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罪魁祸首(3)
欧阳华敏五骑出了寘颜山,晨明在广阔的原野间遇上一大群牧民,讨得许多饮水、食物充饥,又给坐骑喂足食料。趁便稍事歇息,然后接着赶路。这般借助沿途牧民的关照,晓行夜宿奔走了好几日,才得返抵余吾谷单于城。
一路上光华、了无法师不断夸赞欧阳华敏神勇机智,称佩剑牍先生教徒有方。剑牍先生虽晓得脸面有光,却始终神情穆穆,尽管欧阳华敏功高不居,谦逊辞谢,其也仅只笑笑而已。欧阳华敏猜测师父多半是因自己率直向胡耆堂承认偷盗《太公兵法》之实,遂找了个机会私地里表过,剑牍先生果然严厉告诫:往后一定要对此牢守口风,否则必致更生祸害。欧阳华敏心知内中缘由,自无需加问。
甘延寿想着胡耆堂言及皇上分别有密函授意其人和大单于加害自己之事,不论途中谁言何语,都全无心思搭话。回到使臣营帐后,独个儿在帐中思虑许久,觉得终究不能排除胡耆堂所示的密函有诈,最好是对大单于有无收到类似那样的密函加以确证,以免过于听信胡耆堂而上当受骗。不过诚如胡耆堂推断,假若真有人在密函中斗胆仿冒皇上的笔迹,而函内事项并非皇上本意,那么主笔之人十有八九便是那少府五鹿充宗。以其官位及与中书令石显的深交,确有可能彼此狼狈为奸左右皇上,且从其二人前次借楼兰武士夜盗天禄阁之死伪造逆函诬陷于己,已足见一斑。然则自忖身为卑末朝臣,要查实此等位高权重的同僚之恶,一者大犯禁忌,二者也螳臂当车,决不能亲自出面以致适得其反。念及欧阳华敏碰巧知悉不少相关秘情,且指不定与其家门大仇也有干系,便筹酌待回至长安京城后由其暗中彻查,自己则在幕后力助。
这般盘算妥当,即唤欧阳华敏到帐内密商。欧阳华敏正为查报家仇感到势单力孤,能与甘延寿联手对付恶人,真个求之不得,立马赞同。两人达成所望,甘延寿大为欢喜,待欧阳华敏愈加亲近。当日前去单于龙庭向大单于奏报,单单由欧阳华敏作陪,一者视作心腹,二者也为避开其他局外人的耳目。
大单于对胡耆堂竟落入李晚的囹圄甚感意外,详细问明诸般经过。甘延寿谨防泄露自己曾托付三位高人查找单于藏宝图之秘,只字不提剑牍先生三人及有关情节,余皆备述其详。大单于之前已见识过欧阳华敏异乎寻常的武功,对其擒拿胁制李晚解救甘延寿等诸位丝毫不疑,赞叹莫名。不过听说李晚东山再起,治军整肃,已重集数万郅支单于旧部于麾下,对其极可能霸统西部匈奴不无忧虑。好在李晚乃是汉人,不可能抢夺、觊觎匈奴单于之位,无必要担心养痈遗患。至于如何将其等分化治除,大可缓而图之。想明白此节,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甘延寿见其如释重负,试探道:“李晚诚不足虑,大胡危局已解,我等明日该当返汉,不知大单于尚有何吩咐?”大单于欣然道:“无他。只是将军南去之行有些匆忙,恐谢送不周。”甘延寿发觉大单于毫无挽留之词,暗忖:“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皇上若有密旨要大单于除掉自己,眼下正当其时,大单于却全无相害之意。莫非胡耆堂所言纯属欺诈?借故要在自己和大单于之间挑起猜忌,制造事端?”想了一想,又问:“对于鄙将此番来胡,大单于有无收到什么特别信函?”
大单于隐然一愕,状似不解道:“将军此话何意?”甘延寿稍加点明道:“听说皇上另有密旨送到您手上,是否不利于鄙将?”大单于迟疑顷刻,答道:“将军尽管放心,本单于并非颟顸糊涂之辈。遇到怪异悖理之事,还是会明辨是非,酌情处置。”他尽管说得含混晦涩,甘延寿却听出了一些味道,追问:“是不是要置鄙将于死地?”大单于情难自控道:“有本单于在,决无此可能!”
甘延寿端察大单于的神色,已心里有数,叹道:“甘某此生忠肝沥胆,光明磊落,何曾想到不为当朝所容,遭主上暗弃!”大单于开解道:“将军不必灰心丧气,自怨自艾。如果大汉皇上真有心杀你,何须假手于大胡。内中分明有奸人作祟,借当今圣上蒙昧不明而挟私报怨。您只要装作不知此情,若无其事回到大汉,奸人肯定不敢将歹意宣扬出去,公然给您嫁罪。”
甘延寿稽首拜谢,感激道:“大单于所言极是。唯至时奸人眼见鄙将活生生的回去,势必对大单于记恨在心,只怕日后刻意向大胡寻衅滋事,恶计与大单于为难。”大单于胸有成竹道:“这些祸患,本单于已有所料,自会做好备应,不劳将军挂怀。”甘延寿又再叩谢,心有不甘道:“大单于能否赐那密函一阅?”大单于婉拒道:“将军睹之,便是事实。若不睹之,便不是事实。将军就全当没有这么回事,岂不是更好!”
甘延寿听得大单于此言的确在理,深受启迪,谦然受教,对大单于倍增敬意。因已证实胡耆堂所言皇上密函之事非虚,不想过多打扰大单于,便领欧阳华敏向大单于告辞,一同返回使臣落脚之所,安排回汉行程。
欧阳华敏心里惦记着嫱儿,从寘颜山回来后,尚未得便前去探她。想着此番一旦回去大汉,不知何日才重返余吾谷城与她相会,着实舍不得很快离开此地。但翌日如不随甘延寿和师父等人起程南归,须得另找由头,自不能以眷恋嫱儿为借口。而家门大仇仍未查究清楚,因故不回汉地既说不过去,也易招嫌疑。尽管为报大仇终究还是要返回大汉,可是假以何期,该当与嫱儿商定,并不急于一日、两日。思虑及此,决定熬至深夜偷溜到龙庭后帐与嫱儿会面。
匈奴单于的宫室皆由毡帐搭盖,有大有小,依各位阏氏名份而定,交错布列。唯独嫱儿的居所是个特例,她最晚嫁给大单于,毡帐却又高又大,仅次于大阏氏和颛渠阏氏的主帐。本就异常突兀醒目,加之欧阳华敏早将龙庭诸帐观察得一清二楚,尤其对嫱儿的帐室可说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一样,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照常快捷顺当潜至其账外。
时值夜半,万籁俱寂。欧阳华敏身着夜行玄衣,头脸蒙裹黑纱,只留一双犀利的虎目在微弱的夜光中警惕戒备四下里的动静。看看毫无被发觉的迹象,即闪到嫱儿的帐后,轻身一纵,如鹰隼般矫捷无声跃上帐顶。之前以汉使的身份拜见嫱儿,大可从正门堂皇而入,如今欲与嫱儿私会,当然不能再走正门惊扰帐前值守之士。因胡人的毡帐顶部习常皆有通风透气的窗孔,而欧阳华敏久已注意到嫱儿帐顶的气孔要比成人两臂合围还大不少,从顶孔而入,完全畅通无碍。当下伏在帐顶察听片刻,待判定周遭未有任何异样情状,方才探身入孔,悄然跳落帐内。
嫱儿已上床作息,但未合眼入睡。逆着气孔夜光察觉帐顶有人钻入进来,落地身形酷似欧阳华敏,赶忙低声唤道:“欧阳师哥,是你么?”欧阳华敏答道:“嫱儿,你醒着哪?”嫱儿难抑喜悦,颤声道:“无时无刻这般想着你,都不知是醒是睡。”欧阳华敏俯身过去,动情的一把抱紧嫱儿,亲吻抚爱莫之能止,喃喃道:“好嫱儿,好妻儿,师哥何曾不想你!”
两人浓情相拥,无尽相思一下子奔涌宣泄,如洪涛巨浪淹没心田,顷刻间忘却身处何境。彼此万千恩爱难以言表,任由着亲密欲念左右,暂不管家仇,暂不管别后之情,暂不管皇权桎梏、前路艰难。仿佛就这么一刻,诚足置换一生,从今而后,再无宿命之恨、分离之苦,再不用躲躲藏藏,担惊受怕。——世间险恶消失殆尽,天底下两人完全自由自在的相亲相爱。
一对鸳鸯爱侣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帐外忽然隐隐传来人骑奔跑杂沓之声,通通向嫱儿这座宫帐由远而近。两人蓦地惊觉,嫱儿即刻想到不好的兆头,急切对欧阳华敏道:“师哥,你马上得赶快离开这儿。”欧阳华敏有点发懵道:“何事这般着慌?”嫱儿催促道:“你快些走罢,来不及细说了。”欧阳华敏仍是傻愣愣的站着不动。
嫱儿慌乱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只管尽速逃去……我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肚皮撑起来了,大单于看着暗起疑心,雕陶莫皋更是心知肚明,所以他们父子派人把我看护得甚紧。……想必你进来时已被帐外的卫士看见,立马报讯,教大批人手赶来抓你。”
原来情势确如嫱儿所言,大单于察觉嫱儿似有身孕,虽然没有当面质疑,但时不时向嫱儿旁敲侧击。嫱儿谎称是大单于在大汉时有一次酒后强要与自己行房,致使自己怀上了龙种。大单于自知醉酒之际稀里糊涂,有无此等唐突举动实在拿捏不准,不过从大汉返回龙庭途中,至受降城嫱儿遭劫失踪之前,她腕臂间的守宫砂一直未消。若在汉地与她真有苟且之事,此节便解释不通。遂私底下找来雕陶莫皋,详细盘问在受降城期间找回嫱儿的经过。
陶雕莫皋暗地里对嫱儿已爱慕至深,在大单于面前极力维护嫱儿的名声,绝口不提嫱儿受恶人污辱之秘。甚至诬蔑守宫砂之术为邪门左道,不一定完全靠得住,劝尉大单于不要疑神疑鬼。不过他恁般包瞒瞎说悉是顾全嫱儿的面子,心底里对劫走嫱儿的恶人实是记恨得痛彻肺腑。眼见大单于仍旧疑虑重重,便趁机要求调派大批武功好手对嫱儿的宫帐严密监护,一者暗以为劫掳嫱儿的恶人迟早还会来找嫱儿的麻烦,到时非将其人碎尸万段不可;二者以此转移大单于的心思,免得他猜忌不宁,教嫱儿更受委屈。大单于始终觉得嫱儿的孕情极不对劲,也想到她其实有可能已被行劫的恶人玷污,故对雕陶莫皋的主张一拍即合。
由于大单于的新婚阏氏遭劫蒙辱毕竟有损大单于的尊威,不宜传扬出去,因而给嫱儿增加守卫之举秘而不宣,且实情内幕仅只大单于父子知晓。嫱儿虽然早已有所察觉,但先前欧阳华敏都是以汉使护卫的身份而来,未引起大单于父子所派人手的注意,轻易也不会遭受猜疑,嫱儿便没有特地提醒欧阳华敏慎加备防。不曾想今儿欧阳华敏换上夜行黑衣的装扮偷偷摸摸而至,实难完全躲开遍布帐外的诸多眼线。数名伏守的卫士巧好逮着他跃上帐顶的一丝踪影,作速照部署行事。为免打草惊蛇给他逃去,那几个卫士没有急于动手,而是由一人赶去给雕陶莫皋报讯,其余抓紧召集正在近处待命的众多武士,里三重外三重的先将嫱儿的宫帐围了个水泄不通,势在必擒入网之鱼。
欧阳华敏听明处境,来不及细想,急欲打开帐门硬冲出去。嫱儿扯住他道:“你不能从帐门走,那样容易暴露你我有私,太过凶险。权且仍旧从上方的窗孔躲至帐顶上,在高处看清楚情状,尽量伺机暗暗逃去。这般接下来我也好采取应对之策。”欧阳华敏唯求嫱儿不受连累,当即腾空跨步向那窗孔高高跃起,攀住窗边的格梁,吱溜一下便钻出到帐外。
伏在帐顶居高临下一望,但见嫱儿的宫帐四周火光冲天,不计其数的卫士武勇或骑或步绕着帐幕围成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仿如铜墙铁壁。有的手执烈焰之炬,有的紧握刀械弓茅,个个杀气腾腾,噤口待命。偶有交头接耳之士窃窃私语,余多全神贯注,莫敢分心。整个场面就像开战前的沉寂,慑人魂魄。
而且冤家路窄的是,对方正由乌夷昆次、乞力罗、朐留不京、尸逐道皋四名牙将勒骑率领卫士武勇分别把守住嫱儿宫帐的四向,令欧阳华敏更添顾忌,不得不加倍小心,仓促间未敢贸然突围。其余宫帐却似未被惊动打扰,不见有任何人出来探问查看。不一会儿,大单于和雕陶莫皋皆得报赶到,由十多名状似武功不弱的彪形大汉陪护,一同直趋嫱儿的帐前,匆匆叩门喊唤。
帐内先是悄无声息,继而听得嫱儿好像从沉睡中猛被惊醒,一个娇酣的话音沉沉喝问:“谁啊?”大单于答道:“是我大单于,宁胡娘娘没事儿吧?”嫱儿一边发出掀被下榻草速穿衣的声响,一边忙不迭道:“这么晚了,你来做甚?”大单于急切言明道:“卫士们发觉有贼人闯入你这宫帐里了,没有冒犯娘娘么?”嫱儿慵懒道:“奴婢适才睡得正香,连做梦都没见有谁进来打扰。是什么人嫌活腻了要来送死?抑或卫士们瞧走眼了?”大单于肯定道:“几名卫士同时看到了,不当有错。你且开门让我等进去查查。”
嫱儿不再搭话,点燃帐烛,窸窸窣窣移步过来开门。随即闩启扉张,嫱儿绝美的姿容出现在大单于和雕陶莫皋等人眼前,她看到帐外火光之下的阵势,恰如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责备道:“奴婢这儿端的没见有贼人,你们无须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大单于从头到脚打量嫱儿一番,见她毫发无伤且无异样情状,半信半疑道:“娘娘没事就好,我等总算放心了些。”嫱儿辞谢道:“不劳大单于挂怀,要是真有贼人上门,哪还由得奴婢轻松与诸位相见。敢请大单于遣散众多将士,早点回去歇息罢。”
大单于意甚犹豫,召来那几名报讯的卫士质问:“汝等确定见着贼人闯进了宁胡娘娘的宫帐么?”一名卫士惶恐道:“刚才当真见到一条贼影飞跃到帐顶上,只不知是否已闯入帐内。”雕陶莫皋闻言,立发号令搜查帐顶。众卫士武勇听命,即有人作速去取登高长梯。他们没有欧阳华敏那样的轻功,只能借助此类物事去攀爬嫱儿那特别高大的宫帐。
欧阳华敏躲在帐顶密切注视着下方的动静,看见四名卫士很快搬来两架长梯,晓得情势紧迫,不可能再等良机暗地脱身,便拔出随身所携的青龙宝剑,欲跳下帐顶强行夺路逃走。猛地想到乌夷昆次等四名牙将认得青龙宝剑,凭之不难识破自己的伪装,干脆咬牙将心一横,还刃回鞘,将整把剑藏入衣袍之内,继而运足般若菩提功力,从藏伏处悄然跃出,居高临下徒手扑向朐留不京之骑。他之前与朐留不京交过手,晓得其武功在率队围困的四名牙将中最弱,较易对付甚或擒之夺骑,要挟对方而逃。
朐留不京猝然遭袭,匆忙挥刀砍来。欧阳华敏在空中双掌接连狠击,以掌风将其锋刃荡开,无形劲力直逼得其人摇摇欲坠。朐留不京大惊失色,臂抱腿夹紧紧拑住坐骑才没滚下马去,哪还腾得出手来舞刀招架。欧阳华敏趁势凌空踏步,倚近陡出右手食中二指,戳封其胸隔要穴,左手跟着强夺其刀。朐留不京躯臂瘫软,刀柄脱手。欧阳华敏将其刀稳稳抄在手中,落地即纵上其后鞍,迅捷揪住其腰带衣领,一声顿喝,立将其连脚提起,横押在鞍前不放。
两人交手不过霎那,一众卫士武勇虽然已尽速扑将过来,但仍迟了一步,没能救下朐留不京,只得死死困住欧阳华敏合斗。欧阳华敏牢牢将已全无反抗之力的朐留不京擒在骑上,抡开夺来的锋利金刀,凭恃雄浑刚遒的内力,强将精湛绝伦的剑招当作刀法使出来,尽管难以得心应手,一样所向披靡,锐不可挡,且斗且奋骑冲开对方的重重围堵截杀。
雕陶莫皋适听得帐顶轻微响动,紧接着帐后便拳脚兵刃相交激斗起来,立知贼人已现身欲逃,即速率众奔往帐后。四面八方的卫士武勇也踊跃争先涌向战阵,喊杀之声顷刻轰然雷动。嫱儿佯装大为震惊,难以置信一般,也要跟绕到帐后一看究竟。大单于却拖住其臂,遏止道:“娘娘不必去管那贼人,众武士定能将他拿下,你我且到帐内稍歇,等报如意战果。”嫱儿芳心焦急如焚,脸面上却不得不强作镇定,随着大单于回入帐内。
欧阳华敏艺高人胆大,面对数百敌众毫无惧色,独力冲突,愈斗愈勇。雕陶莫皋到得帐后,远远从火光下只看到一条蒙面黑影在与众手下恶拼,莫知其人是谁。乌夷昆次、乞力罗、尸逐道皋已纵骑加入战阵,形成力敌对方的犄角之势,然则对方的武功显然高强无比,以刀护骑抵住三名牙将及众卫士武勇的轮番猛击,照样大展身手,如入无人之境。雕陶莫皋本欲亲自上前力助己方制敌,但瞧见朐留不京莫知何时已落入敌手,且警觉那蒙面之人的招法甚为怪异,刀刃间更有隔空击倒己众之能,仿佛会施妖术,恐自己一旦遭擒更加不利,一时逡巡难决。
不过令雕陶莫皋大感诧异的是,对方尽管急想逃脱,却似心慈手软,左挡右劈要么仅只力断己方的利刃,要么以神乎其神的刀气将己方之士点倒在地,始终未对己方之众痛下杀着。此节太不寻常,依情理而论,与强敌交锋大受困厄,鲜有不杀开血路而逃之人!三名牙将及众卫士武勇只顾合力擒贼,或许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但雕陶莫皋旁观者清,暗感当中必定大有蹊跷,不由得猜疑眼前此贼极可能是位熟人。遂权且袖手旁观,详察对方的情状,欲从其刀法武功辨别出一些猫腻来。
好在欧阳华敏以刀代剑,且相距较远,又是在夜间,众火炬的光亮飘忽不定,雕陶莫皋未能瞧清楚其身形路数,否则难保他不会疑及彼此曾交过手的欧阳华敏。双方鏖战有顷,雕陶莫皋仍旧观判无果,忽然心生一计,直冲众手下大叫:“大伙儿莫要一味蛮斗,且设法挑去贼人的蒙面黑纱,教其露出真面目来。”三名牙将被他点醒,抢先改变战法,招招直取欧阳华敏的面门。
欧阳华敏情知不能现出真容,以免连累甘延寿等大汉使臣。甚至因之前曾以汉使护卫的身份与嫱儿往来,更怕由此泄露与嫱儿之私。眼见对方抓住了自己的软肋大肆抢攻,不由得暗暗叫苦,一面竭力护住头脸的黑纱,不让对方的意图得逞,一面咬紧牙关防守敌众从他向袭击。这般分身拼斗,大受胁迫,刹那凶险频仍。
乌夷昆次等三名牙将借势权占上风,为尽速除去欧阳华敏的伪装,直把手中的砍刀狂舞得雪刃翻飞,威力倍增。欧阳华敏强抵了十多个回合,与敌众略略打了一个平手,自忖若不给对方一点厉害尝尝,难挫三名牙将的锐气。但屡削其等三人的宝刀未遂,猛地狠下心来,决然挂缰夹骑,左手往朐留不京的后腰衣裤一抓,力拔千钧般将他提举而起,挥舞其躯迎向敌刃。
正斗志激昂的三名牙将齐齐大吃一惊,顿生顾忌,皆急促收回刀锋,避免杀伤自己人。其他敌众也速速止住兵刃,张口结舌,面面相觑,是进是退一下子谁都拿不定主意。双方顷刻僵持不动,全场鸦雀无声。欧阳华敏藉着挟持朐留不京钳制对方,以静待变,暗运般若菩提内功心法,源源不断的浑身是劲,提举健壮魁梧的朐留不京愈如不费吹灰之力。
雕陶莫皋目睹欧阳华敏此等情状,也被震慑当场,久久发不出话来。
嫱儿自和大单于进到宫帐之内,便一直提心吊胆,暗暗细听着帐后动静。大单于却神情古怪,似欲火焚身,趁左右没有他人,屡次欲抱嫱儿狎昵亲热。嫱儿暗地里既嫌恶又心烦意乱,皆借口有孕婉言坚拒。大单于不得遂意,甚是不悦。
此时帐后打斗之声忽然停止,接续毫无声响。嫱儿莫知欧阳华敏的境况是吉是凶,按捺不住忧惧,急切吩咐守在帐门外的卫士前去探看。大单于从旁窥察嫱儿的神色有异,故意咳嗽一声,问道:“宁胡娘娘担心什么?”嫱儿遮掩道:“怕是那贼人逃走了。”大单于一反常态,冷不丁话中带刺道:“那贼人肯定逃不了,除非……除非娘娘想要放他走人。”
嫱儿正忐忑不安,听着不是味儿,忍不住气道:“大单于此言何意?难不成奴婢差人过问擒贼之情,便有错么?”大单于隐然生疑道:“寡人并非怪罪娘娘,只是娘娘太过心急,有些不合常理。”嫱儿心底里一懔,佯装愠怒道:“怎么个不合常理?”大单于闪烁其词道:“那贼人企图冒犯娘娘,该当擒之而后快。但娘娘郁郁关切其处境,似乎更望其脱身逃去,而非将之擒获。”
嫱儿听闻此言端的怒从心起,强自克制道:“大单于有什么不好的话儿,只管直白说来,不用拐弯抹角,藏头露尾。”大单于约略踌躇,摆明存疑道:“娘娘腹中的孩儿,是不是受那贼人欺负时留下的孽种?!”嫱儿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心头绞痛,险些晕倒。大单于急即伸手欲扶,却被嫱儿忿懑的一把推开。她强撑着打起精神,傲然告诫大单于:“你若还是这般疑心病重,奴婢便不想活了。”言毕,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大单于铁汉柔肠,刚打定主意刨根究底,瞬间却再开不了口,默默盯住嫱儿一言不发。嫱儿察觉大单于两道深邃的目光犀利如箭,好像要洞穿自己的心思,赶忙背转身去。她晓得大单于此刻必定猜疑至深,既然之前诸多辩解不能消除其疑,如今有贼人夤夜奔着自己而来,估计不管怎样强辩都难令其相信自己无辜。与其越是分说越加招嫌,自不如强作若无其事,任由对方胡思乱想。
两人背对着各自纠结,都闷不做声。不多一会儿,那名到帐后察探情状的卫士匆匆返回,入帐禀明巨细,转达雕陶莫皋向大单于的奏请:为保住朐留不京的性命,是否放手让贼人逃去。原来欧阳华敏眼见拿朐留不京当肉盾甚是奏效,愈加无所畏惧向敌众施压,一手握刀持缰,一手提举着朐留不京,策骑缓缓逼迫敌围退撒。乌夷昆次等牙将和众卫士武勇碍于朐留不京随时可能会成为己方的刀下鬼,无一人胆敢出招拦阻欧阳华敏,唯有举围紧随其挪动,尽量困住其人。雕陶莫皋看着欧阳华敏步步突围,行将脱困走人,遂急命回禀嫱儿的卫士征询大单于对敌之旨。
嫱儿得知欧阳华敏几可脱身而逃,心下甚喜,马上从衣橱间的宝匣里取出一大串钱两重赏该名报讯的卫士。大单于却蓦地暴怒非常,恶狠狠地抽了那卫士一个大巴掌,气急败坏的冲他吼道:“你速去告知左贤王,不要尽顾着朐留不京的死活,着即把贼人拿下,决不能让他跑了。”那卫士被吓得诺诺连声,狂奔出帐门而去。大单于甚似还不解恨,继续朝那名卫士的背影咆哮道:“射之也好,斩之也好,不管用何手段,定要将那贼人擒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嫱儿刚得稍安,心头复又提到了嗓子眼。她想不到大单于这般凶恶,眼前突然间好像换了一个与自己有深仇大恨之人,这当儿若有利剑在手,保不准会将他斩劈成两半。但旋即念及腹中的孩儿,很快压下冲动,愣愣的对大单于道:“只怕派上全军将士,也未必是那贼人的对手。”大单于听得愈加怒火中烧,诘问:“娘娘如何得知?”嫱儿缓过神来,镇静道:“奴婢被那贼人掳去之时,曾亲眼目睹他演练过奇功,徒手可开碑裂石,御剑可削山填壑,那样的盖世神力,岂是平凡武夫所能匹敌。”
大单于哂笑道:“若照娘娘夸言的那般能耐,吾儿左贤王雕陶莫皋怎的把娘娘救回来了?故且奉劝娘娘千万不要危言耸听,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嫱儿话藏玄机道:“奴婢眼见为实,千真万确。至于左贤王何能救出奴婢,大单于您或可去问一问其人。”大单于成竹在胸道:“真假一会儿便知,完全无须多此一举。”
嫱儿瞅着大单于的得意情形,心里面对其人从未有过这等厌恶和恼恨,但只嘴角诡秘一笑,把脸别了开去。
帐后始终没再传来刀剑相斗之声,大单于起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稍后却听得人骑奔跑的急剧响动,似贼人猝逃而己众猛追,瞬间尽皆疾速远去。大单于始感势头不对,正欲派卫士赶往帐后查问,不期然适才那名卫士已去而复返,入帐惶恐奏道:“小的斗胆回报大单于,那贼人逃走了。”
大单于一听此讯,整个人腾地从座上直蹦起来,暴跳如雷道:“左贤王呢?他现在哪儿?”那名卫士道:“左贤王已即速率众追赶那贼人去了。”大单于痛心疾首,颓然跌回坐榻,骂道:“这么多武士兵将都抓不住区区一名贼人,统统是酒囊饭袋!”随而似不愿在嫱儿面前丢脸,向那卫士又问:“本单于不是专门交待,无论怎样都不能放过那贼人么?”那名卫士答道:“左贤王不肯押上朐留不京的性命弃之不顾,众将士皆拿那贼人毫无办法。”
大单于没料到爱儿不听令旨,真个是英雄气短,无可奈何道:“竖子妇孺心肠,不足与谋!”言毕,自个儿气恼得捶胸顿足,吹胡子瞪眼,长吁短叹。嫱儿见到其人此等模样,不宜让下人看着闹笑话,遂支使那名卫士悄悄退出帐门自去。
大单于足足消沉有半刻时辰,才稍稍振作起来。嫱儿却大是宽心,暗忖雕陶莫皋之众十有八九已无可能抓得到欧阳华敏,自是难抑欣慰之色。大单于瞥见她丝毫不为贼人逃走怨愤着恼,反倒有些乐在其中,不由猜疑更甚,责问:“贼人脱逃,娘娘缘何似得宽怀?”嫱儿明知其意不善,巧辩道:“想那贼人往后必定不敢再来骚扰,奴婢得免担受惊吓,当然是喜胜于忧了!”
大单于余虑重重,嘀咕道:“恐怕不尽然。”嫱儿警觉起来,反问:“莫非大单于盼那贼人下次还来?”大单于别有用心道:“那贼人来与不来,就要看他除了对娘娘,在此更有无其他牵挂了。”嫱儿不难听出其言中疑结,却装作莫明所以道:“那贼人无非企图冒犯奴婢,焉能有什么别的念想!”大单于嘿嘿一笑,狡黠道:“指不定他已晓得娘娘有孕,实忘不了那腹中的孩儿哩。”
嫱儿克制不住心里发怵,勃然作色道:“您尊为堂堂大单于,岂可言如儿戏!”大单于对实情却似心知肚明,阴沉道:“现下寡人是空口无凭,待娘娘生下孩儿,一切便见分晓。”俗话说,亲生父子三分像。嫱儿难保将来的孩儿不露馅,越想越是害怕,狠地暗赌一把,使计欺瞒道:“奴婢所怀的孩儿,即便不是您大单于的骨肉,也决计与那贼人无任何干系。”
大单于微显出乎意料,冷静质问:“那还能是谁的孽种?”嫱儿大胆卖关子道:“您最好不要追究到底,否则自寻苦恼。”大单于凶悍喝斥道:“寡人岂止要追究到底!等得查清事实,定当将你母子和那奸人一块儿杀了才可解恨!”嫱儿傲然道:“大单于要杀奴婢母子不难,但要杀那所谓的奸人未必下得了手。”大单于怒不可遏,恶吼道:“那奸人是谁,快快从实招来!”嫱儿不慌不忙故问:“您真个一定要知道么?”大单于愤怒至极,声嘶力竭道:“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嫱儿状似勉为其难道:“如奴婢没有算错的话,腹中的孩儿诚该是左贤王雕陶莫皋的血脉。”
大单于刹那惊愕莫名,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来。俄而激怒得颤声道:“不可能……决不可能。”嫱儿立像大受委屈,伤心羞涩得掩面欲泣,哀辩道:“奴婢只被您大单于和左贤王宠幸过,所怀的孩儿要不是您大单于的,当然便是左贤王雕陶莫皋的了。”大单于听她说得煞有介事,既气又疑,追问:“你与雕陶莫皋几时有过奸情?”嫱儿幽怨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大单于按住怒火,逼瞪着嫱儿道:“今日你须得把经过详细说来。”
嫱儿早在心里编造好诸般情节,却有意避开大单于的怒目,面露忧惧道:“奴婢有言在先,若将与左贤王之私和盘托出,还望您大单于千万恕罪。无论好歹,左贤王终究是大胡栋梁,是您的亲生爱儿,就算奴婢委身于他,只要不传扬出去,当不致有损您大单于的尊威。您要是私底里咽不下这口气,定要惩处,只管等奴婢生下孩儿后拿奴婢是问,不必为难左贤王父子,毕竟他们都是您的骨血后嗣。”大单于听得心乱如麻,烦躁道:“你休提这些,先把事实言明清楚,寡人自有分寸。”
嫱儿窥觉大单于的火气消减了许多,才道:“奴婢本在汉帝后宫苟且过得逍遥快活,不曾想竟被赐嫁到大胡来。因大胡与家乡绝远,奴婢打心眼里着实万般不情愿,可皆知君命难违,无奈将就其旨。到得大单于您亲赴大汉长安迎娶奴婢,左贤王雕陶莫皋随侍左右,将奴婢的苦衷瞧在眼里,不时亲近安慰。奴婢看着大单于您日间尽为国事奔忙,窃想有左贤王相陪解些愁闷,未尝不是美事。殊知一日两人出外游玩,误入虎园,彼此舍命照应方得脱险,随之左贤王竟对奴婢暗生情爱。后来在归胡途中大单于您染上恶疾,至受降城歇治仍未见愈,左贤王再难按捺欲念,遂私下大胆向奴婢表露。奴婢晓得他是您的爱儿,不敢强拒,以致稀里糊涂的失身于他。”
大单于听着把牙咬得格格响,但还是强行隐忍,不发一言。嫱儿为令其深信不疑,续道:“那日雕陶莫皋逾越雷池尝到甜头,挖空心思都盼和奴婢恩爱长久,但深怕事泄遭受世人唾弃谴责,更担心大单于您恼羞成怒父子不相认,判奴婢以重罪。为掩匿其与奴婢之私,便想出一条计较,急急忙忙从受降城中暗雇了一名精通方术的女巫师,当晚就悄悄将奴婢从大单于您的行帐内带走,还使妖法将大单于您弄得昏迷达昼不醒,造出奴婢被恶人劫掳的假象。雕陶莫皋待那女巫师携奴婢躲藏起来,故作毫不知情,兴师动众四出寻找奴婢,结果连月徒劳无功。直至那女巫师巧借牧民的耳目将音讯暗传给搜找之众,左贤王才装模作样寻见奴婢,迎回受降城。试想,倘若奴婢真个被恶人掳去,那恶人为何不挟奴婢潜往大汉,偏要逗留在漠南一带?而且天下之大,躲到哪儿不行?为何巧好躲在雕陶莫皋布下眼线的牧区,给那里的牧民发觉?”
大单于听得不无困惑,难辨真假,质疑道:“据悉将娘娘劫走之人乃是一名男子,而非女巫师!”嫱儿有备在心,诘问:“大单于可曾亲见?”大单于不悦道:“寡人当然未得亲见,否则岂能由其掳走娘娘!”嫱儿又问:“众搜寻将士可曾亲见?”大单于摇头道:“也无人亲见。”嫱儿抓住要害道:“大单于是该相信奴婢切身所睹,还是宁肯听信捕风捉影?”
大单于约略迟疑,赧颜道:“并非捕风捉影,有六名牧民碰巧遇上那恶贼欺侮娘娘,确称其人是条淫汉。”嫱儿明知故问:“那六名牧民现在何处?大单于为何不提审其等加以证实?”大单于悫讷道:“左贤王不想娘娘遭掳之事为外人所知,在找到娘娘之时已暗密将其等就地处决。”
嫱儿愤然责问:“此事是左贤王擅自主张,还是奉您大单于之命而为?”大单于支吾道:“不管是谁的主意,都是为娘娘着想。”嫱儿凛然作色道:“你们父子动不动就杀人不眨眼,却将罪孽推到奴婢身上,是何道理!叫奴婢怎能承受得了!”大单于搪塞道:“非常之时,采取非常之举,实非得已。”嫱儿咄咄逼问:“真个是非杀不可么?”大单于自知理屈,问心有愧,才歉疚道:“寡人往后定会慎行杀罚。”嫱儿叹道:“芸芸众生,活之不易,焉可随便杀戮!等得举国之民远避龙庭而不敬,您虽高居单于之位而何威!”大单于喏喏连声,无言以对。
嫱儿降住了大单于的戾气,又道:“左贤王狠心杀那六名牧民灭口,实不见得全是为奴婢着想。须知留下那六名牧民活命,决难经得起过后您大单于查究,一旦泄露可疑情状,被核出那恶人却是女的,左贤王该将如何自圆其说?”大单于慎重道:“那恶人是男是女,为六名牧民亲眼所见,当不会有错。左贤王哪怕真有私情,也用不着多此顾虑。”
嫱儿心知那六名牧民当时根本没瞧清楚欧阳华敏的长相,刻意向大单于探问:“既然六名牧民曾见过那恶人,可交待其容貌如何?脸孔是圆是方?眼眉是粗是细?”大单于道:“他们与那恶人及娘娘相遇之时,因那恶人一直脸蒙黑纱,他们只看到其大概的模样儿。”嫱儿讥讪道:“这等含糊也能断定那恶人是男是女?”大单于道:“他们凭那恶人的装束,不难看出其是个男的。”嫱儿机智道:“焉知那恶人不是女扮男妆?”大单于认真道:“他们听那恶人的话声,也分明是个男的。”嫱儿口气坚决道:“话声同样可以造假。”大单于心里没底,没再强辩下去。
嫱儿暗瞧大单于的神色,觉得差不多已到火候,续加蛊惑道:“奴婢前已言及那女巫师神通广大,虽难免有嫌夸大其词,但她要变出个贼汉的模样来,的确易如反掌。”大单于约略点头,似已信多疑少。嫱儿见状,一鼓作气道:“不过依眼下而言,姑且勿论那女巫师有何能耐,最为紧要之事,当是左贤王会不会故伎重演,又找个武功高强的所谓恶人来教您大单于分心,以免您大单于总对奴婢腹中的孩儿疑来问去,不得安宁。”
大单于惊疑不定,立问:“娘娘认为今儿这个贼人有可能便是左贤王私下布设的圈套?”嫱儿不予直答,谎加辨析道:“依照常理,那贼人若真是冲奴婢而来,为何到了奴婢的帐顶,却不进入帐内?且等着给数百卫士武勇围困,而不慌急逃去?诸般举动实在离奇怪谲,耐人寻味。继后其又轻易将武功不弱的朐留不京生擒在手,胁迫众将士解围,从容自在脱逃,决非寻常贼人所能为。尤其不合情理的是,左贤王竟借口保住朐留不京的性命,宁愿拒从您大单于之命,也要放走那贼人,但若真是贼人将朐留不京抓去,岂不更加性命不保?!故而左贤王此举,简直是与那贼人阴相勾结,不打自招。”
大单于听得火气腾腾往头顶直冒,恨不得马上去找雕陶莫皋盘问对质,查个水落石出。嫱儿锲而不舍火上浇油,不仅咬定雕陶莫皋必与贼人有染,且斗胆断言:雕陶莫皋一众肯定是最终抓不到那贼人,而朐留不京则有惊无险,被安然无恙放回。
她这般有意把话说在前头,既是要加重大单于对雕陶莫皋的猜忌,也更是暗地里切盼欧阳华敏能顺利逃走。因她深知欧阳华敏的为人,自信其不会伤害朐留不京,从而易给大单于造成雕陶莫皋的确私下与贼人合谋的假象。至于欧阳华敏会否不幸意外落入敌手,自是连想都不愿去想,不敢去想。若到头来竟是那样的结局,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在帐内各怀心事理论了许久,大单于渐渐对嫱儿信而不疑,只差没拿雕陶莫皋是问了。却好在此时,雕陶莫皋匆匆回至帐前求见,大单于当即唤他入帐,没好气道:“你把贼人放走了,还敢夤夜打扰宁胡娘娘,好不知罪!”雕陶莫皋没想到大单于张口就横加怪责,心头一慌,急道:“孩儿顾全手下以致错失擒贼良机,确实不该。”大单于恼叱道:“那你还来做什么!”
雕陶莫皋有些不知所措,拘谨道:“孩儿率众追住那贼人,传令营寨将士全部出动,奔赴四向沿寨墙处处严密把守,不给那贼人留一点儿逃出去的空当。以为只要将那贼人困死在营寨内,擒之不过是快慢迟早而已。岂料那贼人的武功实在是超绝人寰,突围后飞骑望东奔至寨墙下,丢开朐留不京,站上骑鞍,腾身冲天一跃,竟如飞鸟般轻松越过两三丈高的寨墙。不待堵守在那儿的将士反应过来出寨追赶,其人已遁入茫茫黑夜中去了。孩儿望着那贼人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欲追莫辨其所向,方知失策,只好交由手下抢救朐留不京,自个儿赶回来向父王和娘娘请罪。”
大单于漫不经心听完,嫌恶问道:“朐留不京怎么了?你不是保住他的性命了么?”雕陶莫皋诚恳道:“其性命应当无碍,但被那贼人用厉害手法点了要穴,无人能解。”大单于非但不加体恤,反而讥刺道:“你们一群废物,当然无人能解。就让朐留不京去死算了。”雕陶莫皋惊闻此言,察觉大单于与往常大不一样,错愕不安道:“回禀父王,据孩儿所知,被点封之穴久必自解。此次朐留不京虽不慎被贼人擒制,有妨碍我等拿贼之嫌,但毕竟非其本意,也非其所愿。念其在命悬敌手之际,仍为擒贼竭尽忠心,还望父王不治其罪。”
大单于刻薄道:“其人只顾自个儿死活,何来竭尽忠心?”雕陶莫皋举实辩道:“朐留不京尽管莫能挣扎,却毫不贪生怕死,而是一味催促我等箭射贼人。其口口声声宁可死于乱箭之下,也决不能放那贼人脱逃,气节甚是可嘉。”大单于不当回事道:“那你们为何不以箭射之!”雕陶莫皋嚅嚅嗫嗫道:“孩儿实是于心不忍。”大单于勃然大怒道:“是不忍,还是根本不想拿贼!”
雕陶莫皋霎那茫然惶惧,莫能以应。顷刻才道:“孩儿瞧那贼人虽蒙头蒙脸,却似相当熟悉我等,故欲生擒其人,弄明究竟。”大单于阴邪怪笑道:“只怕不止眼熟,且知其是男是女。”雕陶莫皋不解大单于藏在话中的深意,照实道:“应当是个男的。”大单于沉声盘问:“你未睹其容,如何知之?”雕陶莫皋耿直道:“如孩儿所辨不差,那贼人决计是条汉子。”
大单于听见他称贼人为汉子,语中不无推诿之意,哪还隐忍得住心思,当即厉声喝问:“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宁胡娘娘?!”此言尽管冒昧唐突,却端端击中了雕陶莫皋的软肋,有如晴空霹雳轰在其心坎上,令其肝胆俱碎,欲辩不能,神智摇晃。竟至包瞒不住道:“孩儿罪该万死,不当有此大逆不孝之想。”话未说完,整颗脑袋已蔫垂到胸口,羞愧无地。
大单于没料到他会坦白承认,真个气得瞠目抓狂,浑身发抖,激怒又问:“宁胡娘娘腹中所孕,是不是你的孩儿?!”雕陶莫皋听得此问,猛地打了一个冷颤,随即镇定下来,缓缓抬头望向嫱儿。此时嫱儿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焦虑无助得就像一只快要被抓入沸鼎汤镬的兔子,眼神既似在哀求一线生机,又似已绝望得心如死灰。彼此四目相对,雕陶莫皋心底里陡然生出一股宁可委屈自己也要翼护心上人的无法抵挡的激情和勇气,霍地向大单于跪下,决然答道:“正是孩儿的骨肉。”
大单于怒极难制,击榻而起,愤目切齿跨前一探,抡起右掌狠狠地扇了雕陶莫皋一个大耳光。继又握拳重重地擂在自己的胸口上,撕心裂肺嚎叫一声,痛心彻骨道:“贱逆!莫如早些儿给为父送葬罢,往后她就是你的人了!”话音未落,即大步趔趄夺门出帐,仿如逃避瘟神一般走了。
嫱儿绷紧着的神经刹那间松弛下来,全身委顿无力的坐在榻上,怔怔地打量雕陶莫皋。她哪怕深知雕陶莫皋喜欢甚至爱上了自己,也断不敢指望其人肯愿冒认顶替腹中孩儿之父,无辜担当自己对大单于的不忠之罪。然则她之所以铤而走险,把怀上孩儿之责枉栽到雕陶莫皋的头上,一者适才端的暗恨其人处心积虑捉拿欧阳华敏,有意在其与大单于之间挑起嫌怨,使其父子不和,甚至可能反目成仇;二者乃断定大单于必顾虑与大汉之交,当无胆量一气之下擅旨杀害自己。假若真相被雕陶莫皋昭然揭穿,自己仍可执拗不认,与雕陶莫皋胡扯到底,坚决把罪责推给其人。且心知雕陶莫皋对自己暗怀爱慕,相信其人不致薄情寡义到定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即便退一万步而言,大不了大单于将自己送回大汉,向皇上申明缘由,听凭惩处。那样的话,大汉皇上及朝中众臣不清楚事实,没头没脑的难辨是非曲直,自己和大单于各执一词,焉知不是趁势挣脱皇权桎梏的大好机会。可结果岂料雕陶莫皋竟然毫不犹豫认栽背锅,助自己化险为夷。
嫱儿心里对他既是感激,又有一种分不清辨不明的知遇情怀,说不出口,也毋能说出口来。自忖言谢不足宽慰雕陶莫皋,接受其情义假戏真做,又决非自己所能将就,故而一时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唯望雕陶莫皋能对大单于的恶疑不加深究,抑或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仍不予介怀,相互间依然好如初,襟怀坦荡,无论是何处境照样以长幼辈份规矩相待。
雕陶莫皋似对眼前这位宁胡娘娘的隐忧一清二楚,毫无过分举动,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娘娘一夜受惊,该早点安歇,晚辈就此告辞。”嫱儿忽地有些过意不去,关切道:“日后你我与大单于将如何相处?”雕陶莫皋举重若轻道:“娘娘权当今晚的不快从未发生过,一切坦然面对便好。”嫱儿思虑道:“若能这般,敢情最为妥当。就怕大单于不肯轻饶,着意与你为难。”雕陶莫皋自信满满道:“娘娘尽管放心,父王决不会拿我怎样。”
嫱儿约略点头,有意无意道:“说得也是,毕竟大单于对本娘娘所孕狐疑重重,未必当真相信是你的孩儿。”雕陶莫皋听出嫱儿话中有话,信誓旦旦道:“过后大单于若详加盘问,晚辈抵死不会如实交待,全当孩儿便是我的。”嫱儿试探道:“若本娘娘不诚不实的拿你欺瞒大单于,以消除其疑,你不恨么?”雕陶莫皋似已尽知嫱儿的苦衷,断然道:“不恨。”嫱儿大为释怀,歉疚道:“您这般相护之恩,本娘娘没齿无以为报。”
雕陶莫皋豁然一笑,深情道:“娘娘危急时能想着晚辈,肯让晚辈替娘娘分忧解难,晚辈已平生知足,不复他求。但请娘娘不要惊忧多虑,安心把孩儿好端端的生下来,一切有晚辈担代,保管无人敢胡言乱语。”言毕,向嫱儿深深鞠了一躬,退步转身趋出帐门而去。
却说欧阳华敏逃出余吾谷城寨,回头望见寨围一线尽是火光,晓得栅墙处处有匈奴卫士兵将把守着,要再潜返寨内已不大可能,且凶险至极。随而又见城寨东门大开,无数匈奴铁骑手执刀枪、火炬蜂拥而出,向寨外荒野四散搜寻开来。当下不敢稍待,急速折向南逃。此前他在寨内取道向东,乃是想把众多匈奴卫士兵将引得距离大汉使臣的营帐越远越好,以免惊动甘延寿和师父剑牍先生等人。而至时改往南遁,却是切望能有间隙悄悄潜回寨内,趁众大汉使臣尚不晓得寨中发生何事之前偷溜回自己所歇的营帐。
但南面的寨墙同样已有重兵严密布防,无懈可入,无缝可钻,只得且觅且藏,顺南墙而西。焉料匈奴追骑不仅在东面大举缉搜,有部分人手还巡向南面,顷刻南门的兵将也受命而出,两向火光通天,把寨外的荒野照亮得恍如白昼。欧阳华敏被夹在两路追敌中间,眼看着可靠近寨墙的范围越来越小,无奈暂且放弃潜返寨内的打算,速速向远处的荒郊躲去。
不一会儿,南面的荒野也像东面一般布满敌骑,且众蹄杂沓,渐渐逼近欧阳华敏,将所过之处无不翻了个底朝天。欧阳华敏伏在草从中且避且走,离城寨愈来愈远。借着敌骑的火光,猛然发现前头已到了余吾河。水流平缓,但河面宽阔,足跨有百步开外。
欧阳华敏熟习水性,想到胡人大多不谙此技,十有八九不会渡河而寻,即摸黑趋下河畔,移步入河,神不知鬼不觉的潜游到了对岸。待浑身湿淋淋的爬上河堤,举目观望,果见缉骑无一渡河往这边搜来,也未发觉自己的行踪。
既已脱险,自是大大舒了一口气。接下来最为棘手的,当是设法避开嫌疑返回余吾谷城寨。为稳妥起见,最好是御下伪装,等到黎明天亮之时,随往来道上的生意人堂而皇之投寨门而入。因他本是大汉使节的护卫,至时肯定不会轻易遭疑被查。只要赶早回到大汉使臣的营帐,就不怕被究问时对自己的去向解释不通,毕意自己天未亮便出外练功也是寻常之举。
一边周密盘算,一边找了个安稳的去处暂歇。因里外的衣服都已湿透,贴着肌肤难以晾干,遂先解下那蒙住头脸最为碍人眼目的黑纱,又脱掉一身黑衣,若更将薄裤内衫除去,赤条条的模样儿势必活脱脱变成一个放浪少年,饶是左右无人,也难免有些不自在。但如果不将湿衣弄干,回去时给寨门守卫看到,终究是个隐患。想起平日习练般若菩提内功时周身燥热,或能蒸干湿衣,于是席地结跏趺而坐,平心静气运起功法来。
正渐入佳境之时,忽然察觉远处这边河岸上有一骑黑影孑孑探探徐徐行来。待其到得稍近,看明白骑上之人一面勒驹慢走,一面东张西望,像是着急在找寻什么要紧物事一般。因眼见对岸搜寻之骑尚未尽撤,而来人恰似与敌众一伙,不由得心头一懔,警惕起来。好在这方来骑只有一人,即便是某位武功高强的匈奴卫士冲自己而至,也应不难对付。
那骑彳彳亍亍越走越近,欧阳华敏渐渐觉得骑上之人的身形甚是熟悉。俄而借着微弱夜光瞧得更仔细一些,略能分辨出其体态轮廓,止不住既惊讶诧异,又宛如生出意外幻觉,令人难以置信。那人看上去极像闵儿,一般的高矮胖瘦,一般的窈窕绰约,只是暗夜实在太黑,无法看清其面容长相。
为证实此疑,隐在黑暗中随手捡了一小块石头,即向那人的马首前投去。那坐骑微微受惊,闪蹄避了一避。那人却低声唤道:“欧阳哥哥,是你么?”听话音果真是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