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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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苍狼末计(5)

    甘延寿听明光华、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三人为完成自己所交付的使命共同出生入死的诸般遭遇,对光华法师此来艰难经过详细推敲,立感解救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责无旁贷。待到光华法师把话说完,即与帐中诸人议计。无论是手下十名使臣,还是欧阳华敏,均觉得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被囚,乃因查找夺取单于藏宝图所致,此等侵犯匈奴定国安邦之本的举动,必为匈奴人举国上下深恶痛绝,也为大汉与匈奴的邦交所忌讳,不可能有援军前来。要救两位高人,只能全仗己等区区之力暗行其事。

    甘延寿斟酌良久,认为若不出手相救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愧对两位兄长,无面目立于世上;若以朝廷使臣之身公然往救,事涉国家邦交大体,干系实是非同小可。好在胡耆堂适向大单于提出要与自己单独会面,正可将计就计,前去找胡耆堂私下交涉。拿定主意,独个儿便赴龙庭大帐向大单于禀明,自己务须前去赵信城与胡耆堂一会,晓之以大义,动之以宗亲,以尽快化解对方与大单于的嫌隙,安定当下匈奴纷争局势,否则互不两立,拖延时日,必酿成战祸。

    大单于已为此事操心逾月,寝食难安,何等指望甘延寿能够帮忙解决燃眉之困!但要准许甘延寿如约到赵信城与胡耆堂会面,又何其难决。因明知甘延寿的确不是调解胡耆堂及郅支单于旧部与各方纠纷的合适人选,自不免患得患失,郁郁于怀,莫知计将安出为妥。今见甘延寿愿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决意请行,不禁有些心思动摇,感慨道:“甘将军一心替匈奴万民着想,不惧艰险,岂不壮哉!然则若事生意外,寡人便要终生有负将军了。”

    甘延寿道:“甘某自投身军旅营生之日起,便已将八尺之躯托付于国家。此行欲教胡耆堂化干戈为玉帛,正是甘某肩任使节的职责所在,大单于无须怜悯彼此相交之谊。且那赵信城诸世皆尚汉风,城中百姓多向慕正统,不见得会对胡耆堂和郅支单于旧部等违逆龙庭桀骜不驯之徒俯首帖耳。有斯民为恃,甘某无论落入何种圈套,都应不难转危为安。”此话并非随口说来,而是已听光华法师述及赵信城守卫之士不愿相助胡耆堂之众捉拿其人,从中当可推知城中之民的一般情状,是以故意说给大单于知晓,好让他能得宽心。

    大单于寻思有顷,果然大为释怀,道:“甘将军此言倒是不假,赵信城主除了向龙庭称臣,世代皆不驯服于其他任何部族。其家奴甚众,没有上千,也有大大几百,并以赵家斩鬼刀扬名,人人习武,几可以一挡十,莫说胡耆堂和郅支单于旧部可能左右不了他们,就连最是猖獗的盗匪都不愿去招惹他们家。甘将军若真有难,大可以寡人之命调用他们。现下赵信城主名叫赵北,为人慷慨,其家第一武师名赵康棣,也颇有些能耐,曾助寡人一方出战英雄大会,虽败犹荣。”

    以其本意,该当指派武功好手或挑选精兵强将给甘延寿护行,但想到胡耆堂已点明欲与甘延寿私会,若插手为此调兵遣将,只怕弄巧成拙。且之前与甘延寿相商之时,甘延寿已坚定表明,此去乃为和,不为战,多带人手不仅显得缺乏诚心,还反倒会授予胡耆堂把柄。假若胡耆堂真个暗藏奸宄,伏下重兵以待,己方区区随从必定也无济于事,除非倾龙庭的兵力而出,那样便形同与胡耆堂撕破脸面,完全无独闯龙潭虎穴斡旋的必要了。大单于对甘延寿的胆识甚是折服,此际为势所迫,故而转对赵信城赵家寄予厚望。

    甘延寿恭敬谢过大单于的关照,权将赵家的底细牢记在心。随之念头却猛然一动,暗忖:“既然赵信城不归胡耆堂辖管,城主似也不听受他驱使,他却为何要特邀自己到赵信城相见?难不成他真个对自己全无敌意?故此避弃郅支单于的旧部而不用?抑或只是想取信于己,另有图谋?……还是端的有要事与自己相商?据其人对大单于密书的回复,及与光华法师此来所言相印证,胡耆堂显然早在自己抵达匈奴前就已尽知有关诸情,莫非大汉皇上对他另授有密命?因之他要撇开大单于独个与自己接洽?……”反复深入琢磨,觉得至后的揣测可能性甚大,遂愈加下定决心,非去赵信城不可了。

    大单于并未完全知晓甘延寿的心思,只道他恁般执着纯系替己分忧,情不自禁慨叹道:“甘将军是等大义!教寡人没齿难报。我大胡若得一人有如甘将军,可抵定兴复大业矣!”甘延寿谦逊道:“大单于此言,甘某闻之已自惭形秽,着实承受不起!”彼此不分尊卑,赤诚相待,大有惺惺相惜之怀。甘延寿等得大单于对所禀之计最终全无异议,即择定次日起程,向大单于告辞。

    回到使臣驻地,立马安排此去赵信城诸事。光华法师、欧阳华敏及众使臣都恳请切望随同前往,但甘延寿念及此行叵测难料,十名使臣武功一般,一旦遇险,脱身不易,便只答应带上欧阳华敏和光华法师二人,十名使臣则留在余吾谷城寨等候声讯结果。

    欧阳华敏自听了光华法师三人与自己别后之情,得知师父剑牍先生和了无法师尚在胡耆堂手里,就早在迫不及待的等着甘延寿定计了。既亟需见到胡耆堂以查清家仇,又急欲尽快救出师父而心焦,假使甘延寿坚决不要他陪同,他也必定会私自前往。甘延寿对此心知肚明,因而尽管深知欧阳华敏与胡耆堂之间的仇怨,仍准许他跟随前去,无论是好是坏,且待见到胡耆堂之后再酌情应对。

    而光华法师虽然有些元气未复,但无他则去路不熟、于对方的境况不详。加之光华法师的武功甚高,若非意外,轻易不会落入敌手。何况甘延寿隐隐有些直觉,光华法师能够从赵信城脱身而逃,难保不是胡耆堂有意放他一马,由他走投无路之下把剑牍先生和了无法师被拘囚的困厄告知自己,达成胁迫自己如约而前的意图。以此推断,让光华法师跟随在旁,实是不无有助于辨别胡耆堂的虚实伎俩,也当利大于弊。

    翌晨,一行三骑早早出发。为省却途中招人眼目,甘延寿、欧阳华敏和光华法师皆装扮成大汉平民,藏剑于袍,火速赶往寘颜山赵信城而去。

    三骑在漠北荒原上披星戴月的疾驰了三日两夜,始到得寘颜山下。甘延寿身经百战,处事谨慎,为防胡耆堂在入山途中布设有探哨,过早惊动其人,便专等黄昏天黑,才让光华法师在前引路,藉着微弱星光沿山间大道缓缓而进,日歇夜行,直至赵信城外。

    晨明驻骑而望,但见宽阔的城池依山势垒筑,坚厚的石墙蜿蜒环绕,哨堡高耸,角楼直插云霄,巨大的城门当道壁立,主阁峥嵘巍峨,墙头及两翼的箭垛怒张,警戒煞气俨然。此等与汉地几无异致的城池,举匈奴之辖域都属稀罕,确难教人相信其仅仅是胡族小王的食邑治所而已。

    甘延寿察觉偌大的城池,却鲜有行人车马进出。三人在隐秘处歇候至晌午,城门前的景况仍无多大变化,往来人等几乎照样屈指可数。面对此种情形,三人要混入城去,明摆着不大可能。甘延寿心想,与其马上禀明来由进城,无如先悄悄去到曾关押光华法师的那个山洞探明究竟,看看剑牍先生和了无法师是否还被囚禁在里面,以尽可能设法救出其二人再说。

    于是向光华法师和欧阳华敏言明此计,三骑即速绕开城池,择间道潜行至那山洞外面的烽火台下,却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全无一人,内置监牢的洞窟更是空口大张,毫无防守之状。三人立感不妙,觉得了无法师和剑牍先生多半已被转移到别的隐秘处,那便只能返入赵信城去,直向胡耆堂要人了。

    正欲进入山洞详加核实。却在这当儿,蓦地听得烽火台上有人连声咳嗽。随而便见胡耆堂探出脑袋,笑容可掬的向三人招呼道:“诸位远道而来,请恕本王未予亲迎,于礼不周。”甘延寿镇定道:“莫非王爷已在烽火台上久候,专等鄙人到来么?”胡耆堂乐呵呵应道:“正是。甘将军不愧明察秋毫,一看便知。”

    甘延寿在骑上向胡耆堂约略施礼,不客气道:“敢问王爷与鄙人相见,是要鄙人到台上去,还是王爷将就到台下来?”胡耆堂明显早有所备,毫不迟疑道:“台上清静,你我正好说话。”言毕,击掌数声,然后招手让甘延寿登上烽火台去。

    甘延寿略略犹豫,即翻身下骑,迈步拾阶而上。欧阳华敏和光华法师正想趁机直入洞窟之内察看,却见到两名匈奴卫士适好从里面出来,一个手提茶壶杯盏,另一个举碟托着上好点心。光华法师认出其二人乃是乌海老大的手下,之前一同押送自己来到此处。可两名卫士此时对光华法师宛若视而不见,只管将茶水点心送到烽火台上,之后径直返回山洞而去,自始至终都对光华法师不理不睬。

    光华法师真是又恼又恨,然则与欧阳华敏俱迅即意识到,剑牍先生和了无法师可能仍被囚在洞内,在甘延寿发话之前,最好暂按兵不动。二人遂在烽火台下守着,一为及时照应甘延寿,二来留神警惕周遭状况,以防不测。

    烽火台上是一方平台,长宽均不足丈。因已经久不用,一无柴薪等储物。现下正摆放着一张几案和数张鼓凳,整体来看,仍然显得较为宽阔。几上不知何时已先泡上清茶一壶,置杯盏一具,胡耆堂在甘延寿三人来到台下之前,看似已独个自斟自啜了许久。待得见到甘延寿三人,便召卫士添来热茶新盏,以示对甘延寿甚为敬重。

    甘延寿气宇轩昂,略表谦让,与胡耆堂分宾主坐定,接茶却不饮,静等对方主动言明所约见事由。胡耆堂沏茶三巡,见甘延寿始终点滴未沾,即微含讥色问道:“甘将军莫非疑心本王会在茶盏下毒?”甘延寿料定若是点头甚或犹豫,当被耻笑为以小之心度君子之腹,故机智答道:“明人不做暗事。甘某既应邀而来,岂能对王爷信任不过。只因尚不清楚彼此是敌是友,你我难以把盏言欢。故请王爷不必理会小节,有话直说。”

    胡耆堂在气度上输了一筹,讪讪道:“有些事,说来只怕唐突,要惹甘将军见怪。”甘延寿大大方方道:“无论顺耳逆耳,若所言非虚,何怪之有!”胡耆堂在雅量上又吃了一堵,转而卖关子道:“有几句冒犯之辞,不知当问不问?”甘延寿直爽道:“但问无妨。”

    胡耆堂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甘将军前年率军远出康居,斩杀郅支单于,大汉朝廷本该立时论功行赏,然则被假以矫诏之罪,拖延至今日。甘将军可知其中隐因?有何感想?”甘延寿岸然道:“忠臣不问圣主之谋,甘某不图功名,但为国家耳。”

    胡耆堂续道:“之后太子刘骜跟随甘将军前去西域,一路上凶险不断,怪事连连,甘将军可知为何?”甘延寿沉着道:“不知。”胡耆堂忽而口气森然道:“那么甘将军在搭救太子刘骜之时,盗走先单于留下的宝藏,是否有愧于心?”甘延寿正气昂扬道:“沙场上战将各为其主,杀人如麻,尚无愧疚,何况抢夺区区钱财物资而已。甘某所作所为,于大汉是功,于大胡是过,但为国家耳。”

    胡耆堂嘿然不语,俄而悻悻道:“今次你奉大汉皇上之命到大胡来,与其说为调解我等大胡封王争端,莫如说在蔑视欺辱我大胡子民无能。”甘延寿不解道:“王爷此话怎讲!”胡耆堂分说道:“无论郅支单于怎样横征暴敛,惹事生非,罪恶与否,其人毕竟贵为大胡单于之后,系我等兄弟至亲。而你竟然戕之,于我等便是杀兄仇人。可如今我等却要争相巴结听计于你,任由你在大胡威风来去,岂不就像看着仇敌在家门前趾高气昂而忍气吞声!”

    甘延寿大义凛然道:“自古正邪不两立。那怕是兄弟骨肉,面对恶贯满盈、贻患无穷的世间祸害,也当秉持公道除之,毋能苟循亲私,袒护纵容而哀悯之!”胡耆堂阴恻恻道:“这样说来,假使你命丧大胡,也无问主使杀你之人是谁了?”甘延寿听出他话中有话,便正色道:“甘某此来,一者听命于大汉朝廷,二者替大胡万民消弭战祸,乃堂皇正大之举。即便横遭汝等衔仇记恨所杀,也无甚遗憾,毋宁粉身碎骨,但为国家耳!”

    胡耆堂睁睁的向甘延寿鹰瞵鹗视,神色阴晴不定,似乎对甘延寿又敬又恨,莫能取舍,隐忍不发。纠结有顷,悍然质问:“如果大汉皇上要取你性命,你也照样死而无憾么!”甘延寿心里一惊,把住分寸道:“甘某虽非愚忠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假若皇上要治甘某死罪,必有其堂堂正正的因由,甘某焉可挟怨忤逆,与圣上明德背道而驰。”

    胡耆堂咄咄逼人道:“要是大汉皇上故意派你到大胡来,并唆使我等杀你为郅支单于报仇呢?”甘延寿愤然作色道:“敢请王爷切莫胡言乱语。我大汉皇上英明神武,怎可能颟顸糊涂至斯!”胡耆堂桀桀冷笑道:“事实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此次大汉皇上专挑你出使大胡,正是暗中授意我等把你杀掉!”甘延寿怒道:“你乃赫赫大胡封王,岂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胡耆堂掏出一束绢函,缓和语气道:“本王晓得你必定不信,所以私自保留了这封密函,你不妨粗略一读,便知分晓。”

    甘延寿稳住双手接过那黄绢密函,展开来急急浏览,尚未读完一遍,已满脸愕然难以置信。进而详加研读深究,神情瞬间茫然委顿,痛苦难制,八尺之躯摇摇几欲坠倒。原来函中扼要述说了他上次率军盗走匈奴宝藏之事,言明此举并非大汉朝廷的旨意,与先前矫诏斩杀郅支单于同属犯逆之列,但因他在大汉颇负盛名,难以对他定罪重处,故以委派使臣之名,将他遣至胡地,听由大胡按律例惩诛,以安众胡子民。简而言之,命他出使匈奴,便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胡耆堂雪上加霜道:“大汉皇上不单只授命本王杀你,同样的密函,也给呼韩邪单于送去了一封,几可说是要举胡上下人人杀你!”此讯更出乎意料之外,甘延寿心头大惊,暗想:“假若大单于真个收到皇上同样的授命,一旦公然宣揭或散布开来,端的无异于尽胡之域,人人都要杀我!”

    此时若疑胡耆堂所言及密函有假,照理推之其当不至愚将大单于牵扯进来,否则过后向大单于查证,即可识穿其谋;且大汉皇上的手谕,自己何等熟悉!密函上笔迹昭昭,哪能容易模仿得了!想到莫知大单于是否已收到胡耆堂所说的那封密函,若已收到却不加害自己,实足侥幸得蒙大单于的器重和厚爱,庇护有加;若尚未收到,其后是吉是凶,就祸福难明了。思虑所及,一时万念俱灭,心如死灰,痛不欲生,无论再如何果敢刚毅、英勇无畏,也难直起腰身来。

    正陷入绝望,精神恍惚之际,却听得胡耆堂别有用心道:“本王并非不明事理、浅薄轻信之人。前些日收到大汉皇上的密函之时,就对函中旨意深感困惑,觉得既荒谬至极,又糊涂透顶。然则定下心来细想,以皇上的禀性,假若其蒙受奸人摆布怂恿,神魂颠倒,下达这等蠢昧可笑的密诏也不是没有可能。十多年前皇上的恩师太傅萧望之,不正是皇上被某些重臣愚弄,亲自核准将他投入监牢的么?!”

    甘延寿听得提及已故萧太傅故事,浑身猛然为之一震。他对萧太傅无端遭奸佞陷害而死早有耳闻。当年萧太傅面承先帝临终之托,为刚登基的现任皇上辅政,其时师生之间深情厚谊,最是亲信无间。殊知两名宦侍借着几个儒生的诬告搬弄是非,略施手段便骗得皇上点头,将萧太傅不明不白关押起来。直至萧太傅不甘冤辱饮鸩自杀,皇上才知晓真相,何其懊悔!可竟只是哭几滴眼泪而已。那些谋奸作祟之人照旧在皇上面前晃来晃去,身居高位,且从未为皇上所疑,从未失却皇上的恩宠。若说那时候皇上年轻无主见,那么到得近来,对太子刘骜是废是立仍多受旁人左右,举棋不定。足见其禀性难移,非时日所能迁改,以致才有眼前荒唐之密函!

    “此函的来由决不简单,须得设法严加核实,断不可草率信之而妄送性命。”甘延寿想明白此节,神情振作起来,向胡耆堂问道:“王爷约甘某此来,就是要商谈如何处置密函之事么?”

    胡耆堂皮笑肉不笑答道:“一点没错。呼韩邪大单于迟早必定采取手段于你不利,我等务须抢在他前面。”甘延寿加问:“王爷意欲怎样处之?”胡耆堂换上相商的口吻,莫测高深道:“那就要看甘将军是求死还是求活了。”甘延寿挺直胸膛道:“甘某只望能够弄明真相,死生倒无所谓。”

    胡耆堂捋了一捋颌下稀疏的褐须,狡谲道:“您能决胜千里之外,可称当世人杰,含冤而殁实在不该。本王有心欲助你查明密函背后的主使,还天下一个公道清白,不过您须得拿出一些相合的诚意来。”甘延寿迫切问道:“何谓相合的诚意?”

    胡耆堂未予直答,话藏玄机道:“据本王所知,欲假大胡之手取您性命之人,实乃大汉朝中重臣,而非皇上。”甘延寿于此正有所疑,便问:“王爷何以知之?”胡耆堂慢条斯理道:“有一件陈年琐事,甘将军可能已经忘记了,但当事人却刻骨衔怨,积恨成仇。其亲人尤视之为奇耻大辱,在手操朝廷权柄之后,自是蓄意对您打击报复。先是调派你出任西域都护,教你劳师远旅,与家人长久分离,难得相见;继后明知你斩杀郅支单于有功,却扣以矫诏重罪,诬陷你们吞匿所缴钱财;更有甚者,趁皇上有废立太子之念,竟策谋当今太子刘骜随你前往西域磨练,进而勾结藩属、胡地以至长安的各路人手,欲在途中除掉刘骜嫁祸于你;以致到得今日,干脆把你送到大胡来,听任仇家生杀与夺。这等险恶,用心良苦,若非耳闻目睹,决难相信其渊薮乃为一件琐事而起。”

    甘延寿听忆往昔,不禁惊奇道:“王爷所指何人?因于何事?怎会晓得这般清楚?”胡耆堂直往节骨眼上答道:“本王所说的大汉重臣,便是中书令石显,你信也不信?”甘延寿刹那打了个寒战,张大嘴巴合不拢来,径盯住胡耆堂质询:“石大人?他与甘某有何过节?能至怨恨此等之深?”

    胡耆堂蓦地情怀跃然起来,点拨道:“自古姻缘一线牵,不成夫妻多结冤。在甘将军青春正盛之时,石大人有个姐姐是不是相中了你?而你却不睬人家?之后石大人亲自出面撮合,你仍坚决一口回绝?”甘延寿迟迟点了点头,叹道:“男女婚爱贵在两情相悦,强求不来。石家姑娘的确对甘某有意,可那时甘某已有心上之人,岂能迁就?”胡耆堂收敛笑容,认真问道:“那石家姑娘后来的情况,你都晓得么?”甘延寿黯然答道:“至今未嫁。”胡耆堂似了如指掌道:“她既已因你终生不嫁,石大人自是迁怒积恨于你了。”

    甘延寿苦笑摇头:“区区不快,何至成仇!”但知莫可全信,也莫之能辩。转而诘问:“王爷对石大人报复甘某的所作所为缘何能得耳闻目睹?!”胡耆堂不无惬意道:“本王自入侍大汉朝廷,就常与石大人多有往来。不过直至那日,他找到本王密商,说皇上为废掉当今太子,已指派您护领太子一行远去西域都护府,要本王安排异域高人在途中对太子下手,本王才晓得您与石头人之间的诸多恩怨是非。”甘延寿如梦方醒,谴责道:“原来王爷便是谋害太子殿下的帮凶!”

    胡耆堂坦然以应,辩白道:“甘将军下此断言,只怕过于草率。须知当时即令本王严词拒绝,石大人也会另找其他得力的武学高人合谋。故而本王没有强行推掉,但表明同在朝廷中任职,不方便出面主事,只能从中暗助一臂之力,遂将长安九市豪侠之首楼无恙举荐给石大人。之后石大人果真私会楼无恙,双方很快谈妥交易,由楼无恙派出人手预先知会藩冢山寨主姚金星、羌王杨普等江胡中人,沿路伏击汝等一行。其时本王收养的两个孩儿正向楼无恙学艺,一同被安插在谋害太子的人手当中,本王碍于与石大人、楼无恙的交情,还另给他们添援四名熟悉胡地状况的侍卫,即乌海四兄弟。然而石大人、楼无恙肯定没想到,本王为防皇上随时可能反悔追究,已私先提醒两位养儿及乌海四兄弟,并严加训诫,要他们在行动中暗地里设法保全太子殿下,只允许抓活的,决不能取太子殿下的性命。想想如今太子殿下能好端端活着,万幸之余,实则多少都该有本王的一份功劳。”

    甘延寿听得暗自嗟吁不已,心知皇命难违,胡耆堂在其间肯愿上下其手为太子着想,确属不易。忆及那时自己何等为太子的安危日夜担忧,有感于怀,赞道:“王爷的善举,诚足难能可贵!”胡耆堂立马喜形于色,兴奋道:“此次有人假皇上之旨要置你死于非命,本王也想效法当时,给你谋求一条活路。”

    甘延寿情知时下状况不明,但听着对方为己之困主动伸出援手,难不心存感激,遂恭敬道:“王爷有何高见,恳望指教。”胡耆堂毫不犹豫的爽快道:“本王已对所收到的密函再三斟酌,觉得能够怂恿皇上做出这等非常举动之人,十有八九是石大人无疑。凭本王对石大人的了解,他因熟知皇上的软弱所在,惯常轻易把皇上操纵在股掌之中,故能假皇上之名不难促成其私利图谋。现下他以皇上之诏定你罪状,你若与他针锋相对斗狠,明地里以硬碰硬,必定不是他的对手。但你哪怕忍气吞声,不愿与他计较,却又几乎无处可躲。你要是继续留在大胡,即便大单于和本王都不杀你,记恨你的郅支单于旧部也决不肯放过你,致令你无日不面对命丧仇雠之危;你若着急返回汉地,因我等胡族纷争未息,石大人必借口你未能完成使臣之任而加害于你。无论从何种情形来看,你的境遇都甚是岌岌可危。如今稳妥之策,唯得计尽快安定大胡局势,你才有平安归汉之期。”

    甘延寿恳切道:“甘某何不想望大胡部族早日和如一家!王爷有此顾念,乃是最好不过了。”胡耆堂诡秘而笑,似拿不定主意道:“解决之法是有,就看甘将军愿不愿意照办。”甘延寿不假思索道:“只要对大胡和大汉皆有利无害,甘某万死不辞。”胡耆堂哂然道:“本王以为,此计真正于大汉和大胡乃有百利而无一害。”甘延寿郑重道:“敢请王爷明述其详。”

    胡耆堂深深呡了一口茶,啧啧品尝,然后道:“本王曾百般思虑,大胡不管谁为单于,只要仁治爱民,并尊重大汉规矩,彼此邦交和睦,以诚相待,便是大汉和大胡万民之福。而你现下身为大汉使臣,要调解各方纠纷,就不得不在大单于和本王之间做出取舍。所以本王之计,乃望您以大局为重,抢在大单于未及对你下手之前,觅私下接近之机暗中将他刺死。大单于所部一时莫知凶手是谁,必定不敢贸然怀疑是大汉使臣所为,故此您完全无须担忧自身的安危。但至时龙庭无主,本王便可堂而皇之迅速起兵,收服大单于所部,重树龙庭之威,平定大胡天下。”言毕,双目炯炯直视甘延寿,切盼获其认可。

    甘延寿惊愕非常,断然应道:“此计绝不可行!”胡耆堂劝诱道:“谋杀大单于之举,只有你知我知,本王定会严守口风。事成之后,您可找借口先率使臣逃回大汉,也可等本王收拾残局后,委派您信得过的人手,护送您及众使臣若无其事回到大汉。等得到了皇上面前,您再奏明,因大单于暗下密令欲斩杀大汉使臣,故而你迫不得已反手诛之,以维护大汉声威。后得本王平定龙庭之乱,大胡危局已解。皇上和石大人心里面明白是怎么回事,到时只能打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咽,肯定不敢公然拿你问罪。而你只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去与石大人秋后算账,便可暂得避过一劫了。”

    甘延寿洞若观火道:“王爷之谋甚是毒恶。可甘某为势所逼,焉知只须对付大单于而非王爷?”胡耆堂笑吟吟道:“甘将军是个聪明人,当晓得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于你而言,依靠本王还是大单于给你指明出路,只能从中选一,但弃本王而就大单于,必属下策。一者大单于对所收到的密函,决不会像本王这般处置,其对诸多大汉朝廷内幕不甚了了,哪可能疑心皇上与石大人有狼狈为奸之嫌,要么照函行事,要么得罪皇上,其岂愿选择后者?而本王熟知皇上和石大人之间的曲谋玄机,才敢有违密函之旨,放你一条生路。二者,你在本王和大单于之间若不做个了断,大胡纷争势必旷日持久。就算你走运能够活着回去大汉,面对石大人甚至皇上的质责,必然无言以对。而大单于一直仰赖大汉朝廷的扶持,决不会挺身为你辨说半句好话,更不可能自认治胡不力之罪替你开脱。那至后结果,你终究还是照样落入石大人的圈套,必死无疑!”

    甘延寿稳住心神道:“依照王爷之计,若甘某暗中杀害大单于之后,怎可保证王爷不会过河拆桥?怎能知道王爷有无早便窜通好石大人之流,欲借大单于之死反陷甘某于大罪,而教甘某更无退路?”胡耆堂信誓旦旦道:“本王今日愿与阁下歃血为盟,决无贰心。”甘延寿嗤之以鼻道:“举凡背信弃义之人,最是将盟誓视如儿戏。甘某见得多了!”

    胡耆堂忍让道:“实不相瞒,本王向来敬慕大汉栋梁之臣,久已有心与阁下结交,可惜总无恰当机缘。现下正值阁下有难,彼此肝胆相照,本王合该拔刀相助。且以长远计,本王为使大胡能重归于一统,也必将有求于大汉。倘若呼韩邪单于不日端的遇刺身亡,为连根拨除呼延丕显所积蓄的祸患,压制呼延部族的权势,本王早晚免不了与其等数十万大军决战。但大汉皇上和那些以石大人为首的朝廷重臣,全都偏向呼韩邪大单于,并频与右贤王呼延丕显父子**谋利,阴相往来。唯有阁下您是非分明,秉忠正直,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故而王本诚盼能与您携手共进退,定会确保您平安回去大汉,并愿助你除掉石大人等奸佞,以期你能联合朝廷股肱之臣,说服皇上向呼延丕显出兵,匡扶本王成就大胡万世基业。哪怕仅只斩断大汉朝廷与呼延丕显父子的瓜葛,本王也将感激不尽。”

    甘延寿犀利问道:“王爷适才要甘某拿出相合的诚意,便是这番计较想望么?”胡耆堂毋庸讳言道:“正是。易辞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你我合当至诚为谋。”甘延寿忽地纵声大笑,讥斥道:“王爷说得何其交心悦耳!难道不远千里把甘某的三位兄长转移关押到这里来,也是为向甘某表明王爷的诚意么?!”胡耆堂早已心里有数,从容不迫道:“了无、光华两位法师和剑牍先生乃因盗走了本王好不容易拿到手的单于藏宝图,才致被本王兴师动众强行捉拿囚禁起来。加之本王晓得阁下对单于藏宝图的下落也极感兴趣,故半月前命手下先将他们三位一同押解到此地,以备你如约而至,供你方便查问藏宝图得失的经过。”

    甘延寿心里一懔,暗暗倒抽了一口凉气,冷静诘问:“王爷怎知甘某对单于藏宝图的下落会感兴趣?为此你实是故意给光华法师逃走,好教甘某闻知声讯确定前来?”胡耆堂桀桀一笑,阴气逼人道:“你既明了其然,何能不知其所以然。”甘延寿以退为进道:“甘某实确愚鲁困惑,还请王爷破解疑迷。”

    胡耆堂语出惊人道:“本王不单止晓得你对单于藏宝图大有兴趣,甚且对你曾私受大汉皇上之命一直在到处找寻单于藏宝图也一清二楚。追根溯源,那趟差事发端还是由本王而起哩。”甘延寿霎那震骇得瞠目结舌,甚连想问清究竟都说不出话来。胡耆堂却似打开了话匣收不住,自顾滔滔不绝道:“郅支单于被诛,本王最痛心的莫过于单于藏宝图随之不知所踪,既可能在混乱中流落他人之手,也极可能已遭焚毁,伴着郅支单于灰飞烟灭不存于世。然则要坐实诸多疑虑,本王独力难以查明,也不便亲往各个是非之地招惹嫌怨,遂想出一策,把单于藏宝图之秘告知石大人,并夸张宝藏里面的财富,诱得石大人垂涎欲滴。其既怕被你伙同部下私吞,又望将来能有机会巧取豪夺,便唆使皇上非挑派人手前去西域查找单于藏宝图不可,而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非你莫属了。一者假使你能找到单于藏宝图,石大人便得如愿以偿;二者要是你找不到抑或私自据为己有,隐瞒不报,石大人便可降罪于你,阴私报复;而以皇命强加于你,自然由不得你藏奸贪枉不听派遣。皇上对石大人言听计从,一切几可说尽在本王的把握之中,唯一本王绝没想到的是,石大人为给你增设圈套,竟处心积虑迎合皇上撮合太子陪同你前往西域,把太子的安危捆绑在你身上。结果画蛇添足,横生枝节,一盘好棋全被弄得乱七八糟,莫说寻图无果,差点儿还真教你赔上了性命。幸而后来获知驹于利受王子尚还活着,且传闻单于藏宝图就在他手上,本王才得放下心来。”

    甘延寿心里面翻江倒海听完,想起此次受命时皇上不再要自己查找单于藏宝图,原来乃可能已从胡耆堂这边获悉有关情况,那样的话,则适好印证胡耆堂所言应当不假。转念间不由得五味杂陈,对胡耆堂恨也不是骂也不是,气道:“随后你便抓紧时机赶回大胡参战英雄大会,终把那单于藏宝图夺占到手!好不老谋深算!”

    胡耆堂不理会甘延寿大含挖苦之意,全当是夸奖一般,咧嘴笑道:“事情倒没阁下说的那么轻松容易。本王能顺顺当当前去参战英雄大会并得到单于藏宝图,还是多亏大汉皇上和石大人力排众议,对本王极度信任。假若他们二人也像丞相匡衡大人那班朝廷重臣,对本王放心不过,不肯采纳本王自荐假借回归大胡之名前往破坏英雄大会之请而改派他人,另谋他计,本王便不可能举家迁返胡地,瞒着出战双方从中斡旋,恰获机缘将单于藏宝图暗拿到手。故此也可想见,假使你替本王除掉了呼韩邪单于,大汉皇上和石大人未必不赞同拥立本王为新单于;哪怕大汉满朝上下皆知呼韩邪单于死在你的手上,只要新单于更教大胡和大汉睦邻相处,互利往来,你不仅不受指责,反会变成又立奇功一件!”

    甘延寿正深受斩杀郅支单于所屈累,难免心寒,且莫管胡耆堂真意若何及后计好坏,推托道:“王爷若定要暗刺呼韩邪大单于,从自己的得力干将中挑挖人选,岂不既可靠又足委重任!”胡耆堂奸滑道:“举胡之内皆兄弟。自己人刺杀自己人,必触犯众怒,适得其反。”甘延寿揶揄道:“王爷行事神鬼莫测,谁能晓得是自己人!”胡耆堂略显尴尬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由本王手下暗将大单于杀害,瞒得一时不难,但终究如覆薪灭火,一旦事泄,通盘皆输。而借你们汉人之手则大为不同,即令举胡皆知是你杀害大单于,也势必无人疑心、无人相信与本王有关。至时你远在大汉,不仅功成名就,且胡人无论对你如何怒责和仇恨,于你可说丝毫无关痛痒。你我完全是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甘延寿皱眉寻思,隐然觉得眼前此人何等心机毒辣,奸诈凶险,若一切如其所愿,安知于大汉,甚至于匈奴万民是福是祸!遂决意不予成全其谋,岔开话头责备道:“王爷既已得回单于藏宝图,为何仍羁押光华、了无两位法师以及本人的师兄剑牍先生不放!”胡耆堂耍赖皮道:“光华法师不是已得脱身了么?!”甘延寿愤然逼问:“还有了无法师和剑牍师兄,王爷打算将其二人关押到何时?”

    胡耆堂橐橐狞笑,以胁迫的口气道:“那就要看甘将军意下如何了。只要您应允本王所言大计,本王立马放人。”甘延寿骨子里何等清醒:“个人生死可以不管不顾,天地道义焉得黑白不分、助恶成奸!”即刚正不阿,断然答道:“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