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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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那天下午,邵云陪景菲去景家庄房。

    “我常常在梦里回到景家庄房。爸爸常常怀念的这个地方,在我来过两次以后,它便常常进入我的记忆和梦乡了。它的园林风味古朴凝重而又优美。我相信,在江南平原上,象这样完整地体现了民族建筑风格的庄园,现在保留下来的大约不多了。当然,它使我怀念的还不只是因为它的建筑风格,还因为它留给我对你的第一次记忆。”

    “我少年时代的身影在你的记忆里同这个美丽的庄园叠印在一起了。这在我,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景菲道:“我想,那也许是因为,美好的东西总是会很自然地联系在一起并且让人难以忘却的。”

    他们来到景家庄房。东大院的大门开着,里面挺安静。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劳动力都下了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坐在大门口。老人却认出了景菲,不免惊喜地叫她一声:“啊哟,是菲菲啦……”景菲上前,笑吟吟地同老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同邵云进了东院的大门。东大院里,十几年来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从前的格局。虽然房屋在土改时分给了好些户人家,可是这十几年来还没有一户将属于自己的房屋拆迁或改建。于是景菲又看见了那片桂花园,隔着桂园和后面那个大院的花墙和月亮门,正对着月亮门的假山,假山后那栋巍峨古朴、带着古式镂花门窗的正厅,红漆的廊柱、槅扇门窗,高大的门槛,两侧整齐的厢房……

    景菲仿佛回到了她阔别的故居,直向桂园走去。在那些桂花树中间流连辗转一番,便又走向那个月亮门,并且在月亮门中站在,微笑着朝邵云侧过脸来。那时候邵云还站在大门口,观看这大院的总观,忽然发现站在月亮门中向他微笑的景菲。他曾经对她说过,几年前她在这个月亮门中给他留下的美好的记忆。现在她又站在那个月亮门中了,并且大有深意地向他微笑。她是要激发他对往事的美好的回忆么?此刻月亮门中的仿佛忽然不见了,他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侧身站在这月亮门中的那位红衣仙子,那个身材伶俜、乌发玉颜、仙姿仙韵的少女。那时候他怎么可能设想,几年后的今天,她会又站在这月亮门中向他投过来妩媚的艳笑?如今她立在这月亮门中,却又构成了一幅与几年前不一样的图画: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青年女子,她的妩媚而灿烂的笑靥娴雅美妙的风韵,匀称袅娜的身姿,无一不焕发着青春的无比魅力。月亮门后的假山,假山后面深处那深色的大厅的幽暗的廊檐和厅堂,现在都做了她这明媚形象的背景,把她衬托得越发妩媚而醒目。

    邵云瞧着她,竟至愣怔住了。

    “哎,邵云,来呀!”景菲朝他一笑,离开了月亮门,向假山走过去。邵云穿过桂园间的甬道,走到月亮门中,这时候景菲正走到假山那儿,在假山旁边站住,回身朝着邵云。正是春雨很充沛的时节,假山上的一些小黄花开得星星点点的正耀眼,苔藓绿得碧眼。身着春装的景菲立在这假山边,却显出一种气韵来:朴实大方而又雍容典雅。这又使邵云心中暗暗为之赞叹。

    转过假山,一条通道直指这片深院后部的那座巍峨的大厅。大厅除了廊沿上的粗大的木柱呈褪色的暗红外,整体呈暗灰色,显得凝重而沉默,使人油然而生出一种肃然之感。景菲却以轻快的脚步叩击着那条鹅卵石甬道,往那栋高大而古老的大厅走过去。邵云跟在她的后侧,心里却在惊奇于她何以竟在这古老的庄园里显得如此地熟悉自如。

    穿过这大厅,便到了那个连着东大院东西两端高墙、仅有一丈五尺进深的狭长院子了。这院子里,布局巧妙地陈设着好几座假山。几株石榴树长得油光碧绿,几株棠棣正生机盎然。被砌了起来的月亮门中,有着两扇小门。门却没有锁,打开着。他们便穿过这门到了后面的院子。这就是邵云从未进过,仅仅在景国帧的叙述中听说过的那个院子了。他和景菲都很惊奇地在这中立住了。因为这里完全不像景国帧先生在回忆中所描述的那样荒凉。两个翼然亭虽然没有耀目的色彩,但还是显得完好无损,并且可以看得出修整过的痕迹。那片池塘却不见了,但是有好几个花圃分割了这片园子的空地,显然这里是有人专门管理着花圃的。园子的北边是一栋两侧带有厢房的更高更大的大厅。但是那大房子里显然已经过改造,被隔成了若干小间;并且大厅正中的廊柱上,挂着公社机关的牌子。

    正是礼拜天,公社机关里看不到什么人。他们于是穿过这栋大厅,进入大厅北边的又一个园子,这该是一片梅林的所在了。梅林依旧。时下虽过了梅花盛开的时节,但仍有三五青年男女在梅林中漫步留连。

    景菲立在一株梅树旁,不无感叹:“在上海,没有一个公园里有这么好的梅林;这么好的梅林却叫春天藏在这儿了——这又叫我想起一个人来了。”

    “谁?”

    “你应当知道的。”

    邵云道:“你用梅花作比喻,我却一时不容易想得起来。”

    “不,你心里明白的。”

    邵云笑了:“你总是太褒奖我了吧。我有那么珍贵么?”

    景菲挽住他的胳膊:“那么我是因为崇拜你,把你看得过于不同凡响了么?我知道不是。我心里知道绝不是。”她的心里却激荡着热情,她的两只眼里象燃着火焰,泪花闪着湿润的光亮。“我觉得我对你的感觉是准确的,就像对这个美好的园林式的庄园的感觉一样。这个庄园它严谨、朴实,又境界丰富,我爱它是一种建筑的艺术品,一部具体化了的中国民族建筑论著,一种被赋予了具体形态的建筑艺术和美学的一个章节。我觉得,你跟它很相像的。刚才我站在月亮门那儿,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你正站在大院门口朝里望。你知道那一霎时有一个什么感觉?我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几年之前,第一次看见你站在景家庄房西大院门口的情景。还是那个身影,还是同一个人,可是站在大门口的当年那个乡下学生现在已经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你那年那种清俊秀逸的学生仪表,现在已经变为一种青年学者的儒雅风度了;并且你脸的轮廓的线条也显得那么细致优雅,文静和思索融而为一,通身让人感觉到一种韵致。那是一种自在和洒脱。这几乎会让人不由得想起秦少游的诗来了,让人觉得你身上正汇集了优美儒雅的诗风。而这一切,却又都是才一个清俊秀逸的乡下学生那儿渐渐变过来的。所以,看到这园中在上海滩难得见到的梅林,我又想起了你。”

    邵云道:“可是我倒以为,主观情感的光辉确实使我在你眼里又多了许多光轮了。”

    “你这么认为么?”景菲笑笑,说,“不过,我对这两种情况的并存,都是觉得很高兴的。”

    “这同样也是我对你的感觉。”

    “真的吗?不过我信。”她笑得那么甜美。

    他们在梅下久久地对视着。他们在这片梅林中留连了很久,才从这园子的后门出去。后门外,有十几级宽阔的台阶直达到水边,那水边正停着一条船。

    “这条港一直通到长江里。”邵云告诉景菲。

    “长江?明儿我们去江边走走,好么?”

    “小时候,春天,我常常到江边去采芦笋。”

    “那我们也去采芦笋!”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景家庄房东大院后门外的河边搭一条木船,沿途听着船橹吱咯吱咯的响声和船头潺潺的水声,直到江边下船。那儿正是一大片芦滩。芦滩上有好多在采芦笋。芦滩外面,是江面。已经到了涨春潮的季节,沙滩上留着潮水退后的痕迹。这会儿,江水未涨,江面显得平静,一排一排的微浪轻吻着沙滩的边缘,仿佛给这沙滩绣着白色的花边。

    景菲向着这片宽阔的芦滩,向着眼前的江面,感叹道:“呀——这江边好开阔,好静啊,它使人心旷神怡。”

    “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里住得久了,到乡下来小住几天,会让人有一种从社会到自然的感觉的。”

    这时候,采芦笋的一些孩子却好奇地向他们围拢了来。

    景菲说:“我们来帮你们采芦笋,好不好?”

    那些孩子嘁嘁喳喳地笑起来。景菲说:“真的!”忽然一个孩子扮一个鬼脸,打一声唿哨,摔着手膀子,先自跑开了去;其他几个孩子也发出一阵哄笑,跑开了去。一会儿,他们便又在芦滩上散开来,各自采挖自己的芦笋了。

    邵云道:“这些乡下的孩子,你喜欢么?”

    “能不喜欢么——美好的春天,美好的芦滩,一群欢乐的纯朴的孩子!”

    “这也就是我十年以前的童年了。可是十多年前,当我也在这样的孩子群中奔跑呼叫的时候,只能感觉到一种极短暂的乐趣。蹲在沙滩上挖芦笋,是为了充饥度春荒。那时候,当孩子们站起来挪一个地方的时候,会感到两眼金星直冒、天旋地转的。不过,现在芦滩上这群孩子,却不是为了度春荒而来采芦笋的。他们来采芦笋却是为了上街去卖几个钱,或是给自家饭桌上添一个菜了。”

    远远的芦滩上,传来两个孩子的歌声。那歌声听上去充满童声的稚嫩和纯真,却又让人感到一种愉悦的甜润。邵云和景菲都怀着一种激动,细听那远处的歌声——

    一个孩子唱道:

    三月三唻,

    野菜花儿赛牡丹唻。

    不怨身上没绫罗唻,赤脚的妹子赛牡丹唻!

    另一个孩子接唱:

    三月三唻,

    鲤鱼打挺上圩滩唻。

    不怨命中无富贵哎,

    弄船的哥哥把罾扳唻!

    邵云激动起来,朝着那边唱歌的孩子,也唱起了十几年前采芦笋时唱过的童谣:

    三月三唻,

    豆角不见一弯弯唻。

    麦黄天天难得等哎,

    拎只竹篮下芦滩唻!

    那边唱歌的孩子们停住了;好多正在采挖芦笋的孩子站起身来,远远地朝这边望。虽然隔着好远的距离,可是景菲却仿佛看到了他们那一双双惊奇欣喜的目光。

    邵云又唱了一段:

    三月三唻,

    采篮芦笋上江湾唻。

    行船的大爷要不要哎,

    一篮芦笋一角三唻。

    那边有几个孩子也唱起了这首童谣:

    行船的大爷要不要哎,

    一篮芦笋一角三唻——

    景菲眼中闪着泪光,道:“听着你的歌,我象是看到你的童年了。十几年前的邵云,现在不就在那些孩子们中间吗?”

    邵云说:“当人们回过头去看过去的时候,连苦难也仿佛是美好的了——你能把刚才听到的那几首童谣唱出来么?”

    “能,而且我很想唱。我们对唱吧?”

    他们于是开始了对唱。采芦笋的孩子们一齐欢呼着,朝他们跑过来,在他们面前围成了半个圈儿,惊奇地瞧着他们,听他们把那几首童谣都唱过。景菲沉浸在自己的歌唱里。她在歌声里,仿佛追寻到了邵云的童年时代,并且自己也拥有了邵云的那段童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