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知性
“你从哪里知道的?”出乎意料地,卢维林竟然很平静接上了话茬。
“我这几天在档案室里待了几天,偶然翻到你那件案子的一点记录,”安德鲁说,“你没怎么认真提交材料,后面的人也对此不怎么在乎。但是我突然想起来当年你给我看过的,那些恶心的照片。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了一些文本,是事发前几天你写的。”
“也许吧,我记不清了。”卢维林不置可否。
“拜托了,卢维林。”
“最好别查下去了。”他说。
“为什么?”
“很危险。”
“那更要往下深究。”
“会死人的。”卢维林很平静地说。
卢维林长着一头过长的湿润的黑发,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团漂浮在海水中的海藻。他的眼睛深陷,颧骨凸出,嘴唇薄且刻薄。第一眼看上去让人感到有些神秘、又有些阴暗冷漠。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曾经健壮强韧的身躯,现在佝偻起来。而一切曾经足以被称为“忧郁而浪漫”的特征也迅速变了质——如果说他曾经像是一个孤单的诗人,那么现在的他则更像是一只躲在水洼里的憔悴的蟾蜍。
但是他现在对安德鲁来说依然是一个谜。
倒不如说,在事情发生之后,卢维林·亚设·佩勒姆·霍利斯他那种内在的神秘气息反而更加浓烈地迸发了出来。
而现在,安德鲁在这件案子中嗅到了和卢维林相似的神秘的阴湿的气味。
安德鲁愣了愣,然后问:“你知道什么?”
卢维林沉默了一会,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怎么建议我?”
“只是个建议罢了,和梦话没有什么差别,”卢维林冷淡地说,将剩下的鸡肉切成一个个小块,并把鸡骨逐个从里面剔出来,转而问道,“你也不必在意。”
“这可不像当年的你能说出的话。”安德鲁想了想,还是冒险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人都会变的,”卢维林盯着他看了一会,“我看你也变了不少——虽说你原来也相当负责,这件案子让你这么认真,这背后,恐怕也另有缘故吧。”
缘故么?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咖啡馆里只听得到刀叉和餐盘碰撞的声音。
良久,安德鲁将餐盘中的食物碎屑处理干净,然后问卢维林:“我该付你多少?”
“不,不用了。”
“还是要付的,”安德鲁说,“我之后一段时间还少不得要来见你。”
卢维林坚持不接受。
推门出去,满世界一下又是那刺眼的光亮和蒸腾的热气了。
卢维林在门口的阴影处目送着安德鲁离开。安德鲁钻进车,向卢维林挥手时,发现之前那个在遮阳伞下坐着的女孩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几只鸽子蹲伏在不远处的电线上。
这一次差不多算是不欢而散了。
卢维林的口风可比他想得要严得多,他来这一趟,几乎可以说是没能捞得着什么确切的消息。
但是——
安德鲁一边驾车驶过新约克市的南门大桥,在大桥旁的电话亭处停下,一边想着卢维林方才说的话。
“会死人吗?”他重复了一遍,拿起话筒,”这样一来,反而更放不下啊。
这么想着,他的预感仿佛越来越强烈,就好像有一直被困在果壳里的小虫在不断地敲击着果壳,几乎就要从缝隙里钻出来了。
电话拨通了,安德鲁对对面的人说:“这里是安德鲁,苏珊,你今天不是休假吗?能帮我一个忙吗?”
“啊?什么事?为什么上午的时候不说?”一个熟悉女同事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实在抱歉,因为是临时起意。”
汽车在电话亭外飞驰而过,隔着厚重脏污的玻璃那凄厉的风声也变得含糊迟钝起来。
…………
安德鲁学会相信自己的预感是在很小的时候
那时他还不过七岁,早起刷牙头才堪堪与洗手池平齐。他的父母和他一起在北方的一处小镇居住,那里冬天的时候天气很冷,总是下雪,远处绵延的青黑色的森林上面往往盖着苍茫的一片积雪。每隔几天他都要看坐在台阶上看着父亲将门口和屋檐上的雪清扫在一旁,然后再把雪堆做成一个新的雪人。
等到初春的时候,河流还没有解冻,他们的家的院子里往往就可以看见一群雪人从大到小地有序而安稳地坐在那里,长着红彤彤的番茄眼睛。
除此之外,那里冬天的时候还有狼。
一群绿色眼睛的灰狼。
那应该是冬季最后的一个月,马路上已经没有积雪了,父亲和他第一次把自家的老车从车库里开出来。路上的天气真的是清爽又干净呵,即使到了现在他也能记起那种风拂在脸上的感觉。
但是就是在开车去城郊商场的时候,他记得他在路旁针叶林中看到了一对对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地漂浮在山林中的树干间,灰色的皮毛像缎子一样漂亮……
父亲看不到。
当时的他看着它们被飞驰的汽车甩在他们身后,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很伤心很伤心,大声哭了起来,不敢父亲怎么说他他也止不住,什么也说不出来。而父亲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是很疑惑的样子,只是耐心地擦去他的泪痕,说一些零零碎碎没有用的话。
记忆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总是想着如果那时他要是能说出来就好了,总是会想着是不是孩子能嗅到一些冥冥之中的完全隐藏的秘密,就像古老的大自然在向他耳语一样。
还是说,只有他不同?
在十一岁那年,母亲带着他来到了联邦南部,而他也逐渐走上了警察的道路。
而这可笑的预感在他成为一位警员之后似乎也开始从童年的冰封解脱了出来,并且开始在一系列案件中给他无数似是而非的提示。让他破解了一系列案子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个颇为可笑的称号——“幸运的安德鲁”。
这真的是幸运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其实是幸运的吧。
等到下午的时候,日头被浮云遮住,安德鲁到了橡木林餐厅门口,苏珊·布朗似乎是刚刚在那里用过了午餐,和一些朋友笑着告别。他刻意等了一会,才开车在她身旁停下。
“安德鲁,你来了?”
苏珊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来。
“你这身很漂亮。”
“哦,是吗?上午刚下班,回家吃午饭的后就立马换了一身,现在看来还是不错的吧?”她穿着一身轻便的常服,领口露出漂亮的锁骨,银质的耳坠随着她偏头而微微摇晃。但是她似乎并没有怎么被安德鲁的赞美打动,只是随口说,“话说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拜访米勒夫人了?”
“啊,因为对卢维林的那件案子稍微有点好奇。”安德鲁知道她其实是不希望自己继续忙那件人皮案子的,毕竟他手头上可不止这一件案子,死抓着不放也确实有点过。不过卢维林在他刚来时带过他和苏珊一阵子,这应该就没问题了。他随口说道:“我今天才见了他一面。”
苏珊·布朗闻言认真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卢维林?真的假的?”
“真的。”安德鲁诚恳地说。
“你什么都查不出来的,卢维林当时的案子我也跑过几趟,但是什么结果都没有,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
“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没什么值得说的。”她说道。
“真的?”
“我还真是搞不清你这个人,”苏珊坐直指点起方向,并略带无奈和烦躁地说,“不管怎么样,你不打算继续办那件案子就是了。过几天你差不多也要收到我叔父的通知了,这件案子你再关注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是的,苏珊·布朗的叔父是第五大道分局的局长,而她的父亲更是本市的法官。而这位富家千金和安德鲁在进入警局时正是由分局的老人卢维林带的,不比安德鲁的懒惰,她每月都要去看望卢维林一次。
当年她也有认真追查过这件案子,因此如果想深入了解卢维林的案件的话,她无疑是一个突破口,又或者说至少也是一个称职的帮手。
而今天下午他们打算拜访的这位米勒夫人则是警局的另一位老人卡梅伦·米勒的妻子。卡梅伦·米勒在警局是卢维林的老搭档了,卢维林曾说两人从警校就是同窗好友。两人关系好到了可以一起过圣诞节的地步,在那件案子之前安德鲁甚至听说过米勒夫人甚至有嫉妒过卢维林能一直和她丈夫走得那么近。
但是在卡梅伦的葬礼上,看着卢维林面无表情地扶着米勒夫人上台致辞,他又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未免有众人说的那么“糟糕”。
是的,卢维林辞职的那个案件就是两个老搭档一起着手办理的。而卡梅伦正是在那个案件里去世的。
造成了一位老警员去世,一位辞职。你可以想象这件案子当年有多大的轰动。当局好像还组建了特案组彻查这件案子,但是随着他们越是查下去就越是出问题,到了最后当局只能将案件尘封,下令众多警员不准传播谣言,就之前那个本就堪称毫无存在感的特案组也立刻消失,只留下一些似真似假的谣言在坊市间流传。
安德鲁和苏珊在事情发生时还是一个小警员,事情对他们而言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发生又结束。仿佛一晃眼的功夫,他们身边舒适的土壤被翻开了,然后又立刻盖上,把一些他们该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部遮掩。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除了警局就此消失了两个老人。
而为什么安德鲁会将这件案子与卢维林辞职的案子联系起来?
在当年,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卢维林就在一次下班去酒吧的时候和他稍稍地谈过此事。
他还记得卢维林是怎么懒懒散散地坐在沙发上,歪歪斜斜地端着酒杯,里面是本地的白葡萄酒,将那些怪异猎奇的照片一整叠递给他看。
——全是一张张活人皮,有胖有瘦,生意盎然,没有一处血污,肉色透明地、仿佛各有表情地躺在地板的瓷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