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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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希望女神(5)

    “完了,我忘了拿我换掉的运动服。”

    第二天早晨,安德鲁一激灵起了床。

    凌晨五点,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假期起这么早。警司擦了擦眼屎,迷茫地扫视自己的房间,就好像是在别人家里留宿一样。屋子里杂七杂八的,一点都没收拾。他迷迷瞪瞪地盯着床脚的一张海报,一时半会没认出上面的那堆人是什么干什么的?

    越野赛吗?

    我说嘛,角落那两个人是我和他嘛。那次好像拿了银奖来着。

    不过,我为什么要留下它?

    他捂着脑袋翻身下床时,一本书从他身上滑落到地板上。好像是他昨晚睡前看的一本关于托勒密埃及的一本历史书,约摸三指宽,封面上是希腊国旗上的维吉纳太阳和埃及的金字塔。

    安德鲁直接踩着书过去,一手撕掉了海报并扣掉黏在墙上的边边角角,压成一个球想要丢到垃圾桶里。第一次没扔进去,他也就懒得再捡起来了。

    反正市体育馆每天五点半就开门了,他就想着要不要现在过去一趟。免得自己的一套衣服被清洁工当做垃圾扔掉。

    他的一张储蓄卡好像就在那里,虽然是旧金山银行(他在这家银行没存多少)的就是了。

    安德鲁这么想着一边梳洗、换好衣服出门。

    这天早上下了小雨,细雨罩住了新城区。雨中的墙壁、水泥地与扶手,都变成了一种潮湿的青黑色。连空气也呈现出一种冷色调,雨雾缭绕,石砖路上偶尔积水,水面清澈得可以照出行人的脚步。

    顶着外衣到了公交车站,这边依旧是人挤人。五颜六色的雨伞簇拥在铁皮车站附近,水珠顺着伞骨在边沿落下。等车的人们有的哈气搓手、有的原地跺脚。他们看到警司没带伞,默默让出了一条道,好让他能钻进车站的雨蓬里。

    他等了约摸十多分钟,居然一辆车都没来,只好随便拉个人来问。

    “发车是五点半啊。”路人说。

    该死,他是怎么忘掉的?五点半发车,起点站离这里有七八站,那么第一班车就得到五点四十五以后才能到了。

    市体育馆离这不远,他也穿的是T恤和运动裤,不如直接跑过去。

    安德鲁叹了口气,到隔壁的影碟店借了把伞。刚好路上没什么行人,他也就冒着雨开始小跑。

    大约二三十分钟吧,安德鲁经过阿根廷街、旅鸽街、圣胡斯街,穿过凯旋门、杨·胡斯的雕塑和金箔大厦,总算到了市体育馆门前。

    市体育馆还没开门,门口的收费处拉了一条线阻止旁人闯入。警司瞧了瞧四周,直接跨了过去,找到里面的清洁工给他们看手头的钥匙。

    清洁工还是蛮通情达理的,虽说市体育馆不会保存东西到第二天,但是实际执行起来那些留下来的东西也不会直接丢掉。两人到失物的杂物间一通翻找,最后在货架的最高处找到了

    出门时,门卫正在撤掉阻碍,打开大门。

    “雨停了啊。”

    雨渐渐停了,但是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尚是阴沉的灰蓝色。不过也许过会,到六点的时候就会升起。安德鲁想了想,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果然啊,还是去希望女神那边吧。一周没去了。

    这回出门的时候就有车搭了,他等了约摸五六分钟,B42号公交就到了。

    这估计是首班车,因为是从市中心向市郊开现在反而没多少人。安德鲁安安稳稳地找了个靠后门的位置,将雨伞挂在栏杆上,一路数着过了几站。路上殖民时期的英伦建筑、哥特式教堂、南北战争的解放纪念碑和搁浅的石棉号船,都一一从他指尖滑过。

    到了金箔大厦,他立刻下了车。

    靠车站两百五十米远,就是希望女神。

    “没人吗?”

    希望女神咖啡馆的门窗紧锁,门把手上牌子转过来,写着“停止营业”。安德鲁敲了敲门,结果半天没人回应。就是透过玻璃去看,也模模糊糊的,一片漆黑。

    “哦,安德鲁你来得怎么早?”

    卢维林双手抱一大袋东西出现在他身后,后面还跟着咖啡馆的女酒保。看到安德鲁在门前,他总算能如释重负地将东西都移交给一旁的女孩,然后掏出钥匙替安德鲁开门。

    “早上刚去了一趟市体育馆。”

    “怎么这么早?东西落那儿了?”卢维林转过牌子,推门开灯进去,卡洛琳寸步不让地跟着他后面。

    “拿了下我的储蓄卡。”

    安德鲁将雨伞放在门外的篓子里,进屋找了个座位坐下,将手里的包丢在一旁。

    “哦,对了,你和卡洛琳还没有正式认识过吧?”卢维林指了指过去开电视机的女孩,“安德鲁,这是卡洛琳,我是她的监护人;卡洛琳,这是安德鲁,你早知道的。”

    安德鲁主动打招呼,“你好啊卡洛琳,卢维林总是提起你。”

    女孩今天的搭配是仿旧修身牛仔裤,枪花的印花套头衫,在领口别着金色的反光太阳镜。她盘着腿窝在沙发里,一边拨弄太阳镜的镜腿,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早间新闻,对安德鲁的招呼充耳不闻。

    “不用在意她,”卢维林在旁边说,“这家伙很难相处的。”

    “哈,有警惕心是好事嘛。”安德鲁说。

    卢维林笑了笑,整理起自己的柜台。他顺口问道:“话说啊,安德鲁你今天这么早过来,吃了早餐吗?”

    “还没有,不然我为什么到你这里来?”

    “来点什么?”卢维林将毛巾披到肩头,“正好我也没吃早餐。”

    “有意面吗?”

    “这个简单,有什么口味偏好吗?”

    “随便做做吧,我就是不吃薄荷叶,”安德鲁随意地说,“当然了,你本来也不会这么做吧?”

    咖啡馆老板耸了耸肩,“也许吧。”

    警司使了个眼色,“不要问问女孩子吗?”

    卢维林无视掉了卡洛琳的冷哼,摆了摆手说:“不用了,她今天早上吃了面包。”

    从卢维林钻进后厨,到卢维林把两盘意面端出来总共时间也不超过十分钟。意面上面随便浇了点甜面酱,开了盒午餐肉罐头拌进去。

    两人在柜台就地解决早餐。

    “你知道吗?我尽力想表现出很‘哇’的表情,”安德鲁挥了挥餐叉,“但是,这顿还真是简单啊。你不会是直接用的半成品吗?”

    “我还没收你的餐费呢。”卢维林翻了个白眼。他叉起一片午餐肉,有意无意地问:“你和苏珊娜现在进展如何?第一次晚餐后,你前一周又邀请她共进晚餐了。上一次她来这边办案的时候,你白白错失了机会,那你这一次把握住机会了吗?”

    安德鲁一拍额头,“老天,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这些年唯二能让你另眼相看的女人,”卢维林平静地说,“另一个人可能是你妈了。”

    “我另眼相看不代表我对她有意思。”

    “对的,只代表她是你唯一一个主动出击的女人。”

    “我只不过请她吃了顿饭罢了。”

    “西装革履,订在旋转餐厅,还请了小提琴手,”卢维林耸了耸肩,“亲爱的安德鲁,我们一般叫这个约会。你总不会想说这是为了弥补上一次没能和她约会的遗憾吧?”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清楚。”安德鲁将刀叉一放,无奈地说

    “你不需要对我说清楚啊,”卢维林说。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卷起最后一口意面,一边说:“好好好,让我们姑且相信你和她没意思吧。你这次约了她,第二次晚餐,是今天晚上吗?”

    安德鲁说:“……今天中午,在森林公园里的金盏花餐厅。”

    卢维林不可置信地皱着眉说:“我知道那家餐厅,它在半山腰吧。你打算带着一个女生一起爬十多千米的山路?还是中午,顶着那么大的太阳?”

    一个女声突然响起。

    “事实上,那里最近修了公路,”卡洛琳从沙发上起身,走进厨房拿出一个小袋子,“可以直接从停车场开上去。”

    卢维林愣了愣,“我怎么不知道?”

    “如果你每次都能和我走完全程的话,你就知道了。”卡洛琳从他身边走过时说。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顺手将门关上了。

    安德鲁挑眉问道:“女孩子要去哪?”

    卢维林用肩膀上的毛巾擦擦手,叹息着收拾他们两人的餐盘。他端着盘子走进后厨,开始清洗餐具,厨房里传来水灌满水槽的声音。他想了想说:“嗯,她是去外面喂鸽子吧。”

    警司挠了挠头。

    咖啡馆的用餐区域现在一个人也没有。电视机还在那里自顾自地播放着,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稳重的男声。

    “近日……的集会越发严重,甚至危害公共秩序。考虑到当前……市长乔治·布鲁斯发布演讲,在演讲中他表……目前警方已经入场驱逐在……让我们转线前线……”

    他听不清新闻在讲什么,但是……怎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安德鲁走到电视底下抬头一望。上面赫然正播放着警察全副武装推着防爆盾驱赶乌压压的群众,甚至还用上了瓦斯和烟雾弹。他猛打了个寒颤,不由得冷汗直流。

    这踏马是武装驱逐抗议人群。

    玛德,希腊裔集会越来越严重,这次更是有州警察署的同事入场驱逐抗议集会。这下完了,案件怕不是直接被拱到全国乃至全世界去,再也包不住了。分局的无能必然是第一开刀的对象,而刀口对准的……则必然是专案组。

    “卢维林,卢维林,你的电话在哪里?”

    “应该是柜台下面。就是那个,注意小心电线。”

    安德鲁搬出电话,迅速拨通了布莱恩办公室的号码。但是电话内头根本没拨通。

    该死,要是警司有专门接听电话的员工就好了。

    他接着又拨通了专案组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内头的背景音很嘈杂。他在对面开口之前抢先问道:“这里是安德鲁,现在事态怎么样了?”

    “安德鲁,我们打你电话打了半天,”女人的声音在那头响起,“你看了新闻吧,现在事情很严重,我在电话里和你说不通,你最好赶快过来。”

    “苏珊娜,市政厅前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出这种事?”

    “你快点过来就是了,”她焦躁地说,“还有午餐的事情,我很抱歉,也许我们那天能再找个机会。”

    ………………

    卢维林站在咖啡馆外街角扇形的空地上,注视安德鲁匆匆地跑向公交站。

    “他还真急啊。”他看了看旁边的年轻女士。

    卡洛琳就坐在旁边的遮阳伞下喂鸽子。

    鸽子上下纷飞,洁白的翅膀上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女孩将报纸铺在双腿间,连人带脸上的太阳镜一起慵懒地蜷缩进伞面下的阴影,向外面撒着面包屑。

    “卢维林,福吉(forger)要去干什么?”女生拉下太阳镜,露出她祖母绿色的眼睛,随口问道。

    “希腊国的移民在搞集会,他们专案组的事情要出大问题了。”卢维林从她手里的纸袋子里抓出一把面包屑,顺着风挥洒在广场上。他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什么总喜欢给人啊、给东西起外号?”

    “因为我不喜欢它们,我只给我不喜欢的东西起外号。”女孩抱过一只飞入她怀中的鸽子,抚摸着它绵软厚重的羽毛。

    “你不能试着喜欢它们吗?”

    “要是能喜欢你不喜欢的东西,那就没有不喜欢的了。”女孩理所当然地说。

    男人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车打抱不平:“这确实有几份道理。但是我的车怎么惹你不高兴了?它在前几年还是很时兴的豪车呢,真皮座椅、天窗还有最好的车载音响。”

    “卢维林,现在几几年了?”卡洛琳瞪了他一眼,“你那辆车已经开了十一年了!”

    卢维林很受挫折地说:“所以你为什么讨厌他?我认为他应该和我一样啊。”

    “你怎么看涅槃乐队唱的《seasonsinthesun》?我不喜欢那个版本。”

    卡洛琳说着,将鸽子放飞到湛蓝色的天空中。鸽子扑棱着翅膀,和它的其他同伴一起消失在了远处的高楼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