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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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山上有狼

    九点钟的阳光很硬,直挺挺地从窗户打进来。

    陈征冲完冷水澡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赵揕正躺在被窝里看时政新闻,千年不变的出国访问,轰动全国的温州动车事故调查,还有陈词滥调的教育改革。

    “老徐呢?”赵揕问。

    “四点多的时候,他说回去帮他爸修电动车。你起吧,过会儿就该回去吃饭了。”

    左转又拐,又见雪原。

    陈征这才意识到昨天晚上,至少有那么几十米,他们仨确实是走在一条河上的。

    远方院子里传来一阵狗叫,在太阳下很响亮耀眼。灰蒙蒙的大山脚下有条高速公路,几辆车不紧不慢地滑行。

    老徐母亲忙里偷闲,打算让客人吃顿饺子。赵揕来了兴致,娴熟地侍弄擀面杖,饺子皮擀得又快又好,引得一顿夸赞。陈征自知帮不上什么忙,转身去了隔壁,看见老徐正在灌牛奶。

    就是医院里那种常见的输液瓶,大的装一斤,小的装半斤,大约有一两百个,摆满了长条桌子。他从不锈钢桶里舀一瓢牛奶,倒进漏斗里,不多不少正好装满。

    老徐灌完奶,又去了前院给牛挑水喂料,陈征只好一个人四处溜达。

    后来他看到了远处的山,满山的青松在风里微微晃动。风一吹,便扬起一阵雪烟。他盯着那座山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去那里看一看。

    几乎没过膝盖的积雪,一踩一个洞,但他特别兴奋。

    走了个把钟头,陈征回头看的时候,已经离老徐家很远了。不过望山跑死马,山好像也更远了。

    稻田里深浅不一的田塍使他走得跌跌撞撞,刚从田里走出来,又一不小心掉进了河沟,积雪没过了他的胸膛。于是他只好边挖边走,挖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是顺着河沟挖的。

    后来挖到几棵杂草,他就拽着草棵往坡上爬,眼看快要上去了,杂草却被连根拔起,他又滚了下来。

    坡上有片玉米地,玉米杆子雕塑一样立着,满脸惊愕,好像冬天来得太快让它们猝不及防。

    大山越来越近,上面的松林原来很稀疏,居多是灰色的苔藓乱石以及褐色的荆棘。山脚下的高速公路被铁丝网围着。

    他又走了一里多地,看见铁丝网上被人绞了个洞,刚好可以钻过去。

    这时候手机响了,老徐招呼他回家吃饭。

    陈征进了屋,浑身裹满了荆棘和冰渣子。

    赵揕说:“我就知道你肯定得去山上看看。”

    老徐瞪圆了眼睛,问:“你上山了?”

    “还没,刚到山脚下你就来电话了。怎么了?”

    老徐给他摘了头上的草刺儿,说:“幸好没上去,那上面有狼。”

    “狼?”

    “不光有狼,还有熊瞎子。”

    陈征有些兴奋,问:“你见过吗?大吗?多吗?有没有狼崽子啊?”

    老徐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从没去过那儿。”

    “不会吧,你长这么大都没想去看看?!”陈征有些惊讶。

    “没有。”

    时间还早,剩下的时间他俩打算跟老徐送奶。总共约一百二十七奶户,基本上是每户一斤。三人用篮子盛了奶瓶,装上三轮车。老徐的父亲正在为一头小奶牛擦身子,她刚从娘胎里出来不久,浑身湿漉漉的,黑白相间的毛一撮一撮。她没走几步就会摔倒,颤抖着爬起来,然后再次摔倒。

    赵揕坐在老徐身边,陈征坐在车里护着奶瓶。积雪太厚,又加了两个人的重量,没走几步轮子就被卡住了。陈征跳车在后面推,等车跑动了,就一步一步地紧跟。

    从黑龙商店后面穿出来,上镇中心的大路,路况好了一些,电动车跑得很快,陈征使劲力气在后面追,刚跑了几步,车又停了。老徐取出一瓶递给他说:“这条胡同最里面有一家,门前有奶箱,记得把空瓶收回来,在前面的胡同等我俩。”

    进了小胡同,家家户户用木板扎成的围墙,时间久了绳子松了,围墙歪歪斜斜。门也是用木板拼凑成的,很矮,一不小心就会碰着头。刚把牛奶放进去,两只小狗一脸凶光地扑上来,路面很滑,他不敢跑,只能任它们跟着。出了胡同,老徐他俩已经在那里等了。

    陈征把空瓶放回篮子,说:“这样太浪费时间,你们只管走,告诉我下一站在哪等就行。”

    “好,你拎两瓶,”老徐指着对面的菜市场,“我们去西边,那栋楼三单元303,还有503。”

    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门、同样的木板围墙,但放奶箱的地方不同,门前门后、劈柴垛、电表箱、报箱、窗台,像是在寻找宝藏。五六只流浪猫狗,发了春似的跟在后面跑。

    “送……牛……呜……呜……奶的来了!”

    陈征坐在车帮上,像印第安人那样怪叫了几声,惹得一路行人侧目而视。

    老徐哈哈大笑,赵揕则一脸嫌弃:“他家以后卖不出奶,都他妈是你害的!”

    车多人稠,雪被压成了泥水,流进坑洼里。

    “让我们荡起双桨,溅个水花!”老徐故意开到水坑里,把泥水溅得老高。

    赵揕说:“瞧见没,你把老徐给整疯了!

    “开快点儿,再快点儿,美女美女。”

    一个长发披肩的女生,穿一件彩虹图案的羽绒服。从她身旁经过的一瞬,赵揕吹了声口哨。

    三人像贼一样拐进下个街角,分赃,大笑。

    木心先生写过,美貌是一种表情,使人不由自主地挂念,被吸引,其实是被感动。那天他们在垃圾般的小巷遇见了彩虹般的姑娘,这个画面在陈征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下午四点多钟,太阳被风吹得只剩下一团模糊的月白色光晕。还剩下三四家散落户,老徐决定送他俩去火车站。

    镇子在清冷的傍晚终于热闹起来了。学生老师从学校里涌出来,工人陆陆续续下班回家,卖糖炒栗子的烤红薯的小贩而顺街边摆了一溜儿,大超市前熙熙攘攘。

    电量所剩不多,车速很慢。老徐专心躲避,赵揕狂按喇叭,颠颠地又过了铁路,槖槖地碾过石桥、炕砖厂、农药种子站、建材五金……墓碑雕刻一掠而过,是昨夜隐在黑暗里的内容。

    火车站到了,赵揕说:“回去吧。”

    老徐点点头,用围巾蒙上脸。电动车在原地打个转儿,颤悠悠地开动,空瓶子叮叮当当。车轮碾过冰雪拉扯出两道长长的线,线的那头是老徐,歪歪扭扭,像在风雪里摇曳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