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连章走进屋子，此间灯光昏黄幽暗，并不明亮，但他还是一眼就瞧见案几前单手撑额假寐的纤细身影，手里还握着半卷书。

    不自觉放缓了步声。

    烛火打在她左侧脸，面容不甚清明却尤为柔美，光影摇曳，美人倩影亦左右摆荡宛若漂泊无依的浮萍，惹得他心下刹那间软成一滩水。

    魏连章拾起手边的薄毯，在搭上女子肩颈的那刻倏地顿住。

    “大人。”

    声音轻柔，却带着疏离。

    魏连章眼皮一跳，佯装无事地继续搭在她身上，旋身在凉榻另一边就坐。

    鼻翼萦绕着澡豆的清香。

    水烟徐徐睁开眼，眼前朦胧勾勒出一个眼影，待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来人的样貌，睫毛在她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还以为大人今夜不会来了。”

    她一动背上搭的毯子落下，她也没管，只不冷不淡说上这么一句，继续看方才没看完的书卷。

    魏连章目光在她身上就没移开过，讪讪道：“怎会？你才是我有且仅有的正房夫人。”

    她没反应，他也没想在这件事上多做停留。

    魏连章上下打量过，只唇色白了些许，蹙眉道：“听琳琅说你病了，又一整日没进过水米，恰好我也没吃呢，不妨陪我用点？”

    水烟眼皮都没抬，“谢过城主大人关心，还是不用了，我知大人才从酒席上下来。”

    被拆穿他也不恼，继续哄道：“没吃饱，还饿着呢，一起吃点吧。”

    魏连章小心观察着水烟脸上的神色，一边唤来屋外的琳琅将备好的菜呈上来。

    他知水烟身子不好闻不得酒味，专门沐浴换了衣才过来。

    琳琅将菜碟一一摆上，“城主回来就吩咐我们准备几样小菜和清粥，粥已放的温热了，夫人简单用一用垫一下肚子吧？”

    水烟握着书卷，一屋人都小心翼翼注意着她的反应，若再不识相岂不知趣。

    见她终于将书卷递过来，琳琅顿时喜极而泣，将筷子替换过去。

    桌面上都是些开胃的菜，陪着清粥倒也合适。

    见水烟动筷了，魏连章肉眼可见的开心，扒拉碗筷的频率加速，甚至还要了第二碗，倒像是真饿了。

    琳琅在一旁看着这对夫妻对桌共食，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她也要情不自禁落泪了。

    夫人自从嫁来城主府就再也没笑过了，好在成亲几年有余，城主大人依旧会每天来看她让着她，只是这样下去，男子之爱又能坚持多久呢？

    今日不就听说带回了个姑娘？

    听禄子说那气质还像极了从前的夫人，还一脸爱慕，纵是菀菀类卿，但试问谁能拒绝？

    是以她当即就坐不住了，去到房里要人，主子不争，做身边人哪能不时时刻刻警醒着？

    琳琅这边正思索着，夫人已然开口了，“听说大人今夜带回了个姑娘。”

    魏连章握筷的手一顿，那一刻他脑子里想了很多，但透过碗筷触及对面神色时，又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哪怕她有一丝吃味他想自己都是欢欣的，可是对面的女子面容沉静，语气淡然。

    浑然不在意的态度让他心里蹿起一股无名火，他按耐着那火，轻“嗯”了一声。

    水烟淡淡道：“也好，府中许久没有新鲜气了，添个新面孔也能早些替大人开枝散叶。不知对方是哪家的姑娘，可需要妾身安排什么位分？”

    魏连章握筷越发用力，琳琅见他后槽牙猛咬都忍不住替夫人捏一把汗，奈何水烟依旧平静地看着。

    “……西域来的，有点像从前的你。”

    水烟淡然的面容仿佛裂开一丝破绽。

    极快，但魏连章还是捕捉到了，他到底没忍住，似嘲非嘲道：“但是比你更年轻更漂亮。”

    水烟：“是吗？那妾身就恭喜城主了。”

    魏连章丢下筷子起身默看她良久，“夫人用完后早些休息，我吃饱了，先走了。”

    琳琅看着魏连章大步离去心一揪，刚想叫住就听得筷子跌落，她回头猛然上前扶住夫人的脊背，地上好一滩血。

    她吓得失声，“……夫人，您吐血了！？”

    水烟无所谓用手背抹去，眼睛一瞬不瞬盯住门口，黯然收回。

    “我没事，把桌上的撤走吧。”

    方才他停了一下的，最终还是走了。

    就像他们曾经也好过的，最后还是避免不了两两离心的惨淡收场。

    门一开，禄子一下跳起来，待看清眼前人，啊……又不留宿啊……

    他笑脸相迎：“城主今日预备宿到何处？可需要小的去通传一声南院？”

    南院正是新来女子居住的地方。

    “滚。”

    他听见主子这么说。

    “好嘞，是奴才自作主张。”

    禄子心下平复，还好不去南院，不然城主和夫人之间就彻底挽不回了。

    虽然现在挽回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他看着城主高大魁梧的背影这样想到。

    魏连章自己的院子就在隔壁，几步路的事，“今日大夫来看过怎么说的？”

    “还是老样子，说夫人是心中不畅，积郁成疾。”

    呵，真是好一个心中不畅，积郁成疾。

    魏连章的面色沉了沉。

    直到进了屋子，禄子也没在听见城主的回话。

    他将自己关进房间里。

    禄子吃了个闭门羹，无法，走出去恰好跟收拾碗筷回来的琳琅碰头。

    “夫人怎样了？”

    琳琅摇摇头，叹了口气，“两个人都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禄子有点搞不懂他们，“这些年来夫人一直对城主不冷不热，按理说就算是块也该捂化了，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这般无法原谅。”

    “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琳琅白了他一眼，禄子嘿嘿一笑，“这不是担心吗？眼看着新主子都来了，这城主府怕是要变天了。”

    是啊，一来就来了位厉害角色。

    今夜无月无星，琳琅抬头一看，心下一片冰凉。

    “好了，回吧，我还要给夫人提早把药熬了，就不陪你了。”

    “成，姐姐慢走。”

    ……

    城主昨夜宿在自己院里并未重幸新来的姑娘这件事翌日一早便传遍了全府上下。

    青木听了后，“看来这城主和城主夫人恩爱两不疑的消息有误啊？”

    争予抱胸：“其实从这所谓的夫人从不在人前出现就应该看出猫腻了。我今日一早去膳房拿膳食，就闻见一股药味，想来这夫人身子还不好。”

    面前摆了好大一桌子菜，对于早膳而言着实丰盛了，青木一一试过，无毒。

    雀儿却知晓其实不止这些，府上人定是对她议论纷纷，即便不算府里的正经主子但作为城主亲自带回第一人，下人们亦不敢随便对待。

    用过早膳，她戴上面纱准备到处转转碰碰运气。

    苍天作证，她运气向来不错。

    水烟正在庭院秋千上坐着看书，就听见琳琅呵斥的声音。

    “大胆！没看见夫人在此吗？”

    她一抬头，正看着三位西域抹胸纱裙打扮的女子想过来被琳琅拦下，为首的那位眉眼尤为端丽，亦在看她。

    琳琅面色不善，狠狠瞪着眼前这行人，就是因为她们夫人一晚上都没睡好！

    雀儿朝不远处的女子行了个西域的礼，“弥古丽无意惊扰夫人清静，还望夫人见谅。”

    琳琅怒目横对：“知道惊扰你还来！？”

    隔着面纱，雀儿笑而不语。

    水烟：“琳琅，不得无礼。让几位姑娘过来吧。”

    “夫人！？”

    她双眸不可置信地放大。

    水烟声一沉：“琳琅！”

    “……是。”琳琅愤愤不平跺了下脚，剜了她们一眼，没好气道：“夫人让你们过去。”

    绿荫拥簇，藤蔓在秋千架上缠绕，这位夫人是真正的身如蒲柳，纤细羸弱。

    眼下发青，嘴唇发白。

    雀儿让争予他们留在原地，自己轻轻走过去，“夫人在看什么？”

    一个人的眼睛最是骗不了人，瞧着她干净的水眸，水烟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将书封翻于她看。

    “只是街上时兴的话本子，姑娘可看过？”

    雀儿摇摇头，“西域没有这些。好看吗？”

    少女停在自己手中话本的目光带了丝渴求，再看过来时就像是懵懂新生的好奇宝宝。

    水烟心下升起一股奇异之感，对她实在生不出什么恶意，“我房里还有许多，无事你便来过来看看吧。”

    雀儿眉眼一弯，语气雀跃欣喜，“弥古丽谢过夫人，夫人真好！弥古丽喜欢夫人！”

    水烟自己向来含蓄，但没有谁能拒绝直白的喜恶。

    她开始明白为何那人会独独带了这一位女子回来。

    “弥古丽是你的名字吗？”

    “是。”雀儿将腰间的香囊递过去，眼含星辰，“夫人长得真漂亮，这个香囊里面放安神助眠的药草和干花，可以帮助夫人安眠。”

    水烟一愣，不远处传来琳琅气急败坏的声音。

    “夫人！别接她的东西！弥古丽，你的什么破东西也敢拿出来，也不怕害了我们夫人！”

    琳琅气愤不已，争予青木也气得不行，“你怎么说话的？圣女的东西送出来也是赏赐给你家夫人的福气！你这人懂不懂什么叫礼貌啊？”

    “你懂你懂，你们眼巴巴进来在我家城主和夫人之间插一脚，凭什么不让人说啊？谁知道你们圣女安的什么好心？”

    吵闹的声音这边听得一清二楚，雀儿受伤地垂下眼，捏着香囊不知所措。

    “不是……我没有……这是临走前我家阿姐怕我出门在外睡不好做的，很管用，夫人很好，我看夫人眼下一片青，猜到夫人睡不安稳才想帮帮夫人的……”

    她的手慢慢收回，像是安慰自己：“没事，是弥古丽多事了。”

    却被一双凉手按住。

    水烟一愣，惊诧地凝着她：“你的手怎也这般凉？”

    “弥古丽生来如此。”她黯然神伤，“夫人不必勉强。”

    “你这孩子，哪只眼见我勉强。”

    水烟太久没跟外面的人接触了，她细细瞧过那香囊，见上面针脚周密，样式好寓意，不知为何竟有些鼻酸。

    “你家阿姐定是十分舍不得你的，这上面一针一线都是希望你好好的期盼和爱意。”她说。

    雀儿微微一笑，“那我现在将这期盼和爱意赠与夫人了，弥古丽也希望夫人好好的。”

    水烟又是一怔忪，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不免心下一暖，将香囊妥帖安放。

    “那便借你吉言了。”

    城主一听说弥古丽在夫人房里，马不停蹄地奔着去了。一路上心急如焚，都在想弥古丽怎如此不懂事，惹得水烟不痛快可怎么是好。

    然而他火急火燎推开门，却见两位美妙女子凑在一块儿，听到动静从同一本书前齐齐抬起头。

    甚至水烟望过来时唇边还有未散的笑意，就仿佛在冲他笑一般。

    那一刻，魏连章的心猛然震动。

    不过下一秒就消散了。

    水烟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又恢复了那态度：“见过城主大人。”

    然后就当他不存在似的，继续同雀儿一同看话本。

    ……她们倒是其乐融融，反而自己成了外人，真是个笑话。

    魏连章被晾在一边也不说话，只将深沉的目光放在她身边的女子身上。

    雀儿起身行礼，“城主许是有事，弥古丽得空再来吧。”

    她刚转身就被拉住了，话却是对城主说的。水烟道：“城主大人今日无事可做了么？”

    场子冷寂，雀儿看看羸弱却固执半分不退的水烟，又看了看人高马大一声不吭的城主，手也被攥着，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好半晌，魏连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来看看，现在看过了，走了。”

    雀儿抬眼去看，居然能从这个大男人的背影中窥见一斑落寞。

    “他比话本好看么？”水烟看着她望着门口，抿了抿唇，“弥古丽喜欢城主？”

    雀儿收回视线靠坐回去，在她肩颈间蹭了蹭，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答：“话本好看。什么叫喜欢？”

    着实乖巧。

    “喜欢就是……”水烟目光渐渐渺远，“即使看不见他，也会一直想着他吧。”

    雀儿又问：“那夫人喜欢城主吗？”

    水烟眼中冷了下来。

    “我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