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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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地都的某个角落里。

    “朝君。”

    朝君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很久没有人叫过他的真名了。

    “你还记得我吗?啊,不过你可能也不认识我现在的样子了呢,你留了胡子,我都差点没认出你呢。我是晦朔,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么?”

    “记得。”

    朝君点点头,他在地都的黑暗中度过了不知多少年,能够记得的容貌寥寥无几,只不过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不可能忘记。十几年前他们还是同窗时,她的声音曾多次喊出“朝君”二字——可不要自作多情了,她只是履行班长给全班点名的职责罢了。

    “太好了,你现在还在宪兵队么?”

    “不在了。”

    “咦?为什么?啊!你的眼睛……是受伤了么?”

    “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

    朝君的双眼是自戕的,事实上,他仍算是宪兵队的一员,只不过身份和眼睛一样,见不得光。

    他不喜欢骗人,尤其是面对凑近耳边的这位女子,可他还是选择了隐瞒。

    “你现在呢?”

    “我啊,我在祭司团呀,负责一些圣谕的传导工作。”

    “这样啊。”

    其实朝君一直都知道,他铭记在心的不仅是对方的声音,自从学生时代起,他就开始关注晦朔了,那时候他没有胡子、双目健在,晦朔也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他还记得他们的老师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大家都叫他‘金先生’。

    现在大家都改变了很多吧。

    没记错的话,晦朔和他同年生,过完今年岁数里就告别廿字了。

    好在她似乎还没有成家——不对,那和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干系。

    “有什么事么?”

    他现在并没有任务在身,除了执行那些见不得光的任务外,其他时间里几乎无事可做,可自己现在却像是在催促对方一般,这并非出自本意。虽然他每天都能听到这位祭司团女子在圣像边将圣谕诵读的声音,但这样亲近地对话还是毕业后的第一次。朝君也知道晦朔的父亲竟然是那位年纪老得就要入土的现任祭司,她自身亦是目前继任者中最热门的人选,而他只不过是宪兵团中一个执行私密任务的侩子手,身份悬殊的两人为何时隔十数年又再会了呢?

    “不着急的话,坐下来慢慢说。”

    朝君焦急地解释道,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更让他身体发烫。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或者说,得到了一个机会。呐,朝君,你真的不是宪兵团的人了吗?”

    “不……我还是‘暗宪兵’,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对方甚至连套话的技巧都需不使用,朝君就像是担心秘密被揭穿的孩子一样抢着坦白了。

    晦朔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像在四处张望,确定周围无人之后,她凑到朝君的耳边,低声说道。

    “我准备毁灭整个世界,我可以信任你么?”

    朝君想笑,笑容刚上嘴边又收紧,这样反复了几次,他才挪动干涸的嘴唇,颤巍巍地回到道。

    “可以。”

    ……

    朝君格外仔细地凝听着天空的声音。

    虽然距离圣像有一些距离,但他还是听到晦朔和一个男子在天空中说了些什么,俗话说“有所失必有所得”,自戕双目之后,他的听力变得远超常人,其中自然也有他刻苦练习的成分。

    他的手指摁压在腰间的刀柄上,呼吸和心跳已经均匀,刀随时可以出鞘。

    只不过今天他的刀没有出手的机会——一切都按照晦朔的计划进行着,乔装的圣女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她那年迈的祭司父亲,太不可思议了。

    晦朔是这样对他说的:

    “毁灭世界可能需要很久,也可能很快,在这过程中,我需要你保护我的安全。”

    “好。”

    “你没有要问我的吗?比如为什么要毁灭世界、怎么毁灭之类的?”

    “不问。”

    “你不问我成功之后有什么好处?失败了有什么坏处?”

    “不问。”

    “哦?为什么?你真的不问我为什么偏偏找到你?至少正常人听到祭司的候选人说出毁灭世界这种话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或者说,你觉得我只是在找乐子?”

    晦朔饶有兴趣地问。

    朝君摇头不答,因为他无法作答。

    答案非常明显。

    你是我的一切,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朝君咬紧牙龈,那日思夜想的脸庞触手可及,却已经无法用双眼看到了。

    那是一张少女的面容。

    她的面容现在当然已经不再稚嫩,或许真相是已经风华老去,但在朝君的眼里、在他的心中,晦朔永远是十来岁时坐在教室靠窗位置的样子。

    关于学生时代的记忆,他有两件事情记得最清楚。

    第一件事其实也不算什么特殊的事件,只不过是学校里随处可见的日常罢了——快毕业得那段日子,他不知为什么事而感到烦恼,授课时间也总是望着窗外,无论是谁说的话都像是过眼云烟。他不在乎什么天宫地都,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玩耍也好,谈天也好,都变得十分无趣。

    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吧。

    “大家都想好毕业意向了么?”

    下课前,那位叫金先生的老师用沉稳的声音询问所有人。

    “没想好的人可以来找我聊聊。”

    金先生前脚一离开教室,周围便喧哗起来。

    朝君感到烦躁,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些日子除了看着窗户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一点打算都没有,真没出息啊——再怎么自我安慰也无法改变现状。

    “咦~晦朔你已经想好了吗?”

    “想好了呀。”

    “是什么哦,哎,告诉我们嘛。”

    “嘻嘻,秘密。”

    另一些高扬的声音起伏在教室里,他很在意班长的晦朔的毕业意向,但他绝对不可能亲口去问,也不可能会有人来问他这种人。

    “实在不行的话,我还是去问金先生吧。”

    朝君并不讨厌金先生,相反的,他和晦朔一样,喜欢这位与众不同的年轻老师。

    金先生讲的是文史课,几乎所有学生都爱听他借古喻今、以文载道,几尺讲堂上的他有时挥斥方遒、字字珠玑,有时厚重深沉、句句箴言,他最常教诲学生要“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可有多少人能够真正领会呢?

    他发呆的时候不仅是为了品味金先生的话,更重要的是,他望向窗外时,窗里有她。

    年少的他分明没有看错,那玻璃里映着的不仅是晦朔,还有她的毕业意向,上边的的确确写的是“当上祭司,为他保护众生”啊。

    当初明明就是金先生的忠实簇拥者,如今却成了这样的人……

    朝君的思绪随着回忆飘扬,现在虽然嘴上说着不追问,但心中不免有些悲戚,如今的晦朔怎么会和金先生地教诲背道而驰、想要毁掉这一切呢?

    临近毕业前,他问了金先生“有什么不是祭司,但是和祭司有关的工作”的问题,他在众多选项中选择了负责守卫祭司团的“宪兵团”。“也许为了有一天能够保护她吧。”朝君直到前些日子还为这个不成熟的想法而发笑呢。

    接下来是第二件事,发生在第一件事过后不久,也就是真正毕业的那天。

    “朝君。”

    晦朔叫了他的名字。

    “我们毕业了呢。”

    “嗯,毕业了啊。”

    “听说你要去宪兵团?会很辛苦的。”

    “没关系。”

    “那,以后也加油哦。”

    “你也是。”

    朝君从未觉得自己的脚步那么的沉重,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会酸楚,从未觉得控制自己的表情是那么的困难。

    朝君想不到,那是他和晦朔的唯一一次对话,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晦朔。

    在那之后,在宪兵团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他压根就不是做宪兵的料,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吊车尾的货色,受排挤、欺凌成了家常便饭,甚至几乎无法留在团里。

    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他还有另一条路——挖出双眼,成为既不会窥视机密、又能在黑暗中行动行动自如的“暗宪兵”。

    他不想回忆那段日子,可如果非要去想,那他宁愿去哼唱晦朔在每一个日倾节里作为祭司团成员颂唱的歌曲,还有每天她在圣像前的祷告,都是朝君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

    成为“暗宪兵”后,朝君真真正正地与所有人断开了联系。听说一些同班的人进入了地都高层、一些继承家业把生意越做越大、一些游行于世间挥洒笔墨,金先生也不知所踪,或许他们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听到金先生的课、听他对关于天宫的研究侃侃而谈了。

    可是他错了,大错特错,朝君真的应该为他许多自负的判断而忏悔。

    ……

    朝君坐在柔软的椅子上,四周飘散着淡淡的花香。

    “你在点香?”

    “嗯,鼻子很好使嘛,我在烧一些熏香,我喜欢这个味道。”

    晦朔不消一会儿便从屋子的另一角折回。

    “哼,那天人还真是够有脾气的。”

    “怎么?”

    “他一听到我给他的消息就呆不住了。”

    “他?”

    “唉,有些事情你也该早些问呀。”

    晦朔故作生气的语气让朝君有些手足无措,是她把带朝君到了这个陌生而安静的地方。

    “呃,他是谁?”

    “他叫羲,是天人,我们祭司团叫他作‘圣子’,我原本打算和他打好关系的,不过既然他没那个意思,那也无所谓了。”

    “他走了?”

    “具体来说是飞走了,我才和他讲了不到几句话,便急急忙忙地腾入空中,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他去哪了?”

    “去找他相好了呗。”

    “相好?也就是真正的圣女?她没有和圣子在一起吗?”

    “哼,总算问到点子上了呢,朝君。”

    朝君听到晦朔长长叹了口气。

    “这话题得绕挺久,你得多问我些好问题。”

    “好。”

    “首先,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祭司大人。”

    “嗯,我那祭司父亲老年得女,估计再过不久,我就得给他送终了,日倾那天他受了太大的刺激,不过他大概也了却心愿了吧。”

    “节哀。”

    “不,没有什么好哀伤的,父亲从来不在乎我,他只关心他的‘神’、他的‘天人’。”

    “哦。”

    “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不过另一个事实便是——我准备可以成为祭司了。”

    “哦,恭喜。”

    “啧,你还真不会聊天呢,说说你那边嘛。”

    “我?我父亲在我还小时候的时候死在战场上,母亲改嫁了,我是跟着旁亲长大的,所以对于家庭的事情,我不是很了解,只是懂得在别人的亲人去世时说‘节哀’,有孩子出生时说‘恭喜’这种程度而已。”

    “啊,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有,只是突然想这样说罢了。”

    明明在讨论关于生死之事,不知为何,朝君好像觉得晦朔慵懒的语气有些开心,他自己也变得放松起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家庭应该是怎么样的?”

    “应该是父亲、母亲和孩子三个人在一起吧。”

    “在你看来,父母子女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算是家庭了吗?”

    “也许还能够相互帮助吧,就像是我们在学校里一样。”

    末了,朝君挠挠发红的耳朵根,小声嘀咕“这些我真的不太懂”。

    “哼,也没看到你在学校的时候和谁相互帮助了啊。”

    “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你不是坐在我的后边嘛。”

    “嗯,你也还记得。”

    “只是偶尔才想起来的啦!”

    晦朔轻咳两声,终于换上了认真的口气。

    “总之,我利用了那个圣子的家庭,也就是利用了圣女。”

    “你杀了圣女?”

    “怎么可能啊?在你心里我是这么恐怖的女人吗?”

    “不是,你……你很好。”

    晦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我只是收到了一些有关圣女的消息,你知道,祭司团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你认识她?”

    “不,完全没见过,我把‘一个女性天人出现在南方战场’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卖给了圣子,从他手上交换来的,是‘圣女’这个头衔,虽然有风险,但好在回报足够丰厚。”

    “圣女她参加了战争?”

    “准确来说,她叫停了很多战争。”

    “战争?现在还有战争吗?”

    “有,不仅有,而且还很多。”

    “怎么会……”

    “你认为地面世界一派和平、最惨烈的斗争就是宪兵团的竞争,对吗?我在进入祭司团前也是这么想的。”

    晦朔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有些紧张,接下来的这段话她不知道练习过了多少次,她瞟了朝君几眼,明知道对方看不到她,却好像还是花了很大的勇气才把话说出了口。

    “朝君,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它本来的样子,或者说,地面世界其实是天上的人搭建的玩具而已。”

    朝君感到内心深处有难以按捺的火热,他的反应似乎令对方十分满意。

    “事实上天宫并不大,离我们地都也不远,如果想飞上去的话,我猜燃料足够的话,用飞行器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考虑到人所能承受的压力和温度,恐怕目前的技术还不够成熟。”

    “原来你用的是飞行器啊。”

    “不然你以为我真的是天人么?”

    说到这里,晦朔表现出很明显的鄙夷语气。

    “且不论一般人吧,就说我那个把天宫当成神殿、把天人当成圣明的祭司父亲。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却选择性地闭上眼睛,死心塌地地为天宫高唱赞歌。不过这也不怪他,如果你能读一读他的日记,就会知道天宫的一切根本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

    “那些颗粒大小的炸药就足以摧毁整个地都,机械一小时的反复播种、催熟都抵得上农民劳作一年的收成了。而拥有无与伦比的先进科学的天人们,降下的所谓圣谕,表面宣扬和平和秩序,实际上意在控制舆论还是制造矛盾,还有严禁公于众的‘战争部署’与‘技术制裁’。”

    “地面世界远比天宫大得多,可所有的资源和科技全都在天人的掌控之中,他们制造战争、他们操纵战争——有硝烟的、没硝烟的,都是天人‘部署’的结果。”

    朝君紧绷着身体,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接受父亲的死讯,战死在沙场固然令人惋惜,但始终死得其所。可是,今天他才意识到,父亲也许只是天人谈笑间的随手丢弃的消耗品罢了,于是,眼眶中传来远超常态的空洞与虚无感。

    “不只是你和我,整个地都的高层、宪兵团、祭司团都只是天人饲养的走狗罢了。”

    晦朔低沉的口吻有谜一样诱惑力。

    “我不想做走狗,我想做主人。”

    “的确,飞行器、炸药这类可能威胁到统治的物品是天人眼里的禁脔与首要打击对象,然而在短短十几年内被大量研发,这是为什么呢?对,你也应该察觉到了。这十几年天人对于地面世界不闻不问,好像完全消失了一般,难道他们不在乎地面的控制权了吗?”

    “我猜,天宫肯定发生了一些变故。找上你的计划本定于两年后——也就是圣子圣女降临的时候、我夺取地面世界控制权的日子,如果没办法操纵他们,我也不吝惜拿出一些特殊手段。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都没有意料到这两个小家伙完全不按剧本行事。好在意外之外还有意外,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是圣女兼准祭司了,天宫?圣谕?哼,不管他们图谋着什么,现在轮到我说话了。”

    “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怎么做呢?我得好好想想,合理利用圣女和祭司的身份,整治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层、解放被限制技术、大力展科技,最后,登上天宫,瓦解控制……啊哈~要做实在是太多了,改革途中必然会触碰许多人的利益,所以你得保护我很久。”

    “好。”

    晦朔的演说非常有魄力,朝君听得几乎入了迷,心脏怦怦直跳,有一种不曾察觉的激昂逐渐从中浮现。

    “但是那些都先放在一旁,你可以坐着等我一会儿吗?”

    “可以。”

    晦朔的呼吸声一瞬间变得短暂急促,好像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似的,朝君听到晦朔背对他转过身,好像有类似布料掉落和翻动的声音,如果他能睁开眼,便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绯红的脖颈、身体上殷红的伤口。

    “我认为,人这一生中总要鼓起一两次勇气,做自己想做的事,开始前不考虑后果、做的时候别想起顾虑。”

    “有道理。”

    “除此之外,你没有什么想说的、没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我有一个问题,你这样做,真的是在毁灭世界么?”

    “只是在意这个么?”

    “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应该很崇拜金先生,就是我们的文史老师,那个经常念叨‘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金先生。”

    结果还是问了出口。

    朝君在晦朔的面前藏不住秘密,无法压抑想要了解对方的欲望,他本以为忍耐这件事情是为数不多的优点,现在他却正在丢失这份引以为豪的本领。

    “你当初经常和他请教问题,当上祭司不也是为了……”

    “啊啊,对呀,我不仅崇拜他,直到现在我还很喜欢他呢。毁灭和拯救,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么?如果金先生在场,他肯定不会否定我的。”

    当事人的语气怎么听起来很倦怠的样子,难道我该说错了什么吗?朝君这样想。

    “还能再问一个吗?”

    “你说。”

    “为什么是我?”

    “明明你自己都没有回答我,算了……是因为我没有信得过的人,其他人要么刀不够锋利,要么能见得光。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有收集刀的癖好,如果在兵团里藏着一把刀,我就安心多了。”

    朝君闻言,胸口泛起一股“原来如此”的慰藉,但免不了有一丝遗憾——果然非我不可,可好像又并不是这样,只是我恰好合适罢了。

    “呵呵,怎么样?不满意吗?要不要我再编一条?”

    之后便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晦朔的急躁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也并不是非要问这些问题不可能,我不想让你不开心,还有很多其他想做的事,比如和你多说说话,到处去散心,最想的就是回到教室座位,再看看那扇玻璃窗……不过,那已经不可能了吧。”

    “她在干什么呢?处理祭司团的事务吗?定力可真好啊——这是当然的啦,如果没有这样的定力,怎么可能有勇气做颠覆世界这种事?可是光有呼吸声没有翻书的声音,奇怪……”

    他就定定地坐在椅子上,鼻中不断钻入清秀的熏香,好香啊,原来她喜欢这种味道,可惜现在没法用眼睛看到她了。光是想象晦朔沉默的样子就足以让他心旌摇曳,为了回报给予他这种久违的酸楚愉悦感,朝君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

    “那是恶作剧。”

    金先生回答了金玄的问题,这是金玄在十八岁生日后,第一次用力地敲开书房房门,端端正正地与父亲席地而坐。至于金玄问出的问题,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视为求知的请求更为准确。

    “父亲,请告诉我有关天宫圣子圣女的事。”

    从地都返回南山的只有三人,日倾当日,金玄三人只见到羲和一个女子飞翔在空中,一开始他们还为姐弟相逢而开心,但在对方落到地面时,才知道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羲的神情是从未显现过的忧郁,跟在女子身后匆匆地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不消一会儿,金玄便看到羲又飞上天空,朝不知何处的地方而去了。

    “羲不会在舒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而且他也不会丢下舒不管的。”

    所以,那女人并不是舒,三人如此断定,可真正的舒又在哪里呢?当下离事变已有数天了,金玄将日倾前后告知父亲,对方却不惊不慌,好像提前预知了一样。

    “又或者说,所谓圣子圣女,只是天宫的垄断手段之一。”

    “垄断”——金玄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好词,金先生从来没有在他的课堂上讲过,直白的字面组合就给金玄一种足够冷酷的观感。

    “你有想象过这个世界未来的样子吗?”

    “未来……嗯,不只是想过,而且还是想过很多次,未来应该是美好的吧。”

    “美好的未来,指的是什么?”

    “科技发达、文化繁荣、人口兴旺、世界和平,没有不公、不甘,没有残缺、遗憾。”

    “钟、灵。”

    “我倒是没怎么想过那些又大又远的未来啊……我只是期望我们能够一直这样下去,白天给先生跑跑腿,晚上坐在一起吃晚饭,总之,我是个没什么远见的人啦。”

    关灵趁哥哥思考的空当坦率地望着金先生的眼睛如是说道,金先生点点头,关钟这才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和灵差不多啦,先生你也知道的,我们兄妹俩没有小金的脑子好使,不过说到未来,我也有一些自己的打算,比如说在村头的挖水井、组织街坊修缮街道,最近原本准备想做一些行脚生意,存钱买一些东西……不过看起来得往后耽搁了,毕竟下一步得想办法和羲联系上。”

    金先生凝视从小带到大的三人,从他们身上,金先生看到了各自屹立又相互依凭的影子,它是一种既视感,其中蕴含的是不断传承的内核。

    只不过,传承的背后并不全是美好。

    “我很喜欢你们的设想,可是很可惜,很多都没办法实现。”

    “我知道现在没办法,但是总有一天能……”

    “不,你所说的那一天,到不了的。”

    这位中年的男人打断金玄的反驳,浑身散发出无比凛然的气息,眼睛深沉得像无尽的黑洞。

    “人类已经无法前进了。”

    “怎么会……我们在路上还碰到了研究飞行器的团队,普通人和天人的距离、天宫和地都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你还不明白啊。”

    金先生没有起伏的语气听起来不带任何波澜,又好像将许多感情压抑于其中。

    “天人就是人的最终形态,天宫就是人最后的城市。”

    围坐的三人呆若木鸡地吐不出半点反驳。

    “如果我们人类最终还是没能真正离开脚下的这篇土地,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没办法探索宇宙的秘密?”

    “不,比那现实得多,想象一下,这个世界的人口曾经经历过爆炸式的增长、而科技与自然资源却逐渐满足不了人口需求,所有的绥靖政策、道德制约都无法解决这个根本矛盾时,世界会‘美好’吗?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科技上。我可以告诉你们,人类的科技、文化、社会形态已经停滞几千年了。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质疑,我也能理解你们对未来的可能性充满希冀,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对你们说出事实。”

    金先生站了起来,他日渐瘦弱的身躯之后似乎支撑着庞大的天穹一般。

    “人非生而知之者,人类探索自然、改造自然,然后形成社会、探索社会,最后回到人类自身,为了倾听心中的喜乐,为了从解谜中寻得快感,我们搞清楚了每一根神经的作用,诠释了每一份欲望的根源。到了最后,人类终于成了‘知之者’。“

    “‘知之者’们不再有贵于贱,不再有贫与富,每个‘知之者’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意识形态里没有尊重和鄙视,没有高昂与堕落,他们的字典里提到最多的一个字——‘道’。”

    “所谓的天宫,便是这群所谓的‘知之者’为了保持神秘、为了维持‘道’而搭建的城市罢了。在他们看来,‘悟道’与‘衡道’是两回事,那些家伙没收世上所有的科学技术,装出一副无所不知、高高在上的样子,给不同的地区分配不同的资源、设计好每个地区的文化、限制地面科技的发展,美名其曰‘持续发展之道’。你们知道,战争在他们眼中是什么吗?”

    “是资源合理分配——让人去死,资源才不会被争抢,任何战争看起来都轰轰烈烈、可歌可泣,但在‘知之者’,也就是那些天人看来,谁输谁赢都无所谓,他们只在意天平的平稳。”

    “怎么会……”

    关灵捂住了嘴,关钟狠狠地握住拳头,金玄则是无力地托着额头。

    “这是你们师娘告诉我的真实历史,乍得听起来,你们一定认为天人都是恶人吧?呵,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很失望,我所向往的美丽世界竟然如此冷血吗?我所宣扬的全是愚昧的理论吗?我的挣扎只是牢笼里可笑的作秀吗?我的个体只是历史里可有可无的尘埃吗?我的思想没法对人类有任何的推进作用吗?”

    “我反复推演了无数次人类的发展进程,却都走不出几千年的‘垄断’,与其说是人类的终极形态,不如说是无限的循环往复;与其说是反感贪婪与压抑形成的畸态,不如说是始终无法释怀——难道维系秩序的代价就是要让无知者被管束、理想中存粹的共明共知和自明自知是不存在的么?”

    金先生并不悲愤慷慨,也没有透露半分徒劳伤感,仿佛只是在平平淡淡地叙述一件事实。

    “我相信我的学生不会是那些闭眼蒙耳、自怨自艾的人,我希望,你们认清生活的本质后,还能秉持‘求真’之心。”

    最后,金先生对着面色沉重的众人笑了笑。

    “哦,对了,我好几天没吃到像样的饭菜了,该到谁准备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