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与红
繁体版

第九章

    几天以后,邵云完成了那篇论李清照词风的论文,便在礼拜六晚饭后把文稿给景国祯教授送去。他正走在那片教授住宅区的鹅卵石甬道上,忽然身后一声轻唤:“邵云!”是庄苇。她跑过来,问:“景菲让你上她家去么?”

    “不。我给景先生送那篇论文来。”

    “邵云,我想同你说件事。昨天,我……找过景菲。”

    “找景菲?同她说什么?”邵云忽然有点紧张地瞧住庄苇。

    庄苇朝他看看,眼里闪着亮:“我想,你会猜得着谈话的内容的……”

    “我……觉得,你这步走得很不合适。”

    “邵云……”

    邵云略一犹豫,便大步地往通向景家的那条甬道上走去。他心里有些后悔。上个礼拜天在公园里,如果直截了当地跟庄苇说明白,那么,庄苇也就不会去找景菲说什么了吧。可是谁能料到,他那让时间来选择的说法,竟恰恰给了庄苇希望,并且那种希望竟燃得那么炽烈,为了让这强烈的希望变成事实,庄苇竟那么快就去求助于她的“竞选”对手!那么,景菲现在的心境又会是这样的呢?邵云忽然觉得心里很是不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可是,当他走近景家那个小篱院时,他的脚步却又放慢了。他远远地看见篱院里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在修剪花枝,那是景菲。但篱院门却关着。他走近篱院。正在心神不属地整修花枝的景菲竟似乎没有发现他的来到。

    “景菲!”

    景菲这才受了惊动似的,猛地回身朝向篱院门:“邵云?”迎着夕阳的最后一道余辉,她的脸上显得光彩、美丽而又略感意外似的。

    邵云隔着稀疏的竹篱在外面问:“景先生在家吗?”

    “在。他说你要来……”景菲一边给他开院门,一边朝他脸上望,却不觉脸上忽然飞起红颜,仿佛心里突然有点儿慌乱,说,“你给我爸爸送文稿来?”

    “啊。也是上你这儿来……”他不觉放低了声音。

    景菲忽然显得又激动,又有点儿难过似的;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一低头,拉开了篱院门。她没顾上再把那篱院门关上,便同邵云一道进了客厅。

    “妈,邵云来了!”她的声音显得那么清亮而亢奋。

    荣贞梅出现在客厅门口,微笑道:“邵云?来了?”

    邵云却觉得,荣老师的那份和善的微笑中,显然隐藏着另外一种什么意思;并且她的笑意中显然已经消失了以前的那种亲昵的成分。

    书房里传出来景教授的声音:“邵云来了?”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平常而且丝毫不带兴奋。

    读着邵云的文稿,景国祯似乎已经忘记了邵云的存在。邵云坐在沙发上,却感觉到客厅里正有一张脸,时不时地往书房里一张,那是景菲。她正坐在客厅里那个能与书房里的邵云互相看得见的位置上,不过却是侧身朝着书房。暮色正在变得暗淡起来,客厅里的光线也越发变得暗淡了。景菲的侧影这会儿使邵云感觉到正有一种淡淡的忧郁融入她周围的暮色中。这罩在淡淡愁绪中的侧影忽而使邵云想起在另几个场合见到的相似的侧影——在图书馆中文系阅览室里,当他从神态兴奋的庄苇脸上转过目光,忽然便在某一角遇见了这张失去了表情的脸和木然而坐的身影;他在图书馆外花圃的小径上被庄苇赶上,两个人并肩走上图书馆楼梯,在楼梯的拐弯处,忽然遇见一个伶俜的身影,黯然而缺少神态地从楼梯上方匆匆而下,与他擦肩而过,竟仿佛根本没有瞧见他似的。他感到,她心里确乎存在着一种真实的忧虑。她完全不像庄苇。她把她内心的一切艳丽都藏在一片树荫之中;而庄苇则把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显目的明处。邵云非常希望有什么办法能够使她自己相信:她实在不应当有什么忧虑。

    邵云正在考虑怎样帮助景菲走出她自设的忧虑的峡谷,客厅里那张沙发上的身影却消失了。他听到景菲房间门关上的轻轻的声响,未免觉得有点儿遗憾——因为他刚才还在想,趁景教授正在读他的文章,要去同景菲简洁地说几句,把自己的心胸向她作最直接的袒露。

    景教授已经读完他的那篇文稿,微笑着朝他转过身来了。他竭力要记取景先生对他这篇文章的意见,可是,虽然他很认真地瞧着先生的脸,而耳朵里对先生的话却只作了断断续续的接收;并且也闹不清楚,自己这一刻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他极力收拢自己的注意力,终于把先生最后的几句话听得明白了:“比上篇文章看上去要缜密得多,论述李清照词风所选择的词汇,也显然是经过刻意筛选的,表达得新颖、独到、准确。论人之作,最忌用词浮泛。用词浮泛本身是对作品和作家缺少真知灼见的一个证明。在这一点上,你写论文的功夫,开始有几分显露出来了。”但是邵云却很奇怪地觉得,景先生的这番话,比以前他听到过的,显然地少了许多感情色彩,正如同一副虽然字迹依旧但却乏了色的楹联似的。于是他心里便油然地有了一种委屈感,一缕隐约而淡然的惆怅;他又在后悔自己在庄苇面前的软弱。

    景菲从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窗下自己的书桌前。夜色已经降临。她没有开灯。窗外,路灯模糊地映现出甬道旁垂柳依依的影子;有几处不明的灯光在晃动的团团树影后面忽明忽灭。她怔怔地瞧着夜色中那团团的柳影和那几点明灭不定的幽幽灯光。昨天下午她在文科楼一楼宽大的走廊上,走过楼梯口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并且那脚步声一路追逐着她而来。庄苇终于出现在她右肩旁。

    “景菲,我想同你谈谈。晚饭后,在银杏树下。我等你。”说完,她便离开景菲,没有等景菲表示同意或拒绝。

    晚饭后,景菲便去到草坪西边那片由夹竹桃围成的一小片园子里去,那片小园的中间有两棵高而直的古老的银杏树。两棵银杏中间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庄苇果然已经等在那儿了,正坐在一条石凳上。景菲没有坐下,她站在一棵银杏树的一侧。庄苇开始说话,那语调差不多是冷淡的。她要景菲退出一个事实上的三角形。“我会永远感谢你……”她说。

    景菲离开了那棵银杏树,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说:“我不需要你的这种感激。最好我们两个人都不要劝对方放弃自己的感情。我们都只有等待另一个人的选择。”庄苇从石凳上站起来,有点儿激动地说:“可是你自己也知道,你已经在退却了。为什么不能爽爽快快地退出这个三角形呢?为什么还要挡着我呢?”她的声音有些微颤了。

    景菲说:“情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

    庄苇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一种异样的激动,快步地离开了这个幽静的尺方之地。而景菲却独自在那个石凳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完全笼罩了那两棵古老的大银杏树、周围的夹竹桃。那暮色也给景菲心里罩上了一种愁绪。是的,她表面上没有向庄苇让步,但是在内心,她却以为邵云选择庄苇的可能性要更大些,因为庄苇有值得荣耀的家庭出身——她的父亲是学校的党高官。景菲明白,自己刚才对庄苇的回答,只不过说明了自己的自尊,而并不说明自信……

    忽然她听到了邵云的话语。他同父亲想是已经谈完了文章,他正在向父亲说着道别的话。她于是离开窗口,重回到客厅里来,开了客厅里的灯。邵云从景先生的书房出来,想同景菲说点什么,可是她正神色淡然地立在白色的灯光下,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内心的空寂。邵云或而觉得心里有些不忍,但又一时想不出该对她说些什么,从嘴里说出来的,竟是“再见……”两个字;她没有正视他,低下眉毛,也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邵云于是只有走出客厅去,走向篱院的门,心里却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怅然之感。

    当他在景家院外的鹅卵石甬道上终于走出几十米时,就听见后面响过来一溜急促的脚步声。“邵云!”是景菲。她赶上来,在他面前站住了,却低下脸,并不说什么。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才慢慢地往前走。

    “明天晚上,你……还上阅览室去?”她说。

    “啊……”他应着。

    “那是因为……庄苇她,一直在那儿占着一个位子……”

    “那是她自己要坐在那儿,我能对她说‘你别坐这儿’么?”

    “是这样?”景菲几乎是在嗫嚅着。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坐那个位子?”

    “可以么?”她的眼睛在夜暗中似乎突然地一亮。

    “为什么不可以?我……”他想告诉她:我希望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不是她,而是你!但他竟没有说出来。”

    “就是我坐了那个位子,她也会在你另一边或对面坐下来的。阅览室里那么多人的眼光,她不怕,可我……受不了。那等于向大家宣布:我同她,在争……”

    “所以她就这样地把你打退了。”

    “而且,她同你,常常总是一道进出阅览室的,她当然总是坐在你身边。我这样去争位子?那是恬然而不自尊。昨天晚上,她约我作了一次谈话。”

    邵云急道:“她同你说什么了?”

    “她让我退出一个三角形。她对你,很自信。”

    庄苇一直在教授住宅区的那条甬道上等待着邵云。她在这甬道上徘徊了不知多少次,她的目光向景家那个篱院不知投过去多少回,可是一直也不见那儿有个人影儿出来。她的心里便禁不住变得不安而沉重。后来,她终于看见有一个人影从景家篱院里出来,一眼便认出那是邵云。她正要朝他跑过去,却又见又有一个人影从篱院里出来,追上邵云。不等看清那人影,庄苇便断定是景菲。她于是离开甬道隐身到一棵粗粗的树干后面去。现在邵云和景菲已经走过她遮身的那棵树干。听见邵云说:“可是你以为她的自信果真有根据么?”

    景菲说:“我不知道,这要问你,你心里最清楚。”

    邵云道:“我觉得,她心里也未必真的那么自信。如果真的那么自信,她又何必去找你,希望你退出呢?恐怕,你觉得她自信,倒不如说是你自己不自信。你说对么?”

    景菲道:“我没有把握作出判断。我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一点明确的东西。”

    树干后面,庄苇的心好像凝住了似的。此刻,邵云同景菲的谈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十分清晰,尽管他们的话语很低。这时又听见邵云说:“我是对庄苇说过,让时间来选择。她对我的情感,表现得太充分,太外露了,我不能刺伤她那颗真诚的心。你会理解的吧?”

    景菲道:“也许我是作了另一种理解,跟你所希望我理解的,正好相反。”

    “嗯?你总是这样郁郁寡欢……”

    庄苇的心现在激烈地跳荡着。她害怕听到的那句话邵云终于没有说出来。邵云到底没有这样说:“‘让时间选择’那句话,对庄苇,只是一个缓冲,一个不会有结果的希望。”

    邵云确实很想告诉景菲:他不想伤害庄苇的感情,因为她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但是他自己无论如何并不想让庄苇对他一直抱着爱的希望。可是他从景菲家篱院里出来走了不远,看见前面的甬道上有一个人影,他分明地辨出那是庄苇。他知道,这会儿,庄苇肯定就在附近。他想让庄苇听到他内心真实的声音,从而消除他前不久在公园里说的那句话给庄苇造成的误解;而那个误解,最终会伤害庄苇的心的。但是话到嘴边,他却又吞回去了。他忽然想到,宁愿让庄苇仍然还生活在希望中,把失望和痛苦往后推移得再迟一些,也不能让庄苇的感情立即遭受痛苦。

    当邵云和景菲走出了那片住宅区,走出了那团团的垂柳树荫的重围,直走上宽阔的柏油马路,确信已经不再有任何人的潜踪的尾随以后,邵云才贴近景菲的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句:“让时间来选择,这句话的真意,你是应该懂的。菲,不要杞人忧天吧。”他的手在夜暗中忽然被另一只纤弱而冰凉的手抓住了。他也紧紧地握住了那一只手。

    而庄苇呢,她站在那棵垂柳粗粗的树干后面,并没有尾随邵云和景菲。她只是站在那儿,听着他俩渐行渐远渐微的声音;终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她于是才树干后面转出来,顺着另一条甬道回家去。月色是暗淡的,以前似乎都那么混沌模糊。她的心里也有点儿暗淡。她对自己同邵云情感发展的前景,觉得也有点儿混沌模糊。但是她并不失望,并且也不想向景菲屈服。在那条月色和灯光都不很明朗的甬道上,她加快了脚步。你脚步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笃笃的响声,仿佛在印证着她自己仍有的一种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