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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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十指连心

    曹瑞醒过来之后,三个儿女倒是齐齐整整地都在跟前。只是看他们个个低着头,像是揣了什么心事似的,就又不得不起了疑心。

    “怎么就你们在这儿呢?你们妈呢?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回去休息了?”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他还是在关心雪芳的身体。

    “爸,事情是这样的。妈…….”曹一夫率先开了口,只是说着说着声音就像蚊子一样响,逐渐就听不清楚了。

    “你们说大声点,我听不清楚。”曹瑞很不喜欢他们遮遮掩掩的样子,横竖都是一副没有担当的模样。

    “妈…….她已经去了。”曹淑晔支支吾吾的说着,也不敢睁眼看着父亲。

    曹瑞触电般的挺直了身子,哆嗦着手抓了曹威道:“你大姐刚才在说什么?谁去了?”

    “是妈,妈突然发病没挺住,在您昏迷的时候走了…….我们…….我们已经给送殡仪馆火化了,只是墓地的事儿还没着落,就等着您醒过来的时候再商量看看。这个墓穴的价格吧,我已经打听好了,大概就……”曹威一面小心翼翼说着,一面观察着父亲的神色。

    空气中仿佛一下静默了起来,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这个时候就算是一根针掉在地上,恐怕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曹瑞面色煞白,冷汗一点点的从他的额头细细密密的渗了出来。

    雪芳去世了?

    他的手脚冰冷,眼睛痴痴的望着曹威,半晌说不出话来。

    “爸,你怎么了?”一看父亲一动不动的,曹威也急了,一个劲的摇着他的手问道。

    曹瑞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大脑已经无法去正常思考了。他的下巴僵着,嘴巴抖动的挪了两下,最终整个人歪倒在曹威的怀里。

    在被匆匆赶来的医生急救回来之后,曹瑞要求护士把病房的大门紧紧锁住,不允许三个儿女踏进来一步。那种从内而外的震惊将他彻底包围了——痛失爱人,儿女不争气,深深的绝望将他彻底给击溃了。

    一看曹瑞真的生气了,曹淑晔、曹瑞、曹一夫三个人终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们难道还要再把老父亲给气走么?那就真的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了。

    曹威被吓得不轻,直接“噗通”跪倒在门外,嘴里不住哀求:“爸,我知道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惹妈生气,也不该惹您生气。千不该、万不该,我们都不应该私自做主把妈送到殡仪馆给火化了,也不跟您交代一声。我保证,从今往后家里每一个决定,每一件事儿,我们都听您的,绝对不再惹您生气了,您开开门好不好?我可是您亲生的儿子呀,难道我说的话您都不信了么?爸!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真的求求您了,就开个门。”

    纵使曹威说的声泪俱下,便是连一贯看他不顺眼的曹淑晔,此刻也觉得心下带着几分酸楚来。只是就算是这样,曹瑞也全然当做听不见,看不见,任凭他哭喊的多凄惨,他都绝对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曹淑晔晓得用寻常的法子,老头子是不会搭理她们的了。于是她就想法子从申城人民医院附近的餐馆里借了厨房,亲自下了一碗面条过来。

    她一面将装着面条的端盘高高举在窗户边上,一面好声好气道:“爸,您都把自己关里头这么些时候了,是不是饿了?我亲自下了个面条,您要不先吃一点?这要怎么骂我们,罚我们,一切等吃完了面,填饱了肚子再说好不好?”

    病房里头已经寂静无声,一点动静也没有的。站在门外的曹淑晔看着病房里闭着眼睛心如死灰的父亲,再看看旁边束手无策泪眼汪汪的曹威,还有靠在墙上一言不发的曹一夫,只觉得心下一酸,一下就急得靠在墙上放声痛哭起来。

    原本曹一夫心下分析,只要父亲还愿意见医生和护士,就算不见他们至少也能保住他的生命安全。可是现下再看,他是小瞧了父亲这一次的决心了。父亲有父亲的自尊心,也有他的痛心疾首,而这些并不是简单说几句话就可以抹平的。

    曹淑晔急了,想着要去医生办公室求医生出面去说说情。曹一夫一看曹淑晔有些失去了理智,连忙拦住了大姐,并且告诫她与二哥不要再继续冲动了,这样并不能换来父亲多看他们两眼,反而只是白白惹人厌。

    “家丑不可外扬”,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就一直念叨着这句话。母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父亲呢?曹瑞在作为一个父亲之前,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有他的体面,也有他的气性,这些曾经排距在家人之后的东西,现在重新都回来了。

    “咱们这样在门口堵来堵去的,爸看了只怕是更觉得不想见咱们了。他一定还觉得咱们在这里是给医院添乱,给他添堵呢。”曹一夫思忖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有事还是要摊开了讲,不然这样隔着门永远说不清楚的。”

    “你倒是说的轻巧,你有法子你就使啊,你就这么站着是为了看我和那不成器的曹威的笑话么?”曹淑晔急了,曹一夫看着有主意的模样,结果说了半天也没见他说到点子上。

    “对,别光说不做,就像脱裤子放屁,没个正经的。”曹威这一次,倒是难得和曹淑晔站到了一个战线上。

    曹淑晔嫌弃的看了眼曹威:“粗俗……”

    曹威一下又埂着脖子:“我说曹淑晔,你挑刺就不分时候的么?现在都还想着对付我呢?也不知道粗俗的是谁。”

    “你们俩得了吧,都差不点啊。我来试试看。”曹一夫揉着太阳穴,实在有些头疼。

    他试着敲了敲病房的门,跟着唤了一声:“爸,我是一夫,我跟您说两句话可以么?我就进来说说话,说完就出去不吵您。”

    病房内依旧没有声息,曹瑞整个人弓着身子背对着他们,以至于曹一夫都无法推测父亲此时的态度和想法。

    曹一夫努了努嘴,看了眼曹淑晔,曹淑晔朝他瞪了一眼,示意他接着说。曹一夫只得硬着头皮道:“妈走了,我们谁都不想这样的,我们心里都心疼她,生病了这么多年,也没享过几年晚福。也不是说墓穴的事情谈不拢,主要是想着吧,您还没亲眼见过骨灰盒,我们要是贸贸然下了葬,那才是真不合适了。”

    “您要相信,我们都是您和妈的孩子,哪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也就是考虑事情的时候,欠周全了一些,您就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好不好?刚才二哥也说了,我们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您开门好不好?”

    费了半天口舌,曹瑞的背影依旧没有动过一下。曹淑晔脸贴着玻璃看了半天,扭过头狐疑道:“这弄了半天,爸都没动静,该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曹一夫看着紧紧闭着的大门,一咬牙,大声道:“行吧,爸不肯开门,那我就撞门,大不了这门破了我赔医院一扇新的就是了。”

    曹一夫还想着再嚷嚷两句,岂料那门“吱呀”一声突然开了,曹瑞带着一脸疲惫和憔悴出现在了三个儿女面前。

    一看父亲竟然肯开门了,曹淑晔喜极而泣,就像是跟曹瑞久别重逢一样,拼命抱着曹瑞,又是哭又是笑的:“爸,你可算愿意出来了。你是不不知道你这样,我这心里头有多着急呢。我真是心都要碎了,还以为您不肯认我们了呢。”

    “雪芳还没下葬呢,我不能死。这家里头还有事情没交代好,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曹瑞伸手摸了摸曹淑晔的头发,又扭头看了眼曹威和曹一夫一字字道:“你们的确是做错了,但是我也有错——平时我总是自诩教出了多少有出息的学生,却独独忘了‘子不教父之过’。我仔细想了想,到底是我打小没教好你们。”

    一番话,说的曹淑晔又是一通哭,曹瑞将脸埋在父亲手心里,也是哭得抬不起头来。

    曹一夫道:“那您先在医院好好治疗休息着,等身子好些了,咱们再具体商量下怎么把妈的骨灰安顿好。”

    曹瑞摇了摇头:“人都已经被火烧化了,变成了一抹灰,何必再去叫她等呢?我这把老骨头在病床上躺着,却没能亲自送她走已经是天大的罪过。现在更不能再让雪芳受委屈了,墓穴多少价格,你们说说看,要是不够,我就卖掉一套房子。”

    “你们是晓得的家里拢共就三套房子,一套我们现在住的老宅,一套是市中心的毛坯房,还有一套是郊区的小房。等到我死的时候,你们也可以继续卖掉一套,最后剩下的房子,你们姐弟仨平分了,这总算是公平了吧?也不至于说,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要给你们多添负担。”

    曹一夫与曹威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大痛快。房子这可是大事,怎么能说卖就卖呢?房价年年涨,这卖了等于是断了生财之道。房子是活人住的,墓穴是死人躺的,这是两码子事,在心里计较起来,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到底曹瑞才刚生了这么一场气,差点连父子关系都要断绝了。他可是人民教师,不是什么都不懂得文盲,要是再惹得他生气,只怕是一个子儿都别想了。

    最后还是曹淑晔,缓缓开口道:“爸,这事儿也不是不能解决。墓穴嘛,我们一块都问过了,这市区里的墓园吧,三十多万的、四十多万的这是基本的价位了。郊区靠近嘉兴那一片吧就便宜很多,十来万也就能买着一模样不错的地儿了。”

    “但是呢,这个也不是最划算的,最好的就是与其花钱买这个墓地,还不如直接去嘉兴买房子呢。到时候骨灰放房子里,那也是一个选择不是?这逢年过节的,咱们都可以去房子里祭拜妈,也有个私密的空间,怎么看都是不错的投资和选择,您觉得怎么样?”

    听罢,曹威连忙道:“大姐这回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倒是也同意她的说法。这买墓穴是一锤子买卖,而且就那么一点点地方,还得跟人家挤身后事,这多不好呀。要买就买现成的商品房,嘉兴离申城还近,来去都很方便的,一个来小时嘛也就到了呀。更何况现在嘉兴那边升值潜力挺大的,咱们申城不少人都跑过去投资买房呢,是笔合算的买卖。”

    一看大女儿和二儿子都急着表了态,曹瑞只是凄然一笑,又问了曹一夫:“一夫,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你大姐和二哥都说了,我算听明白他俩的意见了。你呢?你有什么想说的?”

    “其实吧,妈养育了我们一辈子,本该是好好孝顺报答她的。没想到她走的这么快,这墓地的事情肯定不能就那么仓促定下来了,咱们得实地看过,好好考察考察什么的,争取给妈弄个最好的。”曹一夫吞吞吐吐的说道:“但是呢……”

    曹威推了他一把:“但是什么呀,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总是整些没用的。”

    被曹威催促着有些尴尬,曹一夫勉强笑了下:“那我其实仔细想一想,大姐和二哥说的也还是有道理的。这个申城的地价有多贵,爸您该是晓得的,寸土寸金啊。咱们家里也没什么现钱,要说卖掉房子去买墓地,那有些不太合适。”

    “卖房子讲究的是一个轻重缓急,千万不能急着出手,要不然很容易就被拦腰斩房价,最后得不偿失,划不来的。我看去嘉兴买公寓放骨灰盒和遗像,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地方宽敞了,咱们一家人去祭拜也有个相聚的地方。爸,您说对吧?”

    三个孩子都表态了,曹瑞只觉得心下苦涩一股股的往喉咙里涌。乍一听好像个个都说的在理,其实呢都是在打着他们各自的小算盘。

    墓地贵不如买房子摆放,这也就是他们三个人的一套说辞。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提到了要卖房子,三个孩子觉得动了他们的蛋糕了,自然不是那么情愿的。

    对他们而言,去嘉兴买房子,这房产往后一转手还是他们三个人分着来,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当然都是双手双脚赞成的了。

    可是在所有的利益计算面前,他们恰恰忘记了最基本的亲情考虑。雪芳生前不是一个爱出远门的人,就这样把她放到一个冰冰冷冷的孤单的房子里,孩子们头头是道是满意了,可是雪芳不一定高兴呀。她不能开口再去说话了,也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愿。而活着的人也疲于应付,连敷衍两下都不愿意了。

    曹瑞越想越觉得可笑,伸手抹了抹眼角:“十指连心,你们打小就是我和雪芳手心里的宝,谁受了委屈和难过,我们都不舍得。从前是我们去体会你们的心情,为你们遮风挡雨,那如今你们有想过去体谅过你们母亲和我么?”

    话音落地,姐弟三人又面面相觑,瞬间缄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