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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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抗拒

    天气一热,殡仪馆道路两旁的树木就连绵不绝的招展开了枝干来。阳光一照射下来,就泛起一片片淡金色的光亮。

    澜澜抬头看着那些薄薄的叶片,透明又渲染了一片片青葱的绿色,上头的脉络清晰可见。风一摇曳起来,成片的阔叶就像是在寂寞中婀娜起舞,甩动着着水袖的美人一般。

    趁着中饭的间隙,李烈约了澜澜来这里散步。澜澜觉得有些莫名,不过还是欣然前往,想着李烈可能是突然开窍了,徒弟想要巴结师傅,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她的脚一踩到草坪上,就觉得十分的柔软,到底是经过了隆冬的蛰伏,因而生机愈显。

    李烈摊开手,给澜澜看他方才树上捻来的东西。澜澜探过头,仔细看了看,那是一团蜜蜡似的绵软的东西,里面还带了些许松针。

    迎着阳光,澜澜清晰的看到里面有很多细细密密的泡泡。

    “真好看呢,像是小时候街头卖的糖人用的那些糖浆。”澜澜禁不住惊叹道。

    “这是松柏树上分泌出来的树脂,某些时候因缘际遇之下,他们会被深深的掩埋到无人可见的地底里。它们会在没有光的地方慢慢石化,使得树脂原本的成分、结构还有特征发生一些变化。然后在岁月的沉淀、冲刷、撞击当中岩化,最后出来的就是琥珀了。”李烈微微笑着说道:“现在它还没埋到地里呢,还是鲜活的,所以你一触碰它,可以感受到它的温热,它的呼吸,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它这一生的经历。”

    澜澜不自觉的屏住呼吸,伸手轻轻触碰了下这树脂,仿佛真的感受到了它的生命力。

    李烈笑着从兜里掏出钥匙串,然后一个劲的开始刨土。泥土飞扬之间,溅起的碎叶和草根黏连在他抿的齐整的发鬓上。等到出现一个圆形的小坑,他便停了手:“你把树脂放进去看看。”

    澜澜迟疑了下,还是小心翼翼的将树脂放进了坑洞里,仿佛怕拽疼了它,手指之间还留出了一片空隙。

    李烈从周遭聚拢了一些落叶,一点点撒上去,然后重新将刚才刨出来的泥土填埋回去。他还不忘用脚踏了两遍,好让土变得扎实一点。

    在澜澜诧异的目光中,李烈笑着说道:“咱们把它埋进去,记着这个位置,等几十年后可以回来再看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暖烘烘的气息,让人面颊都有些热的发烫起来。澜澜自己心下解释着,多半是因为太阳照射的关系了。

    “你可别忽悠我,虽然地理方面虽然我不是特别懂行,但也晓得琥珀是经过千年的沉淀才可能形成的。几十年能有什么变化?”澜澜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李烈,试图寻找着他脸上的蛛丝马迹。

    李烈觉得澜澜说话的样子十分可爱,扬起头大笑了起来,这笑容十分灿烂,恍惚晕眩了澜澜的眼眸:“这东西埋在地底下几十年,总归会有一些变化嘛。就算没有变成真正的琥珀,也许也有几分琥珀的雏形呢?”

    “也是,也许是软绵绵的琥珀样子……”澜澜似是自言自语道。

    “树脂可以在经历风雨之后变化成琥珀,我想人也是一样的,在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总是会变成更好的模样重新出发吧。”李烈扭头看着澜澜,若有所指道。

    “听起来好像是有些道理,不过这并不能帮助你精进殡仪的技术。小男生嘛,中二病偶尔来点文艺男青年的特质也是可以理解的。到底青春嘛,一闲下来就要面对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哟。像我们这种大龄女青年就不行了,年纪大了,脑子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澜澜耸了耸肩,一脸长辈关爱小辈的表情。

    “对了,上次提起的画笔呀,已经送到月榕村了。听村支书说阿秉已经用上了呢,别提有多高兴了。这孩子乖巧,嘴巴里一直念叨说要谢谢叶阿姨和李哥哥呢。我看他这孩子真不错啊,晓得感恩又懂事,将来前途无量呢。”

    叶阿姨?李哥哥??

    两个人明明年纪不相上下,差了不过一岁罢了,怎么说的好像差了个辈分似的?这孩子看人的眼光不行啊,就这愣头愣脑的,往后出来可怎么混?

    李烈无语凝噎地望着澜澜,心下绯腹再三。他这费尽心思才找了这么个地方,想要跟叶澜澜表白,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了?

    天气热了之后,对于大体的处理便愈发需要时效性。特别是遇到一些棘手的案例的时候,时间稍微拖拉一下,很快就能让整个仪容整理间充满一股难闻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李烈,你快一点!收拾个棉花都这么慢,将来还能干成什么大事?”

    “李烈!手别抖!稳住了!”

    “嘿!你小子是成心来添乱的呢?鼻子上的伤口哪里需要这么多膏去抹的?”

    仪容整理间里,叶澜澜嚷嚷的声音响彻云霄,李烈被指挥的东奔西跑,累到浑身上下都被汗浸湿了。可是饶是如此,只要能和叶澜澜呆在一块,他也甘之若饴。感情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了,热情一旦被调动起来,那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事了。

    忙忙碌碌转了一整天,澜澜已经累到筋疲力尽。在送走今日最后一具大体之后,她有条不絮的继续收拾着器材,一样样的消毒。

    澜澜手里捏着酒精棉花,才擦了一会铝制盘呢,就觉得眼皮子有些发沉犯困。天热的时候出汗多,很容易就会疲倦,更何况是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一整天都没有歇过气。

    不得已,她把头略略靠在椅背上,想着就稍微闭眼养养神,等下再继续做事。只是她才闭上眼睛呢,很快就迷迷糊糊的瞌睡了过去。

    可就算是瞌睡的时候,她也尽量保持着浅层的睡眠。这是澜澜多年以来养成的职业习惯了,半夜接到朱倩电话,急匆匆赶回殡仪馆开工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了。

    迷迷蒙蒙间,澜澜觉得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她警醒地睁开眼睛,眼皮满是酸涩肿胀的感觉。这个时候李烈的那张脸,突然好像放大了好几倍出现在眼前,这可把澜澜给吓了一大跳。

    “诶唷!李烈,你进来的时候怎么没声音啊,要吓死人哟!”澜澜抚着胸口,惊魂未定的挪了挪身子,好一通埋怨。

    “真要命了,我就是觉得有点累,想稍微休息下呢,怎么就睡过去了。还真是年纪大了,不经事呢。”澜澜一面说,一面慌乱的理了下鬓边掉落的碎发。

    一向以敬业爱岗形象在李烈面前展示的她,这个时候就像是上课偷睡的学生突然被老师抓包一样,莫名的慌乱,还有些别扭。

    李烈笑了笑:“我是看你睡得挺香的,门也不知道关一下。那万一要是进来了什么小偷之类的,怕是也不知道呢。”

    澜澜坐直了身子,轻声嘀咕道:“别咋咋呼呼的吓唬人,咱们单位这地方别的不敢说,治安上面绝对是申城数一数二的。不是我们怕小偷,是小偷怕咱们,就是光见了‘殡仪馆’三个字,也能把他们吓个半死呢。”

    闻言,李烈眼珠子一转反问了一句:“你既然不是怕小偷,那刚才怕的是什么?难道你是怕我进来么?”

    “我!”

    话到嘴边,澜澜却突然沉默了下来。她本来想马上出口反驳的,但是这会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嚷嚷什么都有些太突兀。更何况李烈这话琢磨起来,总有些说不清楚的暧昧,倒是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了。

    澜澜睁了睁眼睛,若无其事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师傅哪里还有怕徒弟的?孙悟空本事再大能翻天也没用,还不是被唐僧用紧箍咒管着嘛。”

    看澜澜脸上有些许紧张的样子,李烈顿了顿,只得继续道:“刚才看你睡着了,我就把器具都搬到外面消毒好了,床罩什么的也都重新换过了。我看你今天用剪子的时候有点钝呢,要不新换一把医用剪吧?”

    澜澜笑着从一旁桌上拣了那把用了好几年的剪刀,在手里爱惜的抚摸着道:“别看这剪刀钝了,时长打磨下还是用得很顺手的。外科医生一般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利器嘛,我们做殡仪师的也一样,一旦用习惯了,就不会想要再去更换了。”

    说着,澜澜从抽屉里取出磨刀石,将剪刀横陈着放上去。然后用手指放上去比划,确定了下大致的位置,似是对李烈说的,又似是喃喃自言:“最近用的频繁了,这一块就没有原来那么锋利了。就像这样四十五度角轻轻打磨两下,马上就能恢复如初了。”

    “嗯嗯,磨刀不误砍柴工。”李烈应声道。

    闻言,澜澜“嗤”的一声笑:“刚才也不知道是谁呢,还嚷嚷着要去买新的剪刀。咱们单位经费拨下来的少,每一样都得用到点子上才可以。所以要省着点花,事事多过脑才行呢。”

    李烈得了澜澜一顿训,但是脸上依旧盈满了笑意,索性就在澜澜对面搬了张椅子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磨剪刀的神态来。

    澜澜在磨刀石下面讲究的垫了一片纸巾,铺出了一块专门的区域出来。然后她转身又拿了一小瓶油过来,安插上滤嘴,一点点的滴在剪刀的边沿上。然后她略略歪着头,再三去确定打磨的区域,思量了很久才准备下手。

    “这玩意直接上手去磨不就好了?看你这认真的,比人家实验室里做实验还要仔细呢。”李烈说道。

    澜澜没有去看李烈,眼睛依旧聚集在剪刀的刀身上:“你这是不相信你师傅我的手艺啊?”

    闻言,李烈抿了抿嘴:“我就是什么都好奇,免不了多问两句。看你不是什么都会嘛,想多学一点手艺傍身嘛。”

    “我看你是呆子气没改,以前在学校没少看书吧?你得要拎拎清楚,不要什么都搞学校里那一套以为背背书,本本主义就能搞定问题。事情看了还得用心去琢磨,过过脑,只要是真的理解了,到后面那就真正是属于你自己的本事了。”澜澜说道。

    “也是哦,你这话说的太好了。等下次有人要是问我问题太多,嫌烦了,我也用你这话拿去堵人家,太合适了。”李烈笑道。

    澜澜甩了记白眼,恍然大悟道:“你小子这是拐弯抹角的骂我呢?啧……才刚想夸你有点进步呢,你就骄傲自满,不把师傅放在眼里了啊。这态度可不行,还得改正。”

    李烈突然把脸凑近了一些,极为认真的望住澜澜:“我就想看你多笑笑,你平时总是凶着个脸,偶尔笑一笑还是挺好看的。”

    澜澜倏的红了脸:“我说你这人,吃饱了撑的呢?胡说八道什么呀……”

    话点到这里,本来就该止住了。可是李烈突然很冲动的站了起来,伸手扳住澜澜的肩膀,沉声道:“澜澜,你真的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么?”

    澜澜深深的吸了口气,而后垂下眼眸,徐徐掸了李烈的手下去,冷声道:“小年轻心思那么活络,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虽然未有言明,但这却是真真切切的骤然伤到了李烈。他颓着脑袋,规规矩矩的坐回到位置上:“你这么聪明的一个姑娘,学什么都很快,更别说听人话里的意思了。这些日子以来,我明里暗里表示了这么多,你要说你不知道的话,那是装糊涂。你可以骗别人,但你骗不了我。”

    “澜澜……我一点都不想喊你什么‘师傅’,我只想唤你‘澜澜’。我要做你的港湾,为你遮风挡雨……“李烈说着,声音都跟着隐隐颤抖了起来。

    澜澜苦笑了下,而后摆了摆手:“李烈,咱们师徒一场,有些话你说说也就得了。我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就当没有听你说过这些。几年前,打我进殡仪馆那一刻开始,我这满心满眼的就只有工作了。我这心里只能装得下客户家属、装得下殡仪馆的几个同事,装得下精进技术,可是要说再多一些容量放别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了。”

    “上次我们一块去小女的家里,你看宋家的房子,一旦少了个人就显得空荡荡的。小女跟我讲,她看四面墙上都是黑黑灰灰的,觉得心里也就跟着暗下去了。我现在想一想,其实何尝这不也是我的心境呢?”

    “李烈,你年轻,人又好学聪明,将来不管是不是继续在这里干下去,我想都会有个不错的前程的。我这儿是个空房子,你不要再闯进来了,要不然就是耽搁你自己,何必呢?”

    “我不在乎这屋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又或者它可以容下多少事物。只要它是空的,那就一定还有别的可能。就像我们一块看的那颗树脂一样,日子久了,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你不要下意识的就先把我往外推,就先慢慢考虑下,别急着拒绝我,好么?”李烈哑声道。

    澜澜将手里的剪刀放下,一字字道:“你明知道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干嘛非得把事情挑明到这个地步呢?”

    “你的心里可以装得下殡仪馆,装得下逝者和家属,装得下这里的每一个人和花花草草,那也一定可以有我的容身之地。”李烈咬着牙,依旧在争取着。

    澜澜有些恼了,抓了剪刀就把桌上的一团美容线给剪了好几刀。那些美容线在刀口下纷纷断落,四散开来,就像是无根漂浮的柳絮被丢弃在了路边。

    “你这人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了呢?我都已经给你留了退路了,你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什么废话?我就是觉得心冷了,不想谈恋爱,也不想去付出什么个人感情。咱们俩之前隔了一条马里亚纳海沟,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一块的。”

    “你不是喜欢看书么?那你应该看到过,古书上有记载,说是七星连珠的出现预示着有反转天地的契机。你看看外头那片天,什么时候要是能出现七星连珠,咱们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在一块!”澜澜决绝的说着,抓了包就冲出了仪容整理间外。

    李烈拾起一段澜澜剪下来的线头,一段段的都黏连打结在一块了,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以为时过境迁,或许很多事情不一样了。只是没有想到,澜澜竟然对开始一段新感情抗拒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