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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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邵云渐渐地感觉出,处在景菲和庄苇情感进取的目标位置上,他自己的心情正在失去从前的那份宁静。一种青春的热情常常使他觉得心绪纷乱。景国祯教授让他写一篇研究李清照词风的论文,他竟很久迟迟没有动笔。这个礼拜天,他决意排除杂念,好好地构思一下这篇文章了。吃过早饭,他拎了书包,来到学校旁边的公园里。礼拜天的公园里,游人的艳丽服饰同各种鲜花的颜色相映相杂,越发把这个公园装扮得色彩斑斓。相依相携的对对情侣,似乎越发增添了湖畔垂柳的袅娜的柔姿。邵云却全无意趣去欣赏这一切,他到公园来,不过是为了避开在宿舍、教室或阅览室里会遇到的干扰,以便集中精力构思自己的论文。他选了一个角落,在草地上坐下来。这个角落大约是这个公园里最冷僻的一处所在了。这儿没有花圃,没有树,没有假山,离公园的后门不远,紧挨着公园的篱墙,篱墙外是农田。在这儿坐下,自己也不由得笑了一笑。这儿很安静,游人的脚步不大会踏到这儿来的,景菲或庄苇的脚步更不会走到这儿来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却一直让她俩的目光或脚步弄得难能心静。有时候,他从宿舍往阅览室去,经过一片栀枝花园旁的小路,隔着一排大半人高的冬青,忽然听见庄苇在栀枝花树丛里叫他:“邵云!”随即她从一丛栀枝花树后面转身出来,钻过那排冬青,走到他身旁来,拎着书包,不经意似地同他并肩一道往阅览室去。

    “你——躲在这儿……”那时他瞧瞧她,这样说。

    “这儿挺安静的。在这儿读点儿诗词什么的,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不也来领略领略其中的意趣么?”那时庄苇大大方方地瞧着他,那眼里显得格外明亮。

    但是后来接连几天,当邵云黄昏时分上阅览室去而从这片栀枝花园旁经过时,庄苇都在这时候从树丛后面转了出来,同他并肩上阅览室里去。

    “好准时!每当这时候我从这里经过,你就出现了!”

    庄苇笑道:“好准时!每当我吃了晚饭,来这片栀枝花树丛里领略一番暗香浮动的情趣时,你的脚步就顺着这条道儿响过来了。”

    这一次谈话的第二天旁晚,邵云的脚步没有再顺着这条小道响过来。当庄苇出现在阅览室门口的时候,她看到邵云坐在他那个固定的位置上,正朝她投过来颇有含义的一笑。

    那以后,每到旁晚,庄苇便早早地来到阅览室所在的图书馆楼外的花圃的小径上徘徊,邵云要去阅览室,这花圃间的甬道是必经之路。邵云从甬道上走过来,同他肩并肩登上图书馆大楼前那几级台阶,走进楼里去,而后又同他肩并肩地上楼,肩并肩地出现在阅览室双扇的大玻璃门口,肩并肩地迎着阅览室里好多道向他们射过来的注视的目光。

    在阅览室里,她几乎总是与他同桌,并排而坐。坐在他的身旁,她读书才能那么专心致志;若与他讨论问题,思路也显得特别敏捷,人似乎也更觉精力充沛,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溢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但是邵云却常常从偶尔的一抬头中,捕捉到了两道一闪而过的郁暗的目光,那是景菲的。她在阅览室里却没有固定的位置。每当邵云发现了她,向她投去解释似的一瞥的时候,她那正朝他们这边瞧着的目光便迅速地移开,或是把目光转移到面前的书上。邵云感觉到,庄苇的勇敢进取使他自己失去了某种主动,也使景菲被置在了一个被动无为的地位上。他想从这种境况中挣脱出来。所以有时候,庄苇同他讨论问题的时候,他便说:“景菲对这个问题曾经发表过很好的意见,请她来参加讨论。”于是邀了景菲来一块讨论。可是景菲却常常推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正在读别的书,重又回到她原来的位置上去。这时候,庄苇便朝邵云微微一笑,那美丽的微笑中显然带着几缕胜利的意味。而这种微笑却使邵云在心里告诫自己:同庄苇一定要成功地保持着感情性质上的距离;而对景菲,要在合适的时候向她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可是庄苇的客观存在和景菲的暗淡心绪,使邵云一直不能很成功地化解这情感上的纷乱,使他一时觉得自己还不能恢复以前曾经有过的心界的平衡和宁静。唯有躲进这公园人迹罕至的一隅,来求得片刻的宁静,构思自己的论文。

    也许是这宁静激发了邵云的才思,他竟很快在本子上拟出了《试论李清照词风》的写作提纲。在这片公园里,在那些彩色的对对情侣中间,此刻,又有谁能体会、理解他现在所体验到的快乐呢?他不由得朝远处游人如织的湖边抬起了目光。但是他却不由得愣了一愣:在那如织的色彩驳杂的人群中,正游离出一个浅绿的人影来。她四下里寻视一番以后,终于选定了邵云所在的这个偏僻的角落,径直地走来。

    “邵云!”声音那么兴奋。是庄苇。她径直地穿过草坪,迎面小跑过来,那片色彩斑斓的人群。便成为她跑步而来的一个背景。她的步态任何时候都显得那么轻捷而又带着美妙的弹性,身材显得颀长而又线条丰柔,洋溢着青春的美丽韵致。

    她跑到邵云旁边,一屈腿,在他对面坐下了。

    “你这家伙,躲到这儿来了,叫人好找!”

    “有什么事么?”

    “有啊,想知道你今天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怎么,躲到这儿来写文章?”庄苇的声音亮亮的,眼里亮亮的。

    “这儿安静,正好构思写作提纲。”

    “啊呀……我来会冲掉你的文思么?”

    “也许吧。不过你今天还算不错,没有来得太早——我的构思大体上已经完成了。”

    “那么,是可以接受我的祝贺了,邵才子?你还想在这儿写出正文么?”

    “不。正文晚上到阅览室写吧。”

    庄苇道:“极好!现在让脑子休息休息,调剂调剂精神。在这公园偏僻的一角,你坐在草地上,我坐在草地上,面对着面——这就是在很好的休息,在调剂。”挪得离他近些。“我喜欢这样坐着——你不喜欢?”

    “呵……如果我不喜欢我就不会跑到这儿来了。”

    “可是你一个人来,为的是独身求静,构思你的大作。这种‘喜欢’,跟我说的那种喜欢,不是一回事。我问的是我所说的那种喜欢。”邵云不禁失笑:“什么?‘喜欢’还有好多种,就像几何学上的用字母表示的线段,有线段AB,还有线段A’B’?”

    庄苇伸出双手,将刚才跑得蓬松开来的头发往脑后理了理,说:“懒得跟你饶舌。我就坐在这儿,也该我来小憩一下,享用一下这一角的安静了。”她又略略挪了下身子,距离更近地坐在邵云对面,两臂抱膝,微微地笑着,大大方方地,静静地瞧着邵云的脸。

    邵云也并不示弱,逗趣似地直瞧着她的眼睛,他脸上那神情仿佛是在说:我并不怕你,我挺得住!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大约不会这样坚持得很久。他还是第一次在这样接近的距离里长久地凝视庄苇的脸,还是第一次把她的脸瞧得这么仔细。原来她的脸上,还是有几个很浅的小小的雀斑,这雀斑不但没有损害她那洁玉一般的脸,反而使人觉得那是几颗衬托、显示她玉一般肤色的绝妙的瑕斑;她的鼻梁显得刚直,让人感觉到她内心的意志;她的睫毛长而乌黑,越发衬出双眸的明澈。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与人不同的自信与坚毅,也许,这种自信与坚毅在别人面前,极易变成那种为同学们所熟悉的内在的傲气。她的整个脸盘子上,让人感觉到一种勇敢与热情,以及一种大度与不容推拒。

    邵云的心禁不住腾腾地跳起来,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用目光同她对峙、坚守的力量。

    “邵云,你在想什么?”那两道长而黑的眼睫毛忽然连眨了两次,“你肯定还在想什么。”

    “当然……人的思维活动是不会停歇的。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直直地盯着你看……”

    “你喜欢观察人,分析人,这对你将来搞文学创作是很有好处的。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这会儿看我,是把我作为未来你一个人物来观察的呢,还是才另一种……什么角度了观察的呢?”

    “噢……都没有……就是……看看而已。为什么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是带着目的呢?”

    庄苇道:“但是如果被观察的人,希望观察她的人是带着目的的呢?”

    “你要我回答?我只能这样回答你:我现在回答不出。”邵云抱歉地朝她笑笑。

    庄苇道:“那我就暂时不强求也罢。现在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在这儿坐着吧。”于是她不再说话,略略转过脸去,依旧两臂抱膝,静静地坐着了。但是邵云感觉到,她的目光时不时地会从眼角瞄向他。

    邵云也默坐;他想继续构思他的论文,但已是白搭,文思早已遁迹。他感到一种来自她的无形的压力。公园旁边就是学校,说不定会有其他同学礼拜天也到这公园里来玩的。要是年级里有同学看见他同她在公园里这最静僻的一角相对而坐,他们会得出一个什么样的判断呢?并且一定会传到景菲耳朵里去,又会使她产生一个什么样的判断呢?而庄苇却全然不顾这些;或许,这正是她所希望得到的一种效果吧。

    “庄苇!”

    “嗯?”她立即朝他转过脸来,她的目光闪电般的发亮。

    “我们就怎么在这儿这么呆坐、傻坐着,算什么?走吧。”

    庄苇眼里透出几缕失望,但随即又脸上一亮,说:“就是。不这么坐着了。走吧,我们去划船!”

    “我们去划船?不适合。”

    “不适合?为什么?”

    邵云笑道:“难道还要作一番论证么?写一篇题为‘我们划船不适合’的论文?”

    庄苇瘪瘪嘴,说:“我看,你未免失之于拘谨和胆小!”

    “你这么认为?不过我真的不会划船。”

    “你刚才是说不合适,不是说不会。你不会划,我会!”

    邵云道:“不合适是因为不会划。不知怎么回事,下了水,见到水中晃动的云和景物,我的头会发晕。”

    庄苇眼中的热烈的亮光终于渐渐地减了色。她说:“别托词拒绝了。我知道你是怕别人瞧见了,会说我们像是在谈恋爱……”

    邵云付之一笑:“你比我直率,并且,你直率得准确。”

    “可是我不怕有人那么议论!”庄苇抬起头来,两眼重又亮闪闪地直盯着他。

    “可是你以为我只是怕这个么?”

    “自然我知道,你还怕景菲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庄苇眼里的亮光又变得暗淡下来。

    邵云沉默着。

    庄苇道:“可是我不管她想什么,我只管我自己。”

    邵云很想对她说:“也许,以后事实会告诉你,我同你,永远都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但是他明白,这对她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一点吧。他不能如此残忍地对待她的那颗心。现在他只好转过身,背朝着她,不让她瞧见自己脸上的神态。两个人一时都沉默着。半晌,邵云才重又转身向她,带着沉思,说:“我们大家相互之间的一切,都才是刚刚开始,还是不要急于一步就走完全程,不行么?大家,都让时间来选择吧。时间对于我们大家,会都是公平的吧。”

    庄苇微微低下脸来,说:“但是我希望,即使你把我交给时间去作选择,我也不至于遭受落选……”

    邵云勉强微微一笑,道:“你不信赖时光老人,而我信。我相信时光老人会以他最深厚的阅历,帮我们大家作出各自最合适的选择的——我真的想回去了。好么?”他从地上收拾起书本,径自往公园的后门口去了。

    庄苇从后面追上他,叫了一声:“邵云!”邵云终于停止脚步,回过身来,心里竟禁不住一惊:站在他面前的庄苇显得那么激动不可自制,她满脸飞红,几乎是带着因为屈辱而造成的怨愤。她的声音虽然不很高,但却几乎是在呼喊似的:“我从来没有受过屈辱,如果你最终选择了她,我受不了!受不了!”她的眼里有一种隐约的屈辱的火,这火使邵云的心感到一种悸动和矛盾中的动摇。庄苇走近他,抓住他的一只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说:“我在公园里找了你半个小时,才找到你,可你却要扔下我,一个人走了……”她那闪着火光的眼里,噙着泪水。

    邵云终于在她面前低下头来,说:“对不起……那……我们去那边的长椅上,再坐一会儿?”

    她的手滚烫滚烫,低着头,半天没有应声。

    “好么?”他问。她终于抬起脸来,摇了摇头,说:“算了。我不屈服,也不乞求。当然我也不应该让你为难。但是请记住:你今天已经说过了,让时间来选择。我等待着时间的选择。你走吧。”她松开了他的手。

    但是邵云站在那儿没有动。他为她的诚意所感动,又为她的诚意而难过——他那句“让时间来选择”的话,原本只不过是一种为缓解她的失望而设的缓冲剂罢了,不想竟又成了她的希望之所在。早知道这样,刚才他就不会说这话了。

    “你走呀……”她又低低地说。但是邵云站在那儿,依然没有动。他竟并没有听见她的话。

    “你不走……我走了。”她说。邵云愣愣地站着,也没有作出反应。他的目光仿佛有些愣怔和迷茫,似乎只觉得,庄苇那颀长而线条丰柔的浅绿色身影,渐渐地离他而去,终于又融进曾经把她游离出来的那片色彩斑杂的游人中去,终至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