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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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次接触”

    “打扰了,实在是抱歉。”

    “不,如果卡梅伦这家伙能知道你们这么怀念他,说不定也会很高兴。”

    等到晚餐用完,安德鲁与米勒夫人辞别离开,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这次的晚餐意外地合安德鲁口味,有新鲜的鱼排和调味很好的炖菜,除此之外还开了一瓶香槟。晚宴上宾主尽欢,安德鲁喊上苏珊的目的可算是充分达到了。两位女士一时聊得火热,一直到他主动暗示才得以脱身。

    夜间的道路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有时路边黑黝黝的树林里还会传来一声鸟叫。

    苏珊·布朗喝了一些酒,本来正在后座打开窗户看风景,等到安德鲁驾车过了一个弯道后突然和他说话。

    “你在她家里找到了什么?”

    “什么?”

    “你在她家里、在卡梅伦的房间里找到了什么?别装傻,我知道你肯定达到了目的,”她说,“你在她家里肯定是知道了一些你之前不知道的事,不然你晚餐后的问题就不会突然那么有针对性。”

    安德鲁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确实在晚餐向米勒夫人问过一些话。

    前方又是一个弯道,他放慢车速,打开转向灯。之后又过了一会,他才组织好语言。

    “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你说‘我没有什么好告诉你的’,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安德鲁克制地对她说。

    “别扯淡了,你到底在那里找到了什么?”苏珊·布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要不然,你是说你打电话,叫我过来帮你搭了线,等到你目的达成了你就可以一脚踢开我,让我滚蛋吗?”

    “差不多。”

    “你那真tm是个混蛋。”她说。

    黑夜里,安德鲁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后视镜里折射出来,仿佛要在他的侧脸上刻字。

    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只是说:“如果能的话,我也想告诉你。”

    “那就告诉我。”

    “你可以问卢维林。”

    “老天,别惹我生气。”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

    安德鲁听见女人在后座轻微的嗤笑声,他沉默了片刻,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对这件案子这么执着?三年前,你也是这样。但是我没想到你现在还这么关心这件事。”

    城郊的公路久久不见车辆的影子,车前打开的两束远光灯划过迷离的夜幕,在前方铺设出一条暖色的丝绸。模糊的光线折射进入车内,光影也随着角度而不断变化。两人隔着一张小小的后视镜对视,一时谁也分不清对方的表情。

    苏珊·布朗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摇起车窗,额头轻轻抵着窗玻璃。

    过了一会,她才反问道:“那你呢?”

    安德鲁,你又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果然,你现在处理的那件案子和卢维林的案子有关对吗?”女人说道。

    之后的路上,他们一句话都没说。

    一直到安德鲁将她送到车站,看到巴士慢慢吞吞地混入远处闪烁的车流中,他才松了口气。

    晚间的霓虹灯比夜幕上群星还要更耀眼,沿街店铺的灯牌上是花花绿绿、形形色色的图表。汽车飞驰,车外的噪音也混杂在嘶哑的风声中,被人狠狠地甩在脑后。

    安德鲁穿过商业中心,在“小凯旋门”处的交通绿岛那里转弯,一路拐进了城郊。

    他家是城北铁路线附近一个二手小公寓楼,每隔一段时间火车经过时,整栋房子似乎都会随着呼啸声一起簌簌地震动。起居室茶几上方的天花板受潮有些严重,在他回家后往往被震落了一桌的墙灰。

    今天也是一样。

    安德鲁打开吊灯,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瓶啤酒,解脱地瘫倒在沙发上,鞋也没脱,就直接架在乱掉的茶几上。

    从米勒家拿的东西都被他给带上来了。之中有卡梅伦·米勒那张AC/DC的专辑,一张估计是私人灌的吉米·亨德里克斯的专曲《purplehaze》(他拿来充数的),油画还有那本残破的日记。

    专曲的封面上是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图中歌手吉米·亨德里克斯跪下身来点燃自己的吉他。

    他的唱机就放在自己的沙发上,安德鲁把唱片换上,倒也没放音乐,转而翻开了那本日记。

    日记的第一页已经读过,不再赘述。

    翻到第二页,卡梅伦那凌乱而潦草的笔触再次填满了安德鲁的整个视野。

    “今天是四月二十一号,我和卢维林总算找到了受害者。受害者的家在湖心岛上,当我们打开门时,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很意外。他们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曾经为自己走失的孩子……”

    “但是,在我们想要离开时,他们突然又变得tm很激动。他们久卧不动的祖母居然从楼上跑下来,想要抢走我们手里的照片。她真是疯了。我的额角被她给挠出血了,场面一时间很混乱……卢维林向空中开枪才让事情结束。后来我们谈论过此事,卢维林希望我能保守秘密。而我别无他法。”

    此后是几页大块的涂鸦,卡梅伦用橡皮擦去了笔记之后似乎犹不满足,还拿钢笔在纸张上乱涂乱画一通。

    接下来,记载的就是四月二十五号的事。

    在此之前,他们似乎查到了什么消息。但是卡梅伦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去成。这之后卢维林似乎和他分享了什么情报,两人一同看了港口的一间仓库。

    在晚饭时,安德鲁曾向米勒夫人提过多个问题。但是卡梅伦·米勒是那种传统的老南方人,从来不会和家里人谈论任何与他们的工作相关的事。即使是米勒夫人,也对他的工作知之甚少。

    而按米勒夫人的说法,那几天卡梅伦·米勒的注意力总是不集中,仿佛健忘的老人,但是除此之外,一直到他死前一天都没有任何异常。

    而卡梅伦的死…………

    远处突然隐约传来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连带着房屋都像地震时一样微微颤动。很快凄厉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车轮一节一节地撞击着铁轨,电灯也随着短路了似的明灭不断。

    火车又来了。

    恍惚之间,天花板上的墙灰震落,砸在了安德鲁的脸上,迷住了警司的眼睛。

    他回过神来时,一切又重归于平静。

    “……这是第五具尸体。这个牲口要么是精神病,要么是狂魔。整个头盖骨都被掀开了,里面的脑子已经完全被掏空了。尸体都还是新鲜的。真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卢维林自从回来之后也越来越不对劲,他居然直接空手去扣死人的颅骨,也不管自己一手的脑汁和满指甲的血污。等法医到了之后,骂得很难听,他的表情也没怎么变过。…………我不知道,但是他绝对不正常。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爱谁来接这个摊子谁来接吧。我周薪就三百,比管道工都多不了多少,凭什么叫我来管这档子破事。他卢维林孤家寡人一个,老子还有老婆和孩子。”

    卡梅伦的手书字体粗大且不说,还经常有各种涂改,让人无法分辨字迹,但总的来说还是能看得清楚。安德鲁对他的字体也算熟悉,到底还能分辨一二。

    但是此后的日记几页有的空白、有的写了几个字符就弃之不用,有的更是有满纸的涂鸦与污迹,根本看不清。

    再下一页,一直到最后,突然又出现一张完整的记录。

    最后一篇日记,不像是卡梅伦写的。

    与卡梅伦不同,笔者似乎更偏好钢笔。而且笔头似乎出墨不顺畅,在书写有时会出现断墨,在收笔时又会止不住地溢出墨污,甚至在纸张的中间形成三个黑斑。整片日记完全由一笔写成,字里行间无数细小的飞线就好像蚊虫一般止不住地乱舞,又好像黏着的蛛丝或者说潮湿的女人发丝一般纠缠在一起。

    眼花缭乱。

    安德鲁只是第一眼看下去就感到深深的不适。

    室内又闷又热,久坐的男人打开了卧室里的纱窗,希望能让空气稍微流通一点。窗外乘机飞进来了几只飞蛾,迎面而来的热风也像蛛丝一样粘稠湿润,裹挟着周围的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他打死一只蛾子,血迹粘在他手上。

    安德鲁把蛾子的尸体抹在老旧的墙纸上。

    尽量克服自己的焦躁,他顺着第一个字母,随着笔者的笔触向下读去,就好像攀附着一根绳子,孤身走入弥洛陶洛斯那幽深而恐怖的迷宫之中,又好像顺着食道走入巨人的胃里,消化液开始在他脚下分泌。

    “五月,大雨。真相已经走到我的眼前了,但是我眼睛是瞎的,所以我听不到。我能闻到卢维林的气味,他站在河对岸看着我,闻起来湿润而憔碎,就好像打湿的烟灰。他朝我喊着什么,不知道在哭还是在笑,但是我没听到,因为我的眼睛是瞎的,什么也听不到。”

    线条开始模糊,字符也开始相互串联。

    无法抑制的睡意袭来。

    在入梦之前,也许是幻觉、也许不是,在安德鲁的眼前文字逐渐地失温了,它像海水里的海藻一样纠缠在一起、像人体内的带有牙齿与毛发的畸胎瘤一样跳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漂浮着。

    “在教堂,我听到深灰色的钟声响起,有人要剥开我的眼睑,煮烂我的耳朵,但是我不让。卢维林的眼睛没瞎,但是他也看不到真相。他迟早要在湖水里溺死,就好像他是怎么把卡梅伦溺死一样。他告诉我我快疯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只是癫痫而已,古老的猴子,人类的智慧就来自于癫痫。我只是要犯癫痫了而已。”

    潦草狂乱的线条似乎在他模糊的视野中复苏,它的每一处肌肤都在止不住地抽搐、痉挛,一直到最后,一直到读者的意识完全沦陷于睡意。

    安德鲁似乎看见了由线条勾勒出的“眼睛”从破旧的纸面中浮现。

    它是如此栩栩如生,以至于活人可以看见其上攀生的胬肉。三个纯黑色的瞳孔痛苦而混乱地分布在眼球上,仿佛完美球体上被穿凿出的三个虚假的无底空洞,缓慢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实体。

    久视之下,安德鲁模糊的视线似乎也被三个瞳孔牵引、撕碎,以致迷乱。他成了怀胎的母亲,三个在他的理性、激情与迟钝之上的灵魂从他混沌的思绪中脱胎长成了。他依赖于这些子女的视野,一如人类的肉体依赖它大脑的智能做出判断。

    “他一开始就不清楚,现在也不清楚。他把钥匙丢到了湖里,然后逼迫我下水找。而现在,卢维林,他站在矮坝的另一头,看着我,像所有被掏掉内脏的空壳一样看着我。旁边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雨下得很大,地上开了无数朵花,我的皮肤很痛,我的衣服湿了也脏了,等我回去时,她又会发牢骚。我已经厌倦牢骚了。”

    安德鲁的大脑一阵清明,如陀氏所说的“癫痫”前一刻的快感在“眼睛”的注视下,降临到他的梦境之中。

    在梦幻的快感中,他似乎看见了卡梅伦·米勒推开房门,亲吻他的夫人,走到房门前的草坪上,他说他厌倦牢骚了。他换弹,血像喷泉一样喷溅出来,他的身体向后重重地倒下。他的夫人和女儿从门口跑过来。草坪漂亮又平整。

    “我们在矮坝上分别,我已经知道我的使命了,我的牙齿在叫,但是他却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回到了家中,换掉了衣服,在我的阁楼上,喝酒、睡觉和写字。”

    “等到明天,我就要死掉。”

    卡梅伦如是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