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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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梦回

    “安德鲁,你还在啊?”

    1996年,新约克市第五大道分局里,空调的冷气从档案室里里的一角嗡嗡地吹出,头顶的风扇还在慢悠悠地摇晃着。一位警司埋头在堆积如山文件里,翻阅着往年的一些记录。

    “啊,在忙那件案子吗?”

    同事从门口探出头,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说:“今天你休假吧,稍微也可以休息一下。”

    “毕竟这件案子很让人在意。”

    警司摘下眼睛,用手背揉了揉眼角。他是九一年调来分区的,干了不过五年,眼睛就有点近视的前兆了。

    “人都死了快两个月了,现在还没有家属报案吗?”

    “可不是吗?”

    “受害者的尸检法医那边出了吗?”

    “半个月就出了,目前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皮肤上面没有什么外伤。对了,还有就是,蚊虫似乎对这块皮肤不怎么感兴趣。”

    “这不就成灵异事件了吗?”同事不由得说道。

    “人可是切切实实地死了啊,哪里说得上是灵异……”他有心反驳。

    “你还真是上心啊,我说啊,你多少也该转变转变心态了吧。”

    安德鲁无奈地笑了笑。

    同事在他面前伸了伸懒腰。

    “那么,我先下班了。”

    “早了半个小时吧?”警司知道她下午和明天是休假的。

    “这种事情没问题的。”她笑着走了。

    同事口中的这件案子是十几天前在港口附近的一家大型商场里被发现的。最早是一位清洁工在清洗地板上的瓷砖时发现一处隔间里散发着丁香花的香气,但是当时他也没有怎么在意,只是以为古怪,随口当笑话给同事们说了。而同事们也不以为意,从来没想到过要查看里面的情况,居然让这个隔间一直放在那里,从来没想过清扫那里是他们的职责。

    事情花了四天才传到经理的耳朵里,经理在疑惑之下最终做出砸开隔间门的决定,这才发现了受害者。

    警司是一个赶到现场的,饶是他扎根基层多年,也没有见过性质如此恶劣的案件——受害者的尸体被完全掏空了,只留下一层几乎半透明的完整的血迹斑斑的皮肤和些许血肉,轻薄得仿佛用指甲就能把它划破,乍一眼看过去就像是一件血色的半透明的散发着怪异香味的紧身衣。

    到场警员一开始甚至没有发现这是一个人,直到安德鲁发现了皮肤上面对应的五官毛发和私处,众人才开始正视此事。

    尸体被送至法医处后,法医很快就确认了这确实是人体“器官”。

    但是尸体在那里快两个月了,为什么没有腐烂呢?

    为什么那块皮肤上血肉腐烂后会发出那种香味?

    还有,为什么那些人一直没有想到把它打开?清扫卫生间难道不是他们的工作吗?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都不可能吧。但是为什么审讯这么长时间,得出来的结果却是他们的答复属实?

    以及,为什么这件案子让他感到如此熟悉?

    这件案子疑点重重,作为警司的安德鲁始终都能感觉到一股违和感,但是又说不出来。只觉得像是头皮莫名发痒,一时又搔不对痛处。

    当然了,他这几天翻阅了这么多档案这不是说什么收获也没有,倒不如说——颇有助益。

    “叮叮叮——”

    十一点三十了,一位警员好像把自家孩子的“粉红小马”闹钟给放到了办公室里,一时间大吵大闹了起来。不少警员也相继起身,回家的回家,去食堂的去食堂,喝咖啡的喝咖啡。

    安德鲁如释重负地起身,把一切事宜处理妥当,从停车场上取车,开往城西去了。今天中午他还有一个老朋友要拜访。

    午时的日头正盛,开阔的马路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油,正热得发烫。车流滚滚,后视镜在旺盛的日光下闪烁个不停,慢慢吞吞地在路上挪动。

    他所在的新约克是南部的一大港口城市,背靠着落叶山脉,呈开口状迎接着来自马尾藻海的暖风,每到春末夏初,台风季快到的时候就显得闷热逼人,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第五大道街区则位于市中心与港口区的缓冲地带,水仙西河从中间穿过,早晚高峰的时候车辆可以算是寸步难行。

    这个点,下班的车比上班的车要多得多。从车窗探出头去,眼前一线全都是不同车辆闪闪发光的金属车篷和后视镜,看不到一点挪动的希望。

    而往西开了六七百米,摆脱了这道车流,观感就大不相同。

    在路口左转,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开,两侧的房屋低伏下去,两侧车道的车流也渐渐稀释。天气晴朗,无雨也无云,湛蓝的天空仿佛一大块刚出厂的玻璃。打开车窗,风呼呼地从耳畔掠过。

    “希望女神”就在前方。

    所谓的“希望女神”是他前辈退休后开的一家咖啡馆,位于城西的棕榈叶商城附近,主打的是休闲向,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七点都营业,支了两张台球桌,卖咖啡啤酒、卖报纸,也卖气味很好的羊角面包和酥脆的薯条。

    安德鲁在街边停好了车,才发现咖啡馆外街角扇形的空地上有一位女士坐在遮阳伞下喂鸽子。

    鸽子上下纷飞,洁白的翅膀上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女孩上身穿着白衬衫,连人带脸上的墨镜一起慵懒地蜷缩进伞面下的阴影,向外面撒着面包屑。

    “找卢维林吗?”女生拉下墨镜,露出她绿色的眼睛,随口问道。

    “嗯。”安德鲁不认得这位女孩,只是记得几个月前老友向他抱怨过人手不够。这个女孩是他雇的员工也说不定。

    “进去吧,他在里面。”女孩抱过一只飞入她怀中的鸽子,抚摸着它绵软厚重的羽毛。

    咖啡馆外是整块的墨绿色的厚重的窗玻璃、涂上红漆的木门。安德鲁进门时,光线立刻就暗了下来,悬挂在上方的门铃轻轻地响了一下。

    一只橘猫倨傲地从他腿边走过。

    这家咖啡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主题公园了。他惊讶地发现靠天花板的横杆上挂着几只鸟笼,墙角还有一个生物箱,里面养着一只绿色的小蛇。

    “安德鲁?”

    “好久不见啊,卢维林。”

    而卢维林,他的老友,这片陌生小天地的国王,在柜台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见到他来了也不过是倦怠地抬起眼皮和他打了个招呼。

    “所以,你是怎么回事?这里可还真是大变样啊。”

    “大变样?”

    “对啊。”安德鲁在柜台前坐下,咖啡馆现在没有什么人。他细细地打量咖啡店里的陈设,“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动物爱好者了?我记得你这里以前都是一些油画和小瓷器。”

    “说来话长。”卢维林叹了口气。但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接着,卢维林问道:“要来点什么吗?百事、罗宋汤、咖啡、薯条还是煎饼。”

    “一份薯条,一份蘑菇汤,一份鸡肉卷和鸡块,还要番茄酱和酸奶油。”

    “二十分钟。”说完,店长一掀帘子,钻进了后厨。

    室内开着冷气,似乎还有一种让人感到很放松的熏香。那只橘猫蹲在门口的地毯上,出神地盯着他。

    安德鲁向它招了招手,它反而扭头跑开了。

    “你的东西好了,”卢维林把两个餐盘放在他身前,注意到安德鲁在看那只猫,简单地提醒道,“那只猫很怕生的,我现在都碰不得它。”

    酸奶油是用一个小碗呈上来的,安德鲁满满舀起一大勺,盖在鸡肉卷的上方,然后一口咬下去,只觉得相当满足。在档案室劳碌了一个上午,自己空空如也的肠胃总算得到了些许慰藉。

    卢维林这里的酸奶油和薯条堪称一绝。他们还在警局的时候,两人也都单身,他就很喜欢和人去他家蹭吃蹭喝。

    卢维林为自己也准备了一份午餐,就放在他的餐盘旁边。

    那是一份冰啤酒和一份煎好的鸡肉,安德鲁能清楚地问道那股油脂和香料夹杂在一起的香气。

    “所以,你来找我干什么?”卢维林将一条餐巾披在肩上,随意地问道。

    “不干什么,只是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得了吧,我不知道你,”安德鲁的话只是惹得老朋友嗤笑一声,“你这家伙可是无利不起早。”

    “我有这么明显吗?”

    卢维林先是伸出餐刀从他的酸奶油上舀了一大块涂在他的鸡肉上,然后才慢悠悠地说:“当然。”

    安德鲁倒也没狡辩,只是说:“确实有一个案子想要给你看一看。”

    “什么?”

    “你看。”

    警司腾出左手,在自己的裤子里掏出几张照片,在柜台上逐一排开。

    卢维林的眉头皱了起来,问了一句:“那是……人皮吗?”

    “嗯。”

    照片上就是安德鲁在案发现场拍下来。其中一张,受害人的尸体被他用手托起,那皮肤薄得能让人隐约看到皮肤下安德鲁的大手。

    “什么时候的事?”卢维林用手拿着餐巾擦了擦额头的汗。

    “案发时间应该是半个月以前,但是尸体估计在那里快两个月了。”安德鲁细细地注意卢维林的表情。

    “怎么判断的死亡时间?”

    “上面还有一点血肉残余,虽然没有蚊虫叮咬,但是按腐烂时间判断……”

    卢维林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两下,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这件案子是一件死案子。”

    他说“死案子”的时候,就好像是给这件案子判了死刑。

    “你怎么确认它是死案子的?”安德鲁明知故问。

    “经验之谈。”

    “扯淡,你刚刚的表现可不像是经验之谈,”安德鲁追问,“你看出什么了。”

    卢维林用冰啤酒咽下嘴里的鸡肉,倒过餐叉敲了敲桌面,说:“当局不会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案子的,再说……现在又没有人来认领尸体。”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认领尸体?”安德鲁挑了挑眉。

    “猜的,”卢维林说,“看来我猜中了。”

    “得了吧,你对这个很熟悉不是吗?你的那件案子。”安德鲁摇了摇头,突然说道。

    “别扯淡了。”卢维林什么异样也没有。

    安德鲁死死地盯着他,大概过了一分钟,又或许只是三秒,他突然笑了。

    “我知道我问对人了,前面的事抱歉了,”他先是认认真真地向他道歉,“真的,老兄,你要明白我是绝对不想伤害你的。我问你的东西你想回答也可以,不想回答也可以,至少不要骗我就行。”

    卢维林的眼睛眯成了狭长的一条缝。

    安德鲁接着问道:“卢维林,害你辞职的那件案子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