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从传之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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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篇 归来的人的故国

    故事的开始并不是那么干脆,干脆的像婴儿第一声的啼哭。不是这样的。

    淅淅沥沥,点点斑斑。雨水混合着烂泥,随着人群的脚步,汤汤水水的被带了起来,又落下。如同糟糕的心情。

    太华山。

    山脚下的太华城。

    城门口,一群人正在忙忙碌碌的进城,官兵在仔细的盘问着。蒙蒙细雨,要进城的行人都戴着竹条编织的,很宽很大的斗笠,帽沿偶尔会有水滴滴下。

    官兵们都穿着铠甲,没有穿着任何防雨措施。他们凯甲的甲叶上,银亮的水珠,随着干脆利落的动作,被甩到各处。官兵们和进城的人在交流着,大多是盘问做什么的,车上是什么,有没有私藏什么。

    这行人迈着八字,脚法丑陋又奇特。张怀德很快的判断出他们的职业:走南闯北的货郎,或者是押送保货的镖师。

    从迈着八字的脚法判断他们职业,原因很简单。雨天走泥泞的路,用外八字不会把脚底的泥甩到腿后的衣物上(虽然姿态丑陋不雅,但他们决不在乎自己仪态,也不会自矜身份,因为他们没有身份)。

    当然了,可以不知道这个方法,知不知道这个洞察方法都不影响你中饭多吃一碗大米饭。但这些细致入微的东西却是一个优秀戍守官兵的基本素养。

    更简单判断他们身份的方法是:他们都赶着车,车上是满满的各色货物……

    但优秀的戍守官兵眼神总会更加刁钻,像是给枯燥的盘查找到乐趣。

    盛夏已去,七月流火。

    这场雨后,天气就会转凉。

    所以这场入秋之雨就会下的格外漫长,像给烧红的木炭浇水阻燃,太猛烈的浇水会让碳灰弥漫。

    在离城门十米外,有一条名叫晴川的河流潺潺流经城区,太华城以晴川做护城河,修建了一座跨桥,名叫灞桥,跨度及广。灞桥两侧,原先有几户人家,他们在过河的必经之路上,开了几家旅馆茶房,以方便外地来城的过桥人歇脚补给,偶尔会有官兵去外地缉拿犯人,或者去外地公干,也会来此歇马喝茶。

    一个茶棚子下。

    一桌上。

    一个人。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要小心那个排查的兵士头子。”

    说话的男人,看不到面貌,只能看到束发的玉冠,端立如同仙鹤。玉冠在男子所戴金制的面具和身穿黑色绣有金纹的黑袍之下,显得格外显眼。他并没有揭下面具喝茶,手里的茶慢慢温吞、徐徐晾凉,热气消散。仿若这杯茶只是为了驱赶初秋的寒气。男人望向灰暗的天地。雨点极密。天色发灰。无风。然后,慢慢移下视线,用极好的眼力看着不远处城门口的官兵。在他身旁,还坐有几人,皆缄默无言。

    他说完要小心那个排查的兵士以后,天地又陷入簌簌的雨声。

    男人座位的对面,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同样面戴面具,白色的面具。只是为了喝茶,少年把面具掀起了一角,露出红润漂亮的双唇。少年仿佛受不了这种气氛,在一直不停的喝茶,用认真喝茶的啜茶声来掩盖冷场。少年顺着男人的目光,也看到了在城门口仔细盘查的兵士的长官,只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便撇了撇嘴,把方桌中央碟子里的江米条喂到嘴里。

    少年眼神扫过,那个长官面容显老,神态严肃,很寻常的一个兵士,他脑子里连残影也留不下,于是少年不由自主的又转头看一眼,看到那个戍守官拒绝商贾硬塞钱袋样子的,却更加不屑,切了一声。

    茶棚之下,让人窒息的气氛依旧,夹杂连续轻微啜茶的声音,融入了这方天地。

    好半晌,在座的另一个人才打破死寂:“实在不行,就……”

    少年饶有兴趣的盯着刚才开口说话那个人。那个人也戴着面具。头上扎着十几个小辫子,随着面具阻隔垂到面具的前额。透过面具,少年看到扎辫子的人狰狞的表情和凶恶的眼睛。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嗯。”玉冠男人答道。

    过了一会,见那伙货郎进城了,茶棚之下传来男人冷峻的声音:“出发!”

    所有人陡然而起,全员黑袍纹金,像是一片黑暗的乌云,和乌云中若隐若现酝酿的雷丝。

    ————————

    ————————

    张怀德,太华城戍卫司一级队正。再过一天便是太华城的狂欢日——四灵节,他和他的士兵是最后一批戍守盘查的兵士。

    今年,戍卫司总司安排他的时间段比较清闲,毕竟是货郎们进城的最后一天。很多货郎都已经提前进了城。

    货郎们来的太晚,会错过摆摊的最佳地段,还会错过卖货的黄金时间,所以,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提前四五天甚至提前半个月、一个月进城,像今日进城的,则是金钱向他们展开最后的通牒。要是今天都来不了,那这生意别做了,懒死罢休。

    刚才这行人,是一群走镖的,并非货郎,车上押着的,是城南申屠家的东西,杂七杂八。这群人走后,估计就没什么人了。张怀德正计划着换防回营。

    还没等张怀德和士兵们进城门里躲湿气,就听见身后一个人大喊:慢——慢——慢!还有人要查!

    张怀德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大约是个青头,没走过江湖,少年人欢快稚嫩,他猜想的总是不差。张怀德并不着急转头,而是眼神看向城门那边,他的对面,手提篮子买青蛋的小女孩儿。

    青蛋,就是把鸡蛋煮个半生不熟,再用青彩涂色。吃青蛋,算是四灵节很早以前留下来的传统。

    张怀德眼神分明就是说:来生意了,快快快!

    张怀德接着照呼几个手下,调转进城避雨的脚步,这才看到,那群人都带着各色的面具,每个人皆穿黑色的衣服,身材也高大,周围仿佛是有莫名的气氛,一种威压一样的感觉,又很快的消散,隐蔽于无形。

    张怀德思忖或许是自己想多了。黑衣人的车上载着硕大的木箱子,看来是大陆来的变脸唱戏的,不知怎的还没进城就戴起面具了,这身行头可不简单,不是变戏法的舍得在行头上花钱就是富裕的大家族人了。

    小女孩儿脚步如鹿,欢快而又欣喜,兴冲冲跑到那伙人的面前。看到面具又是好奇又是觉得害怕,走到队伍的末尾,队伍尾那个人戴了只黛绿色的面具,声音却是越来越弱,怯怯的问:“大爷要青蛋么?图个彩头,图个彩头。”

    戴绿面具的那人都没有低头,话也没有说,小女孩只是仰起脸看到面具之下白森森的眼睛就吓得赶紧跑开了,问了其他几人,不是像赶苍蝇摆摆手就是不说话,小女孩攥紧自己的衣角,倔强的挨个问遍。

    直到那个活脱的白色面具少年,在看军士和打头人交涉,就招手让小女孩过去,说:“青蛋怎么卖呀?哥哥老喜欢半生不熟的鸡蛋了。”

    小女孩牙牙的说“一个刀币一只,一个刀币一只,大爷很便宜的大爷很便宜的。”

    “叫哥哥我就买十只!”

    打头的人在和军士交涉,张怀德朝着小女孩那儿打量了一眼,准备检查,戏班子这么迟进城他有点儿想不通,这只能是太华城哪家出来的了,也没过分的怀疑。

    只是黑衣人们身后的箱子,里面确实全是戏服,心想过滤了。

    兵士们开始检查木箱子,少年看这个兵士领头的好像格外照顾这个小女孩,于是有心眼儿的开起了玩笑,故意做戏一样,身后的同伙瞪了年轻人一眼,那双眼睛饱含杀气,正是那个满头小辫子的人。年轻人像是没有看见或者司空见惯了一样,自动忽略。小女孩却是一丝不差的承接了那个眼神,吓的差点儿哭了出来,腿也软到快扭倒了,带着哭腔,但是没有哭出来,嗓子有些怯弱,“大爷就买一只吧,不要开我的玩笑。”

    年轻人戴着那只刻有铭印的纯银白面具,看不见表情,哈哈笑着,道:“虽然嘛,你没有叫我哥哥,但是我说话算话,十只,就十只!”说着掏钱递给小女孩,接过了十只荷叶里包着的青蛋。

    也就是这个空隙,检查通过,一行人进了城门。

    张怀德吩咐几个手下准备换防归营,罕见的笑了一下,可是比哭还难看,看小女孩数那刚刚的十个刀币,就问:“小花娘还有几个,给我们吃好不?”

    “爹爹会打的!不给。”

    张怀德疑惑的问:“那个人让你叫哥哥,你怎不叫?”

    小孩牙牙的说:“我爹说了,见人就叫大爷,叫别的就打我!”

    “……”张怀德语塞。

    小女孩手里攥紧十个刀币,捻出一枚刀币仔细的观摩:“张伯伯,刀币上没刻字也是对的吗?”

    “什么字?”

    “就是那个小蚂蚁一样的字呀?我不认识,还没钱读学堂呢,爹爹说女孩家家的念什么书。”

    “你爹呀,我得回去说道说道,字嘛,就四个‘太华开元’,记住,‘太华开元’,没这四个字的就是假钱。”

    “张伯伯,那这个没有字,是不是假钱呀?”小女孩揪起一枚铜钱,仔细的端详着。

    张怀德接过那钱,略了一眼,看到这枚铸造的如同直刀的铜币,一个字也没有,倏忽间就急了:“这是刚刚那伙人给你的?傻丫头,假的,快快追上!你爹没教你识钱呀!”

    “张伯伯那伙人眼神凶。”

    “我和你一同讨回!不要怕。”

    现在是换防时间,等一下会有一队人接替张怀德他们,这一队人要快快回营,想到擅自离队,免不了挨几十下军棍,于是张怀德嘱咐手下,“二胜,带队回营,我随后就到,趁他们没有走远,我得带着妮子教训一下这些外地的戏子。我没回来你给戍长说:我怀疑那伙人有问题先看看。不然我回去被打板子,你死定了!”被叫二胜的回答:“队正快快去追,我会开脱,不然人没影了。”

    那行戏班子已经进城,毛毛细雨有点昏暗,天色也不早,是太华城坊市间快要点灯的傍晚时分。

    太华城里交错纵横,外城进内城有两条道,估计戏班子还没有进闹市区,于是张怀德叫小女孩儿去左边的道上找,自己去右边的找。

    小女孩儿哭哭啼啼的,想到那个白惨惨和血红的瞪眼就吓的不行不行的,现在一个人终于哭了出来,边哭边往前面走,当看到停在路旁的那群人和那个硕大的箱子屁股之后,就又是欣喜又是惊恐,如果收到假钱了,回家免不得一顿痛打,于是,对爹爹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对那双眼神的恐惧。

    她找见那个买她青蛋的人,那个戴着银月色面具的少年,终究是没有那么可怕。那个人在队伍的居中,他们都看着自己,眼神可怕,像是要生吞了一切,在昏暗的天色,衬托的像是一块黑斑,刺穿一切的黑斑。

    她开口了,用蚊蚋一般的声音:“大爷行行好,这个钱是假的,可以把鸡蛋还我吗?”

    这时听到其中一个人笑了,对少年说:“呦小白,又用假钱,要不要老哥借钱呀?”

    戴银面具的少年恼羞成怒,瞪了那个人一眼,盯着小女孩蹲了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以和小女孩同样的高度,温柔的说:“好呀,你叫我哥哥,我给你鸡蛋。”

    小女孩儿哭了起来,执拗道:“大爷行行好,不要开我的玩笑。我只要鸡蛋,你快给我。”

    这时,叫小白的年轻人提起女孩儿的篮子,把自己买的十个鸡蛋一个一个的,慢条斯理的,垒了起来,垒了好一会儿,才和篮子里的其他鸡蛋垒成了一座小山。

    接着,少年阴恻恻的笑道:“好了没?”

    小女孩还是呜咽着:“嗯,谢谢大爷。”

    “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把篮子还给你。”

    小女孩又哭了起来,少年不知道面具背后是个什么表情,咝了一口气,不耐烦起来。

    于是街上有一副奇异的画面,一个声音稚嫩好听的少年发出桀桀桀的笑声,那个面戴银色面具的少年,那个被叫小白的少年,用手,一颗一颗的,将鸡蛋捏至破裂,半熟的鸡蛋像是豆腐渣一样从纤细好看的指缝里碎了下来,直到篮子里一个鸡蛋也不剩下,地上一堆残渣。

    捏碎鸡蛋的时间很长——对于小女孩来说——如同一个世纪。小女孩终于大哭了起来,这群人里,有些人饶有兴趣的看着小白捏鸡蛋,有些人则看着小女孩子的哭,而有些人眼神神游着,不知道在看什么,好似眼前发生的事与他们毫不相干。

    那个领头的人说:“都散了,别忘记……”说着眼神示意众人,众人散去,就留下小白,还有大哭的女孩,和几只箱子,接着,他说:“你需要多少钱,我付给你就是,再不要哭了。”

    ……

    张怀德在另一条路上没有找见戏班子,在找小丫头的同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哪有戏班子进城之前就戴面具的,那群人也诡异的紧,周围仿佛是有巨大的威压和煞气,这样想着,就看到和自己交谈过的那个玉冠男子正在给小花娘一摞子金叶子,小花娘哭着愣在那儿,戴白色面具的少年却抱着手臂,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眼睛反而盯着那一摞金叶子,充满了贪恋。之前的那伙人也只剩下这两人,其他人不知道去了哪里,箱子里的东西都留在这里,感觉就不是一个戏班子,他隐约觉得不对劲。

    张怀德走过去:“阁下这是什么意思,青蛋怎么说也是个习俗,这是……”,又说到:“阁下不是一般的戏班子头吧,请摘下你的面具!”说着手已经按在了腰际的刀柄上,准备随时拔刀。

    男人恍若在金色面具之后笑了,像是私塾先生教书的声音,说:“没人见过我的面容的,哦,也有,好吧,小白,你先退下。”

    张怀德预感到了什么。一种死亡的气息在四周,在他的心中、他的头顶,盘旋、萦绕。这种感觉,像人捏住了他的心脏。

    “阁下,能否让这个孩子先回去?”

    “嗯。你知道怎么做。”

    张怀德蹲下,摸了摸女孩子的头,两只大手把女孩子的眼泪抹去,对小女孩儿说:“花娘,你快快回家,伯伯忙完就去军营了,告诉你爹爹不要打你了。这些金币,放到口袋里,千万别丢,让你爹爹供你读书。”

    目送着花娘远去,眼前这个男人揭下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儒雅而英俊的脸,神情有一刻是悲悯世间,非喜非悲,亦或大喜大悲。

    “阁下,我想知道你是谁,你们想做什么?”

    “三千界外归初到,五百年前世总知。相逢休问姓名谁,观世间,卷中藏吾身。”这句话随之而来的,是擩进张怀德身体的一把宽大又极其薄的剑。

    太华城里,坊市间慢慢有了豆大的灯粒,天色慢慢灰沉,血色慢慢随雨水在石板上扩散,玉冠男子身着黑色带有特殊标识的袍子,手里执着一只金色的刚刚摘下来的面具,仰起脸来,正视着黑暗的夜色,和不公的天穹。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