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压者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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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好呀,我叫嘶~丝·我想大笑一整年·小轻笑,我今天的职责是帮忙记录新营员的新名字。”

    采名者推门而进,不难发现,她的身上有种奇异的美,心型的脸镶嵌着神秘的瑰光眼睛,大把的钱红头发夺目在额前。她蹦跳着走进,小铃铛绑在了肩膀上紫红相间的格子里,一起一伏如灵便的音符,似乎颔首之际就能指挥它们跳一整段芭蕾。

    “幸会,我叫嘶~丝·我想大笑一整年·小轻笑。”

    “你好,丝。”

    “啊!你是在说—说丝吗?丝~嘶,嘿,真巧,丝刚好是我的中间名。”

    丝高扬起了头,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宴火却反射性地思考成了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他只好在无言的沉默中咽下了苦涩的笑,片刻之前那里有的是非确定性微笑。

    我清楚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苟心想,在她推销痒痒挠之前他必须冒险争夺说话的主动权。

    “你好,丝~丝丝,我想……笑笑,算了,笑容不错。”

    “不可能!”女孩立刻惊叫起来,表情惊讶到像看到了只有自己在为了一件事在笑而别人却无动于衷的人。

    “为…为什么?”苟问道,他比知道自己腹部多了一块扭曲滑稽的疤痕还懵,但他得坚持下去,并得紧抓住裤子一角,生怕忘记自己刚刚失而复得的骄傲。作为前车之鉴的宴火在旁边一动不动,自省的目光浮现眼中。

    “因为我叫嘶~丝·我想大笑一整年·小轻笑。”丝平静而自信地宣告。“也许我该把笑容不错加进去,这是一句赞美句还是陈述句,如果是反语就大错特错了。”

    丝踌躇不定,一缕缕杂乱的头发丝无章地顺着她的额头爬下去。

    “好吧,好吧,丝…丝女士,听我说,你有什么事吗?”苟问道。

    “哦。”女孩缓过神,吐掉含进嘴里的头发,“作为一名志愿者,我来记录你们的名字,不过除非我先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她扬了扬手中的表,“以表诚意。”

    “你刚刚告诉。”苟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时候?”

    “就像我说过的,就在刚刚。”

    “刚才吗?我一直在自娱自乐,你可以当我在胡言乱语。希望我没有碍到你们。”

    “当然,没有。”

    宴火让自己微笑,用纤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她。

    “所有碍事的故事都发生在千百年前,现在没什么能害人的了,尤其是害我。”

    “好,那就好,我们来言归正传。写—”

    丝不慌不忙地将表格递了过去。

    “—上你们的名字。”

    苟接着点点头。果然不是销售传单,她在讲真话,不过是空空如也格纸一张。

    “怎么写?我们的个人资料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营地不会立刻让你们用名字各自称呼,如果正确,他们会支持你们自己做决定,让你们可以另外取一个在营地期间伴随你们的名字。正有工作人员沿着车厢收集名字。我就是所谓的工作人员。”

    “用先在另一个名字前写上真名吗?再连一条线。”

    “不,不用,那么介意,也没人记得你。”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彩绘球,对着墙壁踢起了这个小不点,“写完后叫我。”

    她把全身心都放在了球上。

    苟细致全面地观察着手中的纸,皱巴巴的,很白,但就是没有信息可以推断出丝与推销的关系。

    或许被什么发现,一行行字从透明的纸背照出,投射出排排充满灵净的光立。

    “没想到你还会写诗。”

    苟摇摇头,竟然是诗人与销售诗,他们比普通的销售组合更圆滑,更难捉摸,亦更危险。

    “能给我看看吗?”

    宴火用渴望的语调请求。

    “小傻瓜,那可不只是诗,五十一,”女孩喘着气,“对于大家来说,五十八,这还是首歌。”

    丝把球放下。“我会唱。”

    “不,不。”苟阻止时语无伦次并混杂着结结巴巴,结果可想而知,唯一带给苟慰藉的就是双手举表的宴火同样没有多余的手堵耳朵了。

    黑夜雨磅礴,你的坚持何处放

    满满枯木燃起火,当日湖中塔上想

    心脏跳动剧烈却把恐惧延长

    窥视网中人

    名字是否会激励你,给你这个机会

    博得一片喝彩,打出一片天,让生活万里无云

    它们是否可以代表勇敢、责任、与自信

    还是与某位名人相同

    新光闪耀,是否天降甘露

    一张纸能留住什么?

    没问题的是让另一个你轻而易举显现

    不要欢迎疲惫,把握这一刻

    驻足留意新的荣耀与使命,往日光辉让它消失在眼中

    改个名,换个姓,漫游的双脚梦中游

    可以只改名,也可以只改姓

    规则看上去很简单,奇思妙想最重要

    火光冲天(宴火手中的表格有红光闪烁,他不由得放下笔细细思考),嘘——你有机会做到越古怪越好

    绿草如茵(宴火手中的表格再次亮起,绿光让他的脸舒展开,转着笔开始哼歌词),明晨阳光照,你的名字已归入

    接下来

    升起自己的舞台,看什么东西向着光,直到闪闪发亮

    是与非,今与明

    河流经历曲折重回云海,将带有怎样光辉色彩

    踏足返乡大道,旧友重见,是否再见旧事重现

    你们是否会看到你

    曾与曾经与众不同

    你会不会今非昔比

    “啊——”

    旁边的乘客打了个哈欠,黑色的兜帽,里面是分不清颜色的头发。

    丝环顾四周才找到他。

    “你怎么了?别闷闷不乐了,”她慵懒地在他头顶上方的空气拍打,“你们干了什么?怎么任他一个人藏进了遗忘的角落。”

    “我们不认识彼此。”

    宴火提醒她。

    “实际上,他一进门就窝进了拐角的座位呼呼大睡起来。看了我一眼,多看他一眼。”

    苟斜倚着身子,将手中表格递给了丝。

    “他看上去需要好好休息,让他睡吧。”

    丝却冒着让这位乘客尖叫的危险将脸凑近,用指甲盖接住了从他的头发上滴下的如水一般丝滑的颜料。

    大大的眼睛盯着颜料入空的烟雾只等笑脸慢慢到位。

    “找到了。”

    “什么?”

    “没什么,反正不是眼中闪耀着熊熊火焰的受害者。”

    丝将积雾一吹而尽。

    “那就好。”

    苟确认从没跟他说话后放缓语调。

    “你是志愿者,应该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营地吧。现在我们连一点准信都没有。”

    以为丝在弯腰凝视自己,没想到她在翻转窗帘,突来的寒意让一切陷入了沉寂。月亮越升越高,隐隐约约出现在阴暗的天边,犹如黑雾中的灰影,周围清风吹动的星群在空中浮动,化为千万道绚丽多姿的彩练。

    “当晨雾代替了星星,即可看见目的地。”

    “我没看见有星星当空挂,是意味着连这点期盼都消失了吗?”

    “看看它们。好一场壮观的仪式。”

    宴火凑过来,他一边告诉自己,一边帮苟指正位置。

    “作为习以为常的指路灯与理想乡,星星们的故事不比任何一首史诗宏大,不比任何一曲歌谣动听,但它们不会因为不能跟你在史诗与歌谣中不期而遇而使你大失所望。”

    “咳咳…星星可没故事,想想我们脚踩的地球,永远处在乞求者的位置,廉卑地恭候靠在椅子上松弛肉质的人们彻底改变自己的决定。”

    几位乘客正好慢跑穿过车厢。

    “我这位兄弟说的不太对但也不差,如果你是因为火车还不到地方脑袋木滞的话,我们欢迎你加入我们一起跑个半小时。你好,丝。再见,丝。”

    他们向她打招呼。

    这么多人同时向苟打招呼会让他应接不暇,丝却做到了,得心应手。

    “同你们交谈一直都令人如此愉快。”

    她回敬他们,话留在了他们走后。

    “他们说的不对,星星是有故事的。其中一个故事的名字我叫它尽若星辰。”

    丝哈出雾使窗户凝结,星星与冰晶融为一体,在火车颠簸间散发着七彩虹光。

    “每次我们觉得行程过慢的时候,我们给星星画上微笑,流下的水痕自为鼻子。我们彼此不说话,脸上只有笑盘旋,眼中只有乐照耀,燃烧的夜搭伴我们一路淡淡开怀唱,目睹孑然的沉默请它随心中雀跃的火星一起涌向薰衣草的夜。水雾如白昼前的温存在玻璃表面无垠展开,摇曳的笑容加上纵声的欢笑便成了我们自己的晨雾,两者业已合为一体,皆为晨雾。减压者营地自然而然出现在我们周围,只是比那时更加确定它作为了我们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出现。笑声如海浪般打来,下潜,我们告诉自己,下潜,我们喜欢我们现在的样子,不顾一切地冲进海中的样子,热情四溢。汪洋彼端,看每一颗星星当为朝日,我们就是我们自己的晨光。”

    丝突然止住,闭紧眼睛,在幻想当时光景?

    她只是将球打向睡觉的乘客,乘客接住后又扔了回来。

    “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加入我们分享一下你的经历吧。”

    真是好心。

    在梦中和其他人无休无止的议论中,他软绵绵的身躯苏醒了,睁开慢松的眼睛,无力地点头,左顾右盼,朝他们微笑,压下打招呼的手,深呼吸,止住梦中梦带来的微颤。看到梦中走出的人物时,隐约的惊怕大于纷乱的思绪,惊奇占了上风,理智在嘲笑梦到的一切,之前像公鸡那样骄傲的挺起胸膛不是他真实的情感流露,自己才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那个。

    即使不看梦仍旧在说真话,他坐在了苟的旁边,而丝坐在了他之前的位置。

    “怖徕。奇光之名。”

    将不堪一击的谎言说出口的只有他,他不止一次宽慰自己骗到了信任,到头来他什么都没做。他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所有朝他微笑的陌生人理应知道他做错的事,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对紧闭的嘴讲出的笑话含笑默默总好过让自己的谎话言犹在耳,发青的脸旁塞进了车的灯对蹒跚欲倒的思思爱慕,被夺走了想象活力的臃肿大脑,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擅自超越了忍耐的临界点。腿只顾自己摆动,一扇又一扇门在身后关住,他不敢去看框镜中的身后,突然出现在身后的脚步声不过是心跳在耳边的回响,直到两个膝盖再次冲向对方时,他终于承受不住,下一次推开门,一天没睡的他迷迷糊糊坐在了一片黑沉中,梦里他一样害怕答案。

    丝别过头,在表格上写下怖徕二字。

    绿色的荧光萦绕笔尖。

    ……

    “呃。”

    在听完怖徕简短的介绍后,苟发表了一段短得不能再短的感言。

    “呃……”

    宴火跟着表了态,但远不及苟的话简短。

    “你将注入染色剂的水气球扔向副营长。你竟然还知道谁是副营长。”

    “我说是就是。”

    他终究说了真话。之前的偏执立刻变得可有可无。

    “可为什么我们能在你的头上看见颜料。”

    怖徕嘴角抽搐了一下。

    “可以说是我忍受记忆缩回黑暗的代价。一个女孩,身手灵敏的像从雨燕窝里破壳出生的一样,轻而易举就接住了它,让我的头发与脸几不可辨,她高高在上,眼神中充满疑惑又盲然的同情,用海风甜蜜般的嗓音向世界宣告‘还给你,你的恶作剧到此为止’。我学不来她的声音,总之想一下你们为之倾注感情的陷阱。”

    “是呀。”

    丝跟道。

    “应该先给你们看这个。只是我一个人从后往前盘算太久了。”

    怖徕掏出一张纸,递给苟。

    “我是个坐不住的主,曾想过宁静度过火车上的每一秒,一时冲动使我变了卦。”

    苟打开纸条,轻念道。

    “要想不一样,仍就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怖徕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如今仍然没有人递过一张纸叫他擦干净。

    “你相信它!它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写的。”

    苟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我只相信它是写给任何一个人的。”

    “所以你认为每个人手中都有一个附加信条的水气球。你只是想活跃气氛,对吗?”宴火显得很冷淡,他很少好心办坏事,所有遇到的事加起来也不能帮他达到一种新的情感共鸣。

    怖徕没点头也没反对。

    “总得有一个人开头,如果我们都装没事人,活动可能就会白白错失,跨年的钟声不敲不响。”

    小傻瓜。营地不干蠢事,等你们干蠢事还不够吗?

    丝抬起了眼皮。

    “她还给我,我用脸接过,只当是命运开的一个蠢玩笑,我闭眼等着人们扔来第二个水气球,假如我人缘好的话会等到第三个,”怖徕的笑容十分生硬,“没有人注意到,对我而言只听到了有人发出的一阵愤怒的低语。睁开眼才知道,满车厢还是熟悉闪烁不定的眼光,空气中凝重的气氛比烟雾更浓,如若我真让我的呆傻溅到了人这份武断只会更易染而非减轻。我的脸色变得像石头一样阴沉,视线分秒不离我的救星,此刻被副营长挑东挑西的她笨拙地站稳脚跟,唯唯诺诺让她显得柔弱而孤单,在尖刻的人身后,她的热情变的不如云层后淡淡的太阳,不过并不妨碍无可救药的我傻乎乎地看她。我相信她之所以拦下我是因为她早就看透,按我冲动的速度来看,日后我一定会寻求悔悟的同情,终至渐寂。但愿她永远不会知道,在那双摇曳闪烁的大眼中我甚至看不出我自己的悲伤与疲惫。我知道,继续待下去并不明智,不论对她还是我,可我还是等着她看了我一眼,她似乎有对我说,一路顺风。”

    “那你知道女侠的模样吗?在营地里,你有大把时间找到她,余下的时间,也能考虑是向她道歉还是道谢。”

    苟感到讨论下去的无趣,不太显眼地改变话题。

    “记不清了,大部分时间我只在乎她的声音和她眼睛中的我。”

    何其好。

    他干脆的回答让苟默默不语,除非怖徕主动找上他,不然他想不到日后自己会和他有什么交集。

    “副营长。”

    丝站了起来,某人闯进了视线,她那件从不离身的格子衣围在腰间,袖口沉甸甸地被绵延的颜料压着微微点头。

    宴火心头一沉,身子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他在掩盖受伤的情感,徒劳无益去面对无法唤醒的麻木。

    “剩下的表格都在这了。”

    “副营长。”

    壬子提醒身后的男人。苟才注意到后面倒腾双腿的那一束双鬓白发。

    他身材矮小,体态并未发福,皮肤松弛的脖子上仍能看出双下巴的痕迹。

    “听见了。”

    副营长没好气的答应,苍白臃肿的脸显得更加严厉。

    丝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鬼脸。

    “不几张?预料之中,有谁敢跟我说他们没有将纸冲进厕所吗?”

    副营长的脸毫无血色,但不妨碍他精力充沛的给放在过道边的箱子一脚。

    “小心!”

    一个临时冒出的,极其重要的理由使宴火脱口而出。怖徕别过头,神色苍白的脸半隐于兜帽中。

    “什么?换纸了。哦对,关于这一点,应该怨我,我投的是唯一一记反对票。”

    副营长只是踮起脚,将手扩在耳边听丝汇报结果。

    从头到尾,他从未看另外三人一眼,仿佛他们生活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嘴里吐出的是怪异陌生的语言。

    “那就是全都都交齐喽。”

    死板的神态又回到了副营长身上,他毫不激动地转向壬子。

    “你是谁都骗不了的。三周之前,我就解开了这个谜题。”

    “没问题,我愿意拭目以待。”

    壬子面无难色的同样在副营长踢的地方狠狠踢了五下,在众人惊讶车厢不该有的嘈杂后,箱子外框露出的缝隙依旧只够让初春的细雪不受打扰地在昨日孤冬中唤醒暗香。

    副营长转着深沉的黑眼睛,冰冷的眼角微皱。

    “你所做的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是件能让人在缅怀往事时感到愉快的事情,倘若安静下来想一会儿,你的冲动值得怀疑,是什么让你如此自信。”

    “我曾是榆木脑袋,启发我的是我们家祖传的麻烦。”

    壬子淡淡一笑。

    “真是一个奇迹。”

    副营长一人沉闷无趣的推门出去,路过洗手间的时候没忘将丝交过的纸冲下厕所。

    “同样劳而无功。”

    ……

    壬子闭上眼睛,睁开之间显得冷淡。

    “进去。”

    她只有淡淡的怨恨,将厌倦藏在单板的词后。

    宴火离开外坐,通情达理地让步了。

    壬子拉开窗帘,盯着仅有的一丝光亮,明月下的嶙峋巨石风声呼啸,连反射在眼中的月光也显得有几分寒意。

    “阿嚏。”

    从头上留下的颜料使怖徕的鼻腔抑制不住的颤抖。

    壬子毫不起眼的褐色眼睛低垂,目光从未离开跟随的目标,隔着窗帘再看,最后一缕星尘已入徘徊之际。

    最后一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