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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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善举

    人人都晓得,灭神峦血芳菲仗着修为通天横行霸道,在千寰万宇中为所欲为,可谓肆无忌惮。

    于是乎,人人都对这个大名咬牙切齿,只恨苍天不长眼,未能降大任将这个名儿的主人给劈了。仙家神祇中,无论是高手还是新手,但凡提及血芳菲三字,无不深恶痛绝,背后不知赐予了多少恶毒之词。

    小女子不才,姓血名恶字芳菲,这个名儿的主人便是区区在下了。

    大家都以为我活的猖狂,已臻无法无天的至高境界,其实对于大家给的这个谬赞,我委实愧不敢当,因活得年岁虽久,旁人见过的我都见过了,旁人没见过的我也见过了,平素也确实天不怕地不怕,但却深知自己的缺陷,有一样东西,我是十分害怕的,唯恐避之不及。

    确切而言,其实也不光仅我一人害怕,应当说只要是个人都会害怕。

    那就是……怕死。

    后来很多年,我努力研究,发觉自己之所以那么怕死,其实是因对未知的恐惧,因没体验过、不晓得陨命时是何情状。

    可是,当真正死过一回有了经验之后,我便发现,死之一字,人人都要走到这一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何惧之有?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是死,而是……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譬如倒霉催的我!

    死之前,我分明在自己家中生龙活虎的闭关来着,然而闭着闭着便睡着了,等再醒过来时,居然就此一命呜呼……

    一命呜呼倒也罢了,人生自古谁无死?

    可悲哀的是,居然死得那么莫名其妙,真是再死得冰冷彻底也绝不甘心!

    我血芳菲活着的时候过得春风得意,十万八千里外的流浪狗听到我的名头都要吓得连骨头都不敢啃,要死也需死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叫天上地下所以洞天福地的仙家们都来鞭尸策骨,那才能显现出我的本事,那才痛快。

    这样悄无声息就此归天,实在是生平的奇耻大辱!

    更令人蒙羞的是,精明理智如我,居然是被人害死的!

    这是猜测。以我体格之结实、身子之壮硕,自不可能中风中邪中风寒,必然是有人趁我闭关、毫无防备时忽施诡计偷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防不胜防,所以那凶手才侥幸得手,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这挨千刀的凶手,竟不能让我死得体面一点。千万别让我逮着了,不然……哼哼。

    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我竟连凶手是何方神圣姓甚名谁一概不知。要想一雪前耻报仇洗恨都无从着手,真是……真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呐。

    一代枭雄、一代宗师、顺便再兼个一代女魔头,如此名满天上天下的身份,居然死得这么憋屈。何其可悲,何其可叹,何其可笑?

    我并不知自己究竟何时被害,反正在梦中只以为自己还好好的活着,不想梦醒后,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只剩三魂七魄。

    那日,我尚做梦做得不亦乐乎,忽然被头顶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吵醒了。

    甫一睁眼,我只觉面前伸手不见五指,但没有立即去纠结是不是天还没亮,专心为有人胆敢扰我清修发怒,谁知这厢怒气还没爆发,惊喜便接踵而来。

    首先,我正欲骂骂咧咧的坐起身,脑袋便在头顶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上仰面朝天一撞,一阵摸索,才发现是棺材板,自己也端端正正躺在棺材中。

    那乒乒乓乓像是利刃互相撞击的诡异声响仍不绝于耳响在耳边……

    冷静……冷静!

    可任凭我心中千呼万唤了无数声冷静,身体却无法冷静下来,一拳往棺材板上招呼上去,棺材板安然无恙,我的手却撞麻了。

    我终于猜测,那乒乒乓乓的声音大约正是此时此刻有人在敲棺材板。

    然而……

    谁竟胆大包天至斯,连我血芳菲的棺材还敢敲?

    我本想立即诈尸,在棺材中胡乱摸索,摸到了另一个惊喜。

    我那看似娇滴滴脆生生弱不禁风实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身体居然……变成了一堆干瘪瘪的骷髅骨。

    于是,脑袋开始头晕目眩,有种即将吐血的冲动。

    凭我肉身之强悍,经络之坚韧,就算一不小心呜呼哀哉了,放在烈日炎炎下暴晒,少说也能晒个万儿八千年不腐不朽,而今非但腐了朽了,还烂得一塌糊涂,只剩几根枯柴棍子也似的骨架子,这得历时多久才能落魄到这个地步!

    这……这是死了多少年啊……

    苦鳖的同时,捧着自己那颗只剩几粒牙齿的头颅,又不免略感庆幸。

    还好,得保全尸,有朝一日能瞅到自己的死相还不算太难看,总比一醒来只看到一捧灰来得强多了。

    欲哭无泪之后,我又想到,不管是看到骨架子还是看灰,似乎都没什么区别……总而言之我是身死道消个彻彻底底了。

    都怨那鸡鸣狗盗的凶手!

    有仇不报非魔头,我早已下定决心,定要想个法子从这棺材板下钻出去,报此血海深仇,这样我才能瞑目,安心入土。可话说回来,从前得罪过我的,后果皆需自负,酌情况处理轻重,而如今竟害到我性命上头来了,兹事体大,可不能轻易便宜了对方,得先让那真凶吃尽苦头再死。

    不仅要给他吃苦头,且还是必须让他尝尝比较有新意的苦头。但一般折磨人的酷刑我都在别人身上用过了,别人能想到的我都想得到,别人想不到的我也能想到,究竟要想个什么刑法,才可平息心头怨气呢……唔,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这还真是个不仅棘手而且十分伤脑筋的问题。

    正在我努力寻思该如何解决这个棘手又伤脑筋的问题时,头顶棺材板外面那乒乒乓乓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安静了片刻,就听一个极其难听的男声叽叽喳喳传了进来。

    “这么粗鄙寡陋的阵法都捅不破,养你们这堆废物有什么用!”

    果然,我所料不差,确实有人来掘我的棺材板了。唔,连我血芳菲的棺材板也敢动,不得不褒奖一句勇气可嘉啊……

    我摩拳擦掌,期待外面那声音的主人加快动作,好令我早些重见天日,瞧个究竟是何人有此胆魄,今日若能助我重获新生,来日必将重用。我发达了以后,就罩着他。

    却听外面又响起另一副稍微和蔼些的嗓门:“统领,这……这真不关我们的事啊,这阵法委实古怪,我们无能为力……”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嗤了一声。外面不止一人,应当是一堆人在偷偷摸摸的搞事情,而且还有个负责领导的带头人。

    他们搞的项目一看就是大事,办大事时,尤其是领导不那么高兴时,作为下属,言行举止可得加倍斟酌了。因为此时的领导心情不好,故而万万反驳不得,要不然他心情会更不好,后果很严重。所以领导说你是猪你就是猪,当下属的只能委屈一下生生受了。何况这个事儿吧,人家领导既然挑你们出来办事,但是结果办不好,那绝对是下属能耐不济,太脓包了,怎么能狡辩不关自己的事儿?

    所以我估摸着……

    果不其然,外面那领导用他风格清奇的嗓门吼道:“你给我闭嘴,让你们出来帮忙,倒是越帮越忙了,简直是一群饭桶。哼,还得劳烦老子亲自出手,回头赏金甭想要了!”

    嗯,想法居然能同我不谋而合,这领导确实有几分当领导的潜质。若非下属们本领抱歉,他们这一趟基本顺风顺水即将凯旋了。

    意外的是,即使下属们这般废柴,那领导居然仍能将这个事办得妥妥当当,果然挑得起大梁,堪担大任,令人赞赏。

    然后,办成事的结果就是……我的棺材板成功被他们揭了。

    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按常理而言,一般死人寿终正寝灵魂出窍化成了鬼,都盼着入土为安。倘若有人胆敢刨坟掘墓,让他们死不安宁,那就不得了了,非怨气冲天化成厉鬼不可。如今轮到我被刨坟掘墓,也应当改头换面去外面闹一闹搞点事情出来方才合乎情理。可我偏偏是个异类,而且是异类中的奇葩、奇葩中的极品,非但不想入土为安,更是盼星星盼月亮的想被刨坟掘墓,如今这算是心想事成了,正中下怀、求之不得,自然生不出什么怨气。

    我寻思天上地下自己大约是唯一一个被人挖了坟还能优哉游哉美滋滋的鬼了。

    重见天日,我准备面向太阳昂首挺胸振臂高呼一句:“我血芳菲又回来了!”令人郁闷的是,我出来之前眼睛看到的是棺材板,出来后看见的是天花板,太阳被遥远的隔在外面,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只好罢了。

    黑黢黢的墓穴中,除了左首边歪了一具同我而今差不多的骷髅尸骨,便只有中间横置着一口黑黢黢的棺材。

    我先瞩目于那边歪成一种奇怪姿势的尸骨,看了半天没看出有何而异样,旁边烂得一塌糊涂的衣物也不成样子,看不出他究竟是男是女。

    尖嘴猴腮的领导似乎看那尸骨格外不顺眼,一脚噼里啪啦便踢开了。我瞪他一眼,无奈状态不佳,无法教训他举措上的不敬,于是转头去觑我那副黑不溜秋的棺材,不得不承认,造得那可叫一个美观漂亮,古朴雅致的符篆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瑞兽也惟妙惟肖,材质似乎也是稀罕的上等古玉,于旁人而言,这些镂刻非但看起来十分考究,而且寓意深长,委实是一口巧夺天工的好棺材。

    不过,于我而言,这就太斯文了。那制棺师傅的品味实在不敢恭维。我血芳菲生平历经无数大风大浪,从来行走于刀光剑影之中。这棺材造成这番形容,如何能与我身份匹配?要雕也得雕滔滔血河,要刻也得刻修罗地狱……总之怎么血腥残暴怎么来。我不需要巧夺天工,只要鬼斧神工。

    可略加仔细一瞅,我才发觉棺材上所以雕那些符篆,其实并非为了考究,也不是表达寓意,而是另有一层深意。

    原来那许多符文乃人为特意雕刻,密密麻麻组合起来便是一套阵法,专以封魂镇魄之用。这是名门正派们游猎时曾用过的阵法,有时降妖除魔,降着除着忽然冒出来一只降不了也除不掉的庞然大物,这个阵法便派上用场了,只消将邪祟入了阵内,恁它再能折腾,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只能受困于阵,任人摆布。只不过这门阵法的秘诀失传多年,我在世时已没什么人会使,只是偶然见识过一回,故而有些印象,又在回忆里蒙尘多年,想了半天才认出来。

    按照这条思路推断,那么打造这副棺材的人……岂非意图永远将我囚于棺材板下?

    强自按捺心头的躁动,我拍胸帮助自己平复心情。呵,我生平仇敌数不胜数,天上地下所有洞天福地的仙家神祇太半都与我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罅隙,谁都有可能是害死我的凶手,但最有可能的,便是葬我之人。

    推己及人,倘若我暗中杀了人,定然毁尸灭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溜之大吉,断无可能再去大费周章的去安葬他。不过,虽说凶手既然害了我,也可能将我毁尸灭迹,但也有可能他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不打算干那毁尸灭迹的勾当,而是不想麻烦的替我置办了一副棺材,将我尸身拾掇拾掇着葬了。可又怕我死后阴魂不散,去寻他晦气,于是便设下阵法,将我镇压。如此一来,我身不由己,就不可能找他索命寻仇。

    这个揣测自然是疑点重重,但细细琢磨,其实可能性很大,我便一厢情愿的这么认为了。于是乎,心里的不甘怨憎日渐汹涌,对那凶手愈加意见颇深。暗想这个仇,一定非报不可。

    不过来日方长,眼下我连凶手究竟是姓甚名谁亦不得知,要报仇也无处可报。

    报仇这种事情,兹事体大,不宜操之过急,得深思熟虑慢慢设法,一步一步慢慢来。所以目前我暂时可以不去考虑这些,眼下我该忧心的是自己此时此刻面临的处境。

    我在哪儿?

    我去哪儿?

    片刻之后,我发现自己哪儿都去不了。

    那凶手为了禁锢我,可谓呕心沥血,非但设了阵法困我,竟还使了锁魂术将我与尸骨捆在一处,这样一来,我便不能离开自己尸骨两丈之外。超出这个范围的话,倘若尸首不动,我的脚步也不能挪移分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锁链拴住一般。

    这正是锁魂术所致,此法能束魂缚魄,同棺材上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凶手为了防我逃跑,居然做双重措施,真是煞费苦心了。

    其实这个术法吧,也没什么了不起,以我生前的修为,要挣破它那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可这终究是生前,死后的我,全身力量荡然无存。元丹没了、灵力没了、修为没了、命也没了……该有的都没了,不该有的也没了,总之什么都没了,呜呼哀哉。

    这真是欲哭无泪,按理说,以我死法之冤、仇恨之重,我应当煞气冲天兼杀气冲天,然后摇身一变化为厉鬼才对,这样的话就什么都有了,完全可以自信满满的克服一切难关。可我而今这个状态,别说杀人了,常人能碰到的我居然一概碰不到,比一般孤魂野鬼还不如。

    最关键的是,正常人竟看不到我。

    跳出棺材,我一眼便觑到面前那五个揭我棺材板的家伙。其中一人尖嘴猴腮,穿得比另四人稍微体面,黧黑披风更宽更长,头上发冠也更高更有气势,约摸便是队伍中的领导了。

    而那另外四人,长着一模一样的塌鼻子、一模一样的吊梢眼、一模一样的大饼脸……总之什么都一模一样,穿得也一模一样,叫人难分彼此。我兴致勃勃的看了半天,实在挑不出他们身上有哪个地方是不一样的,约摸除了他们自己,世上再没人晓得他们究竟谁是谁了。

    我鲜少见过多胞胎,不由得格外瞩目,于是就多看了两眼。但我看得不亦乐乎,他们却自顾自的将我尸骨从棺材里小心翼翼的搬出来,放进一旁的轿子,对我滴溜溜的眼神置若罔闻,似乎没发现有人正直勾勾的盯着他们。

    嗯,果然看不到我。

    我虽心里不平衡,无比惊诧也无比愕然。不过,此时此刻,或许看不到才相对安全,倘若真看到了,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他们若要降鬼除魔,那可如何是好?

    想通这一节,我便不再为没化成厉鬼而闷闷不乐了。专心致志的看他们捯饬。

    四个塌鼻子喽啰将尸骨放入轿子,正说着此地不宜久留要抬着走人,那领导喊了声“慢着”,将头伸入轿中,肆无忌惮盯着嵌入我尸首肋骨之下的东西。

    在那处,有一团乌烟瘴气的黑雾,雾气中裹着半枚熠熠生辉的珠子。

    那领导一见珠子,眸中贪婪一闪而过,伸手意欲将那珠子取出,但取了半天仍是不出,于是,眸中的不甘心又一闪而过,脸上的狰狞却是闪了半天仍不过。

    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抱着胳膊嗤笑。

    那珠子正是我生前修炼所用的元丹,人陨命之后,所有修为都凝聚于此,得了元丹便得了我所有修为,无怪乎他动了歪心思。

    只是,他这份心思起得毫无自知之明。从他方才施法取丹来看,分明只有点滴修为,便是我生前手底下最不起眼的奴才亦远远不如,居然也敢觊觎我血芳菲的元丹。若我为死,像他这种心比天高力比鸡弱的无名小卒,抬手便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