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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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善举

    四个塌鼻子将轿子一抬,鬼鬼祟祟的出了墓穴。我终于见到了期待已久的碧落青天炎炎烈日。

    见是见到了,可我依然打不起精神来振臂高呼。

    因我如今是只微不足道的鬼魂之躯,浑身上下阴气笼罩,给烈阳一照,犹如置身火炉一般,十分难受,只好躲进轿子。

    坐在轿子里,我只觉欲哭无泪。想我血芳菲生前天不怕地不怕,死后居然见不到光,连太阳都怕。倘若让人晓得我一不小心给太阳晒得魂飞魄散,那可真是千古奇耻大辱了。

    为免这种奇耻大辱发生在我身上,只好暂时委屈一阵,待日后想出了万全之策,再图大计。

    我这厢满腹牢骚,盘算着接下来的新生活该怎么过才比较舒坦。但想着身为鬼魂,既不需日进三餐亦无三急,似乎怎么过都是一个样子,于是过日子这方面就不用操心了。

    当务之急我该操心的是……这几个塌鼻子出了墓穴,一路尽拣我不认识的荒山野岭走,究竟要将我与我的尸骨抬到哪里去!

    他们择的这片荒山野岭确实够荒,那参天古木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巅,将那炽热的烈阳遮得严严实实,林中阴森森暗沉沉的形容,无端生出些许诡异。

    这条路我隐约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然更多的陌生,似认识又似不认识、像来过又像没来过,但我已不知身亡多少年,不管来没来过得没什么区别。

    其实荒也有荒的好处,也正是因这林子太荒,是个丢尸体的好地方,尸体丢得多了,怨气也就顺理成章的重了,怨气一重,鬼也就冒出头了。

    这不,方才慢悠悠的行了几里,队伍就撞了邪,遇到两只孤魂野鬼。

    虽说是整个队伍都遇到了,但真正看到的却是只我一个,因那两只鬼魂差不多是同我状态一样,都是最低级最不入流的小鬼,毫无修为、毫无法力,不能跨越阴阳两界。人摸不到看不到他们,他们也害不了伤不了人。所以总结下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我与他们都是井水,自然看得到摸得着。适逢其会,领导居然觉得此地舒服,说让大队伍放下轿子稍做休整,凉快凉快再上路。

    唔,这领导真是有眼力见。如若等我东山再起时还记得他,一定重重有赏。

    他们在一旁休整,我则喜滋滋的奔去那两只鬼魂身旁。

    两只鬼魂一男一女,相貌平平,身量也平平,正懒洋洋地趴在坟头,见有不速之客到来,皆抬起头往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眯着眼睛觑,只见他两个身上穿着竟是“缪清门”的制服,送了口气。若是洞天福地出来的弟子,即使只是个看门小卒,也比寻常山野游魂多些见识,应当能问出些消息。

    可不待我上前酌词去问,他们已率先热情如火的打起招呼,大约是死在这:荒僻之地,忒过寂寞忒过孤苦,所以看到同类便格外激动,并不去理会那五个活人,只冲我说:“姑娘你好啊,你也是来降那梼杌,结果灭妖不成反被灭了吗?”

    我一愣,梼杌?

    一听这个名儿,我倍感熟稔,因曾几何时我也养过一只。

    不知多少年前,我无意在外面捡到一只似狗非狗似狐狸非狐狸……总之似什么非什么的四不像。彼时,它尚且是个雏儿,我见模样稀奇,又生得毛茸茸圆滚滚白白胖胖,这才不嫌麻烦捎了回去,底下有见识的下属看见了报于我,道这便是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上古魔兽梼杌,幼时小不叮当,长大了却十分能打,威力无穷彪悍,倘若驯为坐骑,日后定有臂助,于是我便好吃好喝的将它养着。

    只是没养几天我就闭关去了,而今它是何种境况我亦不得而知。但今日听见的这头既已有杀人害命的本事,个头定然不小,多半并非我养的那只。

    于是,我眼珠子骨碌一转,顺着那两只鬼魂的话头往下接:“正是,那梼杌好生凶悍,我本是降它来着,却不料丧身在它爪下,死得可惨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其实我扯的这个荒漏洞百出,莫说其他,单单是我身上这套花里胡哨的寿衣便将我出卖了。死于非命,何来寿衣可穿?但这两只孤魂野鬼脑子貌似不怎么够用,见了我没认出来是谁不说,连我为何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寿衣也没觉出异样,只做出同病相怜的悲叹状:“可不是嘛,现今客死异乡,也不知要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待多久。”

    原来他两个也无法离开自己那巴掌大的坟头。

    鬼之一物,也有分门别类的说法,死法不同类别就不同。好比我与他两个虽都是最低阶的小鬼,然我比他们却要勉强高级一点点,因我死因乃是人为,或多或少有点怨气,本来是行动自如无拘无束的,所以不能远离尸骨,主要也是人为所致。倘若没有这个人为,或者将那锁魂术解了,我便可远走高飞,然后去找那凶手报仇雪恨。

    但他两个却不同,他们的死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简而言之就是寻人家晦气接果晦气没寻成,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将命也赔进去了。是他们主动挑衅滋事,招惹梼杌在先,结果不自量力被反杀了,那是无可厚非,所以再怎么不甘心那也生不成怨气。

    所以梼杌虽是杀人凶手,却因占了理,他们不能找梼杌寻仇。常言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他们之死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除非有人将尸首转移,不然便只能永远困于一隅,直至有一天机会来了,重入轮回转世。

    他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委实同我没什么干系,我并不关心,反正总不会待得长长久久,早晚将入轮回,我只关心自己是来找他们打听事情的。

    “那啥,你俩可知这梼杌为何在此出没?”

    他两个不愧是同门,都很有默契的摇头:“我们只是游猎而来,听闻本地黎民说有妖物作祟,于是就来了。”

    我咳了一声,开始佯装神秘故作高深、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我倒是听说这梼杌本同血芳菲那女魔头有些关联,似乎是她豢的坐骑。主子都那么招摇,手低下养都东西自然低调到哪里去,在此作乱不足为奇。”

    这么一说,他两个登时脸现古怪,身子一抖。八分惊恐两分惊惧,面面相觑道:“可是梼杌乃近两年才出现在这一带,女魔头都死这么久了,它怎么现在才出来?”

    关键时刻就要来了,稍后我要问的是个大问题,祈祷着他二人千万要一直笨下去,不要立刻福至心灵疑神疑鬼,佯装诧异的瞎掰道:“额……这个,之前我一直在师门闭关,近日出来游猎,我还好奇那女魔头怎么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原来是早已死了啊,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只是不知她死于何年何月……?”苍天可鉴,字字扎心,句句属实。

    听我这么一说,两鬼面色更古怪了,又是惊奇又是疑惑又是迷惘,精彩纷呈,终于是那女鬼先大呼小叫:“不会吧,女魔头都死了万儿八千年了。道友既未听说,那肯定是在她死之前便闭关了的,看不出道友年纪轻轻,竟活了这么大年岁。不过……”她挝耳挠腮:“不过道友倘若有这万儿八千年的修为,又怎会丧身梼杌手下?”

    她愕然无比,我却比她更愕然。

    先前我以为尸身化骨,好歹没化成一捧残灰,最多也就千儿八千年的时光而已,岂知年岁居然已数以万计了。

    最令人振奋的是,我死了这么多年,这两只孤魂野鬼竟仍如当年的仙家神祇们那般,对我忌惮如斯、敬畏如斯,真是让人无比受用、无比唏嘘。

    正当还待咨询咨询,问清究竟是何人那般神通广大能杀我于无形时,远处那尖嘴猴腮的领导忽然传来一句:“此地不宜久留,早些上路,以免横生枝节。”队伍一动,整装待发。

    他奶奶的,好端端横生个什么枝节,真是杞人忧天。

    他们施施然走了,哪怕我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身不由己的跟着上路。没问出口的话也无法得见天日了,依依不舍的同那两只孤魂野鬼眼神告别。

    我对那领导抱怨颇深,暗地在心里收回先前所有的称赞他的想法。寻思着倘若这次有机会同他上面的人谈谈,首先就得参他一本,让他吃点苦头才是正经。

    从一开始我便看透,他们这一帮人明显是受人驱使而来,幕后自有黑手。至于目的为何,我自然也了如指掌。只是那黑手是何方神圣,这个就看不透了。

    我感慨着多半是自己死后后继无人,没人耀武扬威,将各大洞天福地的修行者们胆子放纵大了,而今我陨落多年,威风不复当年,居然都敢来挖我坟盗我墓了,一时间悲愤无限。

    不过,在这林中穿行,没有太阳暴晒,我也不必昏昏沉沉躲入轿中,就那么静静地飘在后头,听他们在前面絮絮叨叨,收获颇丰。

    塌鼻子一没出息的道:“哎,说真的,一想到咱们抬的是昔日叱咤风云的女魔头,我这心里总感觉七上八下的,不踏实。万一这血芳菲的鬼魂尤在人间,晓得我们将她的棺材掀了,动她尸骨,会不会来寻咱们晦气?”

    塌鼻子二不知死活的宽慰他:“瞧你那怂样,咱们之前不是试探过了吗,倘若女魔头魂魄还在,尸骨被人端了,她还能忍?恐怕早就跳出来大开杀戒了,哪会留我们小命到现在。所以说,她魂魄肯定早就魂飞魄散了,你现在就算把这具骨架子拆了也能万事大吉,放心好了。”

    ……

    我默默的尾随其后,一语不发,因晓得即使发声他们也听不到,不如不发。

    哼,很好嘛塌鼻子,当着我的面大言不惭,欺我虎落平阳是吧。你也放心好了,你尽管嘚瑟,反正既然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你这条小命早晚不保。

    那边塌鼻子们仍滔滔不绝,不过换了个话题:“话说咱们教主果真神机妙算,非但晓得女魔头并非如传闻中那般,且能推演出其藏身所在。那些名门正派仙家神祇翻了天也找不到的东西,而今却让我们‘接阴门’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到手了,哼哼。”他神气十足,居然比我还能哼。

    我没去管他哼不哼,只是闻言蹙了蹙眉。

    刚才他口中的“那般”是哪般我大约知道,多半是指在外界传闻中我已死得粉身碎骨连渣滓都不剩了。所谓名门正派找不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能猜个十的之八九,但“接阴门”三字我却有些陌生。努力翻找回忆,似乎天上地下没有哪个三教九流叫接阴门,想来是近年才崛起的新贵。但这个大名显然不怎么气派,反而有点脏兮兮的意思,是不是新贵有待确信。

    最后一个塌鼻子是只不折不扣的酒囊饭袋,怯生生的举手:“额,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本来咱们接阴门便不受名门正派的待见,倘若走漏风声传了出去……”

    “榆木脑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们知,加上教主,最多六人知,大家守口如瓶,如何传得出去?”

    “可……可事无绝对,万一咱们途中一不小心给什么人瞧见自己又没发觉,那如何是好?”呆头呆脑的,这辈子也就这样,甭想再有出头之日了。

    “所以教主特意嘱咐,要咱们走这条活人阴阳路。这都想不到,真是要被你蠢哭了。”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气恼形容。

    我也快被他们蠢哭了。

    他们孜孜不倦的商量着如何如何才能为自家教主保密,费心费力、尽职尽责,无比真挚无比忠诚,我却觉得这些塌鼻子一个比一个憨。

    怎么说呢,本着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永远保密的信念,倘若我是他们教主,绝不会要求他们守口如瓶,因只待尸骨一到,利用价值一尽,立时便杀人灭口,死人自然守口如瓶,他们越忠心越跑得快也就越死的快。

    不过,如这桩事当真发生在我身上。以我生前的作风,也绝不会下令让属下守口如瓶,更不会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倒不是心疼属下的命,而是我若看上一件心仪但又不属于我的宝贝,并不会像他们这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而是明确的大放厥词:“某家某派注意了,我血芳菲看上你家宝贝,择日大驾来取,不想丢东西便早早藏好。”

    然后我便领着人大张旗鼓的上门去抢,抢到了立刻走人,抢不到就执刀砍人直到抢到了再走人。

    就是这么干净利落,哪会去学旁人,干那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也不会刻意去绝什么后患,我巴不得后患源源不断滔滔不绝的找上门。所以,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告诉大家:我近日新得了个稀罕的宝贝,暂时不用,欢迎大家来抢,谁抢到了便花落谁家。

    当然了一般人是不敢效仿我、明目张胆来夺来抢的,可若那个宝贝当真极其稀罕,那就说不准了,总有些要宝不要命的家伙找上门来。他们既然自寻死路,我便要给予成全,大杀特杀,酣畅淋漓痛痛快快的杀,直至杀腻歪了为止。

    不过,追求痛快的前提是需具备足够强悍的实力。这接阴门的教主既然不过宣扬,而是遣部署来偷,就说明他并不具备这个实力。由此看来,果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