:“以目前之势而论,王爷手握数十万重兵,统御雄骑骁将,一跃而成为大胡强主,已越封王之制,即便是大单于与右贤王,对王爷也不无忌惮,其他王侯部族更加不敢望王爷项背。王爷若趁此时问鼎龙庭,必定大有可为。如果仍只求慕于人臣效忠主子之名,何人敢居王爷之上!大单于又岂能容忍强龙盘踞卧榻之侧!”

    胡耆堂道:“此等大胡国事,不当由楼兄妄加议论。”楼无恙道:“楼某实是不份得看王爷步步为情势所逼,欲与王爷合谋,共成大事。”胡耆堂道:“楼兄自干发财营生,本王自厉强胡之业,两者纯乃风马牛不相及,何得同谋共计!”

    楼无恙道:“看来王爷只知彼此所图之别,还不清楚其间玄机。”胡耆堂讥蔑道:“铲除异己,坐地分赃,最是明了不过,焉能有什么玄机?!”楼无恙道:“楼某欲借王爷之力除掉七家行头,只是王爷所知其一。然则王爷不妨多想一想,当年五单于并立,众单于纷争,大单于之所以能战胜众多敌手,重回龙庭,无非全赖大汉一力扶持。但正是此因,却教他至今难以服众,无法号令一统大胡各部。毕竟众所周知,大胡各部多有与汉边历世交恶,积怨难清。王爷若要与大单于争雄,就当断掉其随时可向大汉获援这条胳膊,大单于没有了大汉的强大兵力作后盾,必定不是王爷的对手。且王爷此举正合大胡各部之私,到时众望所归,不战而屈人之兵,大单于估计只能虚位相让了。如果他不肯知定数而退,非要负隅顽抗,王爷凭恃民心所向,率军开战,必能一举而克,扫除众逆之旅,建立强胡霸业。”

    胡耆堂呵呵而笑,狡谲道:“楼兄真会舞弄唇舌!兜了一大圈荒诞忤逆不经之说,仍是令本王糊糊涂涂,不知其中有何玄机,敢请楼兄指教。”楼无恙道:“玄机就在眼前。七家行头耽于大单于的盛情,尚需在龙庭盘桓几日。王爷若是赞同与楼某之计,楼某便回去和孩儿中经商量,尽快劝率七家行头辞别大单于,从左路商道南下回汉。王爷只要预先在途中埋伏下大军,将七家行头及其从属围而歼之,甚至连大单于派去护送的使臣也全部杀掉,只留楼某父子回去奏报大汉朝廷,将肇事主使之责悉数推到大单于身上,大汉朝廷免不得要向大单于问罪。大单于不知是王爷所为,又无法交出凶手,只能背着黑锅与大汉朝廷理论是非曲直。楼某再从旁告发大单于擅自招揽盗贼姚金星、羌王杨普等大汉逃犯为其出战英雄大会之事,大汉朝廷在弄不清楚谋事真相的情况下,肯定认为大单于阴诈狡逆,敷衍塞责,不可能不疑弃其人。如此一来,保管大单于在大汉皇帝面前声名扫地,失去大汉朝廷的庇护。届时王爷便可举兵代汉伐罪,趁机完成一统强胡大计,岂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胡耆堂阴气煞然道:“楼兄一意为本王策谋,虽用心良苦,但以残害骨肉同胞,损害国家邦交之谋图利,却至令本王深感不安,难以信任楼兄之诚。”楼无恙道:“表面上看似楼某不顾国家,实则不然。等到王爷安定四境,富民兴邦,成为大胡至高无上的大单于,与大汉真正敦睦修好,就无须再像眼下呼韩邪单于这般,既要大汉屡派援军牺牲将士以保两国安危,更要大汉时时耗费百姓钱粮赈济大胡之困厄,岂不是强胜今日百倍!除掉七家欺行霸市的行头,而能让两国万民福祚绵延,楼某对大汉的赤胆忠心,实乃日月可鉴!”

    欧阳华敏听得此言,立感浑身血脉喷张,只觉得楼无恙真是厚颜无耻之极,不仅为一己之私借刀杀害血肉同胞,而且还堂而皇之编造出一套歪理来,为其脸面贴金脱罪。如果胡耆堂真能登上大单于之位,匈奴在他手中兴盛起来,兵强马壮,焉知对大汉孰利孰害?以其一贯的阴险狡诈,狼子野心,估计大汉北疆边民多半更无安宁之日!但转念又想,大凡世间恶人,多的是这般颠倒是非黑白,唯利是图,楼无恙本来就阴邪歹毒,在此大放阙词,又何足为怪!

    胡耆堂对楼无恙之议不置可否,只道:“楼兄这等看重本王,真教本王有愧于心。日后如有难处,还得向楼兄多多请教。”楼无恙道:“王爷不必过谦。只要用到楼某之处,楼某必定悉心尽力,甘效犬马之劳。”

    二人商量未毕,帐前一名侍卫突然发觉闵儿留连于帐侧,警惕问道:“相爷居次,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闵儿随口胡诌道:“老妇有事要找王爷过问。”声音甚大,有意提醒欧阳华敏。那名侍卫道:“王爷有重要客人来访,不得空闲。”

    闵儿假装“啊”了一声,道:“老妇不知王爷正忙,差点冒昧失礼。”转身便走。另一名侍卫关心问道:“你若是着急,我等可替你回禀王爷。”闵儿道:“老妇也无甚急事,等王爷忙完再说罢。”言毕,也不向欧阳华敏看一眼,径向下榻之帐而行。

    欧阳华敏已知情况有变,立即蹑手蹑脚向帐后另一侧撤离。孰料帐前的另两名侍卫甚是警惕,马上从另一侧绕到帐后察看,见到欧阳华敏与闵儿似在分头行动,多了一分心眼,当即喝问:“相爷不和居次在一起,躲来这里做什么!”欧阳华敏来不及细想,答道:“本官也是有事要找王爷。”

    一名侍卫疑心问道:“相爷和居次都是来找王爷,却各走各的路,偷偷摸摸,不知该做何解释?”欧阳华敏正要找借口支应,闵儿发觉他遇上了麻烦,作速转过身,隔着空旷的账后远远替他解围道:“我们夫妇只不过有些争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欧阳华敏闻言,心生默契,立显尴尬之情,装作不好意思道:“本官与贱内闹了一些口角,欲找王爷评个理。”言行举止均惟妙惟肖,毫无破绽。身前两名侍卫只道确有其事,均憨笑起来。一名侍卫调侃道:“想不到相爷和居次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有合不拢的脾性。”欧阳华敏煞有介事苦笑摇头,不理会两名侍卫,掉头向闵儿走去。

    闵儿应变机智,快步趋近欧阳华敏,揪住他的胳膊责骂:“你这个死鬼,老妪跟着你受气一辈子,开导你几句怎么啦,难道委屈了你不成!”随即狠狠掐了欧阳华敏一下,拉着他要回居所去。欧阳华敏一边傍她而走,一边故意与她推搡拉扯,俨然是夫妇怄气不睦之状,弄得前来探究的侍卫皆信以为真。

    忽地一个不冷不热的话音从身后稍远处响亮传来:“兄嫂两位有什么龃龉难处,何不现下与本王说说。”欧阳华敏和闵儿听得说话之人是胡耆堂,均是微微一惊,匆促回头看去,发现胡耆堂领着帐内众人已经站在王帐旁侧的空地上,正双目炯炯注视过来。想必他们听到了帐外的吵嚷之声,便一齐出来观看热闹。

    闵儿向欧阳华敏对望一眼,假意恶声道:“此事须得由我交待,你不许打岔。”欧阳华敏听在耳里,心内却有分寸,知她担心自己与胡耆堂相处太久,防着自己言多有失,遂暗从其计。两人即争着亦步亦趋走上前去,向胡耆堂恭敬行礼。闵儿张口便道:“实不相瞒,老妇夫妻二人有些不快,悉因对王爷处事略生误会而起,所以要找王爷理论清楚。”

    胡耆堂颇显惊奇,谨慎道:“本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两位,还望嫂嫂明言。”闵儿道:“拙夫受大单于之命,前来王爷帐下出任相官,但求能为王爷秉忠尽力,恪尽职守。不料王爷却令其留居冷帐,不干正务。老妇以为王爷必是嫌弃拙夫粗鄙笨劣,不善言谈交际,便督醒他几句,指望他能有些改进。结果拙夫就生起气来,非要与老妇过不去,还说老妇是头发长见识短,胡乱猜忌。老妇只好前来请教王爷,到底是老妇不对还是拙夫不对?”

    胡耆堂嘿嘿一笑,道:“看来果真是本王一时疏忽大意,使得兄嫂二人多有顾虑。怠慢之处,本王难辞其咎,这就向兄嫂陪个不是。”言毕,略略垂首作揖。闵儿眼见一番凶险似已被遮掩过去,赶紧顺势下台阶,敛衽还礼道:“王爷既无嫌弃夫君之意,当是老妇多心了。诚望王爷勿怪。”即与欧阳华敏引身而退。

    胡耆堂却不让他们二人离开,道:“兄嫂两位切望替本王效力,本王定然不会亏待。不过,眼下本王有一件急事要办,不得不再委屈兄嫂几日。”闵儿忙问:“王爷欲办何事?有何吩咐?”胡耆堂按住话头不答,以目向乌海四兄弟和北海双鹰示意。

    乌海四兄弟立马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向欧阳华敏和闵儿疾步而前,一句招呼都不打,就分头一把擒住两人的双手硬生生扭到后背,合力将两人抓了起来。欧阳华敏本能的想要抗挣,但觉腕臂上的乔装差点儿要被扭脱,因怕露出破绽,不敢用强,情急之下不无惊讶质问:“王爷此举是何用意?”闵儿更是担疑两人潜伏隐情已被胡耆堂察觉,惶急叫道:“我夫妇二人乃是大单于所派,你们休得无礼。”

    胡耆堂阴碜碜道:“本王当然知道两位是大单于的人,奈何迫于情势,已不能不将两位暂时看管起来,内中缘故,回头本王自会向大单于详加解释。唯请两位放心,本王这么做并无恶意,等办完大事,必定向两位谢罪。”欧阳华敏和闵儿听得对方尚未识破己等二人的行藏,稍稍安下心来,暗暗琢磨胡耆堂真正在做何打算,只盼确是不过虚惊一场。

    北海双鹰使唤侍卫到帐中取来两根绳索,与乌海四兄弟一道,分别将欧阳华敏和闵儿的双手捆绑结实。闵儿横眉直竖,佯作恼怒道:“王爷有什么大事,只管去办,何须这等折辱我夫妇二人!”胡耆堂漠然答道:“本王也不想为难兄嫂两位,但因事涉机密,为保稳当,只能权且出此下策,以免耽误大计。”

    闵儿气愤道:“我们夫妇对王爷的大计压根一无所知,焉可能有何妨碍!”胡耆堂狡辩道:“本王要办之事,虽与兄嫂全无干系,但兄嫂若是知情,难保不会多嘴嚼舌。因而敢请兄嫂悉听处置,安定为是,不必担惊多虑。”

    闵儿忧惧难消,还想和胡耆堂争执理论。欧阳华敏却渐猜知大概,心想胡耆堂十有八九已决意与楼无恙合谋,为防自己和闵儿发觉后向大单于密告,使其等阴谋诡计落空,是以要先将自己和闵儿控制住。便以目暗示闵儿,故意拉下脸来,道:“老太婆,既然王爷放心不过你我二人,多言无益,就听由王爷之便罢。”闵儿见他目光甚是镇定,方肯止住话头,但仍是一副气尤未已的神情。

    胡耆堂做贼心虚,假惺惺宽慰闵儿几句,随即命侍卫将她和欧阳华敏押送回两人日常居所。

    等到两人走远,胡耆堂才小声对楼无恙道:“请楼兄回去别过大单于,尽快与七家行头南归。本王且依楼兄之计,作速差人回去军中调派兵马,抢先赶到大漠东面通往大汉的左路商道上拦截伏击。事成之后,楼兄切记不可食言。”楼无恙欣然应道:“王爷最好指明伏击的确切去处,好让楼某心里有备,引导七家行头必从那里经过。”胡耆堂对那左路商道显然甚为熟悉,不假思索即道:“就定在途经的白骨滩罢。”

    楼无恙一下子像吃了定心丸,喜不自禁,发誓必遵成约,言语对胡耆堂极尽阿谀奉承之态。欧阳华敏的耳力何等利害,边走边留神细听,尽管相距越来越远,对楼无恙和胡耆堂的一番交谈仍一字不落听进耳中。

    回到所居帐前,负责押送的两名侍卫将欧阳华敏和闵儿推进帐内,站在一旁盯着把守,提防两人暗地里设法解开绳索。帐榻对面并排放着两个贵重的皮面包金大木箱,是大单于赐给欧阳华敏和闵儿存放行囊家什、彰显身份之物。欧阳华敏却拿它们放平当作卧具,将床榻留给闵儿。

    青龙宝剑适被藏在其中一个大木箱之内。欧阳华敏想到对方一旦搜查木箱发现青龙宝剑,自己和闵儿便再无法假冒身份隐瞒真相,遂有意走过去坐在藏剑的木箱上面。打定主意,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就踢开木箱,用青龙宝剑割断缚住自己和闵儿手腕的绳索,与对方硬拼一场。他了解两名侍卫的根底,知道他们远非自己的对手。

    然而两名侍卫并没有过分之举,只是警惕着不给欧阳华敏和闵儿逃走。欧阳华敏发觉闵儿始终有些心神不宁,于是装模作样恳请两名侍卫替自己向胡耆堂表明忠心,旁敲侧击探听胡耆堂欲办何等大事,既望能确知其秘,也想借两名侍卫之口,让闵儿多少知悉胡耆堂与楼无恙之谋,以使她心里有数,不致慌乱。

    两名侍卫对欧阳华敏的搭讪爱理不理,口风甚严,不肯透露半句隐情。被问得烦了,一名侍卫没好气道:“相爷啰里啰嗦瞎操什么心?一会儿王爷前去辞别大单于,就会带你们二人一同回往范夫人城。到了那里,王爷该当会放过你们。”

    欧阳华敏见缝插针问道:“王爷不去办急事了么?”那名侍卫道:“急事当然要办,不过顺便带上你们而已。”欧阳华敏佯装不解道:“王爷既嫌弃我们碍事,又携我们同行,不知他这般对待我们,安的是什么心?”那名侍卫把嘴一合,便不再答话。

    闵儿忍耐不住,衔怒道:“你们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事?害得我们夫妇二人像蹲监牢似的。”两名侍卫干笑瞪视,更是一声不应。欧阳华敏想把所知之情悄悄告诉闵儿,但碍于两名侍卫盯得太紧,终究没有机会张口。

    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忽然听得帐外车马人声响动,随而见到乌海四兄弟、北海双鹰和另外几名侍卫闯入帐来。乌海老大对欧阳华敏和闵儿还算客气,先告知两人马上要和他们一块儿离开余吾谷城,跟随胡耆堂去办急事,然后才吩咐同来之众将两人推押出帐。闵儿尚不明就里,迫切又加盘问,乌海老大同样不予答她。

    一众到得帐外,但见胡耆堂专用的那辆高大舆车就停在帐前不远,旁边还跟着一辆惯常用来载运货物的普通马车。最为醒目刺眼的是,那辆马车的货厢中安放着一个几及成年人四臂合围大小,上面压着厚实口盖的巨型瓦缸。欧阳华敏晓得此种物事一般是在城防中用来盛水灭火,如今被拉到这里来却不知有何用处。

    乌海老大驱撵欧阳华敏和闵儿背缚着双手登上空空的舆车,接着命众侍卫将两人帐内的大木厢,以及其他日用物事悉数搬到那辆马车上放置安稳,与车体绑牢扎实,如同寻常移家徙居一般。处理完毕,交由两名侍卫将两车驾驭到胡耆堂的王帐之前。那里早已停放着另一辆满载行装的轻便车驾,旁边是乌海老大等人整备待发的坐骑,但却不见胡耆堂的身影。

    欧阳华敏趁着车中无人监听之机,详将胡耆堂可能与楼无恙媾合,意图加害七家行头之谋告诉闵儿。两人着即商定,若是能得脱困,即便冒险,也要找出一条门路,给大单于和七家行头送个声信,提醒他们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