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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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车站

    月亮挂在树梢,黄色夹着些脏。

    车厢的过道里站满了人,胡吹乱侃,吆五喝六,空气凝滞燥热。对面的赵揕在呼呼大睡,陈征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远行。第一次不惜千里从家乡逃到哈尔滨,是为了斩断过去,埋葬过往;而这次的路程不超过二百公里,为了看望一个可称作朋友的朋友。

    因为路滑的缘故,列车一直行驶缓慢。没过多久,列车员又来通知说晚点了,晚了将近一个小时。

    冰天雪地,林海雪原。雪萧萧而下,在风中飞舞,铁路两旁时不时出现陡峭险峻的山,闪着铁一样的寒光。

    陈征一开始在脑海中想象此时的大兴安岭会是什么样子,之后又想老徐现在做什么。自老徐退学后,也和他通过几次电话。但是寥寥数语始终无法勾勒出老徐逃离之后的生活。

    晚上六点钟,火车终于缓缓停下。

    苇镇小站很热闹,三轮车面包子像罢工似的堵在门口。刚出站他俩便被一个男人堵住了,男人并不理睬陈征,只冲着赵揕唾沫横飞。

    于是陈征站在一旁打量这个小镇。

    低矮的房子,多数是简易彩钢房,歪歪扭扭赖赖唧唧地摞在一起。屋里灯光很暗,乱七八糟的商品几乎要从小窗户里溢出来。门上挂了招牌,在昏暗的红绿闪烁中卖弄。积雪很脏,被碾来压去,粘唧唧的,让人厌恶。

    上了车,赵揕递给司机一支烟,开始扯闲篇儿,顺便问了当地宾馆的位置和价格。陈征这才发现黑幽幽一圈山把整个镇子围了起来。过了座石板桥,又听见一阵“铛铛”的铃声,一列火车耀武扬威地呼啸而过。颠簸着穿过了铁路,房子突然规整密集起来,竟还冒出一座大商场和几幢居民楼,路灯也能照出大片大片的亮儿来。

    陈征注视着临街的招牌,在心里默念,黑龙商店。

    老徐之前来电话说,他在黑龙商店门前等。商店两字在东北并不多见(几乎都叫仓买),所以做个坐标倒也合适。

    刚停了车,一只大手伸过来打开了车门。来人只露了一双眼睛,破旧的棉袄有些肥大臃肿。

    等他把缠在脖子和脸上的围巾一圈圈解开,赵揕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白了,也瘦了。”

    陈征从车里出来抱了抱他,问:“在家怎么样?”

    “还行。”

    老徐,好吃吗?还行。

    老徐,好玩吧?还行。

    老徐,好看吧?还行。

    就连波多野结衣一丝不挂地躺在眼前,他还是说还行。因为不喜欢似是而非模棱两可,陈征很少征求他的意见。但此时此刻,陈征无比喜欢这个词。

    街道挺复杂,犄角旮旯转了半天,灯光渐渐少了,房子又变矮了,后来都没了。只有一望无际的雪原反射着月光,大风呼呼扫过,一扬一脖颈雪尘。三人都不说话,沉闷得有些伤感。

    陈征率先打破沉默,笑嘻嘻地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迷路了?”

    赵揕马上换了副嘴脸:“是不是你爸妈偷摸搬家没告诉你?这是哪段儿?”

    “我这一辈子嘛”老徐憨笑着回答。因为每天夜里都是伴着郭德纲相声入睡,223的室友们都习惯了这种对话。

    出了小巷,老徐指着山脚下的一豆灯光说:“那就是我家。”

    又是白茫茫一片。方圆几里没有其他住户,只有一座大山在南边。连围墙都没有。

    破破烂烂的门只有半扇,那半扇躺在地上,门里面就是他的家。石头垫起了半米高的房基,在其上盖了两间瓦房。房前停了辆手扶三轮车,还有一人多高的柴绊子堆。

    前面还有排土坯房,破窗子里露出几点灯光。一条大狗上蹿下跳,一个男人呵斥着它从土坯房里走出来,隐在山墙的阴影里,陈征觉得他脸上浮出了笑容。

    他对两人说,进屋去吧。但两人还是往前走,老徐跟了过去。

    前院有六个稻草垛,散落的稻草铺了一地,松软潮湿。东边是个简易牛棚和饮水槽。

    屋里有四头奶牛,黑底白花,体态丰盈。她们站成一排,面前有条石槽,装满了亮亮的稻草。奶牛身后的地面还有两条宽宽的槽,可以把粪便冲刷到屋外的粪坑里。男人正在挤奶,空气又腥又香。他冲两人笑笑,又对老徐说,“这儿脏,让你同学进屋吧。”

    大圆桌上摆满了饭菜,鱼、馒头、啤酒、蘸酱菜,鸡汤已经凝固。爷爷奶奶抽着旱烟,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旱烟很浓烈,把腥臭味压了下去。

    老人精神头儿很好很健谈,只是山东乡音太重,加之缺齿少牙,两人听不懂,只能报以微笑点头。过了个把小时,陈征隐约听见玻璃瓶碰撞的声音,老徐父亲说:“回来了。”

    “孩子们都饿了吧?赶紧吃。”老徐的母亲解了头盔和护膝。她的两颊和双手被冻得通红,“小徐,这三轮明儿得拾掇拾掇,半道儿又坏了。”

    老徐父亲递给她一双筷子。说:“行,行,吃饭。”

    “对对,先吃鱼,鸡汤凉了,”女主人忙不迭夹菜倒酒说:“真好,还不忘来家看看。”

    赵揕忙接过去,说:“早就想来了。”

    “他回来那俩月,整天耷拉着,啥都不想干,我看得出来,他是想你们了。”

    “我们也挺想他。”陈征说。

    “你看看人家,不知道他咋寻思的,好好的学,说退就退了,气得我……”

    “哈哈,本来是我最先想走的,想不到让他抢先了。哈哈。”赵揕一副轻松的样子。

    老徐母亲皱了皱眉说:“为啥啊?孩儿,可得想好!你们正年轻,不知轻重,一步错步步错。有些孩子想上大学上不了,我这傻儿子,几个村就他考上了大学,叭,退学了,多少人看笑话。上学有学问多好,赶明儿整个好工作。多好!”

    “很多事儿就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人家看着你羡慕,可说到底是自己清楚。要是愿意学,就像他似的,”赵揕用筷子指了指陈征,“那是有意思,可对我来说,就是折磨。”

    “哎,说实话,我去接他那天,真是不高兴。你们那屋子黑洞洞的,弄得我这心里一点儿光亮都没有。”可能怕冷落了陈征,她给他搛了块鸡腿,“那你为啥就愿意学?”

    陈征涨红了脸说:“我?我也不会别的。”

    一桌子人都笑了。

    饭后老徐母亲忙着抱柴火烧炕,又支使老徐父亲去收拾床铺。赵揕说已经定好宾馆了,家里人只当是客气,陈征想起出租车司机提到的那个宾馆,赶紧找补:“对对,苇林宾馆,一晚上九十。”

    一家人把他仨送到门口,老徐母亲说:“你们哥儿几个好好唠唠。明早儿我去送奶。”

    老徐从破棉袄里掏出了破烂笔记本,给母亲做交接工作:“这家,还有这两家,山头儿的老孙家说明天给结账。花园小区的401,你记着多拿一瓶,昨儿我给忘了。”

    苇林宾馆。赵揕在冲澡,陈征手里拿着遥控器,有一下没一下地换台。老徐小声说:“老三,恐怕这次市长……市长是真的要走了。”陈征又换了个频道,没有说话。

    “上个月,对,就是月底,他打电话问我在家咋样。”

    “那你过的咋样?”

    “还行,喂牛送奶,早上一趟,下午一趟。”

    陈征调小了音量,悄声问:“我问的……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后悔吗?”

    “不……不知道。市长咋突然又想走了?”

    “唉,你走以后,他也不去网吧上班了,往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只要听见我起床,他就问上课啊,我说嗯。他说啥时候回来,我说放学就回来。末了还嘱咐一句,不许去自习室图书馆,学习回来学,哈哈。”

    老徐默默地躺在了洁白的床单上,一脸倦容。

    陈征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问他的那个问题,实在是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