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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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外婆的病并无大碍。第三天,邵云回了上海。回到学校的当天晚上,照例上图书馆阅览室去。

    “邵云!”在图书馆外面花圃间的甬道上,庄苇忽然从假山后面闪出来。

    邵云不觉心里就先自一笑:景菲在回上海的途中说得不错,他从乡下回到学校,一定会成为庄苇急急盯梢的目标的。他下午时问过景菲:晚上去不去阅览室?那时景菲笑笑说:“庄苇一定要去的,我就不去了;并且她一定要坐在你旁边的位子上。现在,不管是谁占据着你旁边的位置我也不怕了。”她笑得那么自信灿烂。现在,庄苇果真找来了。

    庄苇说:“几天没见你了。听说你外婆生病,你请假回去看她了?”“是。前天回去,今儿下午回到学校的。”“嗬,你倒真是个孝顺长辈的人呀!”庄苇脸上现在显得光彩焕发,她的目光仿佛一团热烈的火光,在他脸上照耀着。

    “我就是外婆一个亲人了。”邵云微笑着说。

    “何必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新的亲人会有的,而且,亲人只会多起来,而不会减少为零的。”庄苇说着,脸上忽然红了一阵。

    邵云大方地笑笑说:“当然。不过那是将来;而在最近几年内,可能会减少到零——外婆已经八十岁,风烛残年。”

    “不过我可以断定,即使没有外婆,现在你的亲人也不再是零——当然,在形式上也不排除零的存在。”

    她同他并肩进入图书馆大楼,进入阅览室。阅览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他同她一齐在阅览室门口站了一下,这时候,几十道目光从阅览室的各个位置上向他们集中过来——象往常一样,这些目光的集中越发使庄苇显得那么落落大方而又庄重。

    他们在一张桌边坐下。这张桌上暂时还只有他们两个人。邵云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自己的书本里去了,他偶尔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却发现庄苇的情绪仿佛正有些亢奋不宁,她的眉头时不时地耸动着。终于她向邵云道:“邵云,能打搅你一下么?”略一犹豫,又道:“我最近写了……一篇东西,想让你看一下,可以么?”

    “何必这么谦虚,相互切磋罢了。”

    “那——”庄苇从书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来,“请你现在就看。我,得先回家去有点别的事。”她把厚本子递给邵云,但她的动作有点儿慌乱,脸上的神态也失去了镇定;并且她走向阅览室玻璃门的时候,脚步显得那么匆促。这使邵云心里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当阅览室的两扇大玻璃门晃动了两下,她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外的幽暗中时,他才把目光转移到那本挺厚的本子上来,这才注意到本子的封面上的几个压印的白色正楷字:我的日记。他笑了一笑:原来庄苇把日记本用了来做读书笔记或写文章了。但翻开封面,却见到夹在封皮与扉页之间的一叠浅绿的信笺。你那第一页信笺上头一行清秀的字迹跃入他的眼帘:“邵云,亲爱的:请不要责备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使用了这样的称呼……”

    邵云立即合上了那个日记本。他自然已经知道庄苇让他看的将是一篇什么“文章”。自己已经把感情诚恳而无保留地给了另一个姑娘,那么,独自在这儿又读另一个女性给自己的情书,便会心里觉得对另一个姑娘有愧的。

    他拿着那本日记本,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匆匆地去追赶庄苇。他走出阅览室,下楼,走出图书馆大楼,匆匆地走进花圃。在前面的那条道上,一个人影在慢慢地踱着,那分明是庄苇。邵云刚想张口喊住她,却又闭住了口。叫住她,把这封还没有看过的信和本子还给她?她会痛苦的!我一向不忍心伤害她的感情的,现在这么做的话,不是更残忍吗?

    邵云站在花圃间的甬道上,瞧着庄苇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路灯光的那一边;而后转身,慢慢地走向图书馆大楼,一级一级,数楼梯的级数似的,慢慢地上楼。在阅览室外又默立了一会儿,这才推开阅览室的玻璃门,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他把那本厚厚的日记本放在自己面前,愣愣地坐着。他的心在这厚本本和景菲之间徘徊。终于,他还是把手伸向了日记本,揭开了它的硬皮封面。还是应该读一读,不然等于戳杀庄苇那颗诚恳的心;至于景菲,只要我丝毫没有改变对她的初衷,就是读任何女人的热烈的情书,也不为不忠的。

    他终于展开了那绿色的情笺——

    ……但是我想,云,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你是并不会觉得意外的,因为一切,你都是感觉到了的。可是同

    时我也有另一种感觉,那就是,时间可能会象流水一样,在你心

    里把我的色泽洗淡。那也许就是你曾经说过的让时间来选择的结

    果。想到这种结果,我心里便有些暗郁。我知道我可能正面临着

    另一个人的竞争甚或淘汰,但是我还是不能放弃自己久已孕育起

    来的那种情感。这种情感自然是只为一个人而孕育的,这人便是

    你。自然,我也企盼着,我的情感能得到平等的回报。但是对于

    这一点,我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并且企盼对于我,也绝不等于乞

    求。我知道,企盼而不能得到的东西,不可能强求,也不该强求

    的。不过,沉默和观望只是一种情感的懦弱,不说明对强求或乞

    求的摒弃。不敢把自己的内心袒露给所企望的目标,就是这懦弱

    的沉默、观望,就是消极无为的等待,等待时间的淘汰。不管你

    对我企盼将作怎样的决定,我还是希望把与你有关的内心的所有

    角落,内心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与你有关的情感活动,完完全全地

    袒露在你面前。这本日记是从我们刚进大学时候写的,中间有许

    多篇是与你有关的。我在日记的第一页上,用铅笔标出所有与你

    有关的页码。希望你会把这些有关的日记读完。即使你终将不选

    择我。但是只要我想起你已经读过我的这些日记,你已经洞察我

    内心的每一个微小的角落,你已经知道那每一个微小的角落里都

    没有任何矫揉造作,而只有真诚,那么,我也会收获到几缕苦涩

    的慰藉和记忆的。

    愿你能读完那些日记。

    企盼着你的苇

    邵云的心变得沉静而凝重了。他现在想到的是:对于他来说,有同样两颗真诚的心在为他而跳动。如果因为自己已经决定了倾向其中一颗而对另一颗加以冷漠,这将是对自己和别人心灵的一种亵渎;对于庄苇,简直无异于是一种侮辱和不道德。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绿笺重新折好,收藏在自己的书包里。然后,开始按照第一页日记天头上所标出的页码,依次读那些篇与他有关的日记——

    一九六二年某月某日

    今天在景教授的文学概论课上,我第一次注意到邵云。当景教授提出一个问题,整个大教室里都一片哑静,而邵云却沉着地举手请答的时候,我仿佛才第一次发现了他的存在,并且惊讶于他的与众不同:他回答得那么沉着而井井有条,象在作一篇即兴论文,语言那么干净而又严整,极富表达力。那么多张脸转向了他;那么多双明亮的目光流露出了欣佩和惊诧。连名扬国中的景教授也赞许而高兴地点了几次头。但是他那么镇定自若,既不因为同学们的惊佩而面露些微的自得自矜,也不因为一位名教授鲜明的赞许而有不凡出众之感、当他回答完毕重又坐下去时,他仿佛孩子思索之中,而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回答已经在同学们心里产生了怎样强大的影响,开始获得了怎样的形象。

    我坐在他的后旁侧。这一堂课上,忍不住好些次朝他投过去注意的目光。可是看到的,只是他那清俊的面孔的侧影和这专注的神态,带着一种让人愿意多看几眼的美感。这却是本班直至全年级男生中,没有第二个人所能具备的。

    一九六二年某月某日

    我分明地感觉出,在我们班上从城市来的男同学中,存在着一种排斥邵云的心理。偏见、轻蔑直至嫉妒,是这排斥的原因。而我们上海的女同学却表现得比男同学大度。她们更多的,是向邵云投过去欣悦佩服的善意的目光。也许我自己,还有景菲,都曾经没有想到加以什么掩饰,而在其他同学目光的交织之中,向他投过许多这样的目光吧。在今天关于文学的起源的讨论会上,他一个人的发言,足以抵上全班所有人发言的总和——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景教授对他的发言作了充分的肯定和赞扬,认为略加整理,就是一篇很不错的论文了。名教授的评论使教室里变得一片静穆。大家全都朝邵云投过去惊佩的目光,而邵云却显得有点儿局促。我看到我们一些上海同学原先以城里人傲视乡下人的那种心理优势和精神优势在邵云的成功面前,终于渐渐地被消释了。我很高兴他们那种大都市人的心理优势和精神优势的消失,我很高兴邵云在心理和精神上取得了强者的地位。

    怎么回事:我竟是这样地为他感到高兴!

    一九六三年某月某日

    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遇到了他。他大约是从图书馆借了书回系里去。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忽然叫了他一声:“邵云!”他在我面前站住,望着我,分明在等我下面的话。但是我完全没有准备同他要讲什么话,刚才只是情不自禁地叫了他一声。我心里有些慌乱,又有些紧张,但是我的不肯屈服的性格却极力帮助我镇定。我竟那么平静地朝他微笑了一下,说:“借的什么书?”“啊——几本外国戏剧名著。”“是你那个庞大的读书计划中早已排定了的书目吗?”“是的。”他回答得丝毫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象在回答一个没有任何兴趣的问题。

    可是我心里却起了一阵激动:他那个庞大的读书计划,象一个巨大的机器,正在朝着预定的日程在按部就班地驶向目的地。他就这样带着平平常常的神态,分毫不差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这使我感觉到,或者是我发现了,那些从前的、现在的和正站立在我眼前的青年学者们,他们的成功之路是怎样筑成的。“你,真行啊!”他朝我平平常常地笑一笑,便走过去了。我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的背影象是告诉我:他丝毫也没有介意到我内心的一切。他大约根本不知道,在我的心里,正在强烈地萌动着一种想同他交往的愿望;他完全不可能知道当我忽然同他打招呼的时候,我心里有着怎样一种隐秘的兴奋和紧张。

    他不了解我,我该多接近他。

    一九六四年某月某日

    我的心情象阅览室的灯光一样光明。他没有回避我——当我在他身旁的空位上坐下的时候。他安然地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我已经接连好几次这样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他该悟出,这该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然而他依旧显得那么安然,这似乎是一个征兆。无论是在图书馆前的花圃间的甬道上,还是在栀枝花园旁的小道上,当我拦住他或追上他的时候,他都面带微笑,说出很有意趣的话语。在这种时候,他绝没有把景菲约在他的身旁,来向我表示他对我的拒绝和回避。我同他天天都一道走过花圃间的小道走上图书馆的楼梯,出现在阅览室的大玻璃门口,一同承受那么多道朝我们射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中显然地带着一种明确的判断。他并不回避这些目光,也并不因为这些目光而不安、窘迫。这些目光对于我自己,意味着一种愉悦、兴奋甚或是某种胜利;而对于他呢?是不是意味着他对某种选择的表白,对那许多目光中的判断的某种承认呢?

    而同时,景菲那忧郁的目光却时时在我眼前出现。忧郁,通过她的目光而投影到我的心里。我感觉到一种不安,一种为她所感到的惋惜,甚或是一种为她而产生的淡淡的忧郁。可是我明白,我不会违心地把自己所追求的,放弃给别人的。

    景菲,为什么我们竟相遇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又同一个班呢?!

    一九六四年某月某日

    看来,前些时候,我是过于陶醉于自我感觉中的成功和幸福之中了。美丽的云霞忽然都冻结起来,成了一种屏障:他要让时间来进行选择!他同我一道走路,一道进阅览室,在阅览室门口大大方方地接受众多目光的注视那么平静坦然地同我在阅览室里一直坐在相连的位子上——所有这些,竟都并不是他情感的一种表现,而竟真的是他坦然、超脱的证据了?“让时间来选择”!仿佛他依旧给了我希望,但是那希望显得遥远而迷茫……我该苦笑?还是该大哭?……

    一九六四年某月某日

    又是一个雨天。已经连着好几天这样淅淅沥沥地没有停过了。阴雨使什么都变得晦暗,也让人心里仿佛生着病似的。雨水在玻璃上流淌着,使玻璃成了一张满是泪水的凄苦的脸。

    半年以前的一个礼拜天,那天下着雨,邵云和陈效翊上我家来玩过,但是那天完全不像今天这样晦暗阴沉。他们从外面冒着雨跑进来,那脚步声使人感觉到一种振奋。他们同我谈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梅里美,托尔斯泰,马克思,考茨基。我的思路随着他们的谈话迅速地转移,就像一个根本不会驾船的女孩在一艘游艇上被两个舵手七绕八拐地在一片湖面上游荡得迷失了方向一样。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我那时候还以为,这会是我同邵云的一个崭新的开端哩。可是谁知道,这竟是他第一次来我家,也是半年多来最后一次来我家,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在我们家这座只住着四口人的精致的平房里再没有响起过年轻人发自肺腑的热烈的声音。现在,邵云更加不会来我们家了,这不只是因为我们家的房子里,充斥着父亲那种坚硬的严肃,更因为……他有了让时间来选择的设想。

    这让人发愁的阴雨,怎么不象有停的迹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