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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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玛蒂尔达没有姓

    卡洛琳的假期只有一个上午,下午吃过午饭的侍者们陆陆续续地走了,换了一批姑娘们过来。周五下午没课,格蕾丝自然也要留下。

    这个下午接待了些高卢游客,游客们对这里不出售薯条和麦片有些不满,毕竟厨师不在,不过也只是有些罢了。

    送走最后一批游客,卡洛琳没有和女孩们一起下班,而是选择在原地等了一会,二十分钟后锁门离开。

    一日无雨,黄昏时候的风显得干燥温热,残阳倾斜着穿过旧城,在广场中央的修道院身后投出浓重的阴影。

    阴影里的火星轻轻跳动。

    “下午好。”

    半日不见,卢锡安正式换上夏装,穿着一件淡紫色的上衣和六分裤,手上还是原来的腕表,倚在在修道院外的铁栅上朝她挥手。

    “早上好。”卡洛琳从他身旁走过。

    “现在可不是早上。”卢锡安笑眯眯地跟上了。

    “现在也不是下午。”

    “是吗?那就早上好好了,”说着卢锡安挑了挑眉头,“左边。”

    卡洛琳在路口往左边走。

    “卢锡安。”

    “我在。”

    “你今天傍晚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车就停在百余米外,那是一辆新世界出产的敞篷汽车,车身被涂成亮丽的黑色,车上有郁金香的图案。

    “系好安全带,”卢锡安坐上驾驶位,吩咐后座的卡洛琳,然后解释,“因为我晚上还有事要去做,时间很紧。”

    “你是刚刚到?”

    “不全是,我还去买了披萨,”卢锡安说,他从副驾驶位上取出一盘披萨,然后问,“你要不要吃?”

    “披萨?”

    “不是夏威夷披萨,你大可以放心——等等,你帮我拿一下。”卢锡安说着,用手从里面取出一块,对折后塞进嘴里。

    其实也没有那么在乎。卡洛琳伸手打开披萨盒。

    这是一盘玛格丽特披萨,分成四块,卢锡安已经吃了两块了。

    这种披萨她在锡耶纳的时候还很喜欢,也常和母亲一起吃,但并不是说它在庞贝就没有出售。披萨哪里都有,只不过她没有那个心情罢了。

    卢锡安认真品鉴了一下,他伸手想再来一块,但是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抑制住了,“今天我之前还没吃过,不过…这个下午啤酒喝太多了,这款披萨也吃了一盘。那么,你来点?”

    “不用……”

    “那就给你了,不用客气。”

    “不用客…”卡洛琳把东西放在一边,沉默了一会,“你今天晚上有什么事。”

    “嗯,我约了人去看《快言快语》,晚上九点,城南的一个汽车影院。”车驶过一座桥,他补充道,“当然,在此之前,我得把车篷装了。”

    “你应该装的。”

    汽车两侧的景物向后飞掠,夜间的灯光凝结成一条长长的丝带。路口停下来时,路灯的下方,飞虫渺小得让人看不清楚。卢锡安的面孔印在车外的后视镜上,视线交接,他的眼窝下陷,眼睛就像沙漠中的深井。

    “喂,卢锡安。”卡洛琳靠着车窗玻璃,突然开口。

    “怎么了?”每当出现这种对话的时候,卢锡安总是显得很有耐心。

    “格蕾丝邀请你礼拜日去她家做客。”

    “她邀请你了吗?”

    “…邀请了。”

    窗外的高楼上,有一副很大的轮胎广告,风风雨雨中早就褪了颜色。

    “你代我把礼物送过去吧,我实在是没时间,明天我会把礼物存在店里的。”卢锡安先是这么说,然后突然回忆起来似地开口,“对了,这件事我本来是等到你家的时候说的,不过稍微提前一点也没关系。卡洛琳,之后几天我不能来送你了,你看看能不能和那些姑娘们一起回去吧,工作可以先放一放。”

    那些姑娘们?

    “随你吧。”

    汽车再度发动。

    过了这个路口,很快就到了卡洛琳家楼下。

    卢锡安油门一踩就走了。

    其实还有想问的问题,不过卡洛琳都忘了说。仔细一想,这些都不重要,和她关系不大,她自然也懒得再提。

    她心里这么想着,扶着生锈的扶手一路上楼,看到走廊的垃圾管道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卡洛?”房东太太从楼下冒出来,“你今天这么早回来吗?”

    “啊?晚上好。”

    “晚上好啊,卡洛琳,你今晚吃了晚餐吗?毕竟这次这么早回来,还没到用晚餐的时候吧,”房东太太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晚上只吃这些可是不好的哦。”

    “啊,这个……”

    “不管怎么样,和我一起吃晚餐好吗?”

    ………

    “好了,你现在这里坐一会儿。”

    完全没办法拒绝。

    你很难想象一个独居的老人能热情到何种地步,至少卡洛琳想不到。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叫做《灵媒警探》的电视剧,这据说是一部颇受欢迎的剧作,但是卡洛琳完全看不下去。

    前面的剧情都没有看,现在看根本毫无体验感。

    她叹了口气,无力地倒在沙发上。

    房东太太正在厨房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处理牛排,看起来精神很好。

    但是她在这边干看着,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回想了一下,她好像晚餐一直都是在店里随便对付的。再以前,也都是父亲们负责三餐,她和姊妹们只需要等着就好了。从小到大,她还没进过一次厨房。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理由吧?

    但是……

    “卡洛,晚餐时间到了。”

    “嗯……”

    晚餐比起早餐丰盛了许多,但是还在家常菜的范围内。桌上布置得很整齐显得很正式,让卡洛琳都稍微有点手足无措。不过,还好房东太太没有讲什么用餐礼仪。

    她们在用餐前先做了祈祷,不过卡洛琳半点心思都没有。

    一份七分熟的浇了酱料的牛排,旁边是一只剥开壳的龙虾,周围点缀着些许西蓝花和一个煎蛋。没有酒,理所当然的。但是在征求了卡洛琳的建议后,一只玻璃杯里倒满了鲜榨果汁。

    牛排显然煎得老了些,不过酱料还可以,似乎有鱼籽的味道,但是又有别于一般的鱼子酱。

    “嗯,女士,”她突然问道,“这个酱料哪里卖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有朋友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没想好准备什么见面礼。”

    “什么动机呢?”

    “动机这个词也太严重了点,”卡洛琳迟疑片刻,“嗯,我的老板算是帮了他们一个忙,所以就连带着我也被请过去了。但是老板他没打算去,只是要我带上礼物。”

    说完这句话,她说:“事实上,我还没答应要去。”

    “还是去了比较好,这种情况,老板一般都是默认员工会替他去的吧。”房东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她。

    “是吗?”她低着头,用餐刀把牛排划开,浓汁从切口出渗了出来,然后问:“女士,您能替我做做参谋吗?”

    “嗯,你以前没有参加过别人家的晚宴吗?”

    “很少,我家是个很大的家庭,我有很多的姊妹,非常多,”她把一些细枝末节通通裁剪掉,尽量简洁些,“我有十四个姊妹,都是在家里接受教育。如果有人邀请的话,多半也只有我的父母会去赴宴。”

    事情当然比卡洛琳说的复杂,但是剩下的不便透露。

    “这……哦,我知道了。”房东太太恍然大悟,“你现在还和家里人有联系吗?”

    “没有了。”她摇摇头,目光穿过夜幕。

    ……

    “所以,光复会与科斯塔夫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死了三个丈夫,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婿。”

    啤酒几瓶堆在副驾驶位上,都装在袋子里,还略带凉意,带着白色的水雾和一颗颗向下滑落的水珠。

    卢锡安伸手取出一瓶,将瓶身反复都擦了,拉开拉环,然后把啤酒倒在酒杯里,酒瓶放在另一个杯碟里。

    车停在大荧幕前三米左右的位置,两侧都是观众开来的各色车辆。夜色正浓,停车场四周都是上年纪的山毛榉树,借助荧幕的反光可以看见新的观众从大门那里进场。

    冷白色的亮光突然划过昏暗的车内。

    突然打开的远光灯照到了玛蒂尔达的眼睛,她坐在后座,前倾着身子伸手挡住灯光。

    女人坐在他的身后,今天一身深灰色西服,大概是近些天在教皇国找裁缝订做的,更加男性化一些,也更显得她身材高挑。黑色的长发被她简单地束在脑后,灯光闪过的一瞬似乎透着紫蓝色的光泽,就好像乌鸦的羽毛。

    凑到卢锡安的耳边,玛蒂尔达低声说道:“亚设,刚才就想说了,现在的你还真是细致啊,细致到了无趣的地步。”

    “是吗?”卢锡安不置可否,“来一杯吗?玛蒂尔达。”

    “一瓶。”

    车载音响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间或掺杂着些许电流杂音。荧幕上的那对欢喜冤家正闹得欢,男方失手把桌上的餐盘打碎了,女方更是气愤地走上来撕打。

    这算是一个名场面了。

    《快言快语》是一部经典喜剧影片,主演的两位演员可是世界上最出名的一对银屏情侣。

    “上一次是大学的时候吧,”玛蒂尔达对着瓶嘴抿了一口,“我记得那天上午你刚刚做完课题,约了人喝酒后我们去看的首映。”

    “嗯,我记得。”

    “我们那时候还很年轻呢。”

    “现在也一样年轻。不过他们?都已经老了。”

    当年这两位主演还正当红。现在吗?只能到一些颁奖典礼和脱口秀上当特邀嘉宾了。

    看了看自己手中溢着寒气的酒杯,卢锡安又把话题拉回正轨。

    “翡冷翠那边的形式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玛蒂尔达说,“搜查工作不太顺利,卡耐基最近被奥兰堡耍了,失手杀了自己的助手。”

    “不难想象。”

    两人一起笑了,然后玛蒂尔达又问他:“那你这边呢?”

    “最近在陪这边的孩子们玩玩,你应该知道我在追查庞贝的性力教吧,”卢锡安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喝了口酒,“我取了几个人的记忆,就要找到目标了。”

    “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哦,那个姑娘。也是,这些事他汇报给你们也简单。我这里的事也就这个姑娘的事不太明了,对吧?”

    “亚设,怎么想我们也不可能白送你一个厨子。他之前可是教宗的专属厨师,”玛蒂尔达转了转酒瓶,推他的肩膀,“好了,告诉我。”

    “你这么在意干什么?她还没那么重要吧。”

    “宗座亲自对科斯塔夫人做的预言,这还不重要?”

    “这个预言说明不了什么,教宗也不是事事都对……”卢锡安说着,突然感觉什么冷冰冰的异物碰过来,下意识挥了挥手,“你干什么?”

    “冰吗?”玛蒂尔达侧着头在他耳边笑,几缕乱发遮住了她的眼睛,昏暗之中,卢锡安似乎看见了她瞳孔中的微光。

    她的手里握着酒瓶,冰凉的瓶底贴向卢锡安的脸颊。

    “…冰。”亚设·卢锡安翻了个白眼。

    玛蒂尔达坐回去,摇头笑了,说:“科斯塔夫人这几年来威胁哪里算小了?若不是前几年宗座把她赶到罗马尼亚,教皇国的归属还要再看。今天的爱琴海性力教,除了得了那些雅利安人的支持,我看科斯塔夫人也未必没有动作。”

    “光复会家大业大。”

    “我们的敌人可多得很,已经很难应付得来了。”

    “那你还有空在这边闲逛?”

    “被你抓住痛脚了啊,”玛蒂尔达倒是不在意,“怎么?我的朋友,你有意见?”

    “不敢有,不敢有。”

    他们透过后视镜对视良久,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说什么闲话。

    电影结束了,开始播放长串的人名,卢锡安调过音响,换成流行音乐,跟着车流在黑夜中慢慢驶出影院。

    影影绰绰的双行道被来客们的车灯照彻,卢锡安一直开过几里地,才避开了车主们刺目的远光灯。

    途中音乐声几次被调小,他们就在这时候谈谈高卢发生的些许变化,谈谈最新的消息,偶尔也谈谈老朋友。

    车在旧城区的一所修道院门口停下,玛蒂尔达打开车门后靠在卢锡安旁边的车窗上看他。

    “诸史的进展你得放一放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它对你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是光复会的意思,还是……”

    “朋友的忠告,”玛蒂尔达从他口袋里取了烟,俯下身子向他借火,“我先走了,有事记得联系。还有……卡洛琳·科斯塔,还请你好好教。”

    “我知道了。”

    卢锡安皱着眉头摸了摸脸颊,车窗慢慢摇下,汽车驶离之际音响再度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