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宁胡阏氏(6)
呼韩邪单于俯首觐见汉帝,决不是为了娶一个汉女为妻。其与大汉联姻,定然想要借翁婿之亲巩固汉援,是以才对汉帝百般忍让。在宴别之前,他已奏称为报汉恩,请求南下驻军替大汉防守北部边郡。此举表面上是为大汉效力,利于大汉朝廷裁撤边备吏卒,休养生民,实则是大单于指望为自己保住一条退路。汉帝犹豫不决,将此事交由公卿百官商议,终以为不可,遂予拒绝。
大单于此谋不成,只好将胡耆堂和呼延丕显两大封王已起争端,并导致爱子铢娄渠堂死于非命,匈奴龙庭正面临威胁等危情密奏汉帝,切盼大汉朝廷派兵助他底定匈奴局势。不知汉帝是因胸无武帝那般的宏图大略,还是不愿为着一个匈奴藩王兴师动众,此等控制匈奴的绝佳时机也不予抓住,没有答应大单于的要求。反倒认为目前胡耆堂和呼延丕显两方均未明显表露与大单于为敌,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方杀害铢娄渠堂,说不准铢娄渠堂乃是死于乱军之中,因而劝慰大单于先不要为报爱儿之仇心急,以免乱了分寸。但为使大单于安心,汉帝承诺,只要匈奴龙庭真的有难,大汉朝廷必定不会袖手不管。
此等虚应辞令在大单于听来如同画饼充饥,难以化解迫在眉睫的匈奴内患。但不管如何,汉帝已表示支持,大单于在国乱未成事实之前,自知还不宜强请大汉发兵,只能视将来局势如何变化再说。遂带上嫱儿及其随侍王素娥,率众北归。
由于众名王、贵人在长安京城采购了大量匈奴稀缺的物事,加上汉帝给大单于的赏赐,一行足足装载了五十大车辎重,走起路来甚是缓慢。大队车骑从长安起行,穿左冯翊,过北地、上郡、西河,从五原出塞,一路走了月余,始入匈奴之境。途中嫱儿有王姑姑暗助,合计应付大单于,得以相安无事。
大单于日日看着美人在旁却不能亲其芳泽,就像湖边饥渴得要命的骆驼喝不上水,馋嘴的猴子摘不到旁边树上的香蕉,整日里被吊着胃口,心猿意马,积郁于怀。而此中隐情又不好对人言,全靠自行消解,更是寂寂难熬。他原本已因国事忧心忡忡,就巴望快些回到龙庭,与美人共作鱼水之欢。没想到经此一番忍耐折腾,竟然生出一场怪病来,忽冷忽热,骨软神虚。加之二月天时,胡地仍甚寒冷,到了受降城外,被风沙一吹,立马卧帐不起。
雕陶莫皋看到父亲病情甚重,不宜再行赶路,急需进到受降城中就医诊治,便教众名王、贵人各领自己的车骑辎重继续行程,走在前头,仅留下六十名随护将士陪侍左右。那些名王、贵人平日在大单于面前显得忠心耿耿,此时却惦记着尽快将所采购的物事运送回家,竟置大单于的安危于度外,假惺惺嘘寒问暖一番,转身出门拍拍屁股就走,连受降城都赖得进去瞧一眼。
雕陶莫皋率余众护送大单于入城,找到主事之人安置好大单于和嫱儿,即给大单于延医用药。又命众将士及王姑姑围着大单于和嫱儿的住处结庐帐栖身,一来为了方便服侍照料大单于的病情,二来也是护卫确保大单于的安全。
原来受降城虽在匈奴境内,却因匈奴部族不喜城居,辖地贵人把它完全交给汉人治理,主管城务之人亦由民举,匈奴龙庭更是从不过问,与之几无隶属干系。大汉边境屯军在无战事之时,也懒得出塞干预,以至城治自由,鱼龙混杂,形同汉匈两国之间的一方飞地。是以雕陶莫皋才这般谨慎小心,免生不测。
嫱儿眼见大单于病得连坐直身来都有困难,暂时无须提防他对自己的色心,与王姑姑倒是宽怀轻松下来。两人从未到过匈奴,不知匈奴百姓的营生是啥模样,难免好奇,趁着闲暇,便想在城中随处走走看看。
雕陶莫皋谨怕嫱儿会遇到麻烦,定要派四名手下跟随两人照应。因为人生地不熟,嫱儿不好拒绝,遂将就其意。这四名手下却非寻常之辈,正是乌夷昆次、乞力罗、朐留不京、尸逐道皋四名牙将。自从长兄铢娄渠堂无端被害之后,雕陶莫皋受到刺激,上哪儿都带着这四名武功高强的心腹爱将,此次随父入汉,也不例外。
受降城占地不大,仅相当于长安京城的一个闾里。嫱儿和王姑姑带着四名牙将转悠了一会儿,便走遍了所有街巷。城中匈奴人的习俗与汉人已无多大差别,五湖四海各色人等参杂其间,情同长安京城的蛮夷聚居之所,无甚稀奇。只是这里已多年未发生过战事,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市井颇显繁华,大街小巷易货吆喝,招揽叫卖生意比比皆见,完全不像是一座边备小城。
嫱儿对诸多百姓营生难得一见,转了一遍意犹未尽,又随兴闲逛。然而所过之处,人皆惊叹其美,渐渐有人把持不住仰慕之心,陆陆续续跟来,甚至假借兜售物事、活计,上前搭讪。四名牙将为防出现意外,数次提请嫱儿尽快返回居所,但嫱儿执意不听,只管我行我素。四名牙将误以为她骄傲其貌,好炫耀于市,不敢强劝,却不知她久困禁宫,能有此刻自由自在,何其不易!尤其无人想得到的是,她之所以不愿早早回去,乃是隐隐然有个期望,在城中多走一走,有可能突然就会遇见欧阳华敏。
逛着逛着,嫱儿忽地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快步向自己走过来,用汉话哑声问道:“你是叫做嫱儿么?”四名牙将立马拦住他,严厉喝逐:“你这个邋遢肮脏的乞丐快些走开,休得骚扰阏氏娘娘。”嫱儿却大受震惊,急忙制止四名牙将,诧异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何知道我的小名?”
那乞丐道:“我的家乡在南郡秭归,与你是同乡,你不会识得我,可我们都晓得你。”嫱儿登时面露喜色,关心问道:“你为何在此地流落为乞?怎的不回家去?”那乞丐道:“家里太穷,我连饭钱都讨不到,不敢回去。”嫱儿即速探手入怀,取出随身携带的钱囊,递给他道:“这些盘缠应足够你回乡之资,早点儿回去罢。”
那乞丐掂量了一下接过的钱囊,内中少说也有十几两,却道:“区区四五百钱,食用到家就没了,回去还不是照样得讨饭吃?”嫱儿道:“囊里面的是官家用的碎金,不是普通文钱。”其时黄金属上币,值文钱的万倍。但那乞丐仍不知足,道:“回去安家,要买地造屋,置办田耕牲畜,即便兑得万钱也是无济于事。”嫱儿歉然道:“我却只带着这些儿,你若要更多,只能随我到舍下去取了。”那乞丐道:“贵舍是在何处?”嫱儿道:“离得不远,就在城中治所后面。”那乞丐颇不知趣道:“再近也是麻烦,你让同伴都赏我一些即可。”
嫱儿迟疑了一下,转身问王姑姑:“姑姑,你身上带有多少钱两?”王姑姑道:“只有几十文钱而已。”那乞丐甚是不知进退,道:“几十文也是钱,不妨拿来。”王姑姑听着极不顺耳,但为尽快将他打发走,将就嫱儿之意取出干瘪的钱袋儿递过去。
四名牙将在旁瞧着,实在忍无可忍,骂声脱口而出。朐留不京抢先一把夺过王姑姑手上的钱袋,故意往远处一扔,恶狠狠的道:“你这个贪得无厌的乞丐真是不识好歹,放肆过分!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们阏氏娘娘同乡的份上,我等早便将你揍得满地找牙。你若懂得厉害,立马捡钱走人!”
那乞丐似被吓了一跳,却站着不动。嫱儿好言压住四名牙将的气头,对那乞丐道:“你就先去罢,明日午时到这儿等着,我让王姑姑再给你送一些钱两来。”那乞丐道:“我不是贪心不知足,只因还有个哥哥在这城里一起讨饭吃,想多要些钱两帮他解决困厄。”嫱儿心地和善,为弄清楚续后该添施给他多少钱两,免不得多问一句:“你哥哥有何困厄?”
那乞丐道:“我们兄弟俩虽然靠着向人要饭度日,哥哥却不甘认一辈子当乞丐的命。他整日埋头用功读书,研习圣贤文章,奢望有朝一日能被官家见用,出人头地。”嫱儿对这样有骨气之士甚是赞赏,感慨道:“你哥哥身处鹑衣履穿之流,却有鸿鹄之志,非常难得。只不知他腹墨经纶如何?若是真有才情学问,你回去后不妨告知他,让他可到单于龙庭找我代为向官家引荐。”
那乞丐道:“你对我哥哥若能见爱,胜过施舍百金。我且将他的一首闲诗背来给你听听,当可略知其才学。”嫱儿看着眼前这个乞丐可怜巴巴的处境,真有心帮他哥哥一把,尤其彼此都是流落到匈奴的同乡,知遇情怀倍增,不忍目睹其有难而不管不顾。况且假若他哥哥确实是个人才,向朝廷举荐也是应该;此事于己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于人说不定就是决定终生的大计。譬如自己此次伪嫁匈奴单于,焉知结果……
正触景寻思,那乞丐已结结巴巴诵道:“‘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奈何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弥坚,不得颉颃。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嫱儿只听个开阙,心头就怦怦剧跳。听完前面四句,确信无疑此诗乃是自己尚在宫内之时所作,曾把诗稿交给欧阳华敏收藏,让他知道自己人虽在禁宫,却无日无夜不念想着他。普天之下仅当欧阳华敏晓得此诗,除他之外,还有何人能把它转传出来?即便诗稿失落别人之手,也当无人敢妄称此诗为其所作;抑或冥冥中真有人做诗恰与自己恁般巧合,也决难巧合到一字不差!
但面前这个乞丐分明不是欧阳华敏,也决不可能是其假扮。嫱儿对欧阳华敏的身段体貌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彼此近在咫尺,哪怕闻到一点儿气味都能把他辨别出来!唯一毋庸置疑的是,这个乞丐必定与欧阳华敏打过交道,甚或还极有可能知晓欧阳华敏的下落。于是强作镇定,不动声色质问:“此诗确系你哥哥所作?”
那乞丐答得吞吞吐吐:“你说是……也行,不是——也行。不过另一首,定然是他做的了,我一并背给你听听,保准值得你好好品味哩。”不待嫱儿点头,即开腔唱道:“‘望星星,柏梁台,三更至,盼君来。莫道君王好侍候,三宫六院嘈杂闹,弗如来去自逍遥。’”却是一首打油令,连半点佳作都谈不上。
嫱儿听得霎那热血上涌,心潮澎湃,止不住唇齿瑟瑟发颤,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激动情绪。那乞丐看似不识辞章,口无遮拦,但嫱儿心底里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方这首打油令,乃是自己与欧阳华敏深夜在未央宫柏梁台相会的暗语,除了欧阳华敏,普天之下无人能解!这个乞丐口口声声所谓的“哥哥”,断定是欧阳华敏无疑!冲动之下急不择言,脱口而出:“你哥哥现在哪里?”
那乞丐像是怕她突然反悔要回钱囊似的,扮个鬼脸道:“他是个钻在书卷里的神仙,来无影,去无踪,有缘易相见,无缘永难寻。你有空就琢磨琢磨这句话,愿诸事无忧。”言毕,一溜烟跑开了。四名牙将见到嫱儿神情木讷,以为她也被那乞丐同乡弄得不耐烦了,立马直冲那乞丐的身影叫骂:“疯癫乞丐,胡言乱语!”
嫱儿心性何等聪敏,听出那乞丐不无话中有话,心想他多半是替欧阳华敏前来传讯,因有旁人在,只能尽以暗语相告。假如欧阳华敏是在城中,那便是相约自己三更会面。惊喜之下,赶忙稳住心绪,掩饰情怀,假作生气地责备四名牙将:“你们的嘴巴放干净些,这城里可能有不少从我家乡来的乞丐,看见我到此,都想讨碗吃,却要被你们四个凶神恶煞吓着了。”
乌夷昆次不以为意,犟直道:“他们可能是娘娘的乡亲,但也可能不是,不过都是些地位低贱之人,娘娘没有必要理会他们。”嫱儿听他说得毫无情义,真的生起气来,竖眉教训道:“正因为他们贫贱,才需要我的帮助。即便我贵为阏氏,也不能不念半点乡情,给他们施舍些活命钱,总是应该。可现下他们哪里还敢露脸!”
乌夷昆次道:“娘娘适才施赏给那乞丐小子的钱两已经不少,其他同乡有困难的话,自会找他帮忙。娘娘匆匆路过此地,不可能每个同乡都照顾周全。”嫱儿见他仍多有轻贱卑苦之人,恼声呵斥道:“我给的多吗?他哥哥砥砺艰辛,奋发图强,正当用钱之时,你们施舍给一个子儿了吗?你们今日位尊权重,奉禄优厚,哪个都不差那一点儿钱两,怎的就不能多替他人想一想?”
四名牙将经嫱儿醍醐灌顶的一番谴责,恍似良心发现,急想把那个乞丐找回来打赏,但四下里已全无他的踪影,不知他跑到何处去了。乌夷昆次明知自己说了些不对嫱儿胃口的话,却不肯认错,换个法子讨好道:“娘娘重情重义,体恤苦弱,当然是好。但济穷救困这样的小事,无须娘娘亲自动手,回去后我们四个向大单于禀明娘娘的心意,明日和王姑姑一起来给那乞丐追加资助,至时给城中的乞丐都派发一些善钱就是了。”嫱儿见好即收,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因没能亲眼见到欧阳华敏,光凭猜测,嫱儿没有十足把握肯定他是否真在受降城中,便想继续走走看看。但经那乞丐男子一闹,四名牙将更担怕出事,不肯再由着嫱儿在街上抛头露面,强行将她劝回落脚之所。
是夜,嫱儿决定试试那乞丐所暗示的真假。由于大单于生病卧床,无需像以往那般专程将他灌醉下手,只等他服药熟睡之后,便点封他的穴道,教他像木头一般,未到时辰无法醒来察知自己所为。然后亮着烛火坐在帐中,反复揣摩那乞丐似传话又似别有用意的言行,心乱如麻,就盼欧阳华敏真的会乍然出现在眼前。
好不容易熬至三更,却迟迟不见有任何异样动静,止不住惆怅开始怀疑起来:“那乞丐先后背了两首诗,前一首听不出一点儿相约之意,后一首虽提到‘三更至,盼君来’,却是旧诗,不见得欧阳哥哥就约今晚相见。……莫非欧阳哥哥是要我到城中街巷上等他?抑或他已找到这里来了,却不知我在哪座毡帐?自己这座毡帐一直燃着火烛亮光,他应该很容易注意到的。可如今已届时辰,却仍不见有人来,难道是自己解意有错?还是根本没有这么回事?”
心里面正七上八下,忽然听得帐门前低沉两声闷响,似有重物倒地,急忙推开帐门探头悄悄察看。月光下却见帐外两名夤夜值守的匈奴军士躺倒在地上毫无动弹,似已被人打昏,旁边站着一位衣着简朴、身材修长、略显清瘦的汉人少年,正在警慎四向张望。
嫱儿看见他,一颗心立马跳到了嗓子眼,差点没蹦了出来,当即轻轻唤了一声:“师哥。”便迫不及待趋出帐门,向他奔扑过去。
那汉人少年正是欧阳华敏,他接住嫱儿,二话不说,携着她便往远处轻快潜行。嫱儿对其举动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不着急和他亲热,也没出声发问,尽管小心翼翼跟随着他,以免惊动周边营帐。两人离开了大单于及其随从的驻地,来到偏僻无人的街上,嫱儿满腹掏心掏肺的话儿正等着要向欧阳华敏倾诉,忍不住道:“师哥,在这里能见到你,真是开心死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欧阳华敏不答,只顾领着她往前走。嫱儿又道:“你为报家门大仇,孤身潜入匈奴来,太过凶险。而且更不该瞒着我。”欧阳华敏既不与她分辩,也不问她如何得知此情,只简简单单答了一句:“此事一言难尽。”
嫱儿正在兴头之上,没有察觉欧阳华敏的神情异于往常,续道:“日间那个乞丐男子甚是奇巧,所传的话机差点儿连我都听不出来,若不是凭我们过去相约曾用的暗语,绝难相信他是你派去的人。他是谁?你把我们俩的隐情告诉他了么?”
欧阳华敏不答反问:“旁人有无对他起疑?”嫱儿笑道:“他那样诡谲狡猾,当然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了,反倒教他捞了不少好处哩。”欧阳华敏听着有些不解,嫱儿便将日间与那个乞丐的遭遇一五一十娓娓道来。欧阳华敏对那个乞丐讨钱之事却是一无所知,嫱儿不免忧虑道:“那传话之人若是太贪图钱财,往后怕是靠不住。”
欧阳华敏断然摇了摇头,不冷不热道:“那人绝对信得过,且他不是男的,而是女的,名叫闵儿,就是曾令太子神魂颠倒的那个楼兰姑娘。”嫱儿霎时显得有些不自在,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她是个女的?她来这里做什么?她和你经常在一块儿么?”欧阳华敏默然有顷,才淡淡道:“这半年多来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彼此情同兄妹,也幸得有她跟着,在我数次危殆之际及时出手相救,否则我已活不到今日。”
嫱儿顿时萌生醋意,问道:“你们俩何时认了兄妹?我为何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别能耐?竟还成了你的救命恩人?”欧阳华敏道:“此中经过太过复杂,将来如有必要,我会慢慢说给你听。眼下她正在城外等着我们,一会儿见到她时,你就像我一样,把她当作亲妹妹好了。”嫱儿约略想了想,不再言语,跟着欧阳华敏穿街过巷,到了一处偏僻稍矮的垛口下,两人飞纵翻越城墙而出。
原来自与万子夏等八位行头大侠别后,欧阳华敏和闵儿一直留在匈奴,与胡耆堂、施明、吴光等人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既设法不给他们捉拿到手,又死死跟住他们不放。但若即若离,明躲暗随纠缠了数月之久,始终未能查出家门大仇人的真面目,而且越来越难靠近胡耆堂,也找不到机会捉拿施明、吴光盘问。
由于前两次乔装接近胡耆堂,都差点难逃其手掌心,欧阳华敏不敢轻意故伎重演顶风冒险。加之他明知胡耆堂因单于藏宝图和《太公兵法》之失,已对自己恨得痛入骨髓,派出众多得力手下一直在四处搜拿,志在必得,自己躲得过已是万般不易,岂可能傻到主动送上门去。面对艰难险阻,思来想去,觉得复仇之计,最好是顺应时下匈奴局势之变而为。
依照常理,胡耆堂与呼延丕显双方早已箭在弦上,势同水火,欧阳华敏完全可以借助呼延丕显父子之力对付胡耆堂。但他对呼延镇南的暴行大为愤慨,不愿媾合其父子之恶快己之仇,而且家仇元凶还无法肯定就是胡耆堂,须得查清这位封王与家仇到底有多大干系,才好决断。在这些状况未明之前,若不顾一切置胡耆堂于死地,似乎尚还操之过急,是才不得已潜下心来,设法详加跟踪追查一众可疑之人。
然而铢娄渠堂之死已将大单于拖入胡耆堂与呼延丕显的争斗之中,使局势变得越加复杂。欧阳华敏出于义愤,曾经想面见大单于,为铢娄渠堂之死作证,相助大单于对付两位封王。但除非颠倒黑白,污蔑胡耆堂杀害铢娄渠堂,否则只要遵照事实举证,教呼延镇南现出原形,巨恶昭彰,胡耆堂立马就能洗脱被栽给的罪名,到时他必会与大单于握手言和,自己拿他追查仇人之事反倒更加难办。前者党豺为虐,卑鄙无道,不是自己的性情所能苟忍;后者弄巧成拙,于寻仇不利,也不是自己所愿意看到的结局。权衡之下,皆非良策,是以对铢娄渠堂枉死之冤只得暂且坐视不理。
后来,欧阳华敏听到大单于南下朝觐汉帝争取汉援的消息,大为惊喜。心想:“大单于若是能从铢娄渠堂之死醒觉过来,求借大汉的兵威铲除胡耆堂和呼延丕显两位封王的势力,那是最好不过了。至时说不定自己还可投入大单于的麾下,助其成事。”遂和闵儿装扮成乞丐,沿着大单于从匈奴龙庭到大汉的驿道乞讨,企望能遇上大单于自汉归胡,想办法混入其汉援的行伍之中,或者能打听到大单于将来的一些举动也好。
两人自北而南,已近大汉边境,却无甚收获。行乞到受降城,想到此城地处汉匈往来要冲,大单于回胡多半会从这里经过,便在城外寻了一处已被遗弃的破烂窑堡,从中整饬出两间草舍住下,日日在城里城外佯装乞讨,随时打听有关大单于的信息。
等到大单于的大队车骑辎重抵达受降城下,欧阳华敏和嫱儿看见其众忽然分成了两支,一支绕城继续北行,一支打着大单于的旗号入城。两人觉得奇怪,迅即进入城内打探情况,很快从坊间获悉大单于得了重病,须在城中滞留一些时日。
欧阳华敏欲知大单于此次入汉朝觐有何结果,便和闵儿守在大单于落脚之处附近,伺机窥探详情。然而就在百般计较之时,却好看到嫱儿和王姑姑出门,在乌夷昆次等四名匈奴牙将的陪护下往街上徜徉而去。
此番情景大出欧阳华敏意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惊愕得连气头都差点儿喘不过来。无论如何,他断不可能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嫱儿,而且她还正和匈奴单于之众搅和在一起。当下不由分说,偷偷跟踪在后暗加仔细详辨,终究证实所见的的确确就是嫱儿。
但令欧阳华敏更为震惊诧异的是,乌夷昆次四名牙将尽皆尊称嫱儿为阏氏娘娘,敢情是她已嫁给匈奴单于为妃。再看嫱儿的回应,她也坦然受之,言笑晏晏,毫无抵触窘迫之态。此等举动无异于晴天霹雳,猛然重击在欧阳华敏的心坎上,致其如坠深渊地狱,既痛苦难咽,又像是在做梦,对嫱儿的言行举止百思不得其解。
然因尚不清楚嫱儿缘何成为匈奴人的阏氏,欧阳华敏不好遽然拦下她追究怪责。权且躲在暗处,苦苦按捺住心底间涌来的百般难受滋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思,最终坚信嫱儿决不会无端做出嫁给匈奴单于这等荒谬之举,内中必有重大隐情。为弄明究竟,于是吩咐闵儿扮成男子,代为前去向嫱儿传话,盼望她还能领悟彼此昔日相约的暗语,私下里与自己见上一面。
乌夷昆次四名牙将察觉不到闵儿所扮乞丐有何可疑,且之前他们与蒙头裹脸的闵儿仅只对骂过几句而已,自是分辨不出她那特意效仿男子的嗓音及其模样的真假。闵儿传完话回来,向欧阳华敏详说嫱儿的惊喜之状。欧阳华敏得知嫱儿并未忘记旧情,心下稍安,便让闵儿先回城外的窑堡草舍,自己一人留在城中待到三更半夜,然后潜入大单于的住地去找嫱儿。
往常闵儿总喜欢缠着欧阳华敏,在他遇事不快时尤其望能替他分忧。此次却完全变了个样儿,欧阳华敏要她先回栖身之处,她毫无依恋不舍,立马动身出城。临行之时,忽然深情问道:“欧阳哥哥,你真的一定要和那嫱儿姐姐相好么?”欧阳华敏内心纷乱如麻,无法向她摆明说来,只好歉然答道:“闵儿,我知道你对我真心的好,我也一直把你当是亲妹妹看待,希望你能明白理解哥哥的心意。”
闵儿轻叹一声,哀伤道:“欧阳哥哥,我岂能不理解你,只要你不把我当作傻瓜,就算是对我很好了。”欧阳华敏连忙安慰她:“你是我现下唯一可以依靠的、最是聪明伶俐的好妹妹,我怎么可能会拿你当傻瓜呢?”闵儿道:“那你为什么不肯明白告诉我你对嫱儿姐姐的情义?”欧阳华敏为难道:“此事太多苦处,实在是不知该怎样向你开口。”
闵儿换上从未有过的语气,坦然道:“其实即使你不肯说,我也早已清楚你与嫱儿姐姐之间决非寻常的要好朋友,若是猜得八九不离十,她应当就是我的未来嫂嫂。以前与你在甘夫人家中借住,我在给你整理衣物时,无意中翻见许多白绢诗稿,里面写的全是女子心思,明显不是出自你的手笔,可你为何要把那些诗稿当成宝贝一样收藏着?去年我们到了你拜师学艺的神农轩馆,在嫱儿姐姐的房中,我亲眼看到她在卧榻间留下的许多诗句笔迹,与你一直留藏在怀中的白绢诗稿一模一样,字里行间尽是对你的浓浓深情,一切就不问而知了。而且雪儿还告诉过我,她曾经撞见你深夜到未央宫柏梁台与一名宫女相会,想必那宫女便是嫱儿姐姐。只是我和雪儿深能体会你和嫱儿姐姐不得如愿厮守的悲苦,也不想让太子那个傻瓜和旁人知晓你们的私情,所以才自始至终没向你提及透露所见诸事。今日我去给嫱儿姐姐传话,故意将那些白绢诗稿中的一首背给她听,她毫不犹豫就反应过来,何等惊疑!你和她的痴心爱恋,哪还能够瞒得了我?!”
欧阳华敏如梦方醒,问道:“在神农轩馆之时,你正是因为知道了我与嫱儿姐姐的隐情,所以要匆忙起行,不辞而别?”闵儿道:“你和嫱儿姐姐一起拜师学艺,相知相爱,虽然万般艰难而不弃,姻缘已定。我没有嫱儿姐姐的福分,也没有她的贤淑文采,还赖在你身边做什么?不过我实在太过无用,经过那次狠心弃你而去,我这心里除了你,却是再也不可能更属他人了。而且我真真不该太过计较,在你的父母家人被害之时离开你……欧阳哥哥,我这心里实是不甘……我这心里实是指望……但愿你与嫱儿姐姐好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番话说到无尽苦涩难舍处,真心流露,形同呓语,已不知如何才能言之达意。
欧阳华敏怔怔地听着。望着闵儿,一息间对嫱儿的痴恋迷茫、对闵儿的深深歉疚混杂着家仇的悲恨充斥于怀,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止不住一把将闵儿抱在怀中,哀恸道:“闵儿,这辈子我欠了你太多的情谊,有负于你,只能下辈子再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