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生死相依(1)
闵儿说出了许多久埋心坎的话,如释重负,很快振作起精神,恢复如常。她眼见欧阳华敏一意记挂着嫱儿,不忍更教他烦恼添堵,遂推开他的怀抱,出城而去。
欧阳华敏在城中熬至夜深人静,掐算好时辰悄悄奔赴大单于的住地。因大单于的王帐卓尔不群,高大显眼,欧阳华敏不难辨别出来,摸近前去。两名正在大单于帐外值守的卫士甚是警惕,时不时绕帐巡逻。欧阳华敏瞅个空当躲到帐门之下,待两名卫士重回至帐前,遽然从后出其不意点了其二人的要穴,两名卫士毫无察觉就同时昏倒在地,连瞧都没能瞧上欧阳华敏一眼。
欧阳华敏欲待探明大单于帐内之情,才好给嫱儿施发暗号。没想到两名卫士倒地的轻微声响却好惊动了嫱儿,出来相见。彼此久别重逢本该亲亲热热,儿女情长,但欧阳华敏发觉嫱儿真个是在大单于帐内,心里立似被毒虫咬了一下,滋味极不好受。故而对嫱儿连半句贴心的话儿都没有,压藏着满腹狐疑,寡言寡语,急切要将她带到城外窑堡草舍去,详问其此来具细。嫱儿好不容易见到心上人,正自欢心荡漾,喜悦无限,莫说欧阳华敏要带她回住处,就是带她远走高飞,到天涯海角去,估计她也一无异词。
两人到得城外,在荒野中踏着苍茫夜色一路疾走。往西南离城不远,隐隐约约看见前方一处低矮简陋的窑堡草舍。到得近前,适遇闵儿正在草舍旁翘首而盼。欧阳华敏把她引见给嫱儿,让其二人互与姐妹相称。
嫱儿暗暗打量闵儿,夜光中看着她清丽脱俗的美貌,心里面莫名生出一丝妒忌和不安。闵儿略显侷促,却不失礼数与嫱儿客气寒暄。欧阳华敏似未注意到她们二人不无尴尬的表情,只管拉嫱儿进草舍内说话。闵儿对欧阳华敏的举动心知肚明,欲避开到旁舍里去。欧阳华敏却像长兄一般招呼她道:“闵儿,你不忙去给嫱儿姐姐烧茶倒水,先一块儿到屋里坐会儿。”
闵儿爽朗应道:“你们俩自个儿好好聚一聚罢,有什么吩咐再唤我一声就是。”嫱儿正巴望与欧阳华敏单独相处,好将心底里无数私密的话儿向他倾诉,只道他不好意思支开闵儿,从旁道:“师哥,闵儿妹子不想打扰我们,且由着她好了。”
欧阳华敏仍似不愿撇开闵儿,在屋舍前犹豫发愣。瞥眼间,蓦地见到草舍东侧的角落不知何时多了一骑素色良驹,觉得奇怪,立问闵儿:“这匹坐骑是你弄来的么?”闵儿道:“是我出城之时,巧好路过一处歇马的厩所,专程以高价向它的主人强买来的,还没顾得及告知你哩。”欧阳华敏不解续问:“你哪来那么多钱两?买它做何用处?”闵儿笑道:“钱两是嫱儿姐姐的,买来也是给她用的。”
欧阳华敏猛然想起嫱儿说过闵儿在向她传话时耍赖讨钱之事,致使她对闵儿有所误解,不禁哑然叹道:“你这个机灵鬼,办点事儿还留有这么个心眼,焉知嫱儿姐姐用得着它?”
闵儿听出欧阳华敏不无责怪自己买马,只傻傻一乐,答道:“何止嫱儿姐姐用得着,你也需要它代步。当时若不是怕自己一人牵着两匹坐骑出城招人起疑,我定会买多一骑。你想想看,嫱儿姐姐瞒着大单于那一伙恶人私自与你出城,可不能悠哉悠哉的陪你呆在此处相叙阔别之情。明日一早,大单于发现不见了嫱儿姐姐,必会城里城外遍处搜找,这里离城太近,躲不过他们的眼线,你们须得骑着马儿走远一些才好。”
此话却好说中欧阳华敏的心思,他有些不自在的望向嫱儿,似无法拿定主意。嫱儿本自见到闵儿在荒郊野外与欧阳华敏为伴,孤男寡女相处一舍已久,心中正自不悦。听见她所言却尽是体谅自己与欧阳华敏的相恋之难,讨钱买来坐骑也是替自己和欧阳华敏的安危着想,这才稍稍释怀,向她略表谢意:“多亏妹妹用心细致,想得周到。师哥,我们还是赶在天亮之前,尽快找个更为安全稳妥的去处罢。”
欧阳华敏忽然以异样目光直视着她,沉声问道:“你——你不打算回城里去了么?”嫱儿察觉他的神情不太对劲,一下被弄得满头雾水,断然答道:“我已经找到你了,还回城中做什么?”欧阳华敏强忍内心酸楚,道:“你既愿意做那匈奴单于老儿的阏氏,自然仍得回去城中侍候他了。”
嫱儿闻言方知欧阳华敏内心的纠结,忙道:“师哥,你误会我了。”当下不待欧阳华敏见问,即刻将自己佯嫁匈奴单于的前后经过和诸般缘由详细说来。欧阳华敏听明诸情,既惊喜又觉得不可思议,但终究去掉了压在心尖上的大石头,脸上重现光彩,止不住激动起来,执着嫱儿双手道:“原来你是这般打算,差点儿没让我做出傻事来。往后你就不要再在那匈奴单于老儿的身上谋划傻主意了,我宁愿不去指望他助我报家门大仇,也绝不可委屈我的嫱儿去讨好他。”
嫱儿道:“胡耆堂那个大恶人贵为匈奴封王,若不借用大单于之力,只怕你我势孤力弱,无法杀他报仇。”欧阳华敏理解她的忧虑,晓得她还不十分清楚自己欲报家仇的为难之处,遂将父母家人被杀的可疑情状,以及自己苦苦追查仇人真凶的经过悉数与她说知,然后道:“以目前所获悉的情况看,尚无法肯定仇人就是胡耆堂,须得查出确凿证据,才好拿他是问。”
嫱儿不无心焦道:“若是这样下去,我们要到何时才能手韧大仇,祭告伯父伯母他们的冤魂?”她原以为杀了胡耆堂,就能让欧阳华敏的父母家人在九泉之下安息,没想到内中还有诸多迷团,是以替欧阳华敏犯起愁来。
欧阳华敏切齿怀恨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欧阳华敏还活在世上,就总有一日定教那真正的大仇人现出原形来,认罪服诛!”嫱儿沉痛的附声道:“那我就陪着你,即便踏遍千山万水,豁出性命,也非要揪出那个大恶人不可!”
欧阳华敏感激爱怜地端详着她点了点头,情不自禁道:“你真是我的好嫱儿!但愿有你在,旦夕大仇得报!”以其原先所虑,是等报了家门大仇之后,再到未央宫去见嫱儿,向她言明家门不幸及久别寻仇之实,免得她担惊受怕。可没想到嫱儿已明就里,且费尽苦心历经周折摆脱禁宫牢笼,不畏艰险前来匈奴,只为助己对付恶仇。欧阳华敏自知已无可能劝她置身事外,眼见她意念坚决,妄顾生死要与自己共患难、相始终的较真劲儿,只得暂且将就其计想。
闵儿听着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知道嫱儿已铁下心来要与欧阳华敏闯荡匈奴寻仇,不到必要之时当不会再回到大单于的身边去,便默默转身进入草舍,替欧阳华敏收拾包裹行囊。因见嫱儿两手空空,任何日用物事都没带,显是急与欧阳华敏出城仓促不备,遂将自己的几件换洗衣物分了一半给她,催促其二人赶快动身离开窑堡。
欧阳华敏和嫱儿临急尚未定好去向何方,闵儿道:“从这里往南,不到百里,便是横亘东西绵延莫知尽头的大阴山。那里到处是奇峰深壑,蛮荒密林,就算那单于老儿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找得到你们。且到那大山里躲一躲罢!”欧阳华敏与嫱儿对望一眼,两人立马赞同。欧阳华敏且道:“闵儿,你也随我们俩一块前去,避免在此遇上麻烦。”闵儿却坚拒道:“我哪儿都不去,在这城外草舍呆着就好。”
欧阳华敏道:“昨日你给嫱儿姐姐传话时,已被那四名匈奴牙将瞧在眼里,虽说没识破你的装扮,认不出你来。但你若继续呆在这里,他们四个到处找寻嫱儿姐姐,一旦又撞见你,面对你的真面目,保不定会回忆起前次遭你在那荒原沼泽中捉弄的情形,那倒真是无巧不合,为查清单于藏宝图之失,一样要把你抓走,到时你独自一人怎能对付得了他们!”
闵儿强作轻松笑道:“你放一百个心好了。那日我也是先男后女,他们记得的应当是个诡计多端的蒙面女魔头,且只是匆匆见着个模样儿,哪能分辨得了真容!定然不会随随便便就对此间遇见的一个女乞丐起疑。明儿我的确不妨打扮得光光鲜鲜,到城里去买几只羊羔回来,改做放牧营生的姑娘,且看他们凭啥指认我!”言毕,似不愿给欧阳华敏和嫱儿当面送行,径自回入她的那间草舍去了。
欧阳华敏情知闵儿心里必定舍不得与自己分开,自己对她也放心不下。此时虽然多了嫱儿,但他实是想望闵儿和嫱儿能亲如姐妹,不至因为自己而彼此心生嫌隙。并且此前他已向闵儿表白了自己对她的兄妹之情,闵儿也知道了他与嫱儿倾心相好,故他以为三人相携为伴共处,应当不会有什么妨碍。是以冲着草舍内亲切唤道:“闵儿,还是离开这儿和我们一起走罢,路上有你陪着嫱儿姐姐说说笑笑,岂不是更好。”
闵儿却显得有些烦躁,没好气道:“你一个大男人,罗罗嗦嗦做什么!只管照顾好嫱儿姐姐就是了。”欧阳华敏听得不太对劲,欲入草舍设法催劝她同行。
嫱儿是个女人,一听便能猜知闵儿话中的味道,遂悄悄扯了一下欧阳华敏的衣袖,暗示他不必对闵儿再加强劝。欧阳华敏心有不甘,仍在草舍外对闵儿再三劝说,但草舍内已变得一片沉寂,没再听见闵儿有任何回话。
欧阳华敏迟疑有顷,莫知更对闵儿怎么个相劝才好,无可奈何,只得忍心舍下闵儿,嘱咐她:“你既要执意留下,就要记得好好保重自己,我和嫱儿姐姐躲过了风头,就会回来寻你。”想到曾经与她朝夕与共,生死相依,如今却要把她一个人抛在荒野而别,心底间止不住更添歉疚,隐隐怅然若失。
然而为防嫱儿察觉此情胡乱猜疑,转念之间只好横下心来,把嫱儿扶上良驹前鞍,自己越身坐到她的后面。两人纵骑离开草舍,在茫茫夜色中择路南行。
马不停蹄地奔走了一宿,天明之时已到草原尽头。踏着砂砾戈壁荒漠继续往前驰得二三十里,便见远处崇山峻岭,雪峰嵯峨,已是阴山支脉的北麓。到得山脚下,举目仰望,满山层林挂雪,秃枝待发,一片春寒料峭气象。
两人策骑进入深山茂林之中,在一处断崖下寻了个深不足丈的天生洞窟,整饬干净,铺上落叶枯草,权作挡风避雪的安身之所。其时应是晚雪刚过,山间阴风呼啸,雪霾飞扬,天候扑朔迷离。两人因日以继夜连续赶路,停下来便觉疲劳困顿不堪,略略安置妥当,即从包裹中取出一些干粮饮水充饥,然后坐在洞中紧抱在一起相互取暖,不知不觉间就已睡去。
醒来之时,但见银河当空,满天星斗,已是昏夜。欧阳华敏看着周遭景物迷蒙,峰林隐影浮现,远近万籁俱寂,身处其间,情同野人,不由得感慨道:“嫱儿,我们经此一番与世道挣扎,南不能回归大汉,北不能在匈奴谋生,看来这辈子只能与山林相伴,与百兽为伍了。”嫱儿道:“这样没什么不好,我早就盼望着我们俩能一起过这种远离凡尘的神仙日子了。”
欧阳华敏道:“你跟着我这般受苦受累,不后悔么?”嫱儿紧紧依着他,道:“不后悔。”欧阳华敏心绪起伏难平,忽然激动道:“嫱儿,我要你现下就嫁给我。”嫱儿问道:“就在这深山之中?何以为契礼?”欧阳华敏迫切道:“以天地为证,以星辰为媒,足矣。”嫱儿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约略思索,羞涩点头应允。
欧阳华敏到洞口垒土为坛,插菅为香,嫱儿轻理云鬓,稍事妆饰。两人略备婚仪,即双双向着天地星辰跪拜,誓言旦旦,终生为偶,永不相弃。已而就陋窟为洞房,视天作喜帐,拿地当婚床,结草衣代锦褥,夫妇同心,两情相悦,共叙周公之礼。
是夜,一对新人欢喜无限,耳鬓厮磨交颈而眠。欧阳华敏对嫱儿万般体贴,为了不让她倚寒受冻,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不停运发般若菩提功力,笼罩其周身。两人暖洋洋地睡了一大觉,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来,仍然浓情酣意未了
欧阳华敏深情地凝看着她,道:“嫱儿,你与那单于老儿假结连理,能不受他凌辱,真是不易。”嫱儿傲然羞涩的认真道:“我一身武功,岂可能被他玷污得了!伪嫁之前我就和王姑姑商量好了,只要他那蛮酋敢强逞淫威,仗势欺人,刻意逼难,我就一剑取他性命,大不了与他同归于尽。”
欧阳华敏道:“那个王姑姑顷心尽力护全你我,恩如再生父母,但望将来能够报答她。”嫱儿道:“理当如此。眼下碰巧有一件事情,我们合该帮一帮她。”
欧阳华敏立问何事,嫱儿将王姑姑与杜青山的尘缘往事相告。欧阳华敏慨叹良多,感同身受。因杜青山已随痴诺头陀医治眼疾而去,两人游无定踪,只能到天禅院去打听消息,欧阳华敏当下答应报得大仇之后,就和嫱儿去找杜青山,以助王姑姑了却毕生夙愿。
两人沉湎新婚之娱,如胶似漆,决定在山中暂时住上一些时日,遂用剑砍来树木枯草,雪芒蒲苇,把小小洞窟装点成新家的样儿。附近却好又有山涧清潭,饮炊无碍,两人身手矫健,不难捕捉到一些飞禽走兽,剖洗干净,炙烤为食,怡然自得,其乐无穷。嫱儿更是萌生雅兴,觉得大喜之期既无亲朋道贺,大发善心将几只稀丽野禽留活,把它们的腿爪拴在洞窟前的野树下饲养,日日给它们喂食,并给它们取上亲人的名号,逗它们啼鸣,仿佛是亲朋贺喜一般。
欧阳华敏大为赞赏,对嫱儿道:“你我的良辰有美禽鸣贺,不亚于大摆筵席,宾朋满座,甚是吉利。”于是着意抓来更多珍稀鸟类,哄嫱儿开心。
嫱儿对欧阳华敏的般若菩提内功心法甚感兴趣,问明来历,便让欧阳华敏传授给她。欧阳华敏对她欢宠正浓,有求必应,欣然施教。嫱儿原本就没有多少内力根底,修炼此门奇功并无大碍,加之她聪颖强记,悟性甚高,得了欧阳华敏悉心指点,习练起般若菩提内功心法来,颇得其要。
一日,两人正在修炼此门功法之时,嫱儿突发妙想,道:“师哥,你只从这般若菩提内功心法参悟出一门降魔般若掌,恐怕还未能穷究其神威。若是有办法把它运用到剑法中,修炼成人剑合一之技,估计江湖上就无人能敌了。到时不管查出谁是大仇人,诛之可恃,更有何难!”
欧阳华敏衔恨图强,大受启发,始潜心对般若菩提心法再加参研。不出数日,果然能将般若菩提内力灌注于剑身,出之于锋刃,试击顽石坚木诸物,剑刃未及其表,剑气已隔空凌厉而至,断柱裂磐,如同鬼斧神工,摧之于无影无形。两人惊喜非常,念及此功乃是在苍茫大山中练就,遂命其名为开山菩提剑。
欧阳华敏心想:“胡耆堂煞费苦心意在勾眉剑法,自己却不知那勾眉剑法的威力如何,与自己擅创的这门开山菩提剑孰强孰弱。一旦胡耆堂真的如愿以偿,练就勾眉剑法,自己仍然未必能胜得过他。假如嫱儿也能练成开山菩提剑,与自己共同对付胡耆堂,必能更添胜算。”便教嫱儿一同修炼此门惊世骇俗的剑技。然而嫱儿乍修般若菩提之功,未达境界,剑气无力,发之一无作为。
转眼两人在山中已盘桓月余,到了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欧阳华敏惦记着大仇未报,便与嫱儿商量下山寻仇之计。嫱儿对两人隔世独处的快活日子有些恋恋不舍,对欧阳华敏道:“师哥,我们诛灭仇人之后,还是回到这里来好么?”欧阳华敏道:“我在秭归乡里虽然已无家人,但你的父母尚都健在,至时我们须得设法回去侍奉他们,恭尽孝道。”嫱儿微微叹道:“如果我们生时不能归来此处,希望死后能够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