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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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生死相依(4)

    过了好一会儿,乌夷昆次才率众出林,那六名牧民男子却久久不现身影。嫱儿以为他们还在林内,便问乌夷昆次:“那六名牧民赖在在树林里面做什么?不想跟出来领赏啊?”乌夷昆次道:“阏氏娘娘尽管放心,六名牧民的奖赏必定不会不给,只是眼下他们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只能由家人代领。”

    嫱儿觉得奇怪,立刻追问何因。乌夷昆次不知该不该隐瞒,以目征询雕陶莫皋之意。雕陶莫皋略微迟疑,便解释道:“大单于有令,对但凡知悉宁胡娘娘被恶人劫掳诸情之人,务须严密控制其口风。六名牧民既非我军中之士,又归右贤王麾下贵人所属,我们无法保证其等不会把娘娘遭劫蒙辱之事散布传扬开来,只好将他们全都就地解决掉。”

    嫱儿刹那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脱口质问:“你们竟然把六名无辜牧民杀了?!”乌夷昆次狡辩道:“我们这样做,全是为阏氏娘娘着想。若果留着六名牧民快其口舌,搞得众胡子民皆知阏氏娘娘为恶人劫掳逾月,会做何猜测?到时必会败坏阏氏娘娘的美名令誉,使大单于陷入不利处境,有碍强胡一统。”

    嫱儿早已听说匈奴人处事野蛮残暴,但万万想不到会荒唐无道至此,心里实是无法接受这等滥杀之举。即便她对六名牧民男子怀有怨懑,亦深知他们罪不当诛。争奈时下自己尚为入网之鱼,俎上之肉,无力声张正义,甚至不可能谴责惩罚眼前这些受命兵将的恶行,况且就算痛斥他们一顿也无济于事,其等作孽的根蒂乃在于更为深远之处。愕然悲愤之际,无奈强忍于怀,默然受之。心想:“今后若有机缘,须得规劝那单于老儿在胡地多行仁政教化才好。”

    雕陶莫皋好像看出了嫱儿的心思,显露颇有悔悟之意,取悦她道:“此事我等处置得确实有些过火,动手之前,要是先与宁胡娘娘商量,可能会有较为妥洽的解决之法。但如今事情已经办了,唯有尽量弥补其哀,回头我们给六名牧民的家人加倍增添赏钱,专门留下人手为六名死者善后,且宣称他们是为帮忙寻找大单于丢失的宝物,舍命与贼人恶斗而不幸罹难,诏令该牧地领主为他们记功显名,抚养遗孤,免除奴役,定不会让其六人的魂魄殁而不安。”

    嫱儿听见他一下子说出了诸多告慰冤魂的举措,想到他作为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匈奴封王,本来就手操臣民的生杀大权,今日能够这样迁就于己,渐近道义,有改恶向善之心,已属不易,因之稍稍释怀,劝诫道:“百姓苍生,国之根本,活之为大。希望你们往后能体恤黎庶,重民审罚,尚德治律,不要妄滥处杀那些无甚大罪之人,此才是强胡兴邦之道。”

    众将士闻言,一瞬尽皆神魂振作,直背而望,无不对嫱儿肃然起敬。雕陶莫皋止不住汗颜,约略寻思,旋即纵马军前,勒令众将士:自即日起,尽须恪守宁胡阏氏的饬勉行事,不得再擅杀生民,违者无论职份高低,地位尊卑,悉依军法从严惩处。

    嫱儿眼望二三万匈奴大军森然围山如城,群情踊跃,担怕蓦然间哪儿生出意外招致其等尽搜山林,困欧阳华敏于危殆,遂敦促雕陶莫皋尽快率领大军返回受降城。雕陶莫皋自是以为她急想见到大单于,当即号令收兵,派捷骑赶前向大单于报讯,挥师向东而还。

    一众快马加鞭,大半日便抵受降城。大单于得知宁胡阏氏安然归来,硬是撑着病体要从属搀扶到城门外相迎。看见嫱儿完好如昔,毫发无伤,欣喜若狂,立颁令旨,大赏此次辛劳搜找的一众将士。王姑姑夹在迎接的人丛之中,嫱儿装着与大单于亲热,嘘寒问暖,暗地里却盼私下与她相叙别情。

    雕陶莫皋命大队人马驻扎在城外,仅与乌夷昆次等心腹爱将护送大单于和嫱儿入城。诸事安顿完毕,设宴犒劳三军。嫱儿趁众人热闹之时,自个儿溜到王姑姑的帐内,与她欢拥抚慰,坦言此次出走之秘,告知她有关杜青山的消息、行踪。

    王姑姑听后丝毫不感到惊讶意外,只显得甚是快慰,切望早日能与那个杜青山相见,以释其疑。嫱儿顽皮撒宠道:“姑姑待嫱儿亲如爱女,难道就光惦记着那杜青山,不忧心嫱儿真的落入奸人之手么?”王姑姑诡秘笑道:“你这痴心丫头到哪里去了,老婆子我早便心知肚明,何须担惊受怕!”嫱儿诧然追问:“你怎能知道?”王姑姑道:“当日在城中街上听那乞丐所言,再看你对他的神色,我即猜到他必是你的欧阳哥哥派来之人。”嫱儿粉面含羞,叹道:“原来姑姑的眼力这般锐利,远胜乌夷昆次四将。”

    王姑姑问起那乞丐男子究竟是欧阳华敏的什么人,已去向何方,为何乌夷昆次等人掘地三尺都找不见他,以致疑心他有可能正是劫走阏氏娘娘的恶人。嫱儿感慨笑道:“说来姑姑定然不信,那乞丐男子乃是个美貌女子假扮,乌夷昆次四将上哪儿识得她真人?”王姑姑大为吃惊,难以置信道:“他是个女的?哪天你得叫她脱下伪装,让我这老婆子好好瞧个清楚明白。”

    嫱儿约略将闵儿的景况,及其与欧阳华敏的交情往来告诉王姑姑,当真道:“姑姑想见她并不难,她落脚之所就在城外附近。只是现今处处都有搜拿所谓恶人的眼线盯着,出城举动极易招人怀疑,你与她还是暂不见面的好。”王姑姑半开玩笑半怪责道:“你和欧阳公子顾着两人快活,把那闵儿独自一人撇在城外荒野,岂不凄凉。”嫱儿闻言不应,倒真的暗感对闵儿有些过意不去。

    两人促膝倾谈,又说了许久话。王姑姑得知嫱儿已与欧阳华敏私下成婚,百感交集,既为一对苦命新人高兴,又替他们的处境担忧。忽而掉转话头道:“你们两人的大喜事,多得那闵儿力助,总该也让她知道。明儿我适好有个由头到城外去,你且将她的详细去处告诉我,途中我绕路去看看她,好教她为你们高兴心安。”嫱儿想了想,隐然觉得不该打扰闵儿,拒绝道:“不必烦劳姑姑,她若是还在那里,欧阳师哥自会回来寻她,到时她就一切都晓得了。”

    女子情怀,向来叫人难以捉磨。嫱儿自打知道闵儿许多日子都与欧阳华敏在一起患难相顾之后,已从她对欧阳华敏的言行举止中感觉出,其待欧阳华敏必定一往情深。若是由王姑姑前去告诉闵儿,欧阳华敏已与自己成婚,闵儿即便大度,也肯定免不得暗自伤心,莫知会生出什么结果来,不如且等欧阳华敏亲口告诉闵儿为好。加之心里面若明若暗莫名奇妙对欧阳华敏和闵儿两人的交往萌生醋意,甚而想知道欧阳华敏是否也对闵儿动过情思,是以欲看欧阳华敏会不会去寻闵儿,欲知他对闵儿怎么说,诚可一试这位新婚夫君对闵儿有无暗藏爱恋。嫱儿晦涩难明之曲衷,大抵如是。

    次日雕陶莫皋赶早找来笔墨素帛,迫不及待要嫱儿描绘那个劫掳她的恶人的图像。嫱儿已先筹划在心,此际不假思索狂舞貂毫,速速画就一个古怪男子的相貌。但见画中之人惟妙惟肖,跃然帛中:既有几分汉人风骨,面容俊朗,却又长得鹰眼鹞鼻;既神采潇洒倜傥,又暗藏奸诈。说是汉人,倒与匈奴人更为贴近;说是匈奴人,也不尽然。唯有知情之人可能会瞧得出名堂,实则与左伊秩訾王有几分相像,又与呼延镇南有几分神似,只是要较两者都显年轻而已。

    原来嫱儿刻意要画个普天之下都无从查找的“恶人”出来,蒙混事实,以使雕陶莫皋等搜缉之众徒劳无功。但若完全把的恶人画成汉人,终究担心会被疑及欧阳华敏,最好是将他涂描得与匈奴人差不多模样。然而除了大单于和雕陶莫皋等身边熟人,她所暗记其貌的匈奴男子并不多,且知不能随意草率,仅凭空捏造,必难周全细致,容易让精明之士识破其中猫腻。绸缪之时,想到左伊秩訾王的五官,遂取其形;而数闻呼延镇南之恶,也见过其人,便采其神,两者合而为一,即杜撰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汉人画像来。

    雕陶莫皋只道真有其人,举图端详良久,越看越以为所画之人十足是个采花大盗,不由得咬牙切齿痛恨:“你这厮太过可恶!等我逮着了你,必将你碎尸万段!”眼见没有他人在旁,继而怪怪地问嫱儿:“这个恶人究竟待娘娘如何?有无暴恶侵凌之举?”嫱儿装作不明其意,遮遮掩掩道:“你想知道些什么?你这般明知故问……教本娘娘……怎生回答?”雕陶莫皋吞吞吐吐道:“那恶人有没有逼迫娘娘……逼迫娘娘——从他?”嫱儿显得尴尬非常,谨慎道:“你不要胡乱猜疑,他虽对本娘娘不安好心,但还不至癫狂到那个地步。”雕陶莫皋道:“若是这般,那恶人劫掳娘娘,内中必定大有文章。”

    嫱儿不解诘问:“什么文章?”雕陶莫皋狐疑满腹道:“他霸占娘娘逾月之久,却不见伤害娘娘,也不想得到娘娘,绝不是一般的好色之徒,而显然对娘娘别有用心。娘娘不妨照实相告,他可曾向娘娘提过什么要求?或者说起过什么不寻常之事?有过什么怪异言行?”

    嫱儿立马想到,雕陶莫皋肯定是在林中救出自己之时,未见自己身上有遭受暴虐凌辱的迹象,因之对欧阳华敏这个所谓的大恶人生出怀疑来,心事重重。此刻他要盘根究底,自己须得摆明无懈可击的情由搪塞他才好,便答道:“那恶人的意图极其荒唐,说出来只怕连你也不敢相信。”

    雕陶莫皋急切道:“你且说来听听。”嫱儿理了理头绪,就着实情,半真半假道:“他将我劫走,既恶待我又想要我永远陪在他身边,与他长相厮守。”雕陶莫皋似已猜料及此,稍稍释然,道:“他有此呆念,倒不足为奇。娘娘美丽非凡,举世无人能比,人见人爱。那恶人心慕娘娘,本来纯属人之常情,但可恨的是,他殊不该凭恃高强武功,生出非份之想,胆大包天,强劫戏辱,妄图将娘娘占为己有。”

    嫱儿稳住话头,巧妙编造道:“我明白他的心思后,便壮起胆来,断然怒斥其痴心妄想,要他立马放人。他却一味死皮赖脸缠着我,硬押着我躲躲藏藏,把我折磨得像任其宰割的猎物一般,直至带到了昨日那片树林中。路上我只要伺机逃跑,或企图呼喊求救,他就使出邪门武功将我弄昏过去。那日六名牧民兄弟在草原荒野上见到我时,正是这般情形。”

    雕陶莫皋听不出什么破绽,始信以为真,恼怒骂道:“这等狂悖失常之徒,但愿他真个没有强恶侵犯欺凌娘娘。”嫱儿本待决然回答没有,但忽地转念一想,为报家门大仇,没准儿什么时候才从大单于的身边逃走;而眼下自己已有身孕,假若不得已务须与其父子一众纠缠耽搁日久,等到肚子大了显露出征兆,必定无法再隐瞒下去。一旦被雕陶莫皋发觉自己所言全靠不住,就更难自圆己说了。遂欲埋下伏笔,故作凄然不语。

    雕陶莫皋即时脸色大变,重又究问:“恕晚辈冒犯,娘娘到底有是没有失身于他?”嫱儿满腹哀愤油然而生,悲怨道:“你们男人为何尽是欺负我一介弱女?明知我受了诸多委屈还要盘长问短?与其活着被你们羞辱,还不如一死了之!”言毕,作势欲抢拔雕陶莫皋所佩的金刀自尽。

    雕陶莫皋已激动万分,一下子把持不住,猛地紧紧抱住嫱儿,厉声制止道:“娘娘万万不可寻短见!我不问就是了。”嫱儿一边挣揣,一边哭诉道:“我被那恶人劫持强逼,随他孤男寡女硬生生在一起许久,傻子都能想得到会发生啥事,你何必非要我亲口说出来,教我无地自容?”状似屈辱之极,硬挤出两行清泪滚下双颊。

    雕陶莫皋原本已近怒形于色,至时却怔怔盯着嫱儿。莫知是心神狂乱还是痛苦难抑,忽然间扳转她的头脸竟欲吻她的双唇。嫱儿心头一懔,作速发力将他推开,喝问:“你在做什么?”话音未落,身形已跃出数步之外。雕陶莫皋陡然察觉失态,羞愧得面红耳赤,牙龇目裂,挥袖出手,双掌轮番狠掴自己的耳光,举止甚是自责。

    嫱儿见此情状,也不怕他,满脸不悦道:“左贤王待本娘娘之心,想不到原与那恶人一般无异。”雕陶莫皋心如刀绞,恨怒交加,道:“我恨自己太过无用,连阏氏娘娘都保护不了。”嫱儿诘问道:“你眼下所为,像是要保护本娘娘么?”雕陶莫皋瞬即耷拉下脑袋,面容扭曲,无言以对。

    嫱儿镇定下来,注视他有顷,道:“今日你对本娘娘冲动失礼,甚是不该。但只要不把本娘娘失身于那恶人之秘传扬出去,本娘娘自不愿与你计较。往后你若是真对本娘娘好,本娘娘就当适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雕陶莫皋蓦地抬起头来,直勾勾与她四目相对,眼眸中满是诚挚敬畏,既夹杂着对情仇的妒恨愤懑,又止不住流露出痛心失意,更有无尽酸楚怜爱饱含无奈充溢其间。这种神情,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爱活活被人夺去了一样。嫱儿内心怦然而动,觉得眼前此人面对自己所怀的隐衷与欧阳华敏何其相似!

    雕陶莫皋痴痴地目视嫱儿,数度欲言又止。片刻腾地拔出腰挂金刀,直朝她所绘的图像狂怒劈落,悍然教图中之人身首分离,切齿痛恨道:“不杀这厮,誓不为人!”随即还刀入鞘,急速转身趋出帐门,头也不回而去。嫱儿心思细腻,何等敏感!目睹雕陶莫皋的一言一行,隐然觉着他对自己多半已超越伦常,暗生恋慕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