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繁体版

19.断头案(12)

    安德鲁阔步赶往专案组会议室,迎头碰上了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心理学家和另一位分局的警探。两位同事脸色怪异,他们一边并肩往楼下走去,一边交头接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脸色……”

    “……谁说不是呢……”

    安德鲁立刻拦住了他们两个,问道:“两位是要去哪儿啊?”

    “安德鲁,你怎么来了?今天你放假吧?”心理学家愣了愣,“唉,你是听说了新闻过来的吧?”

    另一旁的警探摇了摇头说:“你现在来也没用了,风声已经传出来了。专案组解散或许就是明天的事,这件案子接下来恐怕就要由华盛顿来接手了。”

    “布莱恩在哪里?”安德鲁说,“我刚刚去他办公室看了,他人不在。”

    心理学家在衬衫上擦了擦未干的手,“他应该在警监的办公室吧。会议途中有人叫他走了,看情况应该是警监坐不住了。”

    警探在一旁点点头。

    “会议?大家都在会议室吗?”安德鲁皱着眉头问,“你们两位现在是要怎么样?打算去哪?”

    “还能怎么样?大家都散了,自求多福吧,老弟。”

    他们两个人唉声叹气地走开了。

    看来事态比安德鲁想的还要严重。他刚刚复职回来,如果真出了什么什么大纰漏,恐怕他本人也会受到影响。他必须找到布莱恩探探口风了。

    对了,苏珊娜呢?她在哪里?

    安德鲁径直走向不远处的会议室,心里凉了半截。

    会议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放映机上播着几张照片,靠角落的白板上也才刚写下几个字。空调兀自在那里呜呜地吹风,将桌子上散落的文件卷落到门边的地板上。往日机密的文件上还印了几个脚印。

    安德鲁合上门,弯腰拾起一张字迹最多的。

    没错,批注确实是布莱恩写的。

    他将一张张未装订的文件收拢起来,丢在布莱恩留着的那张讲桌上,并逐一翻看放映机上的内容。那上面都是一些死者在解剖室里的照片,而放且映机里是只放映到了一半没错。

    安德鲁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摸着下巴自言自语:“会议只开到了一半吗?”

    就在这时门前黑影一闪而过,身后一连串沉重的足音紧随其后。

    是布莱恩·沃特。

    布莱恩·沃特如同一座有待喷发的活火山,愤怒且痛苦地从走廊经过。他青筋暴起的手里攥着一沓文件,仿佛挥剑般死握着,并且朝着空气绝望地空挥。安德鲁一见到他就仿佛被烧着了似的从座椅上跳起,赶快跟着他过去。

    “布莱恩,你还好吗?

    他蹙起的眉头像是山口,岩浆猛烈地从他的瞳孔中喷溅。迎面过来的警员们都被布莱恩给吓住了,纷纷侧着身子给他让出道来。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又或者说海底礁石一般迫使人流在他面前分开。

    办公室的大门被他“砰”地一声摔上。安德鲁及时矮身钻了进去,就好像在鲸鱼背后的海鱼。

    “停职处理!你他妈怎么敢?你倒是试试看,试试看啊!”

    进入办公室后,布莱恩抓起一旁的奖杯就往地上摔。奖杯“咣”地炸碎开,杯座一路飚飞到门边。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摔碎所有能够得着的东西——马克杯被砸碎成几片陶瓷片、笔筒掷在地上所有钢笔都溅落在地、文件纷纷扬扬地落下、相框连边框带玻璃一并坏掉。最后就连一旁的微波炉都要被他搬起来丢在地上。

    安德鲁慌忙拦住他,“不不不,这就够了,布莱恩,差不多也该收手了。”

    但是微波炉还是没能幸免。布莱恩手一放,微波炉就扎扎实实地落在了地上,玻璃摔出了裂纹,边框都变形了。

    “我操你马。”

    布莱恩缓慢地啐了一口老痰在这一片狼藉上,然后坐回了自己的转椅上。

    随着巨大的一声响遍整个楼层,一位同事“咚咚”地在外面敲门,冲里面喊到:“布莱恩先生,里面发生什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安德鲁立刻一个箭步窜上去,半个身子压在了门上,急忙说道:“不用了,我们会处理。这里不用你操心。”

    “安德鲁警司您在里面?但是您确定?我听见……”

    “真不用了,你快回去吧。”

    好说歹说把那位热心的同事打发走了。安德鲁拨开桌子上的玻璃碎片一屁股坐了上去,也不去坐那把刚被布莱恩摔断了腿的凳子。

    发泄完了所有的怒气,布莱恩仿佛被抽了魂似的瘫软在椅子上。他几乎是平静地从裤袋里抽出一包烟,甩出一根给安德鲁,然后自顾自地点上了:“你看了新闻了?”

    “看了。”安德鲁将烟夹在耳后。

    “我们刚才开了个会,什么内容也没有,全是一些废话,”布莱恩吐出一口青烟,“然后警监找到我,和我讲了讲事情的现状。嗯,完全失控了,压不住了,如果没什么大问题的话,我可能就要停职处理了。”

    他沉默了一下说:“抱歉了啊,兄弟。”

    他是对安德鲁的复职道歉。但是说实话,问题闹到了这么大的地步,只要给警监出够了钱,安德鲁反而还更好开脱出来。

    安德鲁挠了挠后脑勺,低头想了想说:“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

    布莱恩将皱巴巴的文件递给他,全是这八起命案有犯罪嫌疑的人。从奇伦·帕帕斯到桑松·安东尼奥,他列举了所有可能参与犯罪的人。安德鲁将之翻到最后,艾伦·约翰尼的名字被红笔圈起,赫然在目。

    “你觉得哪个好?”布莱恩问。

    “……我不能说。”

    “你之前不是说艾伦·约翰尼有嫌疑吗?”

    这种事情到了当下根本不能由他说。安德鲁合上资料,抬头与布莱恩对视,摇了摇头:“……我没这么说过,怀疑谁还是由你来抉择吧。”

    布莱恩沉默地盯着他,最后从他手里接过了纸张。他说:“那就给我吧。”

    两人一时无话。

    布莱恩已经开始处理文件了,并且根据现有的线索针对这叠文件里的某一位先生罗织罪名。安德鲁不想知道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将他给自己的烟点着了叼在嘴上,开始打扫地上的一堆东西。

    还能用的姑且留着,那些碎掉的就只能丢掉了。他将陶瓷碎片、断掉金属件单独捡出来,拿垃圾袋一裹提到楼下交给了清洁工。

    布莱恩曾经是他们这里最恪守原则的人。他是个基督徒,是从社区的协警一步步爬上来的,骨子里多少还是有点所谓的“社区好朋友风格”和西部的所谓“牛仔习性”。但是安德鲁现在看着布莱恩,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与痛苦,他终于调转枪口对上那些可能无辜的民众。

    而且……他所做的事大概率是没用的。对他此后的去留大概是半点用也没有。毕竟就算这一次糊弄过去了,等到下一件命案发生,问题只会更严重。

    所以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么暗示呢?暗示一个无用功的恶行?

    只是玩笑话吗?还是出于嫉妒的好为人师?他可一直都是个道德卑劣、性情冷漠的人啊。还好在北美成为一个警员,道德一直都不是一个必需品。

    他回去时,办公室内的电话刚好“叮铃铃”地叫了起来。

    安德鲁掸了掸烟灰,从凌乱的桌子上提过话筒,递到布莱恩面前。而布莱恩只是摇了摇头。安德鲁·米歇尔只好代无心回电话的布莱恩说道:“您好,这里是布莱恩警司的办公室,请问有什么事吗?”

    “哦,安德鲁先生,是您啊?我们昨晚刚见过。”

    一个粗糙如沙砾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安德鲁神色一正,回头看了一眼布莱恩·沃特,蹙眉问道:“艾伦·约翰尼?”

    “可以这么说吧,先生,”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我本来想打给沃特先生,没想到是您在接。不过这也没差,倒不如说反而正合我意。”

    “我很抱歉,伙计,布莱恩正在忙。如果你想说什么的话,还是尽量简短些比较好,方便我事后转达给他。”安德鲁确认自己的同事只是一心在那里负隅顽抗,压低声音说。

    “这恐怕不能合您的意,我还想同您再多谈谈呢。”

    “抱歉,我可能没有说清楚,但是……”

    安德鲁刚想让他简短点,艾伦·约翰尼便堪称生硬地截住他的话头。

    “布莱恩·沃特在罗织我的罪名对吧?”他问。

    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安德鲁手禁不住一抖,险些将座机扯落桌面。他强自镇定下来,质问道:“罗织罪名?艾伦·约翰尼,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最好不要说一些自己不能为之负责的东西。”

    “您为什么不让布莱恩先生和我说话呢?”

    “……我告诉你了他很忙。”

    “即使我向他透露最新一位受害者的情况?”

    电话那头传来尖锐如乱刀划玻璃的笑声,安德鲁握着话筒的手臂酥麻起来,汗毛已经竖起了一大片。他几乎机械地一节节地扭过头去,桌子后面的布莱恩拍了拍他肩膀,表示他也在听。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了,”艾伦·约翰尼说,“我是来自首的。既然沃特警官打算罗织我的罪名,我不妨稍微帮助他一下。”

    布莱恩脸色苍白而阴沉,抿着唇瞪着眼走到他身后。他用笔头敲了敲安德鲁的左臂,并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安德鲁发现他的手死死攥着钢笔,青筋毕现,指节发青,仿佛担心它会失手掉落。

    “交给我吧。”他说。

    安德鲁捂住听筒问:“你确定?”

    他的老朋友点了点头。

    于是安德鲁只好说:“布莱恩警司要和你说话。”

    在离开前,他指了指安德鲁手稿里的涂红的人名。

    ‘艾伦·约翰尼。’

    布莱恩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走时带上门。

    ………………

    门合上了。

    安德鲁踱步到窗前。

    他见到店铺一家家地锁上了门、行人顶着包匆匆穿过街道,见到对岸的三面翻广告牌停止转动,见到青灰色的天幕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缕鎏金的日光。

    空气变得咸湿起来,携着路面的扬尘与树叶高高地扬起,猛烈地敲击着半敞开的窗户。靠窗的工位尚无人办公,纸张于是哗哗地散落一地,一路飘飞到了拐角的卫生间处。

    晚风从马尾藻海处吹来,鼓动着西边的河水高涨冲过河岸。原本平静的河流涌起无数漩涡和激流,猛烈地拍击着两侧的防洪堤,迫得红马甲的护堤员退守到公园的台阶上。

    风声间隙,耳边传来同事们的脚步声。

    “台风不是过了吗?”

    “今天的暴雨怕不是比上个月的还大。”

    安德鲁合上生涩发锈的窗户,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连着旁人谈话、打印机吐出复印件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蹲下身,赶在清洁工提着拖把过来前将散落的纸张一一收集好。

    看来,今日又有个不停歇的晚上。

    艾伦·约翰尼……你到底想带来什么?

    纸张在桌子上码齐,用墨水瓶压稳。抬头看时,布莱恩·沃特已经如雨夜的阴云,默不作声地立在他身后了。

    “他说什么了?”他问。

    “准备吧,马上去追凶。”沃特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