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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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苍狼末计(2)

    大单于在龙庭军机大帐密召欧阳华敏,细细听他奏陈铢娄渠堂在白骨滩之难。欧阳华敏将那日所见一一道来,丝丝入扣,句句详实,绝难造假。

    待说到铢娄渠堂中镖仆倒马上,大单于登时悲痛失声,老泪纵横,哀切难控,差点儿没从虎榻上倒下地来。后来他听到爱儿竟被呼延镇南枭首的惨状,更是激愤得浑身发颤,无法坐定,立身大骂:“不杀呼延凶逆,誓不为人。”然而话声未落,已失昏溃坠,不省人事。

    此时帐中除了甘延寿和欧阳华敏,再无旁人。欧阳华敏急欲唤侍者进来将大单于救醒,但甘延寿想到与大单于商议未果,还需等他醒后趁热打铁劝计,遂让欧阳华敏暂且不去惊动外人,两人四手齐上,掐捏大单于的人中,给他推宫行血,助他理顺气脉。

    俄而大单于悠悠醒转,神情呆滞,凄然怅茫,不发一言。甘寿延探问:“如今铢娄渠堂王子被害真相已明,我等是否要先对呼延镇南父子动手?”大单于悲恸昏厥过后,反倒冷静下来,思虑良久,道:“杀儿之仇必报,但眼下还不能拿他们父子是问,否则会与呼延丕显所部为敌。待将吾弟胡耆堂制住之后,寡人才好收拾呼延奸党,不灭其族,难解此恨!”

    此举正合欧阳华敏心意,立马不顾身份应道:“大单于所言极是,若果两方树敌,决难应对。”甘延寿警示他一眼,匆忙打断他的话头,对大单于道:“若不惩处呼延镇南这个巨孽元凶,如何能诱使胡耆堂前来龙庭,将他控住?”

    大单于道:“寡人回头即亲修密书一封,派人送交胡耆堂,将欧阳少侠所奏之情详尽告之,以合谋如何铲除呼延丕显父子为由,召他到龙庭私下密商对策。胡耆堂得解嫌疑,不知是计,切盼除掉呼延丕显父子,必定欣然应召前来。”

    甘延寿揣度眼下胡耆堂之望,应已不是洗脱其冤情疑罪那么简单,假如大单于此计召之不来,估量杀了呼延丕显父子也是无用。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权且听从大单于决策。

    大单于叮嘱眼前二人,在呼延镇南父子服辜之前,万万不可将有关对付他们父子的密议泄露给任何人,以防被呼延部族的耳目听去,转知他们父子,惊凶成敌。甘延寿和欧阳华敏自是深明其中利害,矢言保证对此间相商之秘守口如瓶。

    大单于既尊称欧阳华敏为少侠,显然对他已大为敬重,议决机要之后,关心他道:“你和右谷蠢王胡耆堂成了死对头,他拿下你却没杀你,只是把你关押在大瓦缸内,倒是稀奇。他是不是想折磨死你?”欧阳华敏无意撒谎,道:“那倒没有。”

    大单于续问:“他把那个大瓦缸放置何处?呼延镇南的大军为何没能发现你?后来你是怎么逃走的?”原来甘延寿在向大单于述说欧阳华敏向胡耆堂寻仇经过时,怕大单于得知欧阳华敏和闵儿曾乔装成一对老年夫妇骗取他的信任,借他赐封的名头接近胡耆堂,从而会心生芥蒂甚至可能因怒生疑,便没有言明此出细节,只约略提及欧阳华敏和闵儿不小心落入了胡耆堂之手,被关押在大瓦缸内随行看管,碰巧窥见铢娄渠堂遇难当日诸情。

    欧阳华敏为使大单于坚信自己所言,竭诚把借助大单于之力跟随暗查胡耆堂的前前后后和盘托出。大单于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倒黯然伤怀道:“你和那个闵儿姑娘自作聪明妆扮成不兀哈和不兀母夫妇,还真是胆量不小。不过当日寡人尽管已察觉出你们的诸多可疑之处,但暗以为你们是受了右贤王呼延丕显的秘密指使,要在寡人面前诬陷胡耆堂,并借寡人之手得以安插在胡耆堂身边成为细作。寡人有意将计就计,查探胡耆堂的虚实,至才命你们化名为当于海山和当于居次前去担任胡耆堂的右相。岂料天意使然,此举却好教你们两人成了我儿冤情得雪的见证。”言毕,止不住悲痛落泪。

    甘延寿好言安抚大单于,一边说些中听的话头尽可能转移他的哀念,一边命欧阳华敏伏地向他请罪。大单于却止住欧阳华敏,道:“少侠前有微过后有大功,寡人岂能怪责于你。只是你说能徒手戳穿瓦缸坚壁,此等功力,估计世上无几,寡人更是闻所未闻,现下你能否让寡人也开开眼界?”

    欧阳华敏心知大单于存疑未了,当即爽快答应,欲寻物事向大单于展示一下般若菩提内力的神奇。大单于瞥见帐内角落正放置着一个插着寒树花枝的大瓷瓶,坚硬远胜瓦缸,便道:“瓦缸物巨累赘,一时不便搬来验证,你且将就此瓷瓶一试。”

    欧阳华敏拿不准般若菩提内力能否震碎上等瓷质器皿之壁,心想:“姑且试之,不行再换上瓦缸。”遂走到那大瓷瓶之前,结跏趺坐于地上,调息运气,蓄功于掌,顷刻加劲隔空击向那瓷瓶腰鼓,如是者三,然后探指而戳,依照那日掘穿瓦缸之法,端的便从瓶壁上开出一个孔眼来,瓷瓶其他部位却似完好无损。

    大单于和甘延寿都止不住惊讶,一起走近去察看。大单于犹难置信的以手敲拍瓷瓶余壁,触碰处牢固如铜铁所铸。然则欧阳华敏续对整个大瓷瓶猛击数掌,随而以手摧之,大瓷瓶立像通体化成焦炭,轻易开裂成十七八块,碎屑满地,再无坚硬如前之状。

    大单于诧愕得目瞪口呆,呲牙啧啧连声,对欧阳华敏赞服不已,由衷的决然道:“有少侠这样的身手相助寡人,何惧胡耆堂的高强武功!何愁制不住其人!只可恨爱儿之仇,尚需忍耐些时日罢了。”观其神情,哪还会对欧阳华敏所言存有半点疑心。欧阳华敏立时明白过来,大单于要自己当面展示神功,并非全出于稀奇,必是怕胡耆堂的武功太过厉害,己方无人能敌,故而有意要摸清自己的根底,委以重任。当下心想:“岂不正合己意。”

    甘延寿嘉许地凝望着欧阳华敏,眉目含笑,却不置一评。大单于心胸豁然开朗,坐回榻上,续与甘延寿和欧阳华敏详研对付胡耆堂的部署,打算只要胡耆堂肯来龙庭,就由甘延寿和欧阳华敏埋伏在自己与其人密谈的帐侧,过程中突施袭击,必当能将之拿下。甘延寿莫知胡耆堂会否应召前来,暂无异议。

    彼此定下对计,临别之时,大单于颇似爱惜地安慰欧阳华敏:“少侠的家仇,等到制住胡耆堂,寡人一定助你查清事实真相。如果的确是胡耆堂所为,寡人决不庇护兄弟之亲,全权交由你处置。”欧阳华敏大为感激,恭敬谢过大单于的关照。

    大单于接着不无深意道:“爱儿雕陶莫皋今为左贤王,处境与兄长铢娄渠堂在世时一般。明日他执意不依常例,硬是要率众西去百里之外的荒野狩猎打围场,那里距离呼延部族的领地甚近,寡人想烦劳你跟随他前去,暗中对他多加护卫。”

    欧阳华敏不便推辞,目询甘延寿之意。甘延寿听得大单于言词恳切,猜度不出有何不妥,且以为欧阳华敏借此机会可与雕陶莫皋更释前嫌,遂教他奉命行事。欧阳华敏不得已应承大单于所托,一边琢磨着其话中味道,一边随甘延寿离开龙庭大帐。

    匈奴人有个传统,无论是大单于还是封王、部族权贵,均籍领地上的牧民以自养,各方给龙庭的贡赋仅够填补政事开销缺额,甚且因年头好坏,还丰俭难定。遵循祖制,龙庭方圆百里之内属大单于食邑之牧,往外则由大单于分赐给诸王。

    雕陶莫皋无论是任左谷蠢王还是左贤王,食牧领地都在龙庭之东,此次他非狩龙庭西畴远地不可,心底里实是对右贤王呼延丕显占地坐大极为不满,有意以此发泄怨气。但若仅是出于安全起见,大单于大可教他多带精兵强将,并挑选忠心尽力的匈奴武功高手为其护行,完全没有必要把这等重任交付在欧阳华敏这样一个并非知根知底的汉人少年身上。

    欧阳华敏窃忖大单于此举必定别有所图,次日陪同雕陶莫皋起行,见他所率从属只有乌夷昆次四名牙将和百名普通骑卫,更是疑窦丛生。一路上故作悠然自在,不声不响,悄悄留神细察雕陶莫皋等人的动静行止,暗看内中有何端倪。

    离开龙庭不远,雕陶莫皋渐渐放慢马步,有意与众随从拉开距离,独邀欧阳华敏一人并骑而前。欧阳华敏视此情状,猜测他必有要事与自己商谈。果不其然,雕陶莫皋寻思有顷,便开口道:“欧阳兄,我们俩真是不打不相识,家兄惨死真相,多亏有您在场亲见指证,否则还真分辩不出呼延镇南那厮的凶残面目。”

    欧阳华敏立知大单于必定已将昨日密商之情告诉了他,当即不动声色道:“呼延镇南生得相貌堂堂,英俊潇洒,你们看不出他包藏祸心、阴险毒辣,也属正常。”雕陶莫皋道:“其实本王早就瞧着呼延镇南父子不对劲,但龙庭上下众多大臣、名王、贵人得了他们的好处,都在替他们说话,母亲和颛渠阏氏顾念呼延部族乃系外家之亲,尤是百般替呼延镇南辩护,父单于一人难撑局面。”

    原来在欧阳华敏证实铢娄渠堂被杀真相之前,呼延丕显父子对大单于献尽谗言,一意诬陷中伤胡耆堂,又巧舌如簧,阴私结交奉承龙庭上下,对大单于歌功颂德,显得无比忠顺,因而大单于身边几乎无人相信凶手会是呼延镇南。大单于既被呼延丕显父子的奸佞表相所蒙蔽,又暗受颛渠阏氏和大阏氏的撺掇蛊惑,加上缺乏证人证言,自然断定不了两方嫌疑孰是孰非,以致私底里多偏向怀疑胡耆堂。

    欧阳华敏道:“如今小的已向大单于奏明呼延镇南行凶作恶的经过,大单于应当心中有数了。”他摸不准大单于向雕陶莫皋透露了多少秘情和应计,故而把话说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

    雕陶莫皋道:“父单于虽然深信欧阳兄所言之实,但照看还是难以拿呼延镇南治罪。”欧阳华敏佯装不知大单于有何计议,仗义执言道:“人证凿凿,杀人偿命,是有何难!”雕陶莫皋摇头叹息,道:“昨日欧阳兄奏明诸般事实后,父单于激愤哀痛难耐,把本王唤去相陪了一宿,追述了许多兄弟亲族之间要和睦相处的教训。听父单于之意,他好像对惩处呼延镇南父子仍旧举棋难定。”

    欧阳华敏已知雕陶莫皋是大阏氏所生,与呼延部族有亲,便慎重道:“大单于会不会是担心你碍于呼延部族的情份,无法公正站到惩处呼延镇南父子的立场上,以致不愿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你?”

    雕陶莫皋道:“父单于对本王最是了解不过,知道本王是非分明,忠奸必究,一直深恨呼延丕显父子骄横跋扈,视之非同其他亲族,才找本王前去倾诉悲愤。所以无论父单于打算如何处置呼延镇南父子,都决计不会隐瞒本王。何况坊间已有谣传,猜测铢娄渠堂若是被呼延镇南害死,多半是呼延部族的阴谋诡计,意在替本王这位外甥清除障碍,教本王成为大单于的继位人,甚至还怀疑本王参与其等之谋。眼下本王切须解脱恶嫌,父单于当明此情。”

    说到激动处,凄怆难制,指心自辩:“我雕陶莫皋平素做人做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岂可能干那杀兄篡位、天人共诛的万恶勾当!更加不会庇亲护逆,放过杀兄仇人!”

    欧阳华敏听他言词真切,掷地有声,看上去像是个通情达理、心胸坦荡之人,遂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只要向大单于表明了心志,何必忧心他如何处置呼延镇南父子。”雕陶莫皋道:“欧阳兄所言非也,有道是正邪不两立,呼延镇南父子不除,家兄冤魂焉可得安!等到你们擒制住叔父胡耆堂,即便父单于不杀呼延镇南父子,我雕陶莫皋也断不肯答应,总有一天要拿他们父子的头颅祭告家兄在天之灵!”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恨之入骨。

    欧阳华敏眼看他仇视呼延镇南到了这个份上,干脆将自己所知有关呼延镇南滥杀无辜的诸多罪状都说了出来。雕陶莫皋愈加愤慨,信誓旦旦疾言,将来非除掉呼延镇南这个人面兽心、荼毒众胡的十恶不赦之徒不可。随而探问:“驹于利受被呼延镇南那厮害死后,我那混蛋叔父胡耆堂真的拿到了单于藏宝图么?”

    欧阳华敏断然点头道:“此系本人亲耳所闻,亲目所睹,岂能有假!”雕陶莫皋似大感兴趣,急迫问询那单于藏宝图的详情。欧阳华敏马上醒悟过来:“看来大单于要自己陪同雕陶莫皋前来狩猎的真正用意,乃是想要打听单于藏宝图的确凿消息。”遂即撇清干系道:“那藏宝图是何等贵重之物,我一个无名小辈不过偶逢机缘得见一眼,不可能窥知其详,你若想了解清楚仔细,应当去问胡耆堂才对。”他不想牵扯到师父剑牍先生三人,欲拿此话支应过去。

    雕陶莫皋原本就不相信欧阳华敏能从胡耆堂身上盗走单于藏宝图,莫知欧阳华敏有所隐瞒,没有向他盘根究底打听,转而寻思道:“难怪有名无实的右谷蠢王乍回大胡,就敢与右贤王刻意争斗,乃至后来竟与父单于分庭抗礼,原来他是既得手坐领驹于利受留下的二十万大军,又窃占了先世单于所积储的无尽宝藏作为军资凭恃。可举胡皆知,那单于藏宝图乃是定胡神物,依祖制该由当世单于掌管,我等无论如何誓要让它原封不动回归龙庭。胡耆堂大耍滑头贪妄非份,必遭天人共诛,决计猖狂不了多久。”

    言毕,像是已经达成使命,没有再和欧阳华敏多说下去,快骑赶上先头众属。一行人在他号令之下,纷纷加速行进,甚而纵缰疾驰起来,不到两个时辰,便急跑了差不多上百里远,到得一处莺飞草长、丛林茂密、杂花生树的荒芜野地。

    匈奴人擅长狩猎,一百来人围着一处密林击鼓鸣金,放声呐喊,投石作势。更有十数名勇骑奔入林中,踏荆斩棘,肆意冲突,惊扰驱逐林中之物。俄而果见獾狍兔狸等许多体量不大的野兽奔出树丛,落荒而逃。众骑引弓狂射,收获颇丰。

    忽然听得连声闷嚎,一只毛绒绒的大白熊大摇大摆趋出林来。众随从熟知白熊跑得不快,有意把它交给雕陶莫皋展呈身手,让这位少年王爷过足猎瘾。雕陶莫皋当仁不让,勒马越众而出,不慌不忙满张雕弓,狠狠射了那白熊一箭。

    白熊左肩中矢,腾地直立,勃然怒吼,非但未被射倒,反而张牙舞爪咆哮着向雕陶莫皋猛冲过来。雕陶莫皋丝毫不惧,跃身下鞍,拔刀在手,要迎上去与白熊搏斗。

    却在此时,林中蓦地冲出三骑身形高大、虎背熊腰的匈奴大汉,尽皆一身牧民打扮,其中二人手持金锐长枪,另一人拖携着一个韧麻编结的巨大网罩。三人瞬间追上白熊,拦住它的去路,然后抛掷网罩往它身上一兜,轻而易举便将它整个套入网中。随即收紧罩绳,把一个三四百斤重的凶悍畜牲结结实实捆成了一团。

    雕陶莫皋及众随从看见三名牧民不期然从林中冒出来,眨眼间将白熊擒住,既意外又吃惊。以三人的情形推断,不难想到其等应是早已伏守在林中伺机擒拿白熊,至时一举得手。但众皆以为三名牧民身份卑微,欲等他们将白熊收拾妥当,再上前索要不迟。

    三名牧民对雕陶莫皋之众却连个招呼都不打,只管扛起到手猎物往携网之人的坐骑上一撂,便尽皆腾身上马,势欲离去。雕陶莫皋之众见到三名牧民全然不将已方放在眼里,不仅极其无礼,更无丝毫相让之意,一番行径竟然是要与雕陶莫皋争猎白熊,据为其等所有,顿时群情激愤,气势汹汹,对三名牧民怒声喝止。

    乌夷昆次抢前历声质问:“汝等三人何敢抢走我们的猎物?!”一名持枪的牧民毫不示弱,凛然回应:“此熊分明是我们三人所擒,焉得是你们的猎物!”乌夷昆次道:“我们少王爷射之在先,你们擒之在后,论情论理,白熊都应归我等。”那携网之人笑道:“若是这般说来,我们一早发觉此熊踪迹,已在林中伏守了半日,没有你们前来骚扰,我们更当完好擒之。你们少王爷这一箭,非但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还差点儿杀死了白熊,坏了我们的好事。”

    雕陶莫皋听见对方歪理蛮辨,语甚不敬,便问:“你们是何部之民?姓甚名谁?”这般探询对方身份原本是再寻常不过之举,那携网之人听了却大为光火,骂道:“我们是何部之民关你鸟事!你休想弄清我们的底细,拿什么狗屁王爷的权势吓唬我们!”

    乌夷昆次闻言,登时火冒三丈,悍然顿喝:“汝等大胆刁民,不得对大胡堂堂左贤王无礼!否则立马削下汝等的脑袋!”三名牧民听说冒犯的乃是举胡尊贵显赫的封王,即便不识其人,也当知其雕陶莫皋之名,无不面露诧异之色,将信将疑。先前说话的持枪之人道:“你们既是权贵王族,富甲天下,何必与我等区区小民争抢一熊!”那携网之人倒是有所收敛,目视雕陶莫皋,略略致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愚昧得罪了少王爷,敢望少王爷不记小人之过。”

    雕陶莫皋见到对方尚知尊卑,欲待重问其等来头。三名牧民却已勒骑转向,驮着白熊径向西北驰去。雕陶莫皋之众大声喝令三名牧民将白熊放下,三名牧民全不理睬,置若罔闻,只顾放马前奔。乌夷昆次怒不可遏,立率一众愤然叫骂的将士纵骑急追。

    雕陶莫皋似对三名牧民漠视已等,妄顾彼此人力悬殊的夺猎举动甚为好奇不解,没有制止众随从追赶,反而也快马跟驰前去,仅留下数人看顾已获猎物。欧阳华敏感觉事有蹊跷,机警之心煞起,赶忙策马伴随照应雕陶莫皋,谨防陡生恶变。

    三名牧民回望后有追骑,立马鞭催脚力,竭尽骑速,不给追骑赶上。转眼双方相持疾奔了数十里远,忽见前方山峦之下的一脉隐僻荒野上赫然出现大片穹庐毡帐,少说也有几百之数。

    三名牧民直向那些毡帐飞骑而去,一边驱驹奋蹄,一边大打响哨。顷刻,远望毡帐四处陆陆续续涌出数不清的牧民,个个手持刀枪棍棒,如临强敌。他们明明零散而聚,也未见有人号令,在帐营前会合却自成队列,举止井然有序,集结神速,严阵以待,决不亚于训练有素的百战之师。

    乌夷昆次等先头追骑见此情状,大受震慑,急忙勒马停步,不敢贸然续追那三名牧民。雕陶莫皋遽速跃马趋至众追骑之前,举目眺看,也止不住大大吃了一惊。欧阳华敏夹杂在追骑之中,延颈望去,但见那些列阵毡帐之前的牧民多极数百,清一色都是健壮男子,与寻常的游牧群落大是不同,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

    抢猎白熊的三名牧民很快便到得对面阵前,下马与众多牧民招呼问候,拥抱亲热,看上去与对方像是同一群落之人。其等彼此交谈数语,一众牧民即欢声如雷,视三名抢猎的牧民有如英雄,对雕陶莫皋之众却眈眈相向,警惕惊讶动怒戒备之情不一而足。另有数名牧民先已奔到那携网之人的坐骑之旁,七手八脚御下白熊,欢天喜地将它抬入牧民阵中,三名抢猎而归的牧民随着也被往阵后簇拥而去。

    俄而牧民阵上分出一条道来,一名英气魁伟的中年汉人男子从阵后策马越众而出。众牧民一下子鸦雀无声,对他无不肃然起敬,俨然像是对待他们的首领,唯其马首是瞻。

    欧阳华敏远远瞧见,立马认出那名汉人男子正是驹于利受父子的手下大将李晚,心里顿时更加纳闷起来:“此人怎的会在这里?他与这里众多牧民是何干系?”

    李晚谨慎扫视了雕陶莫皋之众一遍,目光迅即停留在雕陶莫皋身上,然后策马独骑,径直向他走过来。雕陶莫皋及其一众属下似是无人识得李晚,一时莫知他有何企图,尽皆横目警戒以备。乌夷昆次四名牙将尤其护主心切,齐齐勒马往雕陶莫皋的前头一插,并骑排开将他挡在后面。

    李晚一骑若无其事继续走近,直至距离乌夷昆次四将不足一丈之地,方才停下,温言表明来意:“在下欲与少王爷说话,敢请四位仁兄行个方便。”乌夷昆次毫不客气道:“你是什么人?且先报上名头来。”李晚道:“在下一介荒野牧民,名号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雕陶莫皋见他凛然难隐其威,便教乌夷昆次四将不必阻拦,对李晚道:“阁下是个汉人,不像大胡普通牧民,须得把来头交待清楚,才好说话。”李晚道:“在下李氏,小名老幺,是个大汉弃民,四处飘泊无家可归,一日流落到此地,与众牧民兄弟甚是相得,遂留在这里与他们同牧,安定下来。”

    雕陶莫皋直觉敏锐,疑道:“你可不像是身世悲苦、遭受同情之人,反倒像是这里牧民的头目。”李晚道:“在下与众牧民兄弟相处久了,彼此熟悉。他们晓得在下有些能耐,便推举在下担当日常主事,闲暇之时召集族中青壮牧民弟兄抡枪舞棒,训练一些强身本事,以防外来之辱。”

    雕陶莫皋依常情探问:“你们归属何部?”李晚道:“这个说来话长。此间牧民原本是丁零族人的一支,归属郅支单于麾下的一个名王,后来那名王随郅支单于西去,这些牧民不愿远涉万里跟从迁徙,遂坚持留在漠北丁零故地讨生活。岂料好景不长,郅支单于被强汉所诛,其仅存遗孤驹于利受王子也死于非命,丁零故地悉被外人占管。这些牧民甚有骨气,不肯易节屈奉新主,只好远走他乡,千里迢迢躲到了这里来。恳望少王爷悲悯为怀,能体谅这些牧民的艰辛,给他们留个栖身之处。”

    雕陶莫皋听明这里牧民的由来,方才稍稍释然,显出封王的架势威严道:“既是流浪之民,在这里暂且安生倒也无妨,但焉可蛮不讲理,强霸抢走本王所射的白熊。”李晚状似诚惶诚恐,伏鞍谢罪道:“此事冲犯了少王爷,实因在下家事而起,并非三位牧民兄弟胆敢猖獗为逆。其等一切罪责,该当由在下一力承担,惟望少王爷在惩处在下之前,能够听一听在下不得已的苦衷。”

    雕陶莫皋按辔雄视,准许其请:“你且说来。”李晚启禀道:“在下爱女数月前生产,得了奇症,久治不愈。遍寻方医,始知是败了血根,须有新鲜白熊之血配成良药,日日熬服,持之不懈,才有可能痊愈。同牧之民可怜她母虚儿弱,吊命度日,便举众分头而出,到处寻找白熊。往西南去的三名牧民兄弟好不容易在今早遇上一只白熊,伏守将之捉擒回来,断没料到它却好是少王爷所狩之兽,以致酿下大罪。然则追根溯源,在下才是肇事之主,甘愿尽受少王爷责罚,但求放过他们三位。”

    雕陶莫皋听清缘由,颇有体恤宽恕之意。乌夷昆次却不肯罢休,恃势嚷道:“你那三名牧民兄弟抢猎白熊之时,本将已向他们表明了少王爷的尊贵身份,他们仍旧只顾夺猎而走,目中无人,嚣张之极,岂能免担罪责!”李晚放低声气一再替三名牧民赔不是,善加辩解道:“三位牧民兄弟都是粗人,素来不知礼节,冲撞之处还请诸位多多包涵。且他们从未见过少王爷及众位长官,情急之下不敢轻信,难免举止失措。”

    乌夷昆次大吼道:“少王爷威名远扬,大胡之民,何人不识!”左旁的朐留不京此时也插话道:“我等从龙之臣,向无虚言,那三位粗贱牧民居然信不过,岂不是疑心我等欺诈!”乞力罗马上跟着煽风点火:“我看眼前此人倒是在欺疑我等!”乌夷昆次听了愈加恼怒,直指李晚责问:“你是不是真敢对我等抱疑?是不是在找借口替那三名夺猎野民文过饰非,开脱罪责,打发我们?!”

    李晚镇定解释道:“在下之前曾经见识过少王爷,对你等当然不疑。但那三名牧民兄弟只是听说过少王爷,的确从未识得少王爷和众位。”雕陶莫皋揪住话头即刻追问:“你在何时识得本王?”李晚答道:“少王爷升任左贤王后,曾率隆重车骑,华服冠戴前去拜龙原祭告先祖,其时在下正到处为爱女求医,适好在道上遇见。”

    匈奴人敬重头曼、冒顿两单于,大凡新单于登位,或单于储副左贤王获封,均须前去拜龙原向两位先单于举行祭祀大典,雕陶莫皋继任左贤王之时也不例外。如今听见李晚言及其事,哪可能清楚记得当时一路上都遇到些什么人,不好深究下去,遂道:“你既然急需拿那白熊之血医治女儿,本王且不和你计较,把它赏赐给你便是。”言中对李晚父女已多有悯恤之情。

    李晚作速下鞍,深深向雕陶莫皋稽首叩谢。乌夷昆次仍挟愤于怀,向雕陶莫皋奏道:“启禀少王爷,我们可以不要那白熊,但那三名抢猎的牧民太过张狂,不能不治他们的恶逆不敬之罪。”雕陶莫皋颇显王者之仁,宽容大度道:“他们三人之举本意在治病救人,言行举止虽有不妥,然以善者为大,可算是无心之罪。”赫然已无意再惩处那三名牧民。

    乌夷昆次于心不甘,执意强谏:“少王爷体谅爱民,举胡万幸。但国家以法度为治,对犯逆之民不予惩处,纵之矫情日久,规矩难行,势必生乱。”雕陶莫皋约略想了一想,便对李晚道:“适才你说愿替三名牧民担当罪责,本王且问你,打算如何担当?”

    李晚显似有备而来,立答:“在下下骑后退,与少王爷相距五十步远,替三位牧民兄弟各受少王爷一箭,不予还手,也不迈出半步逃闪。结果不管在下是死是活,三位牧民兄弟之罪均一笔勾销,不知少王爷愿否?”

    乌夷昆次四将听见他敢当活靶子以身试箭,立时尖声打哨,眉飞色舞,欣然赞同。其余百名随从也皆群情踊跃,高声喝彩,翘首以盼。匈奴人善射,举众皆知相隔五十步射一个立于原地的大活人,就算箭法再差,亦当能十之八九中的,更何况他们这位少王爷的箭法甚是了得,只要用心去射,保准教试箭之人非死即伤。

    雕陶莫皋不露声色盯住李晚,既而道:“他们罪不至死,你无须拿命相抵。”李晚察觉他不无恻隐之心,意越坚决。乌夷昆次哪管李晚死活,只顾怂恿雕陶莫皋:“此人刚刚不是说他有些能耐么?少王爷尽管射之。”雕陶莫皋端详李晚有顷,才断然允诺。

    李晚即刻跃下鞍鞯,牵骑数着行出五十步,将驹弃置一旁,转身面向雕陶莫皋垂手站定。雕陶莫皋放马行至李晚适刚驻骑之处,取箭引弓,嗖的一响便向李晚射出。估计他是不想取李晚性命,利箭去处直取李晚左大腿。李晚瞅准来箭,屈下左腿将身向右一倾,恰巧令箭镞擦着股侧之衣而过。

    雕陶莫皋微微一笑,立取第二箭射去,却取对方右半身。李晚也不调整姿势,只将腰躯扭向左昂,霎那间但见疾似闪电的利箭平穿他的前襟贴肉旁飞,仅差毫厘。雕陶莫皋稍稍愕然,迅速抽出第三支箭向李晚当胸射去,李晚动作略迟了一步,似是躲闪不过,只能缩身护住胸口,以左臂吃挡了此箭。

    雕陶莫皋之众顿时振臂欢呼,恭维夸赞他们的少王爷箭法如神。乌夷昆次冲着李晚悻悻辱骂:“你这厮忒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算是便宜了你!若不是少王爷手下留情,你这狂徒哪可能还有命在!这般叫你仅吃一箭之苦,是要你记住,日后休得狂妄自大,纵容犯逆之徒放肆猖獗!”

    李晚唯唯以应,好像不敢拔去所中之矢,强忍着伤痛,谢过雕陶莫皋不杀之恩。雕陶莫皋面无表情,止住众手下的口齿,轻责李晚道:“你的确是有些本事,但不该以身挡箭。所幸本王的箭镞无毒,否则结果不堪设想。你回去后依常法治伤,很快当能痊愈。”言毕,掉转马首,向手下申明不得再与那三名夺熊牧民为难,然后即率众沿来路而撤。

    欧阳华敏自始至终有意闪避在雕陶莫皋的随从众骑之中,不让李晚看见,但对其一言一行却极为关注。一边在暗中窥视,一边寻思:“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万军之将何时变成了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荒野牧民?他那产后久病不愈的女儿是不是雪儿?他与该处众多牧民的干系似非寻常,他之所言是否真有其事?……以他的武功身手,应当能躲得过雕陶莫皋的最后一箭,为何却以臂挡之,硬受其创?而且还临辱不怒,忍气吞声?”思来想去,对李晚的状况甚多不解,觉得内中必有文章。

    因知李晚曾被胡耆堂使计暗害,两人水火不容,猜测李晚躲在荒野牧民中隐姓埋名,多半是为避开胡耆堂的锋芒,免遭其害,若是那般,李晚对胡耆堂必定怀恨难消。他记得当日李晚信誓旦旦说过事后必找胡耆堂算账,忽然心生一念:“以师叔甘延寿和大单于之计,实无把握查清自己的家仇真相。先不要说胡耆堂愿否来见大单于,即便大单于真有机会把胡耆堂抓起来,也难保胡耆堂会如实供认其罪行。一旦大单于相信胡耆堂无辜,甚至兄弟俩握手言和,自己反倒成了是非之人,处境将何其艰险!至时自己若不顾一切仍要追查胡耆堂,只怕连甘师叔都无法插手相助了。假如自己不得不像之前那样,只能凭一己之力与胡耆堂明暗较量,何不尝试争取李晚共同对付胡耆堂?李晚在匈奴已根深蒂固,要是有他为援,实不失为上策。”顾虑及此,遂有过后私自前来拜访结交李晚之意。

    雕陶莫皋一行不久回到先前猎熊之处,与尚在那儿守着猎物的数骑会合。因遭三名牧民夺猎打挠,众皆未能尽兴,便有人提议继续狩猎,指望收获更多野物,以解失熊晦气。雕陶莫皋眼见午时刚过,日头才略略偏西,打道回府尚嫌过早,遂教众随从转至附近的林中重起围狩。

    欧阳华敏发觉雕陶莫皋不再参与狩猎,只立骑在旁观望,似有心事。便策马上前探询:“少王爷为何不亲秉弓矢,展示风采?难道还惦记着那只白熊么?”雕陶莫皋叹了一口气,道:“本王非为区区白熊,乃为适才那众多牧民一直难以释怀。他们行动迅速,阵容整齐,规矩严明,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普通牧民。那李氏大汉更是面有杀气,神含虎威,非同寻常。”

    欧阳华敏揣测道:“少王爷担心他们会是盗匪乱党?”雕陶莫皋道:“众多牧民虽有桀骜狂悖之情,但那李氏大汉绝然不像是为乱之徒,一众牧民以他为首,其等应当不属落草为寇之流。”欧阳华敏继而叩问:“少王爷何以认定那李氏大汉不会作乱?”雕陶莫皋道:“本王以箭射他之时,念他并无大罪,实已在准头上让了他三分。最后一箭虽然加重了一些分量,他应当也能躲得过去。但他却甘愿负伤挡了一箭,分明是怕我三箭不中,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其能够这般顾及他人,诚不太可能聚众为非作歹!”

    欧阳华敏趁机道:“少王爷何不派人前去打探打探他的底细?”雕陶莫皋心有所动,却颇显为难道:“如果他肯轻易交待,应当早已告知本王。若是深有难言之隐,眼前这些随从都是行伍之人,非将即兵,派谁去都容易引起他的怀疑,估计很难套出他的口风。”

    欧阳华敏当即提醒雕陶莫皋,毛遂自荐:“他是汉人,在下也是汉人,少王爷可让在下前去,势必不致令他疑心介怀。”雕陶莫皋双目炯炯直视身旁这位与自己年纪相当的汉人少年,慎重问道:“你能应付得来?”欧阳华敏知其尚未完全信任自己,遂坚定道:“在下的身手少王爷曾亲眼目睹,决计不辱使命!”

    雕陶莫皋犹豫片刻,道:“那好,明日趁他们还来不及迁往别处,辛苦你前去找他一趟,设法了解清楚其所言之情是真是假,有无隐瞒。不过此事暂先不要向甘将军提及,免得他担忧你的安危。”欧阳华敏正中下怀,即速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