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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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希望女神

    腌制好的鸡肉刺啦地下了平底锅,卢维林用锅铲时不时地按压鸡肉,等待它的两面煎制金黄。

    门外传来有人在收拾东西的声音。

    卢维林·M·内维尔细细听了一会,把火调小,解下围裙擦了擦手,从厨房走了出来。

    “希望女神”咖啡馆内的桌椅、地板都是桦木制的,沿街的位置铺设着大块大块的厚实的墨绿色窗玻璃,壁灯挂在桌椅的上方,盖着百合花型的鹅绒色灯罩,发出暧昧的暖色灯光。

    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在靠里面的座位上收拾课本。女孩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披一件烟灰色的衬衫。当她低头收拾东西时,长发从她肩头滑落,露出白皙的脖颈和亮银色的耳坠。

    “卡洛琳?”卢维林从柜台里走出来,在她背后探了探头。

    “卢维林你来得正好,送我回去。”卡洛琳·科伦坡理所当然收拾着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头也没回地说。

    “别这么不客气啊,我是你的仆人吗?”

    “那么,请您送我回去。请问尊敬的卢维林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呢?”女孩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语气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稍微摆正点态度吧。”卢维林将放在柜台边的雨伞递给她。因为他把手有意往回缩,卡洛琳居然一时没有摸到。他说:“今天恐怕不行了,今天我还有客人呢?”

    “客人?”卡洛琳转过身来拿走雨伞,她的绿色眼睛很轻快地朝上一翻,手里将背包提到桌面上,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

    卢维林摆了摆手,说:“看冰球呢,宾夕法尼亚湖鸟对狮心理查,绿森林对弗吉尼亚闪电,暴风对太空旅人。球赛从八点开始,估计要看到半夜了。”

    “又是他们?”女孩也不由叹息,“你这又是何苦呢?”

    “别管我了,现在只剩一个了,”他说,“只有他是特殊的。”

    他的咖啡馆与其说是咖啡馆,倒不如说是一个提供各式酒水的小型餐馆。里面出售报纸、香烟、咖啡和白兰地,也出售调好的鸡尾酒,平日一两个人手肯定忙不过来。卡洛琳·科伦坡便是他最近一两年招的员工,是意大利裔人,目前还在接受罗德岛公立大学的函授教育。平时干事干净利落,也不怎么喜欢说话,冷冷清清的一个女孩子,就是对他一直都不大客气。

    卡洛琳盯了他一会,半晌她挑了挑眉,也不多问了,只是叹了口气摊着手说着:“那你把车钥匙给我。”

    “你才学车几个月啊,下雨天能行吗?”

    女孩的声线平静之中带有一丝丝沙哑,仿佛水面上飞过的白鹭。“能行,我假期在宾夕法尼亚不是练过一段时间吗?”她侧过脸,靠在柜台面,手指摩挲着伞柄,然后说:“钥匙给我就好了,不会刮花你的老福特的。”

    “福特车又算什么?”

    “给我就好了。”

    “行吧行吧,钥匙在这里了。”咖啡馆老板妥协了。

    钥匙在他的私人酒柜的下层,被一堆莫斯卡托葡萄酒和滴金酒庄的贵腐酒给围住。卢维林蹲下去够它,刚把它从葡萄酒瓶间取出来,就被凑过来的卡洛琳用小指一勾勾走了。钥匙在她的小指间荡来荡去,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早就知道了。”女孩俯着身子平静地说。

    “那你还要我去拿?”

    “征得你的同意罢了,”卡洛琳扶着他的肩膀站起身,走到门前推开门,门铃轻轻响动,室内安静的氛围立刻就被风雨声打破,她对卢维林轻轻挥了挥小指,“那么,卢维林先生,我和你的老福特就先走了,明天见。”

    他按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直起身,叹息着说:“再说一遍,那可不是福特车。还有……记得开慢点,晚上回去不要熬夜。”

    “一样的。”

    门关上了。

    卢维林隔着墨绿色的窗玻璃又勉强看了一会,直到雨夜里亮起车前灯,他才转头回去处理自己的煎鸡肉。

    厨房里面传来一股焦香。他回去一看,鸡肉晾太旧没翻面,现在已经烤焦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卢维林叹了一口气,调大火,开始煎另一面。至于烤焦的那面怎么办?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由着它去了,相信安德鲁是不会计较的。

    而安德鲁确实也没计较。

    ………………

    大约是卡洛琳走后三十分钟,安德鲁就冒着雨赶来了。

    随着门铃微动,警司披着件矮着身子钻进了咖啡馆。

    “卢维林,卢维林?”

    安德鲁的额前的碎发都被打趴下了,满脸都是雨水。靴子踩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从橡胶与皮革的交界处挤出些许雨水,雨衣上水珠纷纷滚落在门前的地板,被他的靴子踩出一地的水印。

    “老天,你一路走过来的?”

    “我的车保修了。”

    “你病才刚好吧。”

    卢维林舍下自己的白葡萄酒,从里面的座位走出,一边皱着眉看着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安德鲁,一边伸手把他的雨衣接过,丢到了后厨去。

    “我家离这里又不远,”安德鲁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指了指自己的靴子,“你这里有鞋吗?”

    “你觉得呢,我这又不是鞋店。”

    “我去把鞋脱了,稍微洗一洗。”

    “后厨可以,记得用那个矮一点的水龙头,我回头拿拖把擦掉吧。”

    等到安德鲁赤着脚从后厨出来,卢维林已经把咖啡馆前前后后的鞋印拖了干净,坐在位置上喝他的莫斯卡托白葡萄酒了。

    安德鲁看了看柜台上悬挂着的电视,比赛已经开始。

    “我很抱歉。”他叹息道。

    “别说了,来点葡萄酒?”卢维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来点吧。”

    卢维林没有给他自己的那瓶,而是随手拿了一瓶葡萄起泡酒,将一只威士忌杯注满杯底,兑上苏打水之后递给他。

    “还有你的薯条。”他把刚炸好的薯条推过来。

    “你认真的?”安德鲁苦笑了一下,看着酒杯里趋于淡水颜色的酒液,仰头喝了一口,“我还不如喝可乐和汤力水。”

    “你病刚好。”

    电视上随着现场的山呼海啸,总算轮到了狮心理查队和他们本土作战的对手宾夕法尼亚湖鸟队。这是一支很强劲的队伍,上个星期才取得这半年内的第四场连胜。盐湖体育馆里,人们穿着象征湖鸟队的蓝色飞鸟衫兴奋地高呼呐喊。反观他们狮心理查的球迷,安德鲁只能看到角落里一伙穿着人头像队衫的啤酒肚大汉。

    卢维林把毯子丢给安德鲁,并拿过遥控器调高音量。

    解说员正在激动地介绍两队球员入场,比赛很快就要开始了。

    第一局不出意外地被湖鸟队占了上风。狮心理查队一直被称为“绝地反击的队伍”。他们最出名的就是他们很强的抗压能力以及他们几乎每一次客场作战都会在开头失利的老毛病。

    这一局湖鸟队进了一球,而狮心理查则打得太过保守,活像一个罐头食品。

    安德鲁疲惫地卧在卡座里,裹着那张毯子,皮肤暗淡松弛,憔悴得像个孤寡老人。他的视线似乎在空气中游离。无论电视的荧幕、声响如何变化,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即使是球队进球了也只能让他的注意力仿佛蜻蜓点水汇聚片刻。

    “刚才李维没被罚。”卢维林喝了口酒,沾着芥末吃他炖好的猪肉。他说的是湖鸟队的右卫,一个在圈子里有名的手脚不干净的家伙。

    “嗯,啊,要不然是湖鸟队的主场呢?”安德鲁倦怠地点点头。

    卢维林看了他一眼,转而提起其他事情。

    他抿了一口白葡萄酒,看了一眼柜台上的照片,照片一群男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体育馆里,手里往往还拿着一瓶啤酒。照片中卢维林站右下角,平静温和地笑着,安德鲁在他左手边,还在回头张望着。

    于是他感慨道:“这个看冰球的小团体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啊。”

    “是啊。”

    “马丁是赌球输了戒掉了冰球,乔治·约翰尼是搬到了新泽西州,还有雨果搬到了法国,而里昂那个老家伙是去年走了吧……没想到前几年七八个人,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卢维林唏嘘地看着电视上的广告,一个个细数那些老朋友。

    “不都是这样的吗?有聚就有散。”

    休息时间内,安德鲁用刀叉把那份烤焦的鸡肉都有吃掉了,对卢维林的话也是下意识地附和,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卢维林看他看了一会,想起他刚进屋时的状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德鲁?你还好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安德鲁愣了一下,然后问。

    “我也不知道。”

    “那你到底在问什么?”

    “安德鲁,今晚你不太对劲。”他说。

    卢维林眼睛是深棕色的。他的颧骨凸出,嘴唇刻薄而冷漠,深陷的眼窝在有限的灯光照耀下仿佛沙漠里浑浊的泉眼,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感和神秘感。

    他以问询的目光投向安德鲁。

    安德鲁一时没说话,半晌,他喝了一口苏打水,转而问:“你和卡梅伦他妻子还有联系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安德鲁低下头看着酒杯里许久才浮起来的气泡,很久没说话,仿佛在咀嚼什么似的。最后,他把酒杯轻轻地推开,表情晦涩难明地说:“我今天梦到卡梅伦了。”

    电视上两队已经再度入场了。只是这时两人都没有在意。

    酒杯从桌面上滑过,留下了些许水痕。卢维林楞了好一会,最后用袖口将之擦干,抬头看了安德鲁一眼,才说:“卡梅伦?”

    “卡梅伦·加西亚,”安德鲁将苏打水一口饮尽,打开了卢维林护着的手,拿过卢维林的莫斯卡托甜白,为自己倒满了一整杯,“给我来一杯。”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卢维林摇了摇头。

    他们五年前就认识了卡梅伦·加西亚。这个热情洋溢的西班牙裔是从港区分局平调到第五大道的。当时卢维林·内维尔还是安德鲁的上级,新来的卡梅伦也归于他管理,三人很快就混在了一起。

    特别是卡梅伦和安德鲁,两人是同一个警校出身,他们之间更是亲密无间。无论是一起过圣诞节,还是共同参与洲际越野比赛,对这两人都是常有的事。

    卡梅伦还在的那五年,安德鲁和他几乎年年都去参加越野比赛,还一连拿了三个铜奖和一个银奖。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安德鲁担任卡梅伦儿子的教父基本是板上钉钉。当然这件事的前提是他的妻子没有难产,还有就是——

    卡梅伦·加西亚没有死。

    “你梦到什么了?”卢维林问。

    “雨。”他吐出一个单词。

    “今晚一般的雨,我梦到了台风,他站在他家门口看着我,就像刚从土里爬出来一样,”安德鲁几乎是木然地说,“……他的身上有泥土,在他的正装上结成块,连雨也冲不干净。他的脸就像蜡像一样,一点血迹也没有,但是我还是能看到那个枪眼,一个指头大小……”

    说罢,他转头定定地看着卢维林,屈指敲敲自己的额头。

    “……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