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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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变形

    庞贝旧城的月光,在这个时代是很难得的——就像水银一样在旧城里的小巷间流动,每时每刻都在蒸发,形成了单薄的雾气。

    月光下的阶地,光影交错,月光与台阶下的阴影和谐地像没有人按动的琴键,斜斜地向低地展开。

    它是有生命的。

    鲁本突然想到,摇了摇脑袋,抵着墙干呕,在转身站直后将手里的酒瓶顺着倾斜的阶地丢了下去。

    酒瓶磕磕绊绊地滚动了几下,滚入了拐角的黑暗中,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晚上好,助祭。”

    一个精瘦的男人从黑暗中慢慢地走出来,他的足尖抵着那只空酒瓶,稍一用力,把酒瓶踢远。

    看到男人,鲁本没有说话,招了招手就往一旁的住宅里走。

    屋里的陈设相当普通,没有什么风格可言,唯有一点比较特殊——客厅里摆放了一整墙的书,巴尔扎克、克里蒙梭、孔代、马基雅维利、戴高乐……

    “你在这里先等一等。”

    鲁本的酒还没完全醒过来,醉醺醺地吩咐了一句,就先进了书房。

    男人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

    这本是——孔代的《折翼的雄鹰其四》。

    书籍是讲述大陆战争期间高卢的往事,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了。男人随意地翻看,发现是本传记,以当时高卢的英雄人物内伊元帅的视角为切入口。

    一共有七本,按顺序排名应该是高卢七杰:科西嘉大帝、“铁之手”达尔马提亚公爵、“布鲁图斯”卢锡安·科西嘉、内伊元帅、大孔代、“大肚”罗素·施特劳斯以及传说中的沙文,但没有达武和另外几位将军,多少带点个人因素。

    “以第一人称为他人作传。”

    “怎么?你对大陆战争很感兴趣吗?”

    一位女性拉开房门向这边走过来,她的睫毛、眼眶、鼻梁骨、颧骨、肩胛骨、耻骨、淋巴结以及肺叶的形状都很好,只是凑在一起就显得不协调。

    “也不是有兴趣,只是有一个疑惑,”男人耸了耸肩,“沙文真的存在吗?这只是高卢人自己捏造的东西。”

    沙文之所以叫“传说中的沙文”,不正是因为,这位马夫在第四史中只有这套书能证实他的存在。更何况,就他的身份和功业还远配不上“七杰”之名。

    “这恐怕也只有高卢人清楚,”女人笑了,“不进来聊聊?水蜘蛛先生。”

    水蜘蛛整理了一下衣领,把书放回原处。

    书房里反倒什么书都没有,大概是书都放到外面去了。里面有的只是一个个展柜,里面封存着证书与奖杯,其中一份就是维希理工学院颁给比安奇夫人的证书。

    他的记忆没错的话,这位就是比安奇女士。

    “来点什么?”

    “有杜松子酒和洋葱圈吗?”

    “洋葱圈?”

    “红桥咖啡馆的洋葱圈,可以的话再来点芝士条,他们周四晚上应该还开门。”

    比安奇女士为他倒了一杯杜松子酒。

    “没有洋葱圈?”

    “鲁本。”

    “谢谢,”水蜘蛛从屋子里探出头和出门去的鲁本挥手,“记住还有芝士条。”

    “那么,水蜘蛛,说吧,你找我干什么?”比安奇女士靠在椅背上,为自己拿出了鼻烟壶。

    “啊,这么急吗?”

    “还可以更急一些,”女士笑着说,“你要试试看吗?”

    水蜘蛛也眯着眼睛笑了,说:“不要这么冷淡,女士,我这次可是为你们带来了特大惊喜。”

    他说这话时摊开双手,仿佛有什么礼物躺在他手里一样。

    “我一贯认为,在你的位置上,能跑来找我的事对你的危害应该比对我的危害要大,”她深吸了一口鼻烟,脸上的笑容不变,“惊喜?您最好带来的不是惊吓,当然……”

    她仔细想了想,说:“如果您真的能给我一个惊喜,我说不定也会很感激。”

    “是吗?”

    ……

    这个夏季真是奇怪,雨下得断断续续、没完没了。雨过之后,卢锡安在后院里弹着烟灰,顺带把自己的问题和布鲁诺先生讲了一下。

    “这恐怕是因为全球变暖吧,”结果下一秒他自己就给出了答案,“全球变暖导致气候异常。”

    “是吗?”

    布鲁诺先生愣了一下。

    “是这样的,最近不是有那个什么会议吗?”卢锡安说,“恐怕这就是为了应付主的审判吧。”

    “主的审判?”

    “对啊,主的审判,不是经常有这样的说法,玛雅人是,赫人也是,”卢锡安侧头,“救世主决定灭世之类的,千禧年将至。”

    “卢锡安先生,你信教吗?”布鲁诺清过嗓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怎么说?”

    “你认为是否存在一个亘古存在、无所不能的哑然存在体指引人类的方向,是否存在一个普世的真理可以去除一切虚妄,是否存在一条向上的阶梯可以使人变得更善更美更完整。”布鲁诺先生在墙边敲了敲烟斗。

    “我不喜欢一个确定的、触手可及的、一成不变的答案,”卢锡安靠在墙上吐出一口青烟,仰视着夜幕中的万千星斗,“也许信,也许不信吧。”

    “信就是信,为什么说也许呢?”

    “因为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是吗?”布鲁诺说,“但是你没见过并不代表不存在。”

    “也许吧,我也没否认神的存在,只是想更多地依赖自己罢了。主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主,相安无事不行吗?像我这种人应该可以侥幸进入灵薄狱吧。”卢锡安说。

    布鲁诺也许已经被他激起传教的热情了,他家的后院里有一株很大的樱桃树,只是今年没有结果。

    老人走到那边的黑暗中去,摩挲着樱桃树上的纹路,隔着几米和被屋内灯光照耀着的客人说话。

    “我当年失去了我的儿子,大概是他只有18岁的时候。我当时只是整日买醉,除了悔恨和愤怒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做”他的声音就像穿过厚玻璃一样低沉,“卢锡安先生,保惠师是真实存在的,在困境之中只有它会降下来,就在你祷告时。”

    “就像一只鸽子?”

    “对的,上帝的灵,”他说,“上帝的灵是一只鸽子。”

    “那段时间我都想离开我自己,在那段时间我一无所有,”弗朗西斯科·布鲁诺这么说,“但是,主,唯有主不会离开我们,不是吗?我还有我的主,主照耀了我的前路,指引了我向善…”

    不必再确认了。

    “并指引了你和你现在的妻子结合?”卢锡安随口打断了。

    “是的,您不知道…”布鲁诺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吧,但我同样不在乎,你的乡村爱情故事。”卢锡安表情还是那样亲热温和,但是语气却急转直下。

    “卢锡安先生,您最好收回您的话,您现在还在别人的家……”

    “你把你的主当成什么?垃圾篓吗?什么愿望都可以交给他实现,”卢锡安说,“我的上帝,我可不记得亚伯拉罕的神会给人拉皮条。”

    弗朗西斯科·布鲁诺还站在树前,烟斗还黑暗中晃着,但是已经没有声音了。

    接下来,卢锡安为自己又点了一只烟,不急不慢地说:“还是说其实不是保惠师的问题,你的主其实是个披着别人皮的妓女神,比如美神维纳斯,伊什塔尔,芙蕾雅之类的。”

    “妓女?”

    “啊,没有更合适的吧。”

    往后两分钟,两人之间都没有交谈声响起。沉默之中,可以清晰地听见虫鸣与路边驶过的汽车的引擎声。

    “是吗?那么……”

    老人的声音变得沙哑得可怕。

    “嗯?”

    “亚设·卢锡安先生,你想见证神迹吗?”

    卢锡安低头笑了笑,转身看了看身后的亮起来的窗户,语气自然地像答应参加舞会一样。

    “好啊。”

    ………

    “好了,卡洛琳,”布鲁诺夫人扯了扯卡洛琳,“来,把头伸过来一点。”

    窗外两个男人在那里说话,布鲁诺夫人则在她身边调着什么溶液,卡洛琳多少有些后知后觉地目光收回来。

    她们此时正待在布鲁诺家里的盥洗室中,四周是洁白的反光的瓷砖。

    “这是什么?”

    布鲁诺夫人把一只瓶子打开,用一把银匙,从中勺起褐色的有黏性的流体,把它倒进一只盛了水的小铜碗里,再用银匙摇匀,直到碗中的液体呈现出清亮的绿色。

    “秘方。”

    布鲁诺夫人眨了眨眼,把自己颈后的乱发扎起来,然后舀了一小匙,把它抹在自己的小臂上。

    “秘方?”卡洛琳跟着念了一遍,她觉得有一些耳鸣。

    布鲁诺夫人突然停顿了一下,说:“是的。”

    布鲁诺夫人把双手并在一起给她看,她的手臂圆润光滑,就好像两只打磨好的象牙饰品。她左手小臂上的那层液体似乎已经凝固了,她用右手小指指甲轻轻一挑,把它整片揭下来。

    “这都是这个秘方的效果吗?”

    “是啊,你要试试吗?”

    布鲁诺夫人很自然伸手抓过卡洛琳放在胸前的小臂来,一边去取她的那份秘方。

    卡洛琳的胳膊上传来陌生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冷颤,她自然不可能随便用别人的什么秘方。

    “不……我就不用了。”

    不对,不对。

    胳膊被抓得很牢,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警铃大作,慌乱之中竭力想要把自己的胳膊给拔出来,完全不记得什么礼仪了。

    胳膊上的手在短暂的角力后突然放开。

    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她的视角就已经开始猛地向下一晃,眼前突然黑了,最后脑袋骤然一顿,额头传来痛感,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等一等。

    “我……”

    卡洛琳下意识伸手一抹,发现手上一片血红,抬头看向镜面,发现额头血已经止不住地留下来了。

    等一等!

    那个人影是……

    她耳朵在一片嗡鸣中突然捕捉到金属破空的呼啸声。

    竭力往左后方一倒,她看到一只象牙白的手持着什么东西狠狠地向她原来倒在地方刺去,最后捅碎了盥洗室的水管。

    水似乎一下就喷溅了出来,在室内撩起一阵水雾。

    那个银匙……末端是削尖了吗?

    镜面中的布鲁诺夫人整个五官都开始肆无忌惮地或扩张或缩小,至少在那一瞬间,卡洛琳看到她的嘴唇突然向内自然地凹陷,仿佛那面镜子并不平整。

    “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不,不,不!你们做了什么!”

    她从镜面中爬出,用歪曲的手臂抓住镜面边缘,就像流体一样,合二为一。

    卡洛琳冲向盥洗室的出口,只是一推,就把门打开了。她的耳朵中隐隐传来门锁崩碎的声音。

    在冲出门时,她不小心摔倒了,撑着墙面站起来时,她突然发现她所触碰的墙面也并不平整。

    什么都在变形。

    卡洛琳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出去,短短几秒内,似乎所有东西都在流动,走廊向左迂回,地面起伏不定,连她的手也开始打结,只有指纹还清晰可见。

    勉强回头看了一眼,她看见布鲁诺夫人的皮肤似乎在向内塌缩,似乎又在向外井喷,她的毛发和衣物已经被她的皮肤给吞吃掉了,只留下赤裸的只有皮肤的肉体,象牙色的不断翻动的肉体。

    “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你们…怎么敢!”布鲁诺夫人尖锐的嗓音也开始扭曲而不成型,“狗操的,你他妈逃啊!”

    银匙,为什么还要银匙?

    卡洛琳的心脏像战鼓一样轰鸣,几乎盖过了她耳中的噪音,但是很快又衰落下去。她的脚一崴,整条腿都扭成一摊烂泥,带着她无力地向下一倒。

    到底发生了什么?该死!跑起来啊。

    她的眼睛已经偏离到了耳后,可以看见布鲁诺夫人如何用她的四肢向她这边流动。

    就在布鲁诺夫人要触及她的那几米卡洛琳还在用手竭力爬行。同时她耳中的嗡鸣陡然拔高,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后突然消失,什么声音都没有。

    什么声音都没有,静默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撕裂,但是还是什么都没有。

    变形停止了,空间不再变形,布鲁诺夫人也不再变形,突然停在原地。

    勉强站起身走了几步,大概就是五六秒钟之后,卡洛琳敏锐地察觉到“啵”的一声,就好像开酒瓶的软木塞一样的声音,很轻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