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丸杀公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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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主仆

    夜里,蓝田县外。

    今夜的桃花坞内,难得的安静。

    烛光摇曳,灯火通明。

    不见往日的喧闹声,长安那些最爱在此地闲聚嬉闹的少年郎们,不知为何,除了小乙,今日一个人影也未曾见过。

    倒是有两位陌生的客人,今夜借宿在这儿。

    月色皎洁,浮光跃金。

    绕过后院的假山,荷塘,经过一段长廊水榭。

    靠近廊柱的一边,有一间厢房,此时依旧亮着灯光。

    屋内,一个身披重甲的黄脸大汉正在收拾床铺,从其熟练又细腻的动作来看,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些活了。

    而另一边的卧榻上,也有一道身影正侧卧着。

    此人披着一身翠绿的牡丹花纹锦袍,一头黑发披散,敞露出胸怀。

    透过榻上香薰炉中袅袅升起的白烟,依稀能看见一张唇红齿白,好似少年一般的面孔,正是白日那儒生,折柳。

    “韦护,收拾好了么,先生我多日奔波,都没怎么休息啊!”

    折柳一边揉着酸痛的腰间,一边抱怨着。

    韦护只好无奈地加速收拾好了床铺,一边收拾,一边语气沉闷地开口问道:“先生,今天那老头,真是‘堂前燕’?当年那个名动天下的刺客?”

    听闻此话,折柳忍不住嗤笑一声,浓黑双眉之下,一对眸子有如秋水流波,瞳孔黑的透亮,其中好似有精芒闪烁。

    “怎么,这会儿不叫大爷了?”

    韦护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咳嗽了两声,仔细地将枕头铺好。

    “他便是真的‘堂前燕’,也与我无关,我和韦庄,早就没了父子情面。”

    “那你跪他?岂不亏了。”

    “亏不了……”

    “哦?”

    “先生何时做过亏本的事情。”

    “哈哈哈哈,说得好!”

    ……

    “我和韦庄,也就是同僚。”

    同一时间,六爷正臭着脸盯着给自个儿端茶倒水的徒弟,冷着脸说出了这句话。

    小乙一丝不苟的沏茶倒水,好似没听到一般。

    “哼……罢了,小子,我今天就和你说道说道。”六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唇齿留香,顿时有些心满意足,原本僵着的面孔也放松下来。

    “好的师傅,徒儿听着呢。”

    话音刚落,小乙运起轻功,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倏忽间整个房间门窗,哐哐几声过后,全都被关的死死的,连一条缝都没有露出来。

    “……”

    六爷一口水差点呛住。

    “师傅,您说……”

    “咳咳,从哪说起呢,三十多年前,刘……皇上刚起势,老夫和韦庄皆在其帐下听令,当时我负责探听江湖消息,庙堂风波,风闻奏对,偶尔,也和你们一样,干一些脏活。”

    三十多年前,新汉皇帝聚集江湖豪侠起兵聚义,谋夺天下。

    从微末之时到倾吞天下,中间多少危难和凶险,现如今都化作面前这老头嘴中,轻飘飘的一句话……

    “干了几趟活,做掉了几个大人物后,难免会被人惦记着,当时和老夫一样被人惦记着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韦庄,他是刘奇的护卫,救了刘奇好几次,也被人恨得牙痒痒……”

    讲到这,六爷咧嘴一笑,或是回忆起了那段峥嵘岁月,脸色也柔和了不少。

    小乙起身帮师傅添茶倒水,他也不是什么初入江湖的雏儿,江湖中的外号没有说自己起的,全是别人叫的。

    像他绰号“小无常”,便是哪些游侠儿见他心狠手辣,一身轻功好似鬼魅,一手暗器更是神鬼莫测,被他盯上,便好似被无常索命一般,这才给他起了这么个诨号。

    而像周处的“活太岁”“小霸王”之类的绰号更不必说,当年,刘奇起兵,麾下几乎网罗了整个江湖的英雄豪杰,能在这一帮子人中脱颖而出,赢得“堂前燕”与“堂下虎”的绰号,可见当时六爷和那位韦庄风光成了什么样子。

    这时,小乙突兀地问道:

    “那么,师傅,那位折先生呢?”

    六爷深深地看了一眼一旁的徒弟,好似在警告着什么。

    只可惜小乙对此视若无睹。

    “师傅,如果小乙没猜错,那位折先生才是今天您所等待的大人物吧。”

    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六爷还是开口了:“折柳,表字章台,曾经我们都叫他章台先生……”

    “他是党项人,却是汉学儒者,和老夫与那韦庄一样,都是如今的新汉皇帝,刘奇帐中的一员,只不过和我等不同,折柳此人并不曾习武,他是刘奇最仰重的谋士。”

    “谋士?”

    “没错,刘奇曾说过折柳就像他的孔明或者子房。”

    “他不会武功?”

    “老夫何尝说过他不会武功,我只是说他未曾习武罢了。”

    此话一出,小乙蹙眉,面带疑惑,直到六爷再此开口说道:

    “折柳天纵奇才,无论是儒学经典,诗词歌赋都是过目不忘,甚至于就连武学秘籍也只看一眼,便能融会贯通……”

    “当初刘奇麾下几乎集齐了所有的江湖人士,折柳此人长袖善舞,学会了很多门派的独门密集,再加上他天资聪颖又发誓此生不会练武,于是很多侠客都愿意献上自家的武学,遇见瓶颈之时甚至会找他答疑解惑。”

    “新汉立国之后,老夫进了大内绣衣司,折柳本就是宰辅之才,就连那韦庄也被皇帝封为虎候,执掌京营,一时风头无两。”

    “再后来……”

    六爷叹了口气。

    “师傅,您还没说后来如何了?”

    小乙端茶递上,六爷接过。

    慢饮,茶香满屋。

    “后来……”

    六爷吹了吹茶杯盖。

    “后来折柳不做官了,而韦庄”

    “韦庄死了,全家都死了……我杀的。”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六爷自顾自地低头啜饮茶水。

    “没想到他还有个儿子啊……”

    ……

    “当时,你爹,哦,韦庄的死,其实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床总算铺好了,折柳伸着懒腰,身形挺拔,骨节突出,若不是鬓角雪白的发丝,任谁看了也只会觉得这是一个英俊的少年郎君。

    “当初,韦庄一家都没逃出来,你也知道,你家先生心善,几番寻访这才在陇右的军中寻摸到了你,传了你韦庄的功夫,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说罢,折柳摸索着爬上了床,吹灭了烛火。

    房中顿时昏暗一片。

    月光洒下,阶前明亮如昼。

    一道高大的身影好似门神一般站在屋外,身披狻猊黄铜铠,腰间挂着两柄八瓣金瓜锤,昏暗中看不清面孔,但只观其威势,有如狮虎一般。

    韦护守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良久忍不住开口。

    “先生,韦护乃营妓所生,性命低贱,我自出生后便未曾见过韦庄,也不曾受过他什么恩惠,反倒是此生蒙受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韦护这番自语,本以为屋内折柳怕是已经睡下,听不到,却没有料到话音刚落,屋中便传来折柳的声音。

    “小子,这话说的中听,放心,此番来长安,我的面子都未必有你的好用,特别是京营,那可是你那短命的老子一手创立的嘿嘿。”

    韦护老脸一红,不说话了。

    屋里躺着的折柳却继续说道:“你不是说要报答我的大恩大德吗,那你今夜便在这儿守着吧,你家先生手无缚鸡之力的,明日还要和这儿的主人勾心斗角,真是累煞人也。”

    “先生?”

    “嗯?”

    “我明日想去寻一同僚。”

    韦护有些心虚地转头望了望窗子。

    “什么同僚?”

    “当年陇右军中的弟兄,听闻他前番不久也回了长安。”

    当年,韦护为营妓之子,自幼便在陇右军中长大,哪怕是后来皇帝都没了,新汉都建立了,也未曾出过军营。

    倒不是他有多眷恋军中的生活,他出身低贱,自幼便遭人白眼,此生所获得的所有尊重,都是靠着自己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也给他留下了数之不尽的暗伤,如果不是后来折柳找到他,认出了他是新汉虎候韦庄的遗子,教了他功夫,这才能保下这一条命……

    从那以后,韦护便一直跟随在折柳的身边,折柳在长安做官,他跟着,元初六年之后,折柳被贬去江南,他依旧跟着。

    而今一别十余载,他也再没回过陇右。

    军中多混蛋,自然也多好汉,十多年前韦护被折柳带着离开陇右之后,至今心中依旧有所牵挂的同僚,已所剩无几,如今更能在长安碰面的,更是只剩一人。

    陇右小校,曹勇。

    “去罢,回时别忘了给先生我带一坛女儿红,要长安泰然居的,好些年没有尝过这酒了,也不知道味道可曾有变。”

    屋内传来折柳慵懒的哈欠。

    夜深了,除了晚风拂过飞檐,吹动砖瓦的窸窸声,整个桃花坞变得格外寂静。

    韦护瞪起虎目,认真地守在堂前。

    好似一只阶前恶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