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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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断头案(7)

    空气中弥漫着氨水的气味,地板湿漉漉的。便池上方是一根铜管,安德鲁盯着铜管折射出来的倒影,松开腰带然后放水。

    “你不觉得行政楼里没有卫生间是件很不合理的事吗?那些天天喝咖啡的白领们对厕所的需求量是最大的吧?”他挺直背冲着外面喊。

    “行政楼是从别地买过来的,买来时就没厕所了。”艾伦·约翰尼在厕所门口抽烟,很沉稳地说。

    “买?这么老的楼?怎么也得翻修一下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是吗?几几年买的。”安德鲁束起裤腰走出厕所。

    “嗯,九一年出头吧?当时这里还是座民办中学。”

    警司到洗手池捞起袖子,捧着肥皂搓起泡沫,对“咯咯”叫着的水流简单冲洗了一下。他想了想,问:“九一年?那可够久的,那时你还看着吧?你又是什么时候入职的?”

    “我么,也得十来年了,我是八九年入的职,”艾伦·约翰尼斜眼瞅着安德鲁,掸了掸烟灰,“这家酒厂里的人都没有几个比我在这里做得久的。”

    “了不得了不得。那你们行政楼管文书工作的那位呢?就是桑松·安东尼奥的上司,他比你怎么样?资历老还是小了?”安德鲁甩了甩手,将半干的手在大腿上来回这么一擦。他搓着手走近艾伦·约翰尼,顺手打了几个响指说:“给我来根烟么?我最近都不怎么带烟和打火机了”

    “那位老先生比我资历还是大一些”,说完,艾伦掏出烟盒和打火机,“不是什么好烟。”

    “我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安德鲁低下身子借火。

    悠悠然地吐出一口青烟,他稍微活动活动了肩肘,伸了个懒腰。左手不注意,连烟灰都差点掉到了自己的身上。他随口问道:“今天太阳这么大,舌头都要干了。对了,酒厂这边有什么饮料吗?啤酒厂总该有啤酒吧?”

    “食堂的冰柜里应该就有,我们餐点去喝都是不要钱的。”

    “去看看吧,我们还先不急回去。”

    警司侧目看着艾伦·约翰尼先生。

    两人现在其实是在靠近行政楼的车间第一层,拐角出去就是啤酒装瓶的流水线。工人们绕着嗡嗡响的机器来来走动,清一色穿着深灰的防护服。艾伦·约翰尼工装打扮,走在车间里有时还能碰上人上来打招呼。

    靠大门的位置是一摞摞的烘干过了、装瓶好了的啤酒,统一被封在塑料箱子里。但这些和流水线上的一样,都是不准在车间里喝的。警司也无意打破规矩,就走了百来米和艾伦一起到酒厂的员工食堂里去了。

    酒厂员工统共千人上下,都是在食堂里吃的各色的面包、意面和熟食。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冰柜里果然满满当当得全是啤酒。两人一人捡了一瓶罐装三百五十毫升的啤酒。冰冰凉凉的,随手一撸都能甩得一地都是水珠。

    “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差不多到饭点了,虽说这么弄不太好,但是为了给苏珊娜多一点时间。警司琢磨了半天还是,摁灭了烟头,拿盘子在食堂里夹了些煮熟的蔬菜和煎过的培根。

    保安科科长跟着警司后面夹些面包和煎蛋,“年轻的时候好逞强,有一次和一群人打架,被打昏了、抬进医院去了。”

    “打什么架,能打成这样?”安德鲁斜眼一觑他头上的十多条伤疤。

    “不是一次斗殴带来的……被打昏的那次倒不如说是报复吧,”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们按着我每一处伤口的旁边都再加上了一刀。”

    “那就是十几刀吧。”

    “一共是十三刀。”

    “之前的伤口有这么多吗?”安德鲁灌了口啤酒,卷起一口蔬菜塞入口中。

    “我可是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区读的中学,”艾伦叉起炖煮的鸡胸肉,轻松地说,“怎么说你应该清楚了吧?我家附近都是那些强壮的黑人小孩、意大利人、俄罗斯人。在那种情况下,所有人都告诉我,我不能到社区的篮球场去。如果我想去超市,最好也得绕一大圈路,不然我身上带着的钱恐怕连瓶苏打水都买不起。”

    安德鲁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很抱歉。”

    “不,不用了警官,谢谢了。”

    “所以”,安德鲁将培根和蔬菜卷在一起,“我可以问问你和桑松·安东尼奥之间的关系如何吗?”

    “桑松……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中学同学。因为我在布鲁克林被霸凌之后,我的父母认为我不能再待在那边读书。他们坚持认为如果我换一个环境,也许我成绩就会有所回升。所以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就搬回了蓝港,在州立中学念书。”

    艾伦·约翰尼见到安德鲁已经快吃完了,拿面包蘸着餐盘里的肉汁,大口地吞咽,“在我刚回来的那几个月,一直都是他在陪我去社团里打球,也是他陪我去桌球室聊天喝酒。”

    “是吗?”

    安德鲁解决了餐盘,四处寻找该把它放在哪里。

    艾伦点了点头,接过餐盘,把它们都放到回收的位置上了。警司就乘着这个机会,找到厨师要了一小袋刚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面包,再从冰柜里拿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可乐。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他看了看食堂的时钟,确认苏珊娜他们估计还能再等一会,“在此之前,能不能带我看一下桑松·安东尼奥的工位。”

    艾伦·约翰尼没什么好拒绝的。

    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日头正大,车间旁的电线杆上“叮叮叮”地闹起了电铃。工人陆陆续续地从行政楼、车间里出来,形成一条灰色的人河。

    保卫科科长身体健壮,在人流中硬生生地挤出了条道,领着安德鲁·米歇尔到了行政楼门口。行政楼里传来淡淡樟脑香和空调的冷气。

    他们到了三楼,经过一个拐角,到了西边的一间大办公室。办公室里一共有八张办公桌,整齐地拼在室内的正中央。坐着的几位员工一人一把转椅,有的各自的位置上处理文件,有的则随意地讲些荤段子。

    “约翰尼先生?”安德鲁在保卫科科长身后听见一个惊诧的男声响起,房间里的空气也为之一滞。

    “有人要看一下桑松的工位。”艾伦·约翰尼瞥了一眼这些白领,移开身子说。

    “对,我们现在是有些事,还请几位稍作配合,”安德鲁笑着出来,给他们看自己身上的警服,“所以能给我指下位置吗?”

    办公室里员工们面面相觑,似乎对眼前的情况一时很难接受。因为艾伦·约翰尼与桑松·安东尼奥的矛盾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他们考虑了一会,目光迟疑地落在保卫科科主任身上,最后还是一起让开了道,指示安德鲁走到其中一张空置的桌子前。

    但是他们终究不能放心,其中一位被人一推,送到了正在附身观察桌面的警司身后。

    “长官,桑松·安东尼奥是怎么了?”他问。

    安德鲁回头看了眼怯懦上前的职工,“抱歉,先生,您最好还是不要问。”

    随后他环顾办公室里的其他职员,他们的眼神或遮掩或直接都系在了警司的身上。警司问了一声:“你们几个谁更了解桑松·安东尼奥先生一点?”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吭声。

    “那就这位先生吧,麻烦占用几分钟你的午餐时间,我们可能要问到您一点小问题,”他指了指最近的那位职工,然后对着其他人说,“我们可能要用一会你们的办公室。这边在办案,不好有太多人围观。几位现在为什么不去吃中饭呢?等你们回来的时候,这个办公室就又是你们的了。”

    剩下的人犹犹豫豫,艾伦·约翰尼几步过去把门打开,等着他们出去后再关上。

    安德鲁深吸一口气,搓了搓手。

    “那么让我们看看吧。”

    桌子上的东西杂乱无章,还有一个快餐盒,里面是新鲜的中餐。估计是这几天,桑松·安东尼奥同事们随手放的。

    安德鲁依次拉开四层抽屉,里面有的空、有的满,分门别类地装了待审批的文件、已经审批但是还没有交上去的文件、办公用具、大量的草纸以及私人物品。

    警司首先翻了翻这些文件,在确认这里面好像没什么问题而且就算有问题他也看不出来后,他将两沓文件首先交给了身旁的职工。“这两叠总量也不多,能麻烦帮我看一下吗?哪里有问题麻烦告诉我一声。约翰尼先生,也麻烦你去把下门,倒也不用出去,”他说着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两位可以坐那里,对,就是那里。”

    桑松·安东尼奥的私人物品在最上头,里面杂七杂八地挤满了整个抽屉。安德鲁拉开时卡到了一瓶药盒的角,不小心让它蹦飞了出去。药盒落在地上后正面朝上,只看表面是一种有成瘾性的安眠药。

    警司甩了甩再拧开,里面已经不剩多少片了。

    抽屉里除了零零散散的安眠药盒纸壳,还有未整理的草稿、照片、墨水瓶、钢笔、胶带与订书机。安德鲁稍微一发力,小心地抽出整个抽屉放在办公室的地面上,并拿出一些没什么用的杂物,连同药盒一起摞在一旁的转椅上。

    散落在草稿中的照片一共五张,都是从不同角度偷拍的一位女子。照片里的女孩笑得灿若星辰,钢蓝色的眼睛大且明亮。其中一张背景里有着三叟餐厅里特有的小瓷人,安德鲁这才意识到这位就是桑松·安东尼奥的梦中情人。

    不过啊,这个女孩子和那位主厨的长相可真不一样啊。

    他将照片和安眠药塞进了随身携带的袋子里。

    剩下的就只有草稿了。安德鲁逐章翻阅了一下,并尽量使坐在门边的艾伦·约翰尼始终与草稿的顶端相及。

    “这就有意思了。”他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