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苍狼末计(4)
大单于派了心腹之士快马给远在范夫人城的胡耆堂送去密书,十数日才有回音。莫知胡耆堂是天生警惕还是听到了风声,说什么也不肯到龙庭来见大单于,却指名道姓想单独会一会大汉使节甘延寿,邀约彼此到一个叫赵信城的地方碰面。
那赵信城在匈奴腹地寘颜山北麓,去拜龙原西南二百余里,为武帝时降汉匈奴小王赵信归胡后所筑。昔年大将军卫青率军征讨匈奴深入大漠,曾至赵信城得积粟食军。至时该城仍归赵信后人辖管,比之大漠荒芜之域,算得上是个丰饶治所。
甘延寿细细琢磨胡耆堂的意图,发觉其中大有蹊跷。一者,胡耆堂仿佛有千里眼顺风耳,能看见听到大单于私下与自己和欧阳华敏所商定的机秘,故而坚拒大单于之命;二者胡耆堂欲撇开大单于与自己相见,更似对大汉使臣的来头心知肚明。若疑大单于在密书中已向胡耆堂言明诸情,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大单于乍闻胡耆堂的回复,也是极为诧异惊奇,且毫无做作之嫌。为防万一大单于有假,遂向大单于探问其给胡耆堂的密书所言之详。
大单于将那密书从头到尾大致复述了一遍,内中竟全未提及大汉使臣之事。甘延寿愈是大为吃惊:“胡耆堂怎会知晓自己在此次前来匈奴的使臣当中?为何独独提名想见自己?难不成胡耆堂对大汉朝廷的举动一清二楚?……”越加斟酌越觉得不对劲——“抑或大单于对那密书并未尽言,而对已等有所诳瞒?”
但此时已无法索取那密书为证,也不好直白质问大单于虚实,要想弄明其底细,自当旁敲侧击为妥。于是向大单于恳切征询,自己是否该答应胡耆堂之约。
大单于毫不迟疑道:“断然不可!”甘延寿假意道:“不妨先顺从其请,且看他下一步意欲何为。”大单于甚显担忧道:“阁下之前诛杀郅支单于,已与其众结下血海深仇。眼下胡耆堂鞍前马后几乎尽是郅支单于旧部,你前去见他,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甘延寿道:“胡耆堂指明与鄙将单独会面,显然已顾及郅支单于旧部对鄙将的怨恨,为使鄙将愿肯应邀前往,应不会带上郅支单于的旧部。”大单于嘿然道:“领军之帅,兵不厌诈,其言焉可尽信!试想胡耆堂有何必要单独见你?难保他不是为了向郅支单于旧部更树威望,故意使计引诱你前去,拿下你在郅支单于旧部面前替郅支单于报仇。”甘延寿勉强道:“胡耆堂在大汉朝廷颇有声名,当不至背信食言。”大单于坚定道:“此一时,彼一时,其今昔不可同日而语。”
甘延寿察言观色,暗暗忖度大单于的心思,觉得他对自己的安危极度关切,应该不会已和胡耆堂暗通声气,便不再揣议前去赵信城赴约之事。然则对胡耆堂怎能知晓却好是自己率大汉使臣前来匈奴,仍是存疑难解。
既知胡耆堂不肯应召上钩到龙庭来,大单于和甘延寿只好另谋他计。先是派人回绝胡耆堂,续后私下密商数日,但悉无对付胡耆堂的良策。正陷入困局之际,殊料景况陡添变化。
一日早膳过后,甘延寿正在使臣帐内稍歇。忽然得报,有一位灰发苍苍、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衰老汉人男子寻至使臣营帐之前,只说了一句要见甘延寿,便倒地不起。甘延寿慌忙趋出帐外察看,结果猛地被吓了一大跳。
原来倒地之人不是别个,乃是光华法师。他看上去甚似远路跋涉而来,至此已精疲力竭,连站立都没了一丝劲儿。甘延寿急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几至连说话都无法张得开口,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饿”字,哪里还能把事情交代得清楚。甘延寿赶紧把他搀扶到自己的帐内,命左右使臣尽速弄来饮水膳食。光华法师狼吞虎咽吃完,才稍稍缓过神来。
欧阳华敏已惊觉动静抢来帮忙,与众大汉使臣侍候在侧,等得光华法华恢复元气,即向他稽首问候。光华法师热切地望了他一眼,激动道:“你也在这里,真是最好不过。”接着向甘延寿一一问清楚帐中其余诸人的身份,知道都是信得过的大汉使臣,方始审慎说出一番惊人情由。
原来去年他和剑牍先生、了无法师三人在欧阳华敏的相助下夺得单于藏宝图,并与欧阳华敏分路而逃,摆脱追敌后首先向西择荒潜行。到得燕然山一带,盗了三匹良驹,借着山林的掩护取道向西南急驰,切盼尽快逃出匈奴之境,直去西域都护府向甘延寿复命。
三人快骑在荒山野岭间奔波数日,渐渐发觉往南必经之道都有匈奴铁骑巡逻查堵。对方逢人便问,见疑便搜,呼喝号令,质询无辜,甚至驱使成千上万的牧民为其等效力,严令无论哪个只要见到年老的陌生汉人男子即须马上向其等禀报。种种迹象表明,众多匈奴将士均是冲着光华法师三人而来。
三人只好但凡遇见匈奴兵民都尽行躲开,不敢在牧原平川公然驰行,避易就难,闪闪藏藏,落荒匿迹,脚程无计。辗转扎腾了半个多月,才翻过涿邪山,到得匈奴西南部鸟不拉屎的一片大沙漠上,距离大汉西域都护所辖之境已是越来越近。只要继续往前穿过沙漠,很快便能抵达衡山石区的汉匈边界,脱离险地。
然而三人在沙漠中却陷入了另一种危厄。在荒山野林中赶路,没有食物,尚可凭着高强武功猎杀兽禽炙烤充饥;喝光随身携带的饮水,容易觅得山泉、溪流补继。可是到了众生绝迹、黄沙遍地、余无一物的荒漠上,一旦粮尽水干,就很难再找到水源食物了,浑身武功也毫无用处。三人久历江湖,本已为应付大漠中恶劣的处境尽可能做足防备,但时值盛夏,恰好连日高温酷暑,浩瀚沙海中如同煎锅,仅放骑飞奔一昼夜,便将三人的水备消耗得所剩无几,而前面旱漠漫漫,尚望无尽头。
三人不敢再催马急赶,以防牲口承受不住渴死,无奈在被烈日晒烤得滚烫如炭的黄沙中徐徐而行。继走得一日,饮水已尽,但举目四顾,广漠仍是无边无际。三人强忍干渴,赌命直前,不期然在黄昏之时,适遇大群胡狼来袭。
想到可取狼血解困,三人不由得大喜,立马拔剑与群狼搏斗。因知狼群无首辄去,遂分辨出头狼,生擒在手,故意招引余狼逡巡围攻。然后边杀边取狼血而饮,愈战愈勇,杀得那些生来凶残暴虐的畜牲嘶嚎吼啸,召唤更多同伴前来合击劲敌以解救头狼。争奈三人的武功实在太高,万军之中尚且来去自如,上百胡狼何足挂齿,顷刻狼倒尸横,残喘遍地,直教那头狼绝望哀号,余狼被迫仓皇逃命。伤重走不动的,就只有等待三位高人的惩处了。
三人所需的乃是新鲜狼血,在手韧胡狼之时,若非迫不得已,均未取其要害致其立死,唯求将其重创使之无法逃走即可,因而战后场上悲鸣呻吟听任宰割的活狼极多。三人取新鲜狼血喝了个饱,又取狼血灌饮坐骑,继而取狼血装入空空的水囊,直至无物可盛。之后将头狼杀死,各挑两头失去攻击能耐的活狼绑定在坐骑上,趁着夜间天气清凉,顾不上歇息,急赶行程。
正加速直驰之时,倏然身后蹄声四起,火光冲天,不知从哪里冒出不计其数的大队人马,朝着三人飙追而来。三人顿感不妙,但平沙广漠之上无处可躲,只得快马加鞭向前飞奔。后追的人马来势极其迅猛,逼近至一箭之地,张开两翼分成左、中、右三路,如飞星流莹般向三人包抄。
顷刻三人已能看清追在前头之人的轮廓装束,赫然便是匈奴铁骑兵将。光焰之下,更认出当中不乏在三人查找单于藏宝图的过程中彼此曾打过交道的驹于利受生前麾下将士和武功好手,涿邪王夫妇骈骑当先,最是抢眼。原来胡耆堂担心祖渠黎骨都侯的兵力奈何不了三人,顾不得可能会被驹于利受生前所部发觉藏宝图之秘,将新收归麾下的其等二十万大军悉数动用起来,在汉匈边境一线布下重重拦截。眼下无数追骑正是涿邪王所率的劲旅,他们负责对附近方圆百里区域日夜值巡,在穿行沙漠时巧好听到了胡狼的嘶啸,发现了胡狼的血迹及残骸,疑心追来,果见是光华法师三人,哪里还肯放手。
光华法师三人想不到搏杀群狼解得漠中无水之困,却暴露行踪,招来了比胡狼更要凶猛得多的万军强敌,一下子情势危殆之极。若要停下相斗,对方人多不足惧,但涿邪王夫妇等武功好手虎仗群威,必定难以应付。遂走为上计,持续狠鞭坐骑,拼命往前奔逃。
敌众死死咬住追赶,丝毫不给喘息之机。忽然迎面遇到一大片沼泽阻住去向,黑乎乎的莫知其远近宽广。眼见后有千军万马,左右也遭强敌围截,三人被迫纵骑奔入沼泽觅路而前。但在夜中看不清沼泽的境况,贸然渡泽实是异常凶险之举,假若踏中浮泥深潭,人驹皆难活命。俗话说心急易撞鬼,这回三人真个是不走运,坐骑进入沼泽,前行不到百步,先后皆被险恶泥潭夺去性命。三人凭借几同踏苇渡江的厉害轻功,才得免陷入渊潭之祸。
追敌似对沼泽的情形了如指掌,全无一人追入泽中,而是手执火炬沿着泽岸分左右两路快速向前,每隔几步即留置强骑把守。但见无数人马密密麻麻的有如两条火龙绕泽巡进,一会儿便抵沼泽的另一头聚拢,在茫茫黑夜中环沼泽四周拼接出一个巨大的人骑火炬包围圈。原来此处沼泽横直不过三四里,追敌之众足以把整片沼泽严密封堵起来,就像特意将光华法师三人装入一个广口之瓮,使对方成了无路可逃之鳖。
光华法师三人被阻在泽中,借着敌众的火光已看明四至恶境,一时莫知该往哪个方向是好,只得沉着应变,远远避开岸上之敌,急商对策。强敌上万骑借沼泽将三人困住之后,个个抽箭执刃在岸上驻骑环伺,只守不入,以逸待劳,专等三人出泽送命。三人见此情状,便暂待沼泽深处,欲等强敌士气稍懈,再强行突围。然而强敌似知三人心思,接下来的举动让三人大感意外,但听得他们的号角划破夜空,很快便有大队增援之骑疾驰而至,仿佛早在邻近候命一般。
三人没料到敌众我寡恁般悬殊,对方还会连夜召唤援军。望着岸上敌骑不断增多,好像源源无尽,不到半个时辰,已将沼泽边上的敌围增补得愈加强固。三人越发不敢轻举妄动,熬至天亮向泽外望去,竟见沼泽周边匈奴铁骑如林,兵刃锃亮,杀气腾腾,如同一夜间以人骑筑起了一道金城汤池。此等阵仗,就算三人再有能耐,估计也难逃得出沼泽重围了。
三人绝望之余,生出狠计,干脆在泽中找了一个离岸稍近却可安身的干爽去处,占为据点,向岸上大声吆喝辱骂挑衅,欲激惹强敌闯入险沼相斗。但敌众全不上当,不仅无人踏入沼泽半步,且还分出人手在泽岸四周安营扎寨,摆明欲与三人比耗时日,要将三人困毙于险泽之中。
三人本就饮食难继,生存困厄,加之泽中形势恶劣,情知无法与对方比耗拖延,不得不咬牙闯出沼泽拼死突围。奈何强敌以数万之众和涿邪王夫妇等许多武功高手对付区区三人,莫管三人有多厉害的武功,也难指望立从重重困斗中杀出血路逃走。况且三人忍饥挨饿甚久,顽强鏖战了数个时辰,撑不住委顿劳累,筋疲力尽,眼看生逃无望,惟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无、光华法师不甘受敌之辱,欲横剑自刎,却被剑牍先生及时制止,三人终被强敌生擒。
涿邪王命手下将三人捆成五花大绑,与蝴蝶夫人率领大队人马亲自押送到范夫人城,向胡耆堂请功。胡耆堂见到三人,速问涿邪王一众是否搜过三人之身。涿邪王只管奉命办事,尚不知胡耆堂为何要抓三人,便如实回答没有。胡耆堂暗地里与安插在涿邪王身边的心腹核对无假,才下令重奖涿邪王夫妇等众有功将士,然后把光华法师三人关入私牢,秘密盘问那单于藏宝图的下落。
剑牍先生坚称己等三人从未见过什么单于藏宝图,了无、光华法师怕骗不过胡耆堂,默默捏着一把冷汗。胡耆堂必然不信,亲自搜遍三人全身,可端的一无所获。此结果大出了无、光华法师的意料,他们二人明知单于藏宝图是由剑牍先生随身携带,至泽中尚在,怎会值此紧要关头不翼而飞?难道会有神灵相助?抑或适好在混战时遗失了?心里止不住疑讶惑然。
剑牍先生直等胡耆堂走后,才悄悄告知两位法师,在三人决定出泽死战之前,他已料定难逃敌手,便偷偷将单于宝藏图埋入了那处三人据以叫骂挑衅强敌的干爽泥土之中,覆以草垛,插上枯枝为标记。所以在强行突围无望之际,阻止了无、光华法师自尽,宁愿彼此权且忍辱负重,以求将来不管谁能活着逃走,都可回到那片沼泽中找出单于藏宝图送交甘延寿,完成使命。
了无、光华法师得悉隐情,既高兴又来气,不无怪责剑牍先生何不事先说知,弄得其二人一直为藏宝图担忧。剑牍先生恳切解释,他在埋图之时,看见两位法师正一心应对强敌,全未察觉,因怕告知其二人会引发争议显露异样情状,令敌生疑,故而当时便未说明;之后三人落入敌手,就再无恰当时机向其二人及时禀明此秘了。两位法师并非存心与剑牍先生计较,听明原由,自是皆大欢喜。
胡耆堂没能夺回单于藏宝图,岂肯罢休!虽然无法确知它究竟是在光华法师三人手上,还是被欧阳华敏抑或另有同伙携走,但始终坚信所擒三人必定知情。遂硬是关押三人不放,日日盘问套取口风,乃至威逼利诱,动用酷刑折磨,然而无论以何种手段,都未能从三人口中得到有关单于藏宝图的片言只语。
一晃三个月过去。忽有一日,胡耆堂来到三人面前,大是得意,却一句话不说,奇怪地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然后盯住剑牍先生凝视了许久,随而莫名奇妙离开,至终也不发一言。接下来约有半个月左右,他都没再到私牢找三人的麻烦。
三人对胡耆堂的异常举动大是不解,但身陷囹圄,无法弄明究竟。又一日,倒见胡耆堂派人到私牢中把剑牍先生单独押去,莫知何为。过了好半天,私牢守卫才将剑牍先生押回。剑牍先生一进入牢房,就坐倒地上,闷声不响,脸色极其悲愤沮丧。
了无、光华法师顿感不妙,急切探问有何不妥。剑牍先生摇头叹气,心情沉重地告知两位法师,胡耆堂已经找到了单于藏宝图,三人出生入死的一番辛劳功亏一篑,往后断难有机会再把藏宝图拿到手了。两位法师听闻此讯,脸色刹那坏到了极至,痛心疾首,大骂胡耆堂不止,几乎宁愿不信剑牍先生所言。
剑牍先生毋容置疑告知,那日胡耆堂在他和两位法师身上搜不见单于藏宝图,便向涿邪王详细盘问当日捉拿其等三人的经过,随即暗暗怀疑单于藏宝图极可能被其等三人藏在了沼泽之中,一面紧急调派祖渠黎骨都侯率领成千上万的心腹将士守住那片沼泽,同时迫切审讯囚中三人。待后发觉撬不开他们三人的口齿,索性前去督命祖渠黎所部把那片沼泽从里到外细细翻了个底朝天,不放过一草一木和任何犄角旮旯,结果耗费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了那张单于藏宝图。了无、光华法师悬着心头听完,方知半个月前胡耆堂为何会突然神情怪异的得意起来。
剑牍先生接着告诉了无、光华法师,胡耆堂得回藏宝图后,深恨其等三人冒犯欺骗他,本打算立将其等三人斩首,但他念及曾与了无、光华法师有过交情,便给剑牍先生开出一道难题:要么剑牍先生把荆楚剑法传授给他,顶替三人盗图之罪,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要么他马上叫三人同赴黄泉。剑牍先生考虑再三,终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先保已等三人活命,日后才有机会与胡耆堂算帐,遂答应了他的要求。
了无、光华法师对胡耆堂以已等三人的性命换取荆楚剑法的诚意甚表怀疑。但他们二人与胡耆堂的交情正由彼此切磋剑法而来,颇知这位匈奴封王平生嗜好剑法,但凡听闻剑门奇术,莫不萌发夙志求究其道,习而有之。如今剑牍先生既已愿屈就胡耆堂,拿独门剑法去赌其空口一诺,两位大师不好多说什么,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后胡耆堂隔三差五便把剑牍先生单独找去,对了无、光华法师却全无顾念旧情之举,不过看待他们三人的神情已较先前大有改观,渐渐和颜悦色起来,不再辱虐折磨。然而三人深陷私牢,手枷脚镣,铁链锁项,被日夜严密监守,就连剑牍先生每次出入牢狱,也是拖镣戴铐,从未得过自由,三人哪能觅得脱身逃走之机。
时日匆匆,转眼又过得数月,已是次年春尽夏来。荆楚剑法的奥秘似是无穷无尽,习之不完,授之继日,两位法师始终未见胡耆堂和剑牍先生两人歇止,更未见胡耆堂有何释放三人之意。欲向剑牍先生过问究竟,但屡次张口,剑牍先生总是黯然不应。两位法师万般无奈,强忍着焦躁不安,尽看剑牍先生与胡耆堂纠缠,苦闷煎熬,丝毫帮不上忙。
直至最近一个多月之前,胡耆堂忽命心腹手下将光华法师三人押出私牢,关入铁囚驷车,交由乌海四兄弟率领百骑卫士羁送,出城径向北去。光华法师三人只道胡耆堂食言,要将其等押至城外处决,悲愤之极,一路诅咒唾骂胡耆堂卑鄙丑恶,厚颜无耻。
押送卫士对他们三人鞭笞喝制不住,乌海老大遂向其等言明,胡耆堂并非要处决他们三人,而是体谅其等在私牢中呆得太久,气浊不适,打算给他们换个空气清新的去处,为此要将他们三人送到寘颜山中的一座城外关押。三人知道寘颜山乃是燕然山系的东南余脉,距离范夫人城少说也有数百里之遥,要换清凉去处,范夫人城里里外外皆有,何必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觉得胡耆堂此举大异常情。
乌海老大好像经不起疑斥深究,很不情愿地说出另一番缘由:胡耆堂已确切获知大汉调派西域都护甘延寿执旄出使匈奴,不日就到单于龙庭,旨在调解他与呼韩邪单于及呼延丕显之间的是非纠纷;因顾虑到把光华法师三人留在范夫人城容易被汉使察觉质责,成为大单于和呼延丕显两方在汉使面前挑拔是非、对他谗言掣肘的把柄,是以赶先将光华法师三人转移到偏远的隐秘之地。
光华法师三人听后莫辨真假,觉得胡耆堂的狡猾防备未免太过于谨小慎微,诚不足信,且大汉决无指派甘延寿前来匈奴调解纷争之可能。然则斟酌对方前言后语的用意,于己等皆无太大危害。这才略微安定下来,指望此去千里迢迢途中反倒能有机缘逃脱敌手。
押囚一行走了七日,跨过蒲奴水和安侯河的上游谷地,折向西行,不久便进入一片苍茫大山之中。再走一日,抵达一座颇有汉地气派的高大城池,押囚之众称之为赵信城。此城其名对光华法师三人来说并不陌生,因其昔日的城主赵信曾为大汉效力,所以汉人中多有耳闻。但押囚一行没有进入城去,而是绕到其附近山上一座废弃的烽火台下。上百匈奴卫士正在台基后面忙活,他们望见乌海四兄弟所率之众,停了下来,两名将官越众而出,却是北海双鹰。
乌海老大与金鹰私下商谈几句,双鹰便引领囚车及押送之众走向烽火台后面,进到一个隐蔽在乱石之下可容驷驹囚车进出的巨大洞穴之中。洞道内有烛炬照明,入口处浑然天成,往里走得数十步,人工斧凿砌痕陈旧,显非新近所造,但修葺整洁。
穿过一道儳岩坚壁伪饰的巨大石门,里面洞窟豁然开朗,宽阔壮观,如同到了一座巨大地下宫殿,几可容纳上千之众。洞窟顶部有淡淡日光从数道石缝中射下,洞底一侧有暗河缓缓流过,使得洞窟内凉风阵阵,空气清新,全无漆黑积郁霉臭之感。令光华法师三人甚为惊奇的是,洞窟内不仅饮食起居各式物用齐备充足,且竟然还设有数间铁牢,与洞中石壁连成一体,比寻常监牢坚固得多。
乌海老大命卫士将光华法师三人分开,一人关入一牢,然后锁上牢门,与所率之众就在洞内安顿下来。北海双鹰和那些在洞外劳作的匈奴卫士显然也是在洞内歇宿,已先占去部分物用,不过乌海兄弟等上百人加入进来,仍绰绰有余。
晚夕,外面的匈奴卫士回到洞内,先后两伙人合在一起,呼朋结友,把话家常,嬉戏打闹,亲和无间。早有人往城中觅回美味,交由火头师傅到洞外生火做饭,端入洞中大吃大喝,走马行拳,争赌输赢,把偌大的山洞弄得其乐融融,好似酒馆旅店一般。当夜众匈奴卫士几乎全喝得酩酊大醉,唯有乌海四兄弟和北海双鹰似怕酒后误事,没有放开豪饮,轮流值守到天明。
俟后一连数日,情形皆大抵如此。光华法师三人与他们同处一窟,近在咫尺,加上身陷牢笼,吃喝拉撒都被限制在洞内,要想有机会逃走,简直比登天还难。较之在范夫人城时,三人更无脱身之望了。
不期然一日,乌海老大告诉光华法师三人,胡耆堂到了赵信城,要见光华法师。随即不管牢中三人诧异之下有何想法,作速亲率卫士把光华法师押往赵信城。胡耆堂正在城中治所的一间密室等着光华法师,彼此见面之后,胡耆堂绝口不提前些日子对他们三位的怨恨怠慢,改而与光华法师亲热话旧,嘘寒问暖。光华法师莫知胡耆堂在葫芦里卖什么药,愤懑的让他有话直说。
胡耆堂做足讨好的把戏,甚至命乌海老大给光华法师除去手铐脚镣,才向光华法师表明意图,乃是欲请光华法师亲到单于龙庭一趟,劝说大汉使节甘延寿远赴赵信城与他胡耆堂会面。光华法师至时始信大汉朝廷真让甘延寿担负使命前来匈奴,想到胡耆堂与郅支单于旧部蛇鼠一窝,而郅支余孽几无不对甘延寿仇恨入骨,不难断定胡耆堂之请必然包藏祸心,当即予以拒绝。且矢口戳穿对胡耆堂之疑,放话挑明:自己决不可能前去将甘延寿引诱到其面前来,令大汉股肱之臣惨遭报复!
胡耆堂对其言中曲直不加辩解,但提出:他已托大单于的信使向甘延寿转达邀约,只要甘延寿晓得光华法师三人正在他手上,自必应邀前来;眼下之所以还要光华法师前去知会甘延寿一声,乃望以此向甘延寿保证,他决非视其人为敌,在其人抵达赵信城后,他马上就会释放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诚不食言。
光华法师听得悚然心惊,莫知胡耆堂是不是真的已向甘延寿言明己等三人的遭遇,也莫敢肯定甘延寿是否会应邀前来,但可以确信无疑的是:胡耆堂要见甘延寿,还不止是替郅至单于复仇那么简单,其背地里必定更有别的图谋。遂向胡耆堂探问,他约见甘延寿所为何事?怎的特意选取此等偏远的会面之地?
胡耆堂诡异叵测而笑,说他和甘延寿正须在漠北这种清静的地方,才好放开胸襟商谈要事,至于谈些什么事,让光华法师不必过问,他也不会直言相告。光华法师再三质询,胡耆堂就是不肯说出来。光华法师止不住发气,向胡耆堂恼忿坚称,其人若不把欲与甘延寿商谈之事摆明清楚,他便先将了无法师和光华法师救出来,再一同去向甘延寿揭破胡耆堂的险恶嘴脸,令甘延寿不可能赴约前来。
胡耆堂见其尚且自身难保却要放话逞强,也似隐然生怒,警告说:假若甘延寿不肯前来,不仅于欲相商之事无碍,反倒甘延寿会大有性命之忧,而光华法师三人纵使能得脱身,纵使有天大的本事,至时也只能眼睁睁目睹甘延寿死于非命。光华法师越听越觉得玄乎,想逼问出其中究竟,但胡耆堂坚执避而不答。
光华法师心系甘延寿的安危,顾不得把握分寸,与胡耆堂争吵起来,甚至责令他速将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一并放了,否则休指望自己听命办事。胡耆堂反复向光华法师晓以利害,力劝无果,逐渐失去耐性,忽地改变主意,吩咐乌海老大重把铐镣给光华法师套上,扬言另托他人去把甘延寿骗来。
至时光华法师哪还可能乖乖束手就擒!暗等乌海老大靠近,佯装举腕戴铐,猝然戳指袭击其胸前要穴。乌海老大被打个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光华法师已封了其穴道,迅而扣定其脖颈反将他制住。一连串身手矫捷绝伦,直令乌海老大毫无反抗之机。胡耆堂好像始料未及,也霎那怔在当场。光华法师即以乌海老大在手,要挟胡耆堂立马释放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
胡耆堂尽管大受乌海老大掣肘,却断然拒绝,甚至狂急抽剑扑向光华法师,势欲夺人并重将他拿下。光华法师急即拔出乌海老大腰挂的弯刀,凶悍抵住乌海老大的喉头威胁,才把胡耆堂吓住。但胡耆堂仍然不肯退让妥协半步,光华法师只得挟持着乌海老大退出密室,往治所外直奔。
胡耆堂又气又急跟追而出,速令守在治所内外的众卫士堵住光华法师的去路。众卫士人多势众,但碍于乌海老大被生生擒在对方手上,一下皆不敢轻率阻击,只试图困住光华法师不放。光华法师尽管武功甚是了得,但情知有胡耆堂这等厉害的劲敌,若交手缠斗必定又成对方的囚虏。既已好不容易熬得一线脱逃之机,自是拼着老命径向治所大门冲突。
两名门外卫士瞧在眼里,纵骑欲将大门口堵住。殊知光华法师趁机逼近,蓦地丢开乌海老大,腾空跃至,一招连环飞腿将其一人踹下马背,顺势稳稳落在该骑的鞍鞯上,抢过缰绳掠马疾向来时曾路过的东面城门狂逃。另一骑卫士当机立断,勒骑猛追。胡耆堂及其余卫士因事先未备坐骑,发足追赶不上,顷刻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光华法华起初只顾夺路而逃,待见只有一骑紧追在后,便欲将他拿下。那名卫士却机灵的闪骑疾驰而过,直朝城门飞奔。光华法师立知其想抢先抵达城门传令守城之士放下门闸,把自己关在城内。那样的话,自己照旧插翅难飞。赶即反追其人,防其得逞。但匈奴人精于骑术,那名卫士竭尽骑速,硬将光华法师甩在后头。眼见城门在望,即呼号城头上的人手尽速关闭城门。
当此紧急关头,众守城之士甚是出人意料,似乎与那名卫士不是一条心,极不情愿听从指使,个个磨磨蹭蹭,毛手毛脚的迟迟没能解开放下城门的吊索。那名卫士看得心头急到了嗓子眼,却未敢怒骂怪责,无奈横驹挡道,企图强行阻遏拖延光华法师之骑。而众城下守门之士目睹此等分秒必争的势头,也全无一人挺身而出前来帮忙,好像该城管治与胡耆堂一众毫不相干似的。光华法师大感庆侥,藉着城头混乱扰攘,闸门快要落下的当儿,鞭骑晃过那名卫士,迅速闯出城门,绝尘去远。
卯足劲头驰电掣驰离赵信城十数里,确信终于逃脱了胡耆堂一众的魔掌,始敢大大松了一口气。举目辨明方位,觉得顺着来时的大道奔走过于显眼,便转入右面的密林中择荒摸索路向出到深山之外。然则至时何去何从,迫切涌上心头来。
想到独自难以解救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在远离大汉的匈奴偏远之地又无援手,最可行的办法就是赶往数百里外的单于龙庭,找到甘延寿商量对策。因担心胡耆堂在自己逃走之后,会拿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出气,将其二人转移至别的隐秘处,遂认准龙庭方向,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急赶。
到得龙庭城寨,坐骑经不起连日费尽辛劳昼夜狂奔,已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光华法师向守寨军士打听,得知甘延寿率领大汉使臣已到十余日,顾不得饥饿疲累,撇下命悬一线的坐骑,急投大汉使臣下榻之所,结果体力不支,竟倒在了甘延寿等人的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