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苍狼末计(1)
原来汉帝在为大单于饯行的别宴上见到了嫱儿,一身魂魄即被她的绝世姿容和出奇才艺勾走,无时无刻能忘。半月不到,便形销骨立,病情加剧。此次钦派甘延寿前来匈奴龙庭,除了斡旋调停各方助大单于平定内患,还私下授命他设法劝说嫱儿,教她以不适应胡俗为借口,向大单于请求罢婚,弃胡回汉,重归后宫。汉帝为表明相思之苦,甚至当着甘延寿之面赋诗一首,命甘延寿代笔写在一方小小的素绢上,封成密函,托嘱甘延寿务必转交到嫱儿手上。
甘延寿心知此等暗事须得嫱儿情愿才行,若须规劝,最好先摸清楚她的心意,否则多半要弄巧成拙。但他从未见过嫱儿,不知其品性如何,有无厌弃匈奴、求归大汉之心。想到欧阳华敏与嫱儿是同乡,俗话说:“亲不亲,家乡人。”是以将欧阳华敏一人找来,要他以乡亲的名份前去拜望嫱儿,找机会探明她的想法,好作计较。
欧阳华敏听完差事,即刻心想:“自己正愁难以瞒着甘师叔私自秘寻嫱儿会面,有了汉帝之命,岂不是苍天悲悯自己和嫱儿的苦情,冥冥中为自己开了一道方便之门。”当下便道:“这件事情好办。侄儿与宁胡阏氏王嫱不仅是同乡,还同是恩师剑牍先生的弟子,彼此曾一起在恩师的教所神农轩馆习文练武,甚是相熟。”
言中之意,是特地向甘延寿点明自己与嫱儿乃有同门之谊,回头秉持汉帝之命与嫱儿往来,即便相昵称呼,亲近非常,也不至教这位师叔觉得奇怪。甘延寿听说嫱儿也是其师侄,既显惊讶,又大为兴奋,立道:“如此真是再好不过,明日你就借师门故旧的由头前去探望王嫱师侄,把皇上的诗函交给她,看看她是何反应,如有可能成全皇上的心愿,师叔再去会她一面。”
欧阳华敏欣然领命。想到诸般机缘巧合,使自己能得顺顺当当、无须偷偷摸摸去见嫱儿,心里暗地激动无比,几乎按捺不住亢奋喜悦熬了一晚。次日早膳过后,迫不及待携带汉帝的密函直投龙庭后帐,禀明汉使身份和姓名,恳求谒见宁胡阏氏。
嫱儿自到单于龙庭之后,有关她姿容绝丽、在嫁来途中神献落雁、祈福强胡、琵琶之音撼动大漠等等奇闻美名很快不胫而走,隔日便已传遍整座余吾谷城寨,举众皆知。有人视之为匈奴复强之兆,有人日日守候在龙庭帐外,争望能一睹其美貌,更有人将她立为下凡神仙,在家中设坛虔诚膜拜。
大单于前娶的诸阏氏、夫人见嫱儿既有大汉凭恃,又瞬间声名鼎沸,博得万民敬仰,全都深怕她独得大单于的宠爱,教其等尽遭冷落成为陪衬。是以个个面子上虽对嫱儿百般热情,亲近敬重有加,私下里却无不在大单于面前争风吃醋,巧献谗言,污蔑嫱儿身上有股妖气,力劝大单于避而远之。
大单于对嫱儿爱意难舍,但想到途中惨遭重病困厄、嫱儿被劫后毫发无伤而归,还有那离奇的坠雁怪事,也不得不顾忌她三分。且因有诸多妻妾没日没夜献媚争宠欲壑难填,大单于对嫱儿的淫嬖之心暂得隐忍,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垂涎三尺。加之嫱儿时时使计相避,刻意推拒同寝,大单于始终未能呈其**畅其郁郁之怀,无可奈何之下,遂勉为其难赐嫱儿宽穹大帐,一人清居。
嫱儿一时能得摆脱大单于的纠缠,心知此种状况决不可能长久,须得尽快找胡耆堂查报欧阳华敏的家门大仇,以好早日脱身逃去。依照左伊秩訾王的指点,她望能与颛渠阏氏和大阏氏相商对付胡耆堂之计,但数次私下拜见两位阏氏,其二人对她皆衔妒于怀,讳莫如深,根本不予信任,每回都教她无法张口。
嫱儿正在为此事发愁之际,忽然得报一位名叫欧阳华敏的汉使求见。莫敢相信是心上人公然谒帐,适值王姑姑在旁,急忙让她去将来人引到帐中。见到果真是日思夜慕的欧阳华敏,既惊喜非常,又不无觉得诧异奇怪,赶紧请王姑姑到帐外帮忙把风。王姑姑二话没说,一切着力照办。
一对苦命鸳鸯逾月不见,如隔千年。欧阳华敏和嫱儿不待王姑姑两脚跨出门槛,已情难自控相拥而泣。王姑姑深切体谅其二人之私,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径直趋出帐去。欧阳华敏和嫱儿没了顾忌,哪里还能忍得住离愁别恨,有道是小别胜新婚,趁着左右无人,尽管敞开心扉,浓情恩爱,倾诉衷肠。
嫱儿听欧阳华敏言明与甘延寿一行前来的经过,确知心上人有汉使身份做挡箭牌,尤是大为宽心。两人细述别后境遇,嫱儿得悉甘延寿这位从未谋面的师叔答应相助对付胡耆堂,甚感查清仇事有望。但晓得欧阳华敏到了受降城外的窑堡草舍还避开闵儿,未将自己两人私下成婚之事向闵儿坦诚以告,芳心微微不悦。且欧阳华敏没能遇上她所安葬的雁冢,令她隐然更生遗憾。
两人贪恋良辰缠绵了许久,快到务须告别之时,欧阳华敏才将汉帝的心意告知嫱儿,取出密函,交由她亲启。嫱儿不接,撒娇道:“你替我打开,念给我听。”欧阳华敏见她无所忌讳,便启函展绢阅诵,但见绢上所书乃是一首痴心苦诉的长长情诗,缱绻思念爱慕跃然字里行间,哀婉悱恻,撼动肝肠。
嫱儿默默听完,叹责道:“这个糊涂皇上,唠叨起来倒是蛮有些文采,只是诗赐非偶,白费心机,徒劳伤神,全无用处。”随而又道:“师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念么?”欧阳华敏垂头苦思冥想,不解其意而问:“却是为何?”嫱儿娇嗔道:“你莫要故意装傻瓜,诗句从你口中出来,所表的自然就是你的心意了。”
欧阳华敏如恍然大悟,不免有些难为情,道:“嫱儿,我知道你喜欢以诗达意,有时我也想为你写几句。只是我的文采远逊这个糊涂皇上,不敢向你献丑。不过你写给我的诗赋,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嫱儿喜而勉之,道:“我给你写过那么多诗赋,你若是都能记住,那便胜过做诗为赠了。”
欧阳华敏被其挚爱感染,兴之所至,即自个儿逐篇背诵起嫱儿所赠的诗作来。嫱儿瞧着他煞是认真的模样,静静依偎而听,煦煦然随文遐想,怡神荡怀,仿若又回到那阳山洞窟之中,新婚燕尔之时,天地间仿佛全是两人的世界。
欧阳华敏将烂熟于胸的嫱儿诗作都咏诵了一遍,意犹未尽,继而又重头背来。嫱儿忱迷欲醉,听得不厌其烦,许久才恋恋不舍地让欧阳华敏停下。然则她平素喜研辞赋文章,当此诗境如画之际,便取过汉帝所寄的诗绢仔细研览,品评琢磨。
深究了一会儿,忽然甚觉可笑,鄙夷道:“绢中所书不是皇上的手笔,想必里面这些诗句也不是他所造。身为大汉堂堂一国之君,连写一首歪诗都要作假,真是虚伪矫情,贻笑大方!若不是师哥你念得好,那便一文不值了。”
欧阳华敏道:“听甘师叔所言,诗句真是皇上当场亲作,只是由甘师叔代书而已。”嫱儿入居汉宫有年,不仅认得汉帝的笔迹,更知他喜好擅写字体笔法,既然欲讨自己欢心,为何不施展所长亲书诗绢?思来想去,猛然顿悟:“皇上必定是担心密函落入大单于之手,被匈奴人发觉私情,招惹上出尔反尔、对一名外嫁宫女余情未了的坏名声,是以要甘师叔代笔,一旦事泄,好找借口抵赖。”
顾念及此,大为汉帝的怯懦倍感羞辱!愈觉得汉帝软弱昏庸,处事畏首畏尾,既想召自己回去汉宫,又不敢正大光明,言行磊落,连一封密函都要假人之手遮遮掩掩,哪里像是一国之君所为!自己好不容易得出汉宫牢笼,又岂可能走回头路!当下决然修书一封回拒汉帝,让欧阳华敏带给甘延寿转呈,言明她宁胡阏氏深受大单于尊宠,在匈奴过得很好,毫无归汉之心,教汉帝断绝对她的念想。
欧阳华敏收妥书信,万般不舍地离开嫱儿,赶回下榻之处。甘延寿已经在帐内等他有时,显得颇有些烦躁,见面即问他为何去了那么许久。欧阳华敏以为师叔怪罪自己办事拖拉,便借着之前的铺垫,说是与嫱儿叙起同窗旧事,沉湎往日交情,一晌莫知时辰之过。
甘延寿却全无深究见责之意,只是急切询问有关嫱儿的反应及情状,是否能如汉帝所愿。欧阳华敏扼要将嫱儿的心思说知,并将嫱儿的书信交由甘延寿过目收携。甘延寿阅罢书信,似已有所意料,又显得不无意外。
他原来抱着嫱儿多少会有归汉之心,只不过要她主动向大单于提出来,可能会有些麻烦。却想不到嫱儿毫不犹豫就回绝了汉帝之望,不由得叹道:“之前远嫁胡藩的汉胄宗室王女几无不是脚跟未沾胡地,便已闹着要回大汉。难得王嫱师侄有这般坚决从胡之志,看来她诚非一般女流。”
权将书信藏好,仍命欧阳华敏往后时常去探望嫱儿,多与她说些家乡的事情和皇上对她的思念爱恋,希望能藉此打动其幽怀,使其改变心意,以达成汉帝之托。欧阳华敏明知事不可成而欣然从命,心底里如鱼得水,别提有多痛快了。
甘延寿接着将其与大单于会面诸情相告,欧阳华敏方解其烦躁之缘故。原来大单于见到甘延寿后,极表信任,摒退左右,与他秘密言事。但两人商榷了大半日,始终未能定计。
甘延寿从大单于口中得知,胡耆堂自白骨滩遭遇呼延镇南大军围剿之后,行事处处疑惮防备,既不再参加龙庭诸封王议事常会,也不肯接受大单于的召见。仅只为洗脱杀害铢娄渠堂的罪嫌,屡次向大单于上书为己百般辩解。大单于不敢予以轻信,旨令其缴交兵权以示忠心。胡耆堂却尽找借口推脱、拖延,不肯从命。
双方照此相持数月,胡耆堂突然对大单于显露出怨恨不满之心,甚至对立起来,明地里痛骂大单于年老糊涂,侮辱其为丧家之犬,不相信自家兄弟,只顾臣服大汉,苟且偷安。大单于感到其势汹汹,才急急南下觐见汉帝,恳求大汉出兵助其平定危局。
甘延寿当日在受降城听了欧阳华敏所言诸事,本打算让大单于召集胡耆堂和呼延丕显两位封王前来龙庭协调,趁机先制服胡耆堂,再让欧阳华敏当庭揭穿呼延镇南杀害铢娄渠堂的真相,将呼延丕显父子绳之以法。等到两位封王成为大单于的阶下囚,其所部大军当不战而解。如今得知大单于和胡耆堂双方已成僵局,便将原计的先后次序颠倒过来,向大单于提议先治呼延丕显父子之罪,再取信胡耆堂,然后图之。
大单于莫能确信呼延镇南是杀害铢娄渠堂的元凶,又始终觉得最大威胁还是来自胡耆堂,不敢轻易采纳此计,怕弄不好两面受敌。甘延寿遂告之有关欧阳华敏当日目睹铢娄渠堂被害之情,大单于仍是犹豫不决,认为欧阳华敏的行踪非同寻常,其言不足为信,况且仅凭一人证词,难以服众。
另外其他计较,几乎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便是由大单于率领亲族和直辖部众,会同呼延丕显的兵力,与胡耆堂麾下数十万大军开战,强行歼灭其势力。然而此举必定将整个大胡卷入恶战之中,实在事关重大,到时鹿死谁手无法预料,若搅得举胡大乱丧失民心,大单于与呼延丕显的兵力反被胡耆堂所灭,也不是没有可能。况且大单于暗地里还须提防呼延丕显,更加不敢冒险为之,认为除非大汉愿意派出二十万大军抵力助其成事,否则光有甘延寿和十名大汉使臣,实不足决断此谋。
甘延寿知道汉帝前已拒绝大单于此请,无可奈何,只得回过头来,重劝大单于先对付呼延镇南父子。为使大单于相信欧阳华敏其人其言,又将欧阳华敏因仇潜入匈奴追查胡耆堂的经过,隐去有关单于藏宝图的细节,择要说来。表明欧阳华敏既与胡耆堂为仇,不可能会诬陷呼延镇南,反替胡耆堂除去死对头。大单于听完此情,觉得符合常理,才将信将疑,要派人将欧阳华敏叫去当面盘问。
甘延寿想到欧阳华敏正身负机密使命,为防大单于的手下察觉其举动多心,遂以商定大计之前,不宜走漏内情惊动各方为由,赶回居所要亲自领欧阳华敏去见大单于。在住处久等不见欧阳华敏回至,不知会不会生出意外,难免着急心烦起来。
欧阳华敏听说要其指证呼延镇南,立马心生顾虑道:“晚辈若阐明实情,胡耆堂得脱嫌疑,大单于即便不与他重归于好,也必定不会再与他作对。到时侄儿一人无力对付胡耆堂的千军万马及其麾下众多武功强手,就算有师叔鼎力相助,也难有望拿他是问,查明家仇真凶了。”甘延寿道:“你且放心,一切有师叔替你做主,至时保准叫他不敢不如实交待。”
欧阳华敏忧忌难释,莫管冒昧着意而问:“师叔这等成竹在胸,不知有何妙法能教胡耆堂俯首帖耳惟命是听?”甘延寿宽厚一笑,不答反问:“侄儿可知胡耆堂为什么会猝然回归匈奴,染指英雄大会?”欧阳华敏摇头表示不知。
甘延寿道:“胡耆堂此举,乃是受了皇上的密诏。”欧阳华敏闻言大惊,立马想起在白骨滩时胡耆堂对长安九市八家行头曾自揭此秘,极不情愿道:“原来胡耆堂——他果真是大汉密派前去破坏匈奴英雄大会之人?!”
甘延寿道:“没错。但皇上不是纯粹要他破坏英雄大会,而是要他借英雄大会之机助大单于收服安定郅支单于旧部,分而化之。胡耆堂暗受了皇上钦命,即以思念故土,叶落归根为由,向大单于奏请举家迁回匈奴,之后他如何谋划左右英雄大会之局,你已知之甚详,就无需师叔我赘言了。”
欧阳华敏仔细回忆胡耆堂在英雄大会前后的种种举动,渐对整盘棋局脉络分明,道:“照师叔的话说来,依皇上之计,胡耆堂收服郅支单于旧部后,本应遣散他们,但胡耆堂却教其等为己效命,以手握重兵为恃,企图迫使大单于拔掉右贤王呼延丕显这颗眼中钉,除掉其强大兵势,是以大单于几次催促胡耆堂解兵交权,他都不从。大单于与胡耆堂原本已有嫌隙,见他不无要挟之意,怕他养兵成患,故不肯助其对付呼延丕显,而欲设法调停其与呼延丕显的纷争。没想到两位封王的矛盾日益加深,愈演愈烈,呼延镇南竟然暗藏狼子野心,杀害铢娄渠堂嫁祸胡耆堂,造成今日这番难以收拾的局面。”
甘延寿点头道:“侄儿明辨锱铢,洞若观火,然而究此危局的根源本由,恐怕还不是这些,胡耆堂当有更大的图谋。”欧阳华敏耳闻目睹祖渠黎骨都侯等辈私下怂恿胡耆堂取呼韩邪大单于而代之,胡耆堂虽然没有明示其意,但蠢蠢然不无篡逆之心,当即断定:“胡耆堂必是觊觎大单于之位!”
甘延寿颌首赞道:“侄儿一语中的!胡耆堂这番心思,在大单于入汉朝觐之后,暴露得尤为明显。大单于前脚刚刚离开长安京城,他的密使就已入宫私见皇上,奏陈呼韩邪单于之过,谗其能不足以治平,威不足以号令众胡归于一统,更劝大汉不必出动大军,劳师远旅,一切授命他来摆平匈奴乱局即可。其议显然是要皇上扶持他取代呼韩邪大单于。”
欧阳华敏愤然道:“这般说来,胡耆堂问鼎龙庭之心已昭然若揭了。他将郅支单于旧部归入麾下,已有违汉帝之命,一旦称意离间大汉和呼韩邪大单于,决不可能愿受大汉所制。加之郅支单于旧部刻刻不忘向汉寻仇,汹汹请战,胡耆堂即便初无此心,日久势必与大汉为敌。敢请师叔想办法尽快奏明皇上,决不可教此恶人得逞奸计大谋!”
甘延寿神情自若,镇定道:“侄儿不必心焦。你之所言,皇上岂能不知!只因当初未明胡耆堂之志,误遣其归胡罢了,是以特意受命我等大汉使臣前来,无论如何也要将胡耆堂这条狡露獠牙、居心叵测的大漠苍狼驯服。以此掣肘,大单于既不敢纵恶为患,更不可能与胡耆堂狼狈为奸,你之家仇,何难查明!”
欧阳华敏了然诸般是非曲直,豪气顿生,即刻答应随甘延寿去见大单于,指证呼延镇南杀害铢娄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