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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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失和

    一入了夏,花草树木便都争相开放变样了。中央那块草坪绿油油的,花圃里那些火红的杜鹃花的花苞也跟着盛开了满园。

    有一位老人蹒跚着走到了殡仪馆门口,他抬起头来觑眼打量着殡仪馆的铁栏杆,虽说都是不锈钢做的,可是这会也已经沾满了黄褐色的锈渍。他下意识的朝着栏杆里的世界张望着,眼里满是迷茫。

    仔细瞧了,这位老人的面色蜡黄,头发也很是苍白稀疏,背上已经完全是一副伛偻的状态了,肩膀上的骨头突兀的耸起,脑袋夹杂在骨架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身上那件褶皱的衬衫已经洗得发了黄,他的身体已经干枯了。明明天气已经热了,可是风一吹过,他就禁不住哆嗦着打颤。

    老人慢慢的伸出瘦到鸡爪一般的手,在长了锈渍的栏杆上摩挲着。他原本想要去按殡仪馆的门铃,可是手一触碰到按键,却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他不得不再次抬头看着这个地方,然后步履蹒跚的绕过大门,走到了侧门的入口。

    侧门附近,有一片放水清洗的声音。老人透过窗户望过去,就看见一个面容姣好姑娘,手里头搓洗着白色的工作服。

    “你是这儿工作的么?”老人伛着背,沙哑颤抖问道。

    澜澜关掉水龙头,循着声望过去,这老人看着面生,不像是单位里其他员工的家属。再看他彷徨的面孔,看起来像是已经在风霜里滚了好几圈的人了。

    有时候,总会有一些不相干的人出现在殡仪馆附近。要么是流浪汉,要么是想不开的人,又或者是误闯误撞来这里一探究竟的。这个城市里并不是人人都有家可回的,因而看到这些人,澜澜第一反应更多的是同情。

    “是的,我是这儿的员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么?”澜澜拿着毛巾揩了手,迎着老人走了过去。

    “我是想来问一问,我自个要是死了的话,得多少钱才能火化呢?”老人的口中清清楚楚的迸出那么一句话来,口气中带着某种劫后余生的苍凉与无力。

    澜澜惊诧的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枯槁的老人,说起来她进殡仪馆工作时间也不短了,可是像是这样老人亲自登门来问身后事的,这还是头一遭。

    在国人的观念里,生老病死都是大事,而像是死亡之后的身后事更是一种讳莫如深的事情。平时那些家里有长辈病入膏肓弥留之际,或者年事已高行将就木的,总是会有小辈悄悄来打听行情。

    除了社会上的目光之外,老人对于死亡的忌讳和排斥也是一种避不开的情结,甚少有人会主动提起这些,更何况是亲自登门来殡仪馆的。

    澜澜心下不由得一凛,她意识到眼前这个老人身后,或许带着某种难言之隐,而这些都不适合隔着窗户去交谈。

    如今的每一天,对于曹瑞这个已经年逾八十的老人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论说从前还在中学做老师的时候,他就只晓得教书育人去培养孩子们。而独独没有想到在退休之后,他竟然会变成了人家心目中活着都浪费空气的糟老头子。

    说起来怕是都没人会相信,原本一个体体面面的退休教师,最后竟然获得像个幽魂一样,就这么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殡仪馆里面,还追着人家给他一个身后事的报价。

    既是来咨询业务的客人,不管初衷或者诉求是什么,那么澜澜都是要带到办公室去仔细交谈一番的。更何况眼前的曹瑞是如此特殊,澜澜看得出来他不该是眼前这样落魄的模样,想来多半是经历了什么变故了。

    “一连三晚了,我总是梦见已经去世了的爱人。她就站在那些我们养着的那一株株蔷薇里头,朝着我招手微笑,嘴里说着‘曹瑞,你赶紧下来陪陪我,我在地下等你很久了。这里风凉,一个人滋味不好受呢。’”

    “醒来之后我觉得心里头太难受了,几年前爱人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医院里躺着发病呢。就连她去世安葬公墓,我都没能去送过。最后也就是出院以后,我去她墓碑前放了束花,给她带了点爱吃的饭菜,盼着她在地下也能用上一些。可是也就是我自己心里头那么一想,或许她还是埋怨我呢……”话说到这里,曹瑞就哽咽住了。

    澜澜道:“您别着急,先平复平复心情。我看您好像身体也不好,情绪不能太激动了。我去打盆热水过来,您要不先揩把脸,然后靠着沙发先休息会?”

    原本不提往事还好,一旦提起来,曹睿的的精神就显得很激动。他骤然咳嗽了起来,涨红着脸从裤袋里掏出发黄的卫生纸,吐了口痰进去包好。

    澜澜要帮他扔,他摆了摆手谢绝,执意自己捏着那团纸左顾右盼,然后目光锁定了洗手池旁边的垃圾桶,径自走过去丢掉。

    即便是落魄成现在这个样子,曹瑞还是在讲究着基本的体面…….

    澜澜递了杯温开水过去,曹瑞放在膝盖上的手控制不住的打颤,手腕上哆嗦着始终伸不出来。或许是因为紧张,又或者是他的身体本身已经不受控制了,澜澜索性起身去柜子那边装作拿饼干的样子。

    果然,片刻之后曹瑞涨红的面色渐渐消退了下去,转而变得蜡黄,皱巴,一如澜澜一开始在殡仪馆侧门见到他时候的憔悴和苍老。

    他从茶几上把热水端起来,自己哆嗦着啜了两口,紧跟着又是一阵咳嗽,差点把水都给洒了出来。还好澜澜细心,没有把水杯盈满,因而这回曹瑞倒是没有被水给泼到。

    吃了一整片的无糖饼干,又就了点热水,曹瑞的情绪彻底平静了下来。他落寞的缩在沙发上,像一摊烂泥巴。

    几年前的夏日夜晚。

    曹瑞突然接到了申城小学的同学会邀请函,想着毕业了几十年了,大家早就都是已经退休了的老人。这个时候想起来聚一聚,热闹热闹,也是人之常情。

    几个同学早就到了一早约定的酒店,本来说好晚饭6点开席,但是曹瑞因为要给爱人雪芳打胰岛素针,所以去的时候就晚了一些。

    曹瑞匆匆赶到酒店,老班长就率先起身道:“今天在座的,除了老许在瑞典带孙子回不来,基本都到齐了啊。我看着你们这一张张面孔,就觉得心里头特别舒坦。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咱们这就叫服务员开席了啊?待会等吃完饭,再去旁边的茶馆打几圈麻将,你们看怎么样?”

    曹瑞笑着说:“行呀,这还没试过几个老同学的牌技呢,我看打个几圈是不够的。看着你们一个个都老当益壮的,怎么也得打个十圈八圈才作数吧?”

    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从前还没退休的时候,各自都忙着上下班,管教孩子,又哪里有这样的闲暇时间来说笑的?也就是国家政策好,老年人退休之后有医疗保障,又有退休金,要说没什么特别变故的话,养老的日子还是很适意的。

    所有人纷纷入席之后,坐在曹瑞身边的老姜马上就举起了酒杯:“来来,别觉得年纪大了就得禁口,那可是小瞧咱们了。老曹刚才说的对,咱们呀,那都是老当益壮,精神面貌上可是不输给小年轻的。既然是喝酒呀,那咱们就得好好喝几盅,喝尽兴了才好!”

    老姜退休之前是公司业务部的经理,因而酒量惊人,不管白的红的,只要是桌上有酒,那就没有难得倒他的时候。

    老姜对面的老林一听,忙笑着朝着服务生摆了摆手:“听见了么?咱们老姜今天要来给咱们显显实力喽,赶紧把你们这儿的好酒都给端上来,让哥儿几个老同学都见识见识,看看他这肚子能撑下多少酒呢。”

    说话间,服务员把早就准备下的酒坛子给七手八脚端了上来。曹瑞睨眼看着,就看见是一个深棕色的坛子,上头用传统的黄泥封了口,泥色已经不是新鲜的模样了,八成就是陈年老酒呢。

    果不其然,就听着老班长嚷道:“不瞒你们说啊,这可是我绍兴老家地底下埋的女儿红呢。这酒不说个几十年吧,十几年的年份是有了的。说句厚脸皮的话,这酒可是稀罕货,要不是咱们几个同学聚会啊,打死我都舍不得拿出来喝呢。这会那味道啊,就算是随便闻上一闻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哟。”

    “瞧瞧,咱们酒还没喝上呢,老班长先吹上了。先让我来尝一尝,看看是不是真的吹牛。”老姜当即叫道。

    在座的所有人都拍着手叫好,同学会的气氛也就这般跟着搅和了起来。服务员将泥封解开,里头有一片红布,再把红布揭开,马上就有酒香飘了出来。

    服务员一杯杯的酒给斟上,大家不约而同的呷了一口,谁都是满面红光的亮色,就算不说都晓得是好酒了。

    曹瑞也很高兴,很久都没这样出来热闹过了。自打他退休之后,几个孩子都忙着上班,爱人又因为糖尿病引发了很多并发症长期卧床休息。因而这整个家里就显得冷冷清清的,有时候想找个说话的人都不容易。

    而像今天这样,几十年的老同学阔别多年再见,气氛热络又充满了激情,不可不谓是一件高兴事了。眼看着几个老同学都喝的差不多了,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酒,亲自给他们一一满上。一轮又一轮的,四五斤白酒很快就被消灭的差不多了。

    喝到尽兴处,几个人又开始划拳对仗,好不热闹。眼见着夜色渐深,曹瑞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酒气也涌到了脖子上来,等到大家都坐在旁边沙发上休息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晕眩,身体也摇摇晃晃起来。

    “我还觉得我酒量不错呢,没想到今天喝了这么点,就有点上头了。我真是不服都……”曹瑞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跟着朝一旁歪倒了下去。

    还好这时候老姜和老班长在边上,一看曹瑞不对劲身子歪了,连忙上去一把托住了他:“诶唷,老曹,你这可是喝醉了呢。”

    曹瑞嘴角扯了扯,眼睛盯着一旁的沙发,嘟囔着想要再强撑两句。哪里晓得,他一个转身就一头面色煞白的栽倒到了地上,这一下可把全屋的老人给吓得不轻。

    几个人面面相觑看着,大家伙年级都大了,都晓得这老年人一摔跤可是大事不妙。光是喝醉了可不是这样的,多半是身体还有别的什么毛病发出来了,这才如此呢。

    老班长叫着一声不好,连忙喊其他人打医院急救电话,而后扶着曹瑞关切道:”老曹,你怎么回事呀?没听说你这些年得了什么病了,怎么突然就撑不住了?你现在难受么?还听得清楚我在说什么么?”

    曹瑞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老班长看,眼珠子转了一圈,嘴里哼哼唧唧的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显然他这会很难受,都没法去正常说话了。

    电话打到家里,雪芳一听曹瑞摔跤倒了,心急如焚的又电话找了几个儿子、女儿说道,让他们赶紧去医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女儿曹淑晔原本换了一身光鲜亮丽的衣服,正准备和舞伴出去跳拉丁舞呢。临到接到电话,晓得这原计划是泡汤了,舞跳不成了,只觉得心下不太痛快。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才忙着一叠声问母亲:“你说谁倒了?爸?怎么可能,他一向身体那么好。”

    这边曹淑晔还没来得及细问,雪芳已经挂断了电话,她晓得这个大女儿,打小就是这样,一旦心不在焉,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雪芳又急急的打到二儿子曹威家里,将曹瑞的事情如是重复了一遍。二儿子一听母亲声音不对劲,直接把手里洗着的碗筷扔水池里,胡乱披了件外套就冲到申城人民医院去了。

    三儿子曹一夫最是镇定,母亲在那头哽咽,他还是冷静问道:“是摔到了哪里?伤了骨头么?”

    他想要通过母亲的只言片语去判断父亲的具体情况,以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毕竟这是伤筋动骨的事情的话,并不是他赶过去就能有什么帮助的,最后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医生罢了。

    雪芳觉得这话听在耳里有些烦躁,想着都什么时候了,老三还那么慢条斯理的应着声,难不成这发病的时候情况紧急,还能等着他去分析推理么?

    挂断电话,雪芳仰头靠在床铺上,闭了闭眼睛,而后很快挣扎着下了床。不得已,她只得敲了对门邻居的门,请邻居小伙子给她叫了个出租车赶到医院去。

    雪芳的身影出现在医院的时候,家里三个孩子还没赶过来。

    急诊的帘子外头,老班长跟她解释着,说是原本一棒子老同学聚在一块高兴,曹瑞喝酒喝过了些,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跌倒了下去。还说现在看起来有些精神不大好,都不能说话了。要是运气不好,八成这是中风了。

    一听可能是中风,雪芳就惊叫了一声。即便她竭力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个词,她就浑身发颤,止不住的焦躁起来。她不得不扶着墙走了两步,一个踉跄差些连自己都摔倒了。

    这时候大女儿曹淑晔匆匆赶来,雪芳抓着她的手,蠕动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堵在嗓子眼的那口气狠狠给咽下去了,她这才说道:“你爸眼睛都有些呆了,转不动了。握着他手也没反应呢,这样下去怕是不大好了,你晓得么?”

    曹淑晔点着头,忙掀开帘子看了眼鼻子上插着呼吸管子,一脸呆滞的曹瑞,禁不住皱起眉头:“爸这好好的去喝什么酒呀?自己一把年纪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呀。平时我看他管你的时候头头是道的,什么少盐少油,身体健康第一位。怎么这回轮到他自己身上,反倒就什么规矩都不管了,还出大事了?”

    雪芳原来想说些什么,可是心下一琢磨,大女儿这话即便听着不中听,但是现实也的确是如此。曹瑞都八十岁的人了,自己不看重身体,趁着同学聚会的间隙胡乱喝酒,真是一点数也没有的。平日里那个自律又守规矩的丈夫,怎么一下突然就变了样了?

    彼时,曹淑晔一眼就看到了悄然站在母亲身后的曹威。她眉梢一挑,小手指高高翘起兰花指,点着曹威道:“哟,二弟,你还晓得过来呢?你是不知道啊,刚才我来这一瞅,都没见过你和三弟影子,还以为你们俩这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夜里太晚撑不住早睡了呢。”

    来的路上,曹威原来觉得心下乱如麻,脑子里浮起许多事情,正是觉得心里头憋闷得慌。到了这会,一听大姐这样阴阳怪气的尖酸刻薄了两句,眼里原来涌起的泪水一下就打消了下去。

    “大姐,咱们都是来看爸的,你何必这样夹枪带棒的说话?看你那口气,说的好像这里就你一个大孝女,我门都不是人一样。”曹威说话的时候还伸手抹了把眼角,他到底不想被曹淑晔看低。

    曹淑晔甩了记白眼:“啧,看看,你都什么年纪了?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像个女人似的,可烦死人了。不过你打小就这样,咱们姐弟几个里,就数你最没出息,沉不住气呢。”

    平白无故得了这么一通骂,曹威心里哪能咽得下这口气,撸了袖子就想着要跟大姐说道清楚个四五六来。

    “别说我说的这么起劲呀,看你这一身新衣服,脸上还擦脂抹粉了,这不就是老黄瓜刷漆,花蝴蝶似的到处招摇呢?我来猜猜啊,你八成是刚要出去玩吧?姐,你可是玩的厉害了,广场舞、拉丁舞跳得起劲,跟各种老头勾勾搭搭的,早就名声在外了。你可把爸妈抛在脑后了,这一年里头你才拢共去看了爸妈多少次?我们俩兄弟可是老老实实的呆家里,就等着爸妈的电话呢。有事没事,只要爸妈一通电话过来都能找着人,可比你这嘴上瞎糊弄的强多了。”

    “我呸!曹威,你肚子里有什么花花肠子,我能不知道啊?别想着往我身上泼脏水,可当不起呢!我跟你讲,今天要不是妈在这儿,我真能马上抽你一耳光,叫你长长记性!”曹淑晔不逞多让,直接大声骂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