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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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断头案(8)

    这是桑松·安东尼奥举报艾伦·约翰尼的草稿。

    小西班牙造纸厂的纸张,长宽比是15:4,如同晒干的蝉翼般轻薄泛黄,入手的质感光滑而缺乏韧性。可以看见,桑松·安东尼奥的笔迹几乎是匆匆地滑过纸张。干瘦的笔触时有中断,笔锋生硬的转折处飞溅出不安分的墨珠,仿佛飞行中急停的蝇虫。

    字迹潦草,纸上列举了艾伦·约翰尼作为保卫科科长的渎职之处——大多数是贪污、殴打反抗的员工、泄密给敌对厂商配方和偷偷与员工在车间媾和等尚有待考证之事。之后他又闪烁其词地讲述了自己在举报之后受到的种种危险,比如他在举报后他是如何被威胁的、又是如何被猥亵的。

    像是“他屡次在我独自一人时对我进行殴打”、“他的下属在我离家时对我进行威胁”、“艾伦·约翰尼发送多条威胁短信给我”、“在我家门口泼油漆”之类的。当然了,据安德鲁从他母亲那里得到的消息,这些是没有发生的。

    除此之外,桑松·安东尼奥还暗示艾伦·约翰尼几次“抚摸我的腹股沟”,对他进行性骚扰。不过这些貌似尚未被不把此当回事的经理注意到。

    至于最后一张,更是胡言乱语,连话都说不太清了,安德鲁必须低声念一遍才能弄明白到底在讲什么:

    “……是他请我来这做客,而后又违背做主人的道理,把我驱逐出去了。约翰尼!约翰尼!约翰尼!喜乐是你带来的是也不是,痛苦是你带来的是也不是,你的面目缘何与几年前的有大不同?含着毒液唾在我的脸上。做如此枉顾恩义的恶事,要将我抿在唇内化掉了……”

    警司挑了挑眉。

    最后一段实在太突兀了,尴尬得让他几乎受不了,以至于有了做作的痕迹。和前面的草稿也有很大的反差,使人怀疑是不是从那本蹩脚散文集里抄来改来的。但是,安德鲁正反翻了翻,逻辑如此不通畅,前言不搭后语,是单独写出来的吗?

    “噫,怎么说呢?”警司摩挲着手背,“有点恶心了。”

    当然了,这必然不是受害人发出去的邮件原文。还是得与经理电脑的邮件进行比较。而且,纸上写着什么,倒也不一定代表他的真实想法…………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那边的艾伦·约翰尼,卷起手稿敲了敲自己的手。

    保卫科科主任已经在看着他了,似乎听到了他说的话。不过,现在还先不急着找艾伦问话,还是得先和苏珊娜碰面。

    这么想着,安德鲁站起身,走到之前那位员工旁边。被抓壮丁的员工胆怯疑惑地盯着他瞧。

    “先生,这沓文件您看好了吗?”

    “抱歉,长官,您的效率太高了。我现在还没完成。”

    “没事的,先生。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现在您可以去吃饭了。”

    安德鲁拍了拍职工的肩膀,接过文件放到第三层,然后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地上的抽屉,将之塞回原位。而那些举报信的稿件则被他折叠后塞入了塑料袋,与药盒、照片在一起。

    “约翰尼先生?”收拾完的他喊道。

    “警官?”

    艾伦慢慢地走过来。

    安德鲁扶着膝盖从桌子下起身,“我们回去吧,路上我可能还有点事要问你。”

    而另一头,在经理办公室内,女士刚对经理完成一轮的问话。窗外传来“嘶嘶”蝉鸣,阳光从窗格中透入,在昏暗的室内拉长变形。天花板上的吊扇飞快的旋转着,冷风使苏珊娜的碎发轻轻飘起,又被纤细的手指拢在耳后。

    “我最后再确认一下,您确定在本月的最开始几天,约翰尼先生是和安东尼奥一起上下班的吗?”

    经理略显急躁地踱步,等待一旁的打印机吐出复印件。

    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不清楚,但是确实有那么几天。我也是通过员工们的闲聊得知的。这个厂子里基本大家都知道桑松·安东尼奥做出什么多么离谱的事儿。”

    “在发生那种事之后,他们两个的关系如何?”

    “我不清楚啊,但是我猜……即使发生了那种事儿,他们在最开始的几天还是朋友。当然了,很快他们就不是了。”

    “最开始的几天他们还是形影不离?那最近这几天呢?他们之间又发生什么吗?”苏珊娜再次问道。

    “警官,我说了不知道,这些事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怎么可能了解手底下每一个人的动向呢?约翰尼说到底不过是我下面的一个老员工罢了!我一天天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实在没有空闲留给他们。”

    “是吗?那你怎么看你手下的老员工,这位约翰尼先生……”

    话说到一半,一旁的打印机亮了红灯,纸张从中一张张输出。经理取出温热的复印件,双手递交给苏珊娜,“警官,这里就是安东尼奥发给我的所有邮件了。”

    她微微起身接过,将之纳入文件夹。

    她还想问些什么,门后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咔哒”地一声,门把手被人按住推开,进来的人果不其然是安德鲁·米歇尔。

    “安德鲁?”苏珊娜回头说。

    “啊,你们谈得怎么样了?稍微打扰一下了,经理,可能要你和约翰尼先生等一会了,”安德鲁拉开门放艾伦·约翰尼进来,随口说道,“真是抱歉还要占用你们一些时间,但是接下来我们可能有点事要交流,很快我们就会回来的。”

    说着他对女士扬了扬手里的羊角包,眨了眨眼,“我给你带了午餐回来,还有啤酒。苏珊,我们到外面谈谈吧。”

    苏珊娜楞了一下,回头朝经理点头致意,在保卫科科主任之后走出了房门。

    警司在后面将门慢慢合拢,也没什么要交代的意思,只留下经理与保卫科科主任在办公室内。

    两人走到楼梯的转角处,此处现在少有人来、也没有阳光直射正好遮阴。安德鲁打开塑料袋,由着苏珊娜取用里面的面包和罐装啤酒。而苏珊娜则以她特有的手法,将左手拿着的面包撕成丝状小片,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你已经吃了午餐?”她下意识瞥了一眼楼上。

    “刚刚到食堂里来了些培根和啤酒。”

    “免费的?”

    “至少对我们是如此。”

    两人都笑了。

    接着,安德鲁一边注意是否有人会经过,一边问道:“你和经理谈得怎么样了?”

    “不好说……我感觉我能问的都问了——像是桑松·安东尼奥在这边的社交、业绩和最近的状态,还有就是艾伦·约翰尼和他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哦,对了,我这边有那些邮件的复印件,待会给你看看。”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把啤酒递给她

    “我这边刚去了安东尼奥的工位,刚好找到了他发邮件之前打的草稿和几张照片,待会呢也可以对照着看看,”警司拉开啤酒的拉环,凑到苏珊娜嘴边,“话说,你觉得经理如何?”

    “一般人罢了。”苏珊娜用小指揽住垂落的金发,低头喝了口啤酒。

    “你觉得他有什么欺瞒的地方吗?”

    “我猜没有,”她瞥了一眼安德鲁,转而问道,“你觉得艾伦·约翰尼呢?你们出去了一个小时了。你问到了什么?他怎么看桑松·安东尼奥的?”

    “居然这么久吗?”

    “不然呢?”

    “我对他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他们之前怎么认识的啊,关于现状的问题我没怎么提,”安德鲁笑了笑,把弄起手指上套着的易拉罐拉环,“不过我想你和我现在是一个态度吧?约翰尼先生恐怕必须跟我们走一趟了。到时候再问也不迟。”

    “但是为什么?”

    “直觉。”他说。

    “凭直觉可不能办案。”

    “凡事无绝对嘛。你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吧,”男人慢慢地摇了摇头,清楚周边不会有其他人,“只是第一眼就觉得这家伙不对劲。或许是因为他头上的伤疤太刺眼了吧。”

    “真好啊,刀疤脸真是方便啊,凶神恶煞的一看就是会干坏事的类型,”他半开玩笑地说,“实在不行把他直接推出去,公众多半也会认可的吧?”

    “不,这方面还是不要开玩笑的好,安德鲁,我可不记得你一起会说这种话,”她狐疑地看了安德鲁一眼,最后还是点头同意。她重申道:“不过,我依据目前的判断,确实认为有必要把约翰尼待到警局去。”

    警司笑了笑,眼睛半眯起来。他将指间的拉环揉搓成一个铁球,屈指一弹,铁球落入了角落里的垃圾桶内。

    “那么就这样吧。”

    ………………

    艾伦·约翰尼没有反抗。

    只不过临走他要求打电话通知自己的妻儿,苏珊娜没出声,安德鲁则同意了。到一点钟的时候,三人坐上车离开酒厂,到了两点十一分他们才回到分局。

    苏珊娜要去处理证物提前离开了,等到三点二十分安德鲁从审讯室里抽身出来,布莱恩正俯着身子在自己的工位上写着什么。

    “晚上……五点到八点……要开会……”

    安德鲁跟着布莱恩的笔,读便签上的字迹。

    “喂!”布莱恩丢掉笔打了个哆嗦,翻过身推他一把,“哥们儿多少出个声好不好。妈的,差点把我吓住了。”

    安德鲁举手认负,“抱歉抱歉。”

    他拿起便签看了看,再读了一遍,才问:“这个是怎么回事?”

    “纸面意思,今天晚上你恐怕不能早走了,对于最近的办案成果我们恐怕得紧急开个会,”布莱恩耸了耸肩,“我估计得九点,我们才能下班。”

    “我约了人吃饭。”

    “谁?”

    “茱莉亚·加西亚,卡梅伦的遗孀。”

    “我真的很抱歉。”布莱恩知道卡梅伦,但是他到底不认识他。安德鲁看出他试图尽力与自己共情,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这次会议真的很重要,你能让她推迟一段时间或者约下次吗?”

    “行吧,我得去打个电话。”安德鲁叹了口气。

    “我很抱歉。”布莱恩拍了拍安德鲁的肩。

    “不,不用了伙计,总是难免有这种情况。”

    “我屋里有电话,你要用吗?”

    “不了,我想到楼下咖啡店打,顺带喝杯咖啡。”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布莱恩出乎意料地说,“我也刚好想喝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