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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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宣圣会

    12:46

    卢锡安在在一家叫作“瓷人”的汽车旅馆里等雨停,卡洛琳坐在他的对面,无聊地用手指沾着橙汁画圈。

    今日又有小雨。

    旅馆坐落于庞贝以南的盘山公路边,规模不大,但在屋檐下摆了几张桌子,用餐时风景很好,极目远眺,无论是天空,还是山间的松林都能看得见。

    抬头望去,目光穿过檐间的雨水,势头正盛的太阳被雨云包裹住,化作一个小小的亮点,在雨中发着微弱的光。

    他看着卡洛琳起身走进檐边的栏杆,把右手食指伸入了雨幕中,让雨水打湿她的指尖。

    “雨还要下很久。”

    卡洛琳的食指与拇指轻轻搓动。

    卢锡安没说话,他躺在圈椅里的身子慢慢地伸展了一下,并深吸了一口气。

    山间的空气闷热潮湿,含着一股草木气味。

    “你该带雨蓬和雨衣的。”

    他们本来是要去南方的一个农场的,只是半路上遇了雨,卢锡安的车又没有带雨蓬。卢锡安才提议在这里停下用午餐。

    “新的雨蓬要到后天才能到,”卢锡安说,“谁知道这个夏天有这么多雨呢?”

    得了吧。

    卡洛琳侧过头给他一个白眼。

    “好了好了,看你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卢锡安从圈椅中直起身子,他们两人坐在檐边,旅馆老板孤身一人在里面操持旅馆的大小事务,“反正没什么事,我们来谈谈现在问题吧。”

    “嗯?”卡洛琳摆出一副大出所料的表情。

    “怎么了?”

    “你说的是哪个问题。”

    “还能是什么?”卢锡安很理所当然地说:“今天我们要去的教堂。”

    “什么教堂?”卡洛琳问。

    “宣圣会的教堂,”卢锡安说,“当然,你也可以叫它卫斯理的教堂,嗯,是这里的新教徒在十年前建起来的,位于一个叫弗朗西斯科·布鲁诺的农场主家里。”

    “没听过。”

    “没听过很正常,我也没听过。”

    “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说的好,我也不知道。”

    “你之前什么都没告诉我。”她回想起卢锡安在十点半的时候是以何种“暴君”式的神态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的。

    “是这样的。”

    卢锡安严谨地点头。

    卡洛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假笑着对他说:“那么卢锡安先生,我就先回去了。”

    “好了好了,玩笑而已。”

    “所以说为什么?”

    “因为想在那所教堂里找到一点马克·鲁本先生的线索。”

    这时候雨还没停,卢锡安抽身进了屋内,向老板借走了店内的两件雨衣。雨衣一件大些,一件则是儿童款,淡紫色,上面还有独角兽的图案。

    “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幸好还不算大,”卢锡安给自己披上了儿童款的小雨衣,“我们冒雨过去,你看可以吗?”

    冒雨驾车绝对不是什么太好的体验,至少,没她想的那么好。

    坐在敞篷车内,初时还好,但后来细密的雨丝迎着风落在卡洛琳的脸上,只是一件雨衣根本遮不住,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旁边的卢锡安更惨,这件印了独角兽的雨衣连他的小臂都遮不住。卢锡安眯起眼睛开车,雨水顺着他的鼻沟不断向下流,在腿部的雨衣上积起了小水洼。

    “这是个糟主意。”她对他说,这时候她开始后悔了。

    “你也没反对啊。”卢锡安倒是振振有词。

    “慢点,慢点!”卡洛琳把手挡在自己面前好挡住雨珠,“你别把车开到山沟里了。”

    “我听到了。”

    车已经开出去了,卢锡安也不可能掉头回去。等到走过了两小时车程,就要把车停在主人家的一处屋檐下,卡洛琳几乎是立刻窜了出去。

    “快点停车。”

    “我知道。”

    先抹干净自己脸上的水珠,再将雨衣脱下,女孩一边靠在墙边,一边看着卢锡安顶着雨停车、开后备箱。

    卢锡安这边的灾情倒是更严重,他的裤脚和袖子几乎全湿了,领口也有雨水。

    此处多少也算一个小镇,他们跨过了庞贝南边的丘陵,到小镇里一户人家借了车库停车。顺便借两把伞,打探打探消息。

    “你是说那个教堂,”一个貌美的女人倚在门边和他们说话,“那是新教的东西,我平常都是到城里做礼拜的。”

    “去那里的人多吗?”

    “不多吧,”女人认真回忆了一下,“那个教堂不常开门的,今天不是周日,教堂不开门的。”

    卢锡安有意识地引导话题,偶尔也插几句题外话。

    这位女士看起来是一个嘴比较多的,不用卢锡安在旁边多点两句,就很自觉地补充起来了:“这座教堂是当年他儿子去世的时候,布鲁诺为了纪念儿子筹钱捐赠的。我记得当时我们还很高兴,说他一心向主,没想到后来发现他搞的是新教那一套。我们以前还不知道他是个新教徒呢。”

    “哦,教堂的花销恐怕不少吧。”

    卢锡安和卡洛琳一起进了女士的家中避雨,从窗口处远眺,可以看见蒙蒙雨幕中立在高地的那所小教堂。

    女士说了几句话都不到点上,大抵是布鲁诺有多么富之类的。卡洛琳侄女此时在主人家烘干了头发,回来用双手接过一杯苏打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这位布鲁诺先生虽然很富有,但也不可能一个人承担所有费用吧?”

    她走到窗边,把窗帘再拉开一些,指着那座占地不算小的建筑说。

    落到这件事,女士就说不清楚了,只是说有个什么基金会来过这里,但是要问名字,她也记不清了。

    左右打听,这位布鲁诺老爷在丧子之后显然成了一位深入简出的人物,只是一心打理农村,与其他农场主倒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

    “布鲁诺先生再婚了吗?”

    “是啊,夫妇俩因为亡子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在儿子死了三年后两人就离婚了,现在娶得妻子比他小了二十多岁。”

    卢锡安把这个话题放下,他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是卡洛琳的舅舅,是旅行社的经理,于是就随口和这位女士聊聊维希、基辅和魏玛二都的风景

    等待下午三点时,雨就停了,两人借了女士家的胶鞋出门。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而教堂又在高地上,因此路上卢锡安不得不拉住卡洛琳,防止她滑倒摔伤。靠近教堂,路况就稍好一些,两侧零零散散地长着杂草,踩在上面行走也更平稳。

    教堂旁是一圈围墙,从大门处进去,卡洛琳快跑了两步爬上台阶,用力推门。

    “门锁了。”她拨弄了几下铁锁,面无表情地对台阶下的卢锡安宣布。

    “是吗?”

    在松开了卡洛琳的袖口后卢锡安就变得有些散漫随性了,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踱到旁边的一株橡树的树荫下。

    “所以,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卢锡安转身往围墙外看,“我有不是先知,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教堂东南方向有一间房,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推开房门从门口那边绕了一圈,这时候看到了揣着手躲在树荫下的卢锡安,挥手向这边过来了。

    “下午好,两位,愿主保佑你们,”老人一副农夫打扮,“你们是想进去看看吗?”

    卢锡安还是原来那一套说辞。

    卡洛琳已经慢慢地退回到卢锡安身边,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记肘击。

    “是想进去看看,您方便吗?”卢锡安捏住鼻梁说。

    “啊,两位跟我来吧。”

    老人取出一把钥匙开门。

    教堂里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白墙红瓦,标着洛林十字,没有后院,只是礼堂大了些。

    礼堂分上下两层,除了大小与那些寻常的乡野小教堂没什么差别。老人,弗朗西斯科·布鲁诺,领着他们在教堂的四处看看。

    “这都是宣圣会自己建的吗?”卡洛琳见过门口刻的字了。

    “教友们确实出了不少力。”

    布鲁诺老人带着他们走进教堂内的荣誉教友室,里面挂着约摸二三十个人的相片,下面是他们的身份介绍。

    “这个是……”

    “啊,这个是罗西先生,这边几个都是他的儿子,”布鲁诺老人说话时多少有些含糊不清,“都是教授,我听说他们家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以后也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那这位呢?”卡洛琳指着另一个人。

    “这是位工程师。”

    “那么这位呢?能再介绍一下吗?”卡洛琳这次指的是一位笑容柔美的女士,上面写着比安奇夫人。

    “这位是一位教授,就住在旧城区,发现也是一位教友,”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惊喜,真是惊喜。”

    “那么这位呢?”

    “啊,先生,您是说巴顿吗?”

    卡洛琳见状也凑了过来,这位巴顿先生长着茂密的络腮胡,身材矮胖,就像一个圆滚滚的酒桶,显得和蔼可亲。

    “对啊,不像是教皇国人。”

    “因为他来自新世界,”老人说,“他是来自新世界的一位大学教授,听说是在住在五大湖那边,他是那边的教友,到庞贝演讲时过来的。”

    “是吗?”

    卢锡安伸手去碰下方的介绍,转身对老人笑了笑。

    屋外又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卡洛琳先卢锡安几步跑到窗口,抬头看向空中凝而不散的雨云。

    “卢锡安舅舅,”卡洛琳回头对卢锡安说,她在舅舅上加了重音,“又下雨了。”

    卢锡安隔窗几步就停下了,摩挲着下巴说:“难办了,这个鬼天气。”

    “你该装雨蓬的。”

    “不用说第二次。”

    “这是第三次了,春季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卢锡安叹息着打断了。

    “……但是你却说夏天不会下雨的,你看看吧,你该听我的。”卡洛琳可一点也不惯着他,坚持把话说完了。

    “那么两位要不要去我家待一会?”弗朗西斯科·布鲁诺见状开口,“等雨停了再出发会比较好,对吧?”

    “你怎么看?卡洛琳。”

    卡洛琳侄女轻轻地瞥了一眼卢锡安,然后说:“谢谢了,布鲁诺先生。”

    “太客气了。”

    布鲁诺的住所在卢锡安看来略显狭小了,客厅里的陈设似乎也多年未更换维希过。不过,考虑到房子旁边的那所教堂,此处与布鲁诺的家庭情况倒也相称。

    布鲁诺老人走进厨房里为去他们端来饮品,卢锡安是一小杯杜松子酒,而卡洛琳则是咖啡。

    看着老人上楼叫妻子迎客的背影,卡洛琳向卢锡安使了个眼色,凑过来低下头刚要说什么,就被卢锡安用手指顶着额头顶回去。

    “你干什么……”

    “小动作不停,在别人家里成什么样子,卡洛琳侄女?”

    “喂,问题是你看到了吧,前面那个房间里左数第五张照片,那是鲁本……”

    “好了,喝你的咖啡。”

    布鲁诺先生的妻子也在家,在卡洛琳刚刚端起咖啡的时候,一边伸展身子,一边下楼。

    “两位下午好。”她穿着一件保守的丝绸睡衣,扶着扶手款款地走下来。

    这位夫人给他们的意见,怎么说?意外的有气质?

    布鲁诺夫人的外貌照卡洛琳看来只是中人之资,但是她一眼过去就觉得这位女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啧,盯着人家看干什么,别在这里丢人啊,卢锡安舅舅。”卡洛琳报复道。

    卢锡安从沙发上起身,躲开卡洛琳的偷偷打来的肘击,对布鲁诺夫人说:“下午好,夫人。我和我的侄女乘车来这里旅行,在参观贵教堂的时候碰上了阴雨。多亏了先生的慷慨,让我们在这里停留片刻,希望不会对二位的生活造成困扰。”

    “谢谢您。”卡洛琳也跟着道谢。

    “怎么会呢?”布鲁诺先生过了一会才换好衣物下来,“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帮助有困难的人,这也是我主的教导啊。”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有机会招待两位贵客,高兴还来不及呢。”布鲁诺夫人也在一边笑着。

    之后的话题远比卡洛琳想的无聊,两夫妇请他们用晚餐,卢锡安只和二位聊聊麦子收成,聊聊最近的粮价,也谈谈一些家常菜的做法。

    都是些没意思的话题,在后来更是把话题直接丢给了她,和布鲁诺先生出去抽烟了。

    最后用完了午餐,她和布鲁诺夫人一起清理餐桌,也聊一些类似的琐事。话题说着说着就偏掉了,但是布鲁诺夫人却表现得谈兴正浓。

    “您保养得很好呢。”卡洛琳一边清理洗碗机,一边说。

    “是吗?我保养皮肤有独家秘方哦,你要不要上来看看?”

    “这样可以……”

    “当然了,秘方一定要传下去的,不是吗?”

    谈到皮肤护理,布鲁诺夫人变得很神秘俏皮,还冲卡洛琳眨了眨眼睛。

    “啊……好。”

    她回头看过窗外,云已经散了,天幕昏沉,月色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