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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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以说,我们的头顶真的有一座城市?”

    关钟和关灵两兄妹难得坐在同一侧,平时经常拌嘴的两人却在提问时表现得默契十足,对面那盘腿坐着的陌生面孔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离开天宫之前查阅了一部分信息,天宫应该是由几十座城市构成的,不过那也是十几年前的记录了,毕竟这么多年没有人居住的城市,一座还是几十座也没什么差别。”

    那张陌生面孔看上去和关氏兄妹年龄相近,可穿着与当地人甚异,口音也十分奇怪,好在与这位“天人”的交流还算顺利,这让关钟松了一口气。

    关钟是在南山遇到这位“天人”的,当时他正在山腰周边采集石样,忽然发现这奇装异服的家伙躺在路边,一向大胆且好奇心重的关钟凑近探了探,发现还有鼻息,原以为只是个休憩的同行,没想到对方睁开眼的一霎那,心中所有预想便全部指向一处。

    “这么说,你是最后一个‘天人’了?”

    所谓“天人”,便是生活在那座叫做“天宫”的天空城市里的居民,极少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因此十分神秘。

    不过关钟很快就接受了这番天马行空的说辞,对于关钟而言,对方那异样的眼睛始就足够令他震撼了。

    这是天上的居民才会有的眼睛——书里是这么说的。

    “不,我……”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沉稳的脚步从书房里传出来,拉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先生。”

    关钟和关灵调整坐姿,朝男人行了礼,男人只是“嗯”了一声,看到了那未曾谋面的少年。

    关钟赶忙起身,说明了事情的前后,男人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东西呢?”

    “啊、哦,给。”

    关钟愣了一会儿,把一袋石样递了过去。

    “好好招待客人,就算是天人也会饿的。”

    金先生接过袋子,这才又看了少年第二眼,说完后又转身回到书房。

    “他是我们的老师,金先生。这里就是先生的家,我和哥哥自小就住在这里,所以他对于我们也像是父亲一样。”

    关灵在一旁悄悄向少年介绍道,少年点点头,不知为何,他觉得男人很不一样。

    “先生看到你这个天人居然一点都不惊讶,真是奇怪……哎,反正他多半又准备折腾那些石头了,这是催我们准备晚饭呢。”关钟打趣道。

    “老师?折腾石头?”

    “金先生不只是一位普通讲学老师哦,他是为了进行一些关于天宫的研究,所以才隐居在南山,所以应当算是个研究者吧。”

    “金先生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少年坦率地说出想法,兄妹二人窃窃私语道。

    “啊?竟然有人会觉得先生亲切。”

    “这孩子八成是没见过世面,不,肯定没见过世面。”

    “不过照他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熟悉。”

    “可是他长得也不像先生啊。”

    “也是哦,先生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

    “但为什么会那么熟悉呢?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是通缉犯吗?”

    “少来,咱们这小地方哪有通缉犯。”

    两兄妹盯着天人少年,少年也不难堪,定定地坐在原地,任凭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

    这时候来了一个打破局面的人。

    “阿钟,阿灵,你们今天回来好早啊。咦?这是?”

    金先生的儿子——金玄,由于他继承父亲渊博的学识的同时,也学得那番老成的做派,众人都称他“小先生”。虽然他较关氏兄妹年长一些,生长却不及二人来得快,孩提时总跟在兄妹身后,又爱哭鼻子,因此兄妹叫他“小金”成了习惯,也懒得改口了。

    他看着陌生人,陌生人也看着他,关钟和关灵齐拍桌面,站了起来。

    “原来少年长得像你啊,小金!”

    ……

    晚饭过后,金玄、关钟、关灵、天人少年,四人围坐在客厅圆桌的一角。

    “好像回到小时候了。”

    关灵感叹道。

    “好怀念三个人趴在地上一页一页翻书的日子啊。”

    “长大后好久没有这样过了。”

    金玄略带惆怅地说道,这位小先生是个很容易被他人情绪感染的人,不,这样说并不准确,作为听者的他通常既能被话中真切之意感动,又能蓦地引出话外之情来。而小先生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从来不会借机将此“发现”回抛给对方,更多时候当成感悟纳入私囊、独自消化。

    而关氏兄妹和他完全是两个极端——

    “对啊,特别是关灵,不仅藏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小说,昨天还神秘兮兮地给谁写信,不知道是哪家的猪那么遭殃被她这颗白菜看上了。”

    关钟嬉皮笑脸地捉弄起身边的妹妹,关灵毫不示弱地给予了回击。

    “哈?你个偷窥狂不会敲门的吗?哦~你害怕心爱的妹妹被抢走,吃了一整天的醋之后捞了个天人帅哥回来炫耀吧。啧啧,没有异性缘也不用这样吧。”

    “你!”

    “我!”

    眼见两兄妹又要拌起嘴,金玄只好收起惆怅,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对天人少年说。

    “他们兄妹俩就是这样,你别见外。”

    “不会啊,我倒觉得你们这样很好。”

    “呃?我们?”

    金玄没想到对方把他也算进去了。

    “用化学术语来说,叫做‘中和’。”

    少年在纸上写下二字。

    “所谓酸加碱的中和反应,就像容易消沉的小金碰上吵吵闹闹的阿钟和阿灵,缺了哪一边,这样和平的生活就没办法维持了。”

    三人一开始还面面相觑,后边也大致明白了。

    “不愧是天宫啊。”

    “那叫‘化学’的东西就是‘科技’吗?”

    “先生有时候也会讲这些很难听得懂的东西呢。”

    四人一边谈论着一边翻书,那是一本上了年纪的厚重书籍,里边记载着关于天宫和天人的信息,其实包括天人的外观和习俗、天宫城市的演变和特征,也包括一些科技的介绍,但讲解原理的内容并不多,这座建立在云顶的天宫与千里之下的地面之间相关历史渊源少之又少,只有寥寥几个“某年某地疑似天人现世”等的记录,其中推断大多是各执一词的构想,不足为证。

    金玄深吸一口气,神情有些恍惚。

    “原来真的存在啊。”

    夜间深,客厅的灯火亮着,书房里也是如此。

    “真没想到能见到天人啊。”

    天人少年被三人轮番打量着,像是一尊流落的罕见文物。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叫我‘羲’吧,这应该是我的名字。”

    “应该?只有一个字?”

    “在休眠舱里醒来时,看到我的舱里写着这个字,所以也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我和关灵也不认识自己的生父母,名和字都是金先生给起的。”

    “名字这种东西只是个称谓而已,把人与人联系起来的可不是符号。”

    名叫“羲”的天人少年如是说道。

    金玄不禁多看了这位结识了不到半日的天人两眼,先前关氏兄妹的起哄并非瞎闹,他愈发觉得,羲不仅是长相与自己相似,性格言语也是大同小异。

    “那么,”金玄暂且将之搁置,清了清嗓子说,“另一个舱里的女子,叫做‘望’,没错吧?”

    羲瞪大眼睛,无言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们看。”

    金玄指着书里,“日御谓之羲和,月御谓之望舒”,取一字即代之日月、阴阳,从这点看来,地面世界和天宫的文化在某些地方是共通的。

    “可是,她叫舒。”

    金玄的手滞留在半空。

    “哎呀,怎么说也猜对了性别嘛。”

    “只差一半就对啦,不愧是小先生。”

    一旁的兄妹的揶揄让金玄耳朵有些发红,好在他也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学究,一声习惯性地轻咳便带过去了。

    “舒,应该是我的姐姐吧,我正在找她。”

    ——羲这样说道。

    “姐姐?”

    “我醒来的时候,她就趴在舱边看着我。”

    “你们呆在那个什么……休眠舱里多少年了?”

    “二十年。”

    “你怎么知道的?”

    “舱里记着时间,我和舒舱里的时间都显示是二十年。”

    地面三人组怀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心情相互对视,一时间也理不清主次,接二连三地发问道。

    “可阿羲看上去没有二十岁吧?”

    “你没有苏醒前的记忆吗?”

    “沉睡了二十年后苏醒?”

    “为什么要休眠呢?”

    面对三人组的疑问,羲歪歪头,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即便是诞生于天宫,他也实在不了解,据他所言,他们苏醒后,没有在天宫看到过第三个人。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天宫、来到我们地面世界呢?”

    “我和舒在天宫生活了一年”

    “一年?那羲现在不就是二十一岁了吗?怎么看都比我们小一些啊。”

    关氏兄妹尚在襁褓时便被金先生收养,同年金玄出生,且不久前才过完十八岁生日。

    “也许是天人显得比较年轻吧。”

    众人暂且只能暂时接纳关灵的猜想。

    “我们在天宫转来转去,到后边舒也腻了,她天天就呆在图书馆里,我没办法,也只好陪着她。”

    “怎么觉得你很不情愿的样子……”

    “当然啦,又不是每个人都和小先生一样嗜书如命。”

    关灵撇撇嘴,自然而然地站到了金玄的对立面。

    “不过,正因为这样,我们在一年里学会很多种语言,还有不少自然学科的知识,这些都是舒要求的,现在我好像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为什么?”

    “因为不久前,她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天宫。”

    不言而喻,学习了大量知识的舒独自来到了地面世界,羲此番行程的目的便是追寻她。

    可舒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众人对此莫衷一是。

    “你们真的是飞下来的吗?”

    “对。”

    “哇!怎么飞的?怎么飞的?”

    玩心极重的关氏兄妹又整齐地发出了足以吵到金先生的响亮呼声。

    “教了你们也不会啊,这是基因里的气流操控力。”

    羲勉为其难地向两兄妹展示了浮空的技术,金玄在一旁也难免乍舌。

    “呜哇哇哇哇,真的飘起来了!”

    “快告诉我们诀窍,不努力看看怎么知道呢。”

    “要是你们有这份韧劲在我的课堂上就好了。”

    不知何时,金先生拿着吃完的碗筷走出了书房,那是金玄送进去的。他冷冷地看着上下扑棱的关钟,对方正以高难度的动作僵在半空中。

    “对、对不起!”

    金先生懒得搭理他,径直坐到了羲的对面。

    男人的表情与其说是沉默的阴郁,不如说是超然的淡薄,这位在他面前的天人仿佛的是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客人罢了。

    “吃的可还习惯?”

    “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谢谢你们。”

    “那就好。”

    “先生您了解天宫吗?听阿钟他们说,这本书就是您编写的。”

    羲全然无怯地和这位具有强大气场的中年男人对视。

    “是的,我在从事天宫的研究,这几个家伙是我的学生。”

    “您要研究我吗?”

    “我不做人体研究。”

    “那我能帮到您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你在地面世界的日子过得开心就好。”

    简短地吩咐了句“入夜了,早点休息”后,金先生便折回书房,他嫌有时麻烦就索性睡在书房,这样的生活方式随席下三人能够自理伊始越发放任。

    “难得见到先生那么热情。”

    “热情?”

    “你是不知道,先生一贯对访客不闻不问的,就算是地都派人来,他多半也不给好脸色。”

    “哦。”

    一旁的金玄咬牙锤了锤手掌。

    “小金,怎么了?”

    “没什么。”

    金玄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将那个问题向父亲问出口。

    ……

    最近,金玄和父亲的关系有些紧张。

    这份紧张起源于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关于“家庭”的话题。

    金玄从来不违抗父亲的吩咐,金先生亦从不对自己的儿子讲大道理——他把亲历亲视作最好的传授,父子之间并非无话不谈,也不至于相对无言。自从金玄从羲那里听到了“中和”的理论,他便试着形容父子俩的关系,显而易见,他们无法“中和”。

    “那父亲就和我一样……不对,按时间先后,应当是我和父亲属于同一类物质。”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亲人就是亲人,生来如此的事情没什么研究价值,但对于天性爱钻牛角尖的金玄而言,往往是世人懒得思考的东西更有价值也说不定。他一直抱着这样离群的念头活到了十八岁。

    然而,在金玄的十八岁生日这天,他却因这份执着而惹出了烦恼。

    那天关钟和关灵都出了远门,父子在黄昏中对坐而席。

    “家里好空。”

    “何谓‘家’?”

    “檐之下谓‘家’。”

    金先生摇摇头。

    “您、我、关钟、关灵谓之‘家’。”

    又摇头。

    “亲人所在谓之‘家’。”

    还是摇头。

    “不解。”

    “天下,地上,谓之‘家’。”

    金先生正色。

    “从今日起,你便成年,夫立天地间,一言一行合不过二,仍需三思。”

    “是。”

    “知之为何?”

    “为天地之大家,亦为亲友之小家。”

    “嗯。”

    金先生严肃的表情略微舒缓。

    “但是父亲,我有一事不明。”

    “讲。”

    “无家之人,活之为何?”

    “有天有地,何言无家?”

    “天地虽有,无所依凭,是谓无家。”

    先生不言,小金便继续将十数年之所思倾倒而出。

    “钟灵兄妹被弃于山野中,是父亲您收养了他们,您便是他们的依凭;母亲生我时去世了,您就是我的依凭。我们受您教诲,奉您之命奔走四方,家虽然偶尔空荡,总有坐满的时候。可要是有人生来孓然一身,纵然天地广阔,却单有去处,无归处,那人也算有家吗?”

    金先生还是沉默,夕阳落得很快,他消瘦的脸庞久久陷入黑暗里,当他抬起头时,金玄觉得自己的父亲好像苍老了很多。

    “那么,终焉,便是归处。”

    金玄说不出话来,目送着父亲走进书房。

    这是他与父亲交谈的方式,也是至今为止父亲最后一次和他正儿八经的对话,这就是金玄十八岁的生日,对他而言糟糕无比的十八岁——他好像惹父亲生气了。

    事实上,他也不敢确定父亲那番模样到底是否是生气,因为金先生极少在他们面前流露感情,见到羲时,那般近乎冷淡的待客吩咐已经算是极为罕见的现象了。

    可如果不是生气,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使这对父子陷入沉默呢?

    “阿灵,你说我该怎么问出口啊?”

    “啊?你真的要问先生?”

    “不问他我们就没法知道。”

    “那要怎么问?‘舒和羲为什么会被禁锢在休眠舱里二十年’、‘舒离开天宫去了哪里’、‘为什么我和羲长得很像’?”

    “唔……最后一项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是个好问题呢。”

    “对吧,虽然先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学问家,但他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呀。”

    关灵一贯起得很早,就算是她那样爽朗的女孩子,出远门前也是需要花很多时间在打扮上的。而金玄则是心事重重,天一亮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第三个醒来的是睡在客房的羲,昨夜的读书会在金先生离去后不久也随之结束,睡眠时间理应是充足的,可还是有人……

    “真是的!那个家伙……”

    关灵在收拾好行囊后,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她哥哥的卧室,紧接着传来一阵吵闹的折腾声。

    “喂喂喂……你这丫头,干嘛扯我被子!”

    “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啊,大家可是都准备好了,等着你了。”

    “吃的带了吗?要不你再去检查一下吧,啊哈。”

    “哈?刚才都已经过来叫过一次了,你换了衣服又……”

    金玄早已习惯了这番场景,没想到羲却走了过去,低声和兄妹俩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他们三人便安安静静地出来了,这让金玄大为好奇。

    “没想到两兄妹的清晨剧这么早就结束了。”

    “怕吵到金先生嘛。”

    关钟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羲说金先生不久前刚睡下。”

    “哦?羲怎么知道的?”

    “我能操纵气流,自然也感知得到,现在书房的气流变得很平稳了。“

    羲理所当然地说道。

    ……

    今天是地面世界所有国家的节假日,对于金玄而言,前往“地都”的道路并不陌生,不如说这些年的往返交通反倒让他心生厌倦了。不过今日比较特殊,因为他身边的伴侣由拖着稻草的驴与马更换成几位同类的少年少女,他想,这个世界不乏喜欢躺在稻草上仰天沉思的旅人,而即便是他们这些人,也同样钟情于与青春同行。

    “今天是什么节日来着?”

    外乡人羲问道。

    “日倾节,准确来说,真正‘日倾’的那天在两天之后。”

    “日倾?”

    “你们天宫没有节日吗?呀,不对,应该说,你没在图书馆里看到过关于节日的记录么?”

    “虽然天宫也有一些节假日,我和舒试着过了一过,不过没有预想中那么喜庆、隆重,过和不过,日子还是照样过。”

    “不能这样说嘛,明天的这个时候就到地都了,到时候四面八方的朋友都会来,咱们可以一边享受日倾节,一边打探你姐姐的消息。”

    “这是我们地面最大的节日哦,包准你对节日有改观,啊,说不定正好能碰上你姐姐呢。”

    关灵从一旁插话,关钟瞪了他一眼。

    “你呀,别又像小时候那样乱跑跑丢了。”

    “喂,别说得你没份一样,咱俩一起丢的好吗?”

    “还不是你怂恿的?拉我去看动物霄灯,跟我打包票说一定能找到路,结果让小金他们一顿好找。”

    关灵吐了吐舌头。

    “是啊,我那时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慌张的样子。”

    金玄回忆起那时的情形,比起他的手被父亲紧紧攒着的知觉,父亲无频率的步伐和故作镇定的神情留给他更深的感触,讲句不厚道的话,托关氏兄妹走丢的福,他才有机会看到这样具有人情味的父亲。

    只不过自从那次之后,他们几人便再也没有一起到地都参加过日倾节,父亲也再没有牵过他的手。

    一路上,他们聊着长大之前被金先生带去的各种旅行,谈笑间已经行过很多路。途中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还有一队自称是地都派遣归来的“飞行器研究小组”,令羲颇感意外。

    是夜,羲一行在一片小湖边生火落脚,距离地都已经不远了。

    “月色真好。”

    “日倾前的天气总是很好的。”

    “对了,日倾到底是个什么?”

    羲这才记得发问。

    “是一种自然现象啦,要先说说地都——也就是我们地面中心城市、最大的城市,只不过那里越靠近城中央越昏暗,有时候冬季的白天都需要点灯呢。”

    “哦?”

    “不像南山,四季都有阳光。”

    “对啊,还是我们南山天气好。”

    不知是一天舟车劳顿疲累了,还是倒影在湖中的荡漾明月使然,今夜关灵难得接下了哥哥的话茬,与他并肩靠坐在篝火旁。

    “至于日倾啊,那可神奇啦,就是一刹那间,正午的日光突然从地都上空倾洒下来,正正落在城中心的圣像周围,原本在黑暗笼罩下的圣母像沐浴在阳光下,好像真的要挥动翅膀飞升了似的。好美好美,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是吗?我就看到了骑在我背上的某人的口水滴到我脸上了而已。”

    “不是说好不提了嘛!”

    “哈哈哈。”

    兄妹俩的晚间剧场还是照常出演了啊,金玄心想。

    “是极夜么?”

    羲突然问道。

    “咦?”

    “晚上呢?天上会不会有很绚丽的光?”

    “晚上……倒和南山那边没什么差别呢。”

    “那应该是地都特有的自然现象吧。”

    羲如是说道,金玄却摇摇头。

    “不,这应该不是什么自然现象。”

    一直托腮的金玄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站了起来。

    “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猜想,直到遇见羲,几乎可以认定我的猜想就是对的——关于日倾和天宫。”

    三人的目光疑惑地望过去,金玄在父亲的课堂里充当的角色不仅限于学生,有时甚至能代父亲授课,因此即便是性格内向的他,练就了被各式各样的眼神注视也不会显得慌张的本领。不过他从不把这些东西当成“本领”,用他的话来说,这只是一种“补全”罢了。

    况且他现在非常有底气。

    “羲。”

    “嗯?”

    “天宫的底端是云吗?”

    “不,就是和我们脚底一样的结实地面。”

    “建筑也是起在地面上的吧?”

    “大部分是,不过也有少数利用磁悬浮技术构建的空中建筑。”

    “啊、嗯,所以说,我认为地都周边之所以终年昏暗的原因……”

    “阳光被挡住了!”

    兄妹俩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答案。

    “没错,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会产生日倾呢?”

    “唔,会不会是中央有大漏洞?也不对啊,如果是这样,也不至于一年才有一次。羲,你知道吗?”

    天人摇摇头。

    “还有,天宫究竟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天人?他们又为什么会去往天空生活呢?”

    金玄紧紧盯着这位与自己长相极似的天人。

    “羲,你对我,对我们,对全人类都很重要。”

    一瞬间,天与地之间好像没有了界限,湖中的云月不再流动,唯有跳动的篝火能够证明,时间依旧在走。

    关钟看向妹妹,发现她满脸通红。

    “喂,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没没、没有啦。”

    “哇,那你脸怎么那么烫?”

    “火、是火太大啦,我湖边去洗把脸。”

    “哦,我也去。”

    关钟跟在关灵后边,他倒不是害怕机灵的妹妹被歹人拐走,这世道还算安宁,他只是……担心她掉到水里罢了。

    “好了好了,别想了别想了,呼。”

    关灵舀起清凉的湖水拍拍脸颊。

    “给。”

    关钟丢来她落在地上的手巾。

    “哦。”

    “真的好久没有一起出来散步了。”

    “怎么啦,你也学得小金那套。”

    “我就算想学也学不来他那‘念天地之悠悠’的气质,用羲的话说,人家那是‘遗传’的。”

    “嘻嘻。”

    关钟和关灵生性好动,即便是长大后的今日也坐不定,非要绕湖边走两圈。

    “你猜他们俩在聊些什么?”

    “八成是那什么‘磁悬浮’的原理。”

    “啊哈,咱们估计生来就没有理解这些东西的天分。”

    “灵,你说,羲和小金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们是兄弟?怎么想都不可能啊,师娘是生小金的时候失血过多去世的,但邻里都是这么说的。”

    “有没有可能是师娘生羲在先?”

    “羲和舒沉睡了二十年,师娘那时在天宫吗?”

    “不是没有可能,听邻里说,先生和师娘原本都不是南山人,刚迁来不久小金就出生了,不过一年便捡到了我们。”

    “可是先生从来不提师娘的事。”

    “师娘,究竟是谁……”

    兄妹俩一时间也无言地望着天水间的皎月,拖拖拉拉又兜了一段路,这才回到了篝火边,见金玄他们已经睡下,便拾掇了行李各自睡去了。

    ……

    “这帮小家伙……”

    金先生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拿起桌面上的出行留言,笑了笑,将关灵包好的饭团扔入口中。饭团是冷的,金先生感受得到它在食道中艰难地挪动,他想拿杯酒,手却在饭团边抓了个空。

    金先生苦笑着褪去皱巴巴的衣服,赤裸地坐在庭院里。

    夕阳是灿烂的金色,金先生凝视自己的身体,他已经不再年轻,近些年肌肉退化得太严重了,脏腑负荷早已超标,少时身体还算健康,到这个年纪也不该是这样。

    “本不该、本不该的事情太多了!”

    他咳嗽,喝了几口酒之后才停住。他还是找到了酒,他知道金玄他们把酒藏起来,只不过自己装作不知道,先前也不曾刻意去找。

    “今天、只要今天,今天就好。”

    金先生饮少辄醉,好不容易倒满一杯,身子一歪,全洒在了地上。

    邻居们也结伴去地都观赏日倾了吧,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换个地方看每天都能见到的东西,他醉醺醺地想,难道一定要把天空遮住再掀开,才能显得日光的可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