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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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乱瞳

    半个小时后,安德鲁就端着咖啡从楼上下来了。

    一楼现在只剩下络腮胡在那里抽烟,等他一问,才知道其他两位都先下班赶车去了。

    “他来了?”他竭力打起精神,自从在楼上稍微打了个盹后,他的睡意就像潮水般一阵阵地涌上来了。

    “现在应该在外面了吧。”

    “行吧,我现在就去看看。”

    安德鲁揉了揉脸,把杯中的咖啡喝干。

    法医他老人家在这个岗位上待三十多年了,是新约克市的王牌角色。安德鲁和他见过几面,但也不多,上一次还是卢维林领着他认识的呢。这回他能过来,也很能说明上面对这件案子的重视。当然了,这里头说不定还有苏珊家的关系。毕竟这个案子本来就是归她管的,安德鲁也只是来临时帮忙罢了。

    太阳已经彻底地落了下去,只留一抹如火的红霞挂在西边的天际线上。巷口围着的人群也散了,只是偶尔有路人走过,不少同事也陆陆续续地下班了,留下来的警员们打开警车的车灯,对准昏暗的小巷,为里面稍微提供一些光照。

    而在巷子深处,几个警员围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身边,一边用手电照明,一边记录下现场的信息。

    警司注意到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袖口上是他的鞋印。

    “……先去把照片都重拍一遍,他们拍的都不行,角度、采光完全是一塌糊涂。”老人腋下夹着手电,一张张地查看摄像机,止不住地摇头。

    “可是现在光线不好。”身后一位年轻人说。

    老人把摄像机丢给他,比划了几下,说:“嗯,你先叫个人帮你拿着手电拍几张看看吧。你拍完了之后,再给我过目一下,实在不行,我亲自来。”

    “怎么?是照片有问题吗?”安德鲁凑上去说,“亮度不够的话,我可以叫他们挪挪警车,把车灯给你们对准。”

    “啊,安德鲁你来了?不,不用了,车灯起不了太大用处的,”老人愣了一下,转头打发身后几个年轻人去拍照了,惊讶地问道,“所以今天是你代苏珊的班?”

    “她今天有事,叫我来稍微代代班,明天她就会接手,”他耸了耸肩,拍了拍几个走开的年轻人的肩膀,“怎么?这回堵车这么严重,您居然现在才来。”

    “桥上还能是什么回事?小凯旋门又有车祸了!一年能有七八次车祸,依我看呐,干脆拆了得了。”老法医摆了摆手,忍不住抱怨起来。不过很快他就收拾了心态,反过来问安德鲁:“那么,安德鲁,这个现场你也来这么久了对吧。你对这里有什么看法吗?”

    看法么?

    闻言,安德鲁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

    好安静啊,除了身后几个新人的拍照声,这里什么噪音也没有——车辆的鸣笛声、音响声和女人们高跟鞋下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都没有。

    向身后望去,车灯正对着他照过来,光晕散开,宛如碗口大小的瓷盘。在模糊的视线里,隔着黑黝黝的铁丝网,同事们很放松地靠在车边或者门边,把外带的咖啡放在引擎盖上,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吃热狗和甜甜圈。

    远处,高楼明亮如墙,霓虹灯闪烁。

    而他和法医站在昏暗的小巷里,呼吸着粘稠腥臭的晚风,只需几步便能踏入死人发臭的血泊中,仿佛被街口的光明世界给遗弃了,又仿佛被来自深渊的大手紧紧包裹。

    而且……

    明明也没怎么观察后巷的景设,

    为什么我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如此的熟悉。

    而且,如此恐惧?

    安德鲁感到一阵恍惚,脑袋发昏得厉害,几乎要倒头睡过去,沉默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法医就站在他身后。

    “抱歉,我不清楚。”他摇了摇头。

    法医挑了挑眉,安德鲁能在几秒之内做出这种答复确实让他感到意外。也是么,这件案子到底是要归苏珊·布朗管的,安德鲁现在再怎么上心恐怕也没什么用。

    “不过,话说回来,你呢?凭你的经验,你觉得能造成这种场面的可能是什么?”不等沉默降临到二人之间,安德鲁抢先反问道,“炸药?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嗯,我不清楚,但是肯定不是炸药,这种情形不是炸药能弄出来。就算可以当量肯定也不是一般的大,更何况现场没有一点炸药的迹象,”法医挑了挑眉,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给他看,“说实话,我怀疑这里面可能不只是人?”

    “什么意思?你是说这里没死人,那两个目击者在说谎?”

    “我是不知道目击者是怎么说的,但是这里肯定是有一件命案,”法医把不远处一个血块指给他看,“看那个,是人的心脏。虽然不知道那个家伙为什么会那么肥,让心脏长得这么大,但是这无疑是人的心脏。”

    “所以你刚刚说的具体是什么意思?”安德鲁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猜这里面可能掺了其他生物的血,比如一头牛,一个活人的血量是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远不可能。”法医指了指他们眼前的血泊。

    安德鲁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所以你是说,很可能这是有人把人的尸体和动物血兑在一起,然后泼在巷子里面。”

    “我可没这么说过,”法医皱了皱眉,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安德鲁,但还是肯定了他的想法,“当然了,这还是有可能的。”

    听完这句话,安德鲁就陷入了沉思。

    不过他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了解一种病症吗?可以使一个人的眼球出现三个瞳孔。”

    ………………

    现在是晚上9点43分,安德鲁和琼斯在过桥饭店吃晚饭。

    这是桥北街边的家庭餐馆。两人坐在靠窗的座位里,暖色的灯光从印花桌布上的台灯里流出,没过仿中国瓷器的餐盘,在刀叉上反射出点点星光。

    “我给你的书呢?”安德鲁努力提起胃口,卷起一叉子面条,对坐在对面的琼斯说。

    “哦,它就在这里。”琼斯把书从身后拿出,看了一眼,从左手边推给他。

    警司看都懒得看一眼,就把书给划到他的肘下。

    “安德鲁。”下班的时候琼斯就直接叫他名字了。他努力地把嘴巴里的热狗咽下去,朝他刚才递过去的书努嘴,问道:“你现在也对外星人感兴趣了吗?”

    闻言,安德鲁翻了翻书封。他带过来的就三本书,一本是《1940大揭秘》、一本是《火星来客》,还有一本88年复刊的《诡丽幻谭》。

    “啊,没有。”他摇了摇头,端起冰镇啤酒。表面的杯壁上蒙着一层水雾,大小的露珠从上面滑落,掉在他的餐盘边沿。

    “哦……”

    这小子明显很失望啊。

    “话说,你和他们相处得怎么样?”

    “什么?”琼斯疑惑地看着他。

    “你和那些同事相处得怎么样?”安德鲁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琼斯挠了挠头,想了想,然后说:“嗯……还不错,他们都不错,你知道的,我有什么问题他们都会帮我。嗯,事实上,我想我们应该相处的不错。”

    “那挺不错,”警司喝了口啤酒,沉思了一会儿后说,“那你这几天先跟他们一起忙吧,明天早上见到苏珊的时候和她说明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忙出一点东西。”

    “真的?”琼斯努力地吞咽嘴里的食物,“谢谢长官。”

    “不用了,你也别这么高兴,”安德鲁制止他,给这个年轻人泼了一盆冷水,“我看这件案子还不一定能用什么成果呢?要是忙了几天还没出什么成果,你看情况自己回来吧,也不要太死脑筋。”

    说着,他摇铃叫来服务员,站起身给他们结账。

    “安德鲁,我来付吧。”琼斯站起来问。

    “不,不用了,你来警局这么久了,我还没请你吃过饭吧。”

    安德鲁坚持付了账。

    两人从饭店里出来,乘车驶离大桥。

    市中心即使是在夜间也没有停下来的痕迹,霓虹闪烁,闪耀的荧屏把街头照得亮如白昼。琼斯坐在驾驶位上,在巴顿将军大道的尽头左转,避开拥挤的车流,绕了一个大圈才驶过警局。

    警局这时候人已经不多了,室内安静而空旷,两人交还配枪,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各自的办公室。安德鲁还把自己留在警局的手枪取了出来。

    这是一把有些年头的M1911,虽然被包养的很好,但是枪身上还是不免有所磨损。手枪是他父亲传下来的,随着他一路南下过来,也有几十年了。

    安德鲁退下弹匣,确定了一下子弹数量,把它挂在腰间。

    他在出门时看了眼钟,上面显示已经十点钟了。

    而查看录像的同事还在警局里忙碌,他看到值夜班的警员躲在茶水间里,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有的还蒙起眼罩就地睡着了。

    末班车差不多要到了吧。

    末班车确实是到了。

    安德鲁快步走出警局时,巴士已经亮着尾灯,笨拙而飞快地驶离了,并且不断提速,直到变成他眼里一个指甲大黑影。

    “操了,只能叫出租车吗?”

    这里可难等到出租车了,那么,打电话给熟识的司机或者是直接打给公司吗?

    就在他要拨通出租车公司的电话时,在警局前门的停车场里,一辆汽车的车灯“咔”地亮起来,按着喇叭,开到了他前面。

    汽车靠街停下。

    这是一辆几年前出的亮银色的雪佛兰。车窗缓缓摇下,露出琼斯那头金灿灿的头发。年轻人从车里探着头出来问:“安德鲁,末班车是过了吗?”

    “对,刚刚过去,”安德鲁低头看了一眼雪佛兰,问道,“什么时候新提的车?平常没见你开过。”

    “大学的时候我爸给我买的,前几个月借给我表弟了,这个月五号才拿回来,”他下意识挠了挠头,“之前我一直把它放在洗车行里呢。”

    “你经过铁路那边的南街口吗?”

    琼斯把车门打开说:“嗯,方便的,你先上来吧。这个点车也不好打车,我来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