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都到了。
“哼哼,怎么样?是不是很气派呀?”
羲点点头。
“嗯,这一路下来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是吧?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城墙和楼房的时候路都走不动了呢。”
“也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地面世界的建筑特征很有意思。”
“呃,比如说?”
“越靠近地都,建筑就越接近‘发达化’,我还以为地面的建筑都像南山那边一样是木屋竹檐呢,唔……地都楼房的风格和技术已经有一些天宫的韵味了呢。”
“哦、哦,真的吗?“
“嗯,昨晚我和小金约好了,有机会带你们一起去天宫百米高的磁悬浮建筑上走一走。”
“呜哇,天人的世界好可怕。”
“哈哈,你们仨先逛逛吧,我去朋友那里打听一下羲姐姐的消息。噢,记得今晚有灯会,傍晚在前边的桥上碰头哦!”
金玄叮嘱三人后,便独自离开了。他经常被父亲派到地都做一些信息收集的工作,寒来暑往间熟悉了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亦结识了一些挚友,其中不仅有风靡一时的青年才俊,也有不少父亲的故人。
父亲原先竟是地都人,而且早在迁往南山前就已经是颇有声望的老师了,可关于母亲的身份,便无人知晓了。
“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要迁往南山呢?”
金玄不止一次地问过这个问题,可没有得到过任何确切的答案,从父亲旧友中唯一得知的,是母亲怀上自己之后才选择了南迁。
“这两者间有必然的联系吗?单单是为了选择一处静僻所在,真的值得舍弃事业背井离乡、去过清贫孤寡的生活吗?”
又或者父母并非自愿迁离,而是有其他隐情……
其实金玄期盼着,说不定父亲某天能与他敞开过往,金玄不愿意将天真无邪作为借口去强行撬开那隐藏的角落。
他突然怀念起母亲,怀念起只见了一面的母亲的面容,当然,他不可能记得母亲的模样,也很少想念这位只陪伴了他十个月、却在他生命中缺席十八年的人,但今天,当他路过那座雕有翅膀的圣母像时,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心脏萌生的空虚与慰藉竟是真实存在的。
“明天,明天会是怎样的场景呢?”
他走着走着,不禁回想起儿时坐在父亲肩头观赏日倾的场景,如果记忆没有太大偏差的话,当时他们站的位置就在这附近。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像关灵一样看得两眼发光、忘乎所在,只是依稀记得,那个时候父亲的背既宽大,又温暖。
“爸,妈,日倾节快乐。”
……
“喂,买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没事,吃不完留给小金就行了嘛。”
“留点、留点给我。”
关钟、关灵和羲兴致勃勃地穿行在热闹的街店中,无论如何,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始终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就连正在打听消息的金玄也有些按耐不住想要玩闹的心。
“羲。”
“怎么?”
“这些你们天宫可没有了吧?”
“嗯,的确是大开眼界,口福也大饱了。”
“嘻嘻,今晚咱们租艘小舟,划船赏灯。”
“可是还要留点返程的钱……租船的话好像就不够了。”
“啊、嗯……哎呀,钱这种身外之物,想想总有办法的嘛。”
“嗯嗯,总有办法的嘛。”
羲跟在莫名其妙就开始欢呼雀跃的兄妹身后,不自觉地也露出了金玄式的苦笑。
“走吧,羲,那边有杂耍的戏看。”
“看完咱们再去问一问租船的价钱吧,说不定搬出小金父子能打折呢。”
“可是万一真的没钱了该怎么办?难道我们要一路打工筹钱回去?”
听到羲的提问,前方的两人一齐停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
“那还用想,让小金和他朋友先借着呗!”
最后关钟关灵还是顺利租到了船,在两兄妹搬出“羲好不容易来地都带他好好体验生活”、“让羲感受过节的意义”等借口百般请求之下,金玄只好找到了一位父亲曾经的结识的船老大,一提出要求,对方就爽快地答应了。
“啊,比想象中的要小好多。”
关灵并非第一次乘船,相反,她出行水路的次数比两位兄弟合起来还要多,金先生的住所边有一条小溪,她是三人中最先习得水性的,先生或许也是因此才多遣她到水路通行的地方办事吧。
所以某位兄长昨夜的担心属实没有必要。
地都的城内河道四通八达,宽度也足以让船技不怎么好的金玄和关钟二人摇摇摆摆地前行,关灵站在船头咂咂舌,长篙轻轻一点便漂出几米,惹得桥上行人一阵叫好。关灵也不羞怯,大大方方地咧着嘴笑了。
两岸旁尽是商贩、戏团,身着各样服饰的游人谈笑风生,金玄一行人划累了,歇在舟中,任水流推动。金色的霄灯照亮地都的黑夜,也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容光焕发,羲突然说道。
“我好像知道过节的是什么感觉了。”
“好玩吧?”
“嗯,我好像也知道,为什么舒和我过的节没有那么开心了。”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
“什么呀,你们俩也是人呀。”
“那时我们是浑然一体的,却不是‘人’,至少我是那么认为的。”
羲坐在船头,此时小舟正穿过黑暗的桥洞。
“无论是市井脚夫,还是游客归人,大家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
“一样的,大家都是一样的孤单。”
“何解?”
“来到地面世界我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的悲喜通常不会相通。我和舒,其实也一样,只是我接受得比较晚罢了。”
“接受孤单不见得是好事。”
“也许吧。”
当光照重新恢复时,他站起来,望着繁华的一切说道。
“可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无法得知,人在没有悲喜的时候,心意也是会相通的。”
金玄也站了起来,他觉得面前这位天人和自己不仅是外貌相似,就连心中所想都相去不远,他拍拍羲的肩膀。
“放心,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到舒。”
“嗯,谢谢。”
“……”
关钟发现一颗糖葫芦掉到了他的大腿上,只见关灵痴痴地举着空串放在嘴边。
“你又干什么啊,吃个糖葫芦也能掉。喂,你脸怎么又这么红?有病别瞒着哥啊。”
“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关灵锤了凑向前来的关钟一拳,后者只能捂着被锤的地方嘟囔“你这不是骂自己嘛”。
“啊~”
关灵满脸别扭地张开嘴。
“什么?”
“糖葫芦。”
“喏。”
“哈呣……哼。”
关灵嚼着糖葫芦,又把脸转过一边去了。
……
日倾前一天的霄市持续到中夜,精力充沛的关氏兄妹也在一轮轮耀眼的烟火中泛起困意,靠在一起打起了瞌睡,羲和金玄只好划着小舟返回渡口。金玄发觉,和羲一起划船要比关钟省力得多,或许他们俩生来就有默契吧。
是乎,二人系好船后,同背着关灵的关钟一同返回旅店,四人怀着同样的心情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当晚羲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天宫。
“这是……休眠舱。”
闭空的纯白封间给他一种舒适的安全感,打破这番朦胧享受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羲,过来。”
是舒在叫他。
舒穿着洁白的纱衣,坐在露天庭院里的镜台边,镜子里映出她曼妙的锁骨。
“舒的头发变长了呢。”
羲触摸她顺滑乌亮的长发。
“嗯。”
“我帮你剪吧。”
“好。”
羲明明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舒了,此时却没有什么话特别想说,梦里的舒也静静地坐着,任身后的黑发丝丝下落。
天宫原来是这么安静的吗?羲有些恍惚,他来到地才不过几天,像这样帮对方剪头发的记忆却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
“好了。”
舒左右转头,看上去对自己齐耳的短发很满意。
“轮到你了。”
羲坐了下来,清晨的太阳升到半空,几乎把天空全部都覆盖,然而羲感觉到的只有温暖。
“你在地面过得还开心吗?”
舒在身后抚摸着羲的头发。
“很开心,交了几个很好的朋友,过了一个很开心的节日。”
“是吗?”
“嗯,舒呢?”
“我?你猜呢?”
“我不知道。”
羲低下头。
“关于舒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但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离开,不知道你对待我的心情是怎样的……”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是不是我不醒来会更好,你就会一直在旁边等着我、一直在旁边看着我……”
舒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羲。
“啊,你一定会责怪我太自私了吧。”
舒摇摇头。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
“等等!”
现实世界的清晨不解风情地从窗外照进来,梦结束了。
……
关钟终于没有睡过头了。
醒的时候街道上的行人刚刚开始流动,睡眼朦胧中的他有一种奇怪的念头,自己好像被人潮推着拥着,朝从未预料过的方向前行。
大概是梦的遗韵吧。
“早安。”
四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走出了房门。
他们没有选择和大多数人一样簇拥在地都的中心旁——圣母像的跟前,而是就地转移至旅店的房顶,凭栏而望。
距离日倾还有一段时间。
“昨晚你们做梦了吗?”
金玄突然这样说道。
“我梦到我和父母一起看日倾。”
“我梦到舒和我给对方剪头发。”
“我做了好多个呢,飞到天宫吃糖葫芦、喜欢的作家给我签了名,啊,还有看日倾的时候钱被偷走,老哥被抓进煤窑干苦力供我们回家。”
“最后的一个也太过分了!”
关钟无论怎么努力,也始终回想不起黎明前做的梦。
“我记不起来了,除了关灵以外,其他人的梦都很美好嘛。”
“我的梦也很美好好吗?”
“哈哈,做梦也是件不错的事呢。”
“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金玄向羲提问道。
“梦里毫无相干的几件事和天南地北的风景重叠起来,明明从来没有想象过,也不可能在现实里发生,醒来的时候,却好像真的经历了一样。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人能一直活在梦里该有多好。”
“用某精神分析学派的理论来说,梦是‘无意识’状态下的产物,首先得说明一下,精神分析学的‘无意识’并非字面理解上的什么都没有,而是指大脑仅遵循自我逐利的本能在运作,因此有些事情虽看似不曾期盼过,但事实上期盼的念头并非不存在,而是被意识和潜意识给过早地压抑。说得通俗一些吧,人之所以清醒的时候很难有梦里的神奇体验,是因为伦理、规则这些社会秩序在清醒时限制力很强大,当你进入梦境、或者清醒时遇到一些刺激情感的事情,大脑就会陷入无意识,这时意识的限制力减弱,无意识将碎片化的信息加工,产生梦、出神这类精神上的感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不全面,梦的范围比它要宽泛得多。”
“……”
金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关氏兄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瞠目结舌地呆望着发表着长篇大论的羲,久久才吐出一句云里雾里的“厉害”。
“都是在书本上看到的,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
羲习一如既往地坦诚,金玄接话道。
“也就是说,做梦可以理解为内心……大脑最希望实现的事情,对吧?那噩梦又怎么解释呢?”
“噩梦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压力,其实也是大脑自我保护的行为。总的来说,精神分析学派借用了生物学的理论,把梦视作各种本能反应的综合体。”
关灵歪着头。
“唔,就算不理解这些大道理,把梦当成一种神奇的体验也没差吧。“
“当然可以,但是站在现实的角度来看,梦也是一场荒诞的骗局呢。”
“就算是骗局也很美好呀。”
“喂!最后一个梦真的很美好吗?”
关钟大声抗议道,却始终无法对清醒时的无力感释怀。
……
“啊!”
脚下的人群骚动起来。
“来了!”
四散的目光瞬间共朝一处,昏暗地都的上空突然像被锋利的光剑撕破了一道口子,口子越扯越大,从远出看过去,甚至能够看到阳光自上而下投射的过程,有如一片金纱衣徐徐飘摇,这宏大的纱衣落在圣母像上,其背后的翅膀存粹得近乎透明。
一人站在圣像前双手摊开,闭目祈祷,众人也如是学样。
“那是地都的祭司,执掌地都乃至地面世界最大话语权的人,据说能闻授圣谕。”
金玄对羲解释道。
“圣谕?地面世界也有宗教么?”
“宗教?不知道,地面的人对天上的世界抱有崇敬,这算是宗教吗?”
“崇敬?”
“大多数人都认为天上有神有仙,至于神是谁,他们没有太多的求知欲,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天宫和天人。我们也是在先生的耳濡目染之下才有所了解。”
羲沉默不语,这些人真的崇敬的是什么呢?
“父亲以前曾经在地都的学校讲学,很早之前他就对天宫十分向往,现在依旧如此,因此他交予我们的任务大多都是收集和调查和天宫相关的资讯,当然,也有不少是关于地都的时事。毕竟父亲是个文士,无论在朝在野,始终是为苍生着想。”
“你好像很自豪。”
金玄突然能理解父亲对他说出那些话时的心情了,容易感动的他擦了擦眼角,对羲笑了笑。
“对了,我听地都的朋友说,祭司十多年前得到圣谕,未来的日倾将会发生一件大事,地都高层已经着手准备了。你还记得吗?途中遇到的那个科研团队,好像也和两年后的日倾仪式有关。”
“好耶,到时候我们还要来。”
“前提是那时金先生让我们休息。”
就在关氏兄妹为两年后的休假寻找借口和理由时,金光范围停止了扩大,不消一会儿,脚下的人群中响起一个意外的声音——
“你们看,天上好像有东西掉下来了!”
“是、是什么啊?”
这时,羲神情大变,天空中似乎出现了熟悉的影子。
“羲!”
先是三人高呼,随后众人仰起头,惊叫起来,就连闭目谛听圣谕的祭司也睁开了眼——羲正在飞跃他们的头顶,朝金光的顶端飞去。
羲的耳边只有咧咧作响的风声,他的眼中是——
“这是……我们的休眠舱?”
下落的是两个空荡荡的舱体。
“‘没错,有羲’和‘舒’两个字,还有二十年的计时。咦?怎么还是二十……”
灿烂的光芒之下,两个休眠舱以固定的速度对着圣母像直直下落的同时,一些人也开始察觉到,日倾光照的范围缓缓收缩。
圣母像边的祭司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用嘶哑地声音喃喃道。
“‘降临仪式’怎么会提前了?怎么会?那人是……圣子?赶紧、赶紧准备圣子、圣女的恭迎仪式!”
祭司手舞足蹈,像是个开心的孩子,又像是个精神异常的老人,面对这意料之外的事件,他内心的反应远比普通人更剧烈,而不为人知的是,他那双耳朵早就聋了,根本听不到什么圣谕,几十年来都只是恭恭敬敬地照着“天人”的文书办事,只不过上一份‘圣谕’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了,具体的内容也十分简单。
——廿年,圣子、圣女降世。
这是一份光荣的使命、一种伟大的传承,每一代祭司都是如此认为的——唯有谨遵‘圣谕’方可普济众生。尤其在垂暮之年还能以祭司的身份承接圣子圣女降世,一想到这里,这位苍老的祭司就兴奋地跪在地上,亲吻着圣母像的脚。
他随即站了起来,面对在场的所有人,用浑厚十足的语气宣称道。
“为圣子、圣女的降临,诸位,行礼!”
老祭司一直都认为自己很有威严,此刻,本已行将就木的他感受到远比年轻时更盛的力量。只不过他暗自悲怆,未预料到这一切提前发生的他无疑是失职的,于是岿然不动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头顶的阴影落下。
“如果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为了这美丽的世界,纵然我就此死去又何妨!?”
……
面对即将发生的悲剧,众人喧哗推搡,秩序逐渐失控,只是这一瞬间,另一个身影划过扩大的暗影,骤然飞进所剩无几的日倾光束中,有人大叫道。
“啊!是圣女!”
羲从迷茫的混沌中回过神来,隔着空荡的休眠舱,他望见的是一对天人的眼睛,虽然和舒一样极其美丽,却是一番十分陌生的面孔。
“舒?不是,你……不是舒。”
那女人并不应答,只是笑了笑。
“配合我一下,我不想有人受伤。”
“什么意思?威胁我?”
“不是。”
她示意他看向脚下,祭司老人依旧跪在原地。
“你也不想任何人受伤吧?那就和我一起移开这东西。”
“不用,我自己来。”
羲手一抬,气流就把休眠舱便向一旁移动开,他这才看到那个和他有着同样眼睛的女人的背后戴着某个类似机器的玩意。
“你不是天人。”
“我的确不是,这眼睛是假的,脸也是易容的,飞行器在你看来也是伪物吧,不过,还请天人圣子继续陪我做一场戏。”
“我不喜欢骗人。”
“我也不喜欢,不过表演有时候并不是要骗人,而是为了满足观众的需求罢了。”
“我也不喜欢做演员。”
“我也讨厌演戏,可人活在世上就得逢场作戏,陪我做场戏,我就告诉你圣女的消息。”
“你知道?”
“等我们坐下来的时候,或许你也会知道。”
“怎么演?”
“很简单。”
“简单?”
“你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羲深呼一口气。
“我叫羲。”
“我叫晦朔。”
“晦朔,我还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这个装着假瞳的假面女子眯了眯眼睛,
“我要毁灭整个世界。”
……
同一时间里,金先生被某种力量唤醒,那似乎是从虚无中诞生的推背感,也仿佛像是自身顽强的生命力,他直视着天空的日光,眼中的颓废和酒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精明与锋锐、温柔与怜惜。
“一转眼十八年了,你的恶作剧要开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