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十四年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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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成仁取义

    “老油子”,中年老兵,蓝灰色军装上已沾满了烟硝和尘土,满脸污垢,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惊恐。骑兵团这次没有使用常规战术,战术布置完,老油子满心腹议:邓文老货,是挨千刀的,还有个在旁边怂恿的年轻将军,更是把士兵当草芥,坏透了,生儿子都没有屁眼的那种。

    小将军的战术简单到令人发抖,不用大头兵满腹疑窦,直挺挺告诉你,对面有日军四百骑,你们百余是怎么也干不过的,搏命也毫无胜算,不想白死,就冲杀进敌阵,把马包外那条绳子拉掉,能幸运冲进去的换命怎么合算就自己谋划。

    马包是一种中间开口,两旁可以装塞钱物的长布袋,可以横置马、驴等背上。马包里装捆扎在一起的手榴弹,一根绳子绑了那些手榴弹的拉环,松垮垮的留在马包外面,“断命绳”刺眼,老油子看着看着默默落泪。邓文老货早已萌生死志,死意蔓延,这种十死无生的战术,不只同意,还不明觉厉,老油子知道自己满脸污垢下脸色是惨白的,老兵经验在这种死局最大用途,仅仅只能死的慢点,没活路了。

    这个寒风萧瑟的坏日头,山岙的稀疏灌木和野草,已经凋萎和干枯,残枝败叶被歪风吹得肆意飞舞。日军为评估骑兵战力,飞机侦查无埋伏后,只把骑兵大队送进战场,山坳谷口的两个山头战斗争斗开始不计伤亡,中方无视代价要把缺口堵住,断掉日军支援路线,日军利用这个阳谋杀伤中方士兵,炮兵阵地火炮连炮口都不用继续调整,不停炮击与日军拉扯争夺的中方军队。

    四百对百余,日军骑兵还是慎重,没有轻视对手,骑兵大队副官出列以交涉名义探测战场,战场还算平坦,没有什么沟壑,没有特意挖的陷马坑,更没有埋设地雷的痕迹,痛斥了一顿中方士兵后得意归队。老油子更得意,回来就说:“代表骑兵团吼了鬼子一通滚犊子,鬼子摔过来一只手套,一点都不大气,老子当场就摔回去一双,最后鬼子吓得灰溜溜的跑啦。”

    老油子倒是看开了,死啦就死啦,莫得选,就该英雄,怎么的也要落个熊罴之士的身后名。互相道别欢声笑语,最后的时光,往日些许间隙也喊着别介意,下辈子大家还做兄弟,众人不停的说着胡言乱语,想着法把死亡恐惧抛到脑后,胆小的颤抖着双股下意识去安抚比自己更镇定的战马,老兵死士在盘算怎么与旁边几个老弟兄杀进敌阵,多杀几个才对的起自己一条命。

    军号响起,嘹亮,骑兵团开始冲锋,日军骑兵大队也闻风而动,全军出击,力求以绝对优势兵力歼灭这支中国骑兵,再一鼓作气冲破中方阻碍,支援被围困的日军步兵大队,输送一批弹药补给,钉牢这颗钉子,平田幸弘大佐根本不带搭理滨本喜三郎的,急着救出来抢指挥权吗?

    军号,高亢……

    马靴上的马刺深深地扎进马腹,迫使疼痛难耐的战马瞪圆充血的眼睛,发疯般向前狂奔,无数只马蹄蹬踏着大地,好似一阵密如鼓点的迅雷……

    “老油子”在战马上起伏,马背踞枪,把骑歩枪根据自己和战马协调的习惯开始射击,在感到日军子弹在身旁呼啸时,把空仓挂机的骑歩枪习惯的挂回马鞍,抽出马刀,身子俯下藏到战马一侧,躲避日军排枪射击,准备短兵交错。眼见前排邓文老伙伴掉下战马,又被自己战马践踏而过,没时间想邓文长官是不是算被自己干掉的,骑兵短兵相接,呼啸交错,马刀狠狠的掠过日军骑兵。

    骑兵,年长老兵多习惯用马刀杀敌,多数还是如日军一样用挂了刺刀的骑枪近战,日军士官与军官才使用马刀和华丽指挥刀,士兵使用三八式骑枪上刺刀近战。

    骑兵近战,最是凶险,奔马加速的伤害,对战不会给思考的时间出手机会只有一次,依靠一种直觉本能,交错冲锋,只要没有掉下马,很短时间一人对战一行敌人,需要勇武与运气并存。老油子前面的数名战友已经完成使命,牺牲在冲锋的道路上,老油子知道自己这伙老兵,不用过多杀敌,需要带队冲开敌阵,给骑兵团趟开一条路,杀穿敌阵,让双方骑兵完全混杂在一起,才有机会与日军骑兵大队同归于尽。

    格挡、格挡……

    冰冷、温热……

    老油子尽力避开要害,日军骑兵的凶恶狰狞在老油子眼里开始模糊迷茫,马刀不知飞去何处,勉力依靠本能的骑术控住同样伤重的战马做箭头,撞开、挤开日军骑兵,继续向前冲锋,老油子呢喃着力竭垂死的战马:“老伙计,挺住,坚持一下。哥哥陪着你,别怕,别怕,再坚持一下……”后面手榴弹爆炸声开始炸裂,老油子眼前豁然明朗,接着陡然一暗,战马轰然前伏摔滑出去,手去探到“断命绳”,未来得及拉扯,侧附在战马的老油子被战马压的背气昏死过去,被黑暗吞没前深深的悔恨:妈蛋,这次没主动光荣到,别说熊罴之士,不被老弟兄们笑话就好,难道,难道内心里真是胆小鬼?一丝弱弱的自我怀疑,真的油的怕死吗?啊呸,这就去死,赶快死干脆的,见到弟兄们要抢先解释清楚,一世英名……

    手榴弹爆炸由稀零到密集,短时间内千余颗手榴弹最后在战场炸起血色风暴,马在凄厉地哀嚎,人在绝望地悲呼,血肉横飞,残肢断骸,肚肠脏器交织,战马在战场中心都只能勉强留个残碎骨架……

    整片骑兵战场,只有最早交错杀穿中国骑兵团的日军三、四十骑还勉强能立于马上,没有什么哀鸿片野,这种阵仗人都吓傻了,战场边缘有几匹战马顽强,“咴儿……咴儿……”悲鸣,在挣扎起身,又摔倒在地等待生命的流逝。日军骑兵大队副官哀伤的看着修罗战场,风吹扑鼻而来的硝烟味、血腥味混杂在一种莫名的恶臭里,令副官明白眼前的真实,中国骑兵没打算跟不对等的日军骑兵大队真真比拼,从一开始就在打算同归于尽,作战时战马普遍还有马包,自己一方狂妄自大、粗心疏忽,最终掉入中方算计。副官喊过呆滞的曹长,命令曹长带领寥寥无几的残部,向被围困的日军步兵大队阵地冲锋过去,中国骑兵英勇无畏,日本骑兵同样希望光荣战死在冲锋的路上。

    日军骑兵大队副官单骑孤立山岙战场,良久,良久……立衣冠,下马,亲昵抚慰战马,拔出南部手枪,子弹从战马眼眶射击进大脑,漠然软倒的战马氛围悲戚,跪坐在地的副官,抬手在太阳穴一枪,见了天照大神,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从山麓过去战场的我们,见到此情此景,我悲呼:“我的马,我的大马,见鬼啊……老子早说了给他一梭子,现在好啦,那死鬼子把老子大马打死啦,操……”

    “……”

    “……”

    ……

    乌鸦连,我们乌鸦连在这里算上两个学生新兵,6人。

    乌鸦连老本行,打扫战场,太子爷很喜欢这传统,要求我们尊重传统,不要在乎子弹,满山岙战场都是枪支弹药,补枪、补枪,死掉的鬼子也让他死透了,只有死彻底的鬼子才是好鬼子。

    捷克式轻机枪我不舍得用,现在全是换过的7.92mm毛瑟重尖弹,据太子爷说用重尖弹准度和威力更大,是最适合使用的子弹,我才恍然大悟,见鬼的枪法原来是没用对子弹,实在是个好台阶。拎着把鲁格手枪的太子爷看我纠结怎么携带捷克式轻机枪,顺手就帮我拎着,解放后的我把快慢机上枪托,换上20发的长弹匣,又手里拿了一个备用,带着把马四环上好刺刀的好有钱,向战场小心翼翼摸了过去。

    战场边缘,几乎没有日军活人,重伤的都绑上战马,随队去继续决死冲锋了,肯定是没活的,我们补枪脑袋和左胸,根本就没日军伤兵跳起来喊痛,真是没活的。不管是东洋大马还是我们军马“战友”,留在这里能悲鸣的都重创倒地,这时候补枪是一种仁慈,快慢机顶着眼眶打进战马大脑,步枪射击战马前胸心脏。

    好有钱把一匹战马送走,见战马旁边一个血人,好像还有口气,激动的呐喊:“班长,快来,这人可能还是活的,嘴里吹血泡泡……”我们的骑兵团所有战士,都拼到最后一口气,这一片边缘战场日军骑兵幸存,意味着我们战士被日军清扫过,有一个还活着的是多么奇迹。

    被好有钱翻过来的中国骑兵,气息微弱,一只手还紧紧的抓着马枪,血污满身,腹部一个穿透枪伤,一条小腿被战马铁蹄踩过歪曲的不成样子。闻声聚拢过来的道爷不理血腥扑鼻,解战衣棉纱块压住伤口,在众人手忙脚乱的帮忙下,把穿透伤两边都棉纱块压住包扎,太子爷丢过来一个救命铁盒,道爷一针吗啡打了下去,一根武装皮带在膝盖上面位置拉紧,反转圈把皮带头卡进圈里,道爷起身在战场随手捡起把马枪,准备去不远弹药箱去砸木条,好做夹板固定伤员冒骨头茬子的小腿。

    独苗用手掌和袖子擦战士脸上的血污,语气肯定的说:“是那连长,真是那老连长……”见邓文连长被折腾的有了动静,又忙慌的去擦被血污封住的眼睛,一着急,去帮忙撑开眼皮,惊喜道:“醒了,救醒了……”

    邓文连长苏醒过来,呼吸粗重几分,道爷用手指蛮横伸进嘴里掏了几掏,眼神对那粗鲁有些埋怨,对堂堂骑兵团代理团长这样,实在过份。这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邓文连长见我们,倒是乐啦,亲切的招呼我们道:“你们也来了啊,我弟兄们怎么还没找来啊?”

    “……”

    “……”

    太子爷就是多事,浪费吗啡干嘛,痛死这个孬货,就不会让他感觉自己是下了阴曹地府,这样诅咒我们真的好吗?

    “你妹的,你还没死呢……”我气的翻白眼。

    “没死?”邓文连长深深的失望,发着脾气:“怎么能不死,怎么能这样?”

    “……”

    太子爷蹲下带着几许微笑,对邓文连长道:“百骑战四百日军骑兵,日军骑兵大队全军覆没,骑兵团大胜,可谓天下第一骑兵团,以后史书可有骑兵团光辉一页,为后人谨记。将军壮哉!骑兵团壮哉!”

    “好,好啊,我弟兄们都是好样的,我们没给萨布力团长丢人,没给国人丢脸,好样的……呜、呜呜……”邓文连长神采熠熠,靠在好有钱怀里望那血色战场,又没有一个弟兄在这里,知道已经和日军骑兵在这片修罗战场同归于尽,潸然泪下又言笑晏晏:“我该去陪着弟兄们了,弟兄们不见我,该着急了啊……”看向被我们解下来的驳壳枪盒,说道:“劳驾,把我手枪给我下……”哀莫大于心死,邓文连长早已存死志,不怪太子爷建议丧心病狂的战术,是自己带领骑兵团展现了最后的绚烂。

    “……”

    我们沉默哀伤,太子爷不言,把自己手里鲁格慢慢递了过去,送到邓文连长手边。

    “好枪……”邓文连长赞了一句,手握住鲁格手枪,又挣扎想用双手,太虚弱,苦笑道:“兄弟,来,送哥哥一程……”

    我们揪心趟泪,太子爷牵强的微笑,让我们把邓文连长放平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拿起鲁格手枪,慢慢对准脑门。

    “等,等一下……”

    “……”

    邓文连长有些紧张颤抖,对我们笑笑道:“别打脑袋,我怕以后我妈认不到我,打心脏吧。嗐(hai),身子破破烂烂的,希望别吓到老妈……”阖眼轻语:“弟兄们,老哥来啦……等……”

    叭一声脆响,天下第一骑兵团落幕,只存在于历史中,也可能泯灭如尘埃……

    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

    山岙。

    捷克式轻机枪响起,马四环响起,快慢机响起,大眼撸子响起,为骑兵团勇士们送行。

    太子爷在这时候语态酷峭命令道:“不要留一个活口,散开前进……”

    这时候我们没人再有一点怜悯之心,希望从这里一路杀去前面硝烟战场,与日军不死不休。

    主战场不会存在活人,这只是一个让我们从两边战场边缘前进的理由,血流、血泊、血河,伏尸累累,太子爷这种狠人都溜边,我们根本就不敢,我与道爷一伙,都去要求道爷把祖师爷请来保佑一下,不想又犯病。

    好有钱被战场熏陶,流着泪冲在前面,哀嚎着用三八骑枪连连去无脑补枪,信念血性被愤怒激发,让我和道爷很是担心,紧紧跟着。太子爷让捡战场三八骑枪去补枪,不要再去消耗我们自己携带的子弹,好有钱背着马四环,脖子上挂个日军皮带,皮带上串着有坂子弹弹盒,见好有钱那么的主动,我和道爷懒的再去使三八骑枪。

    老油子被三八式骑枪清脆枪声惊醒,受伤太重被战马压住不得动弹,万幸马脖子没有把脑袋压到,一只手压到不多抽了出来,压在最下面背部的辽十三骑枪不用想能用的到,身边没有什么武器可用,一根断命绳是唯一可以拿来玩命的武器,三八式骑枪枪声在接近,老油子感慨:惨,还是跑不脱死无全尸啊,去下面做鬼不知道会不会恢复个囫囵样?万一不行,回家托个梦那不得吓到爹妈……

    老油子能动的手哆嗦着把断命绳两边拉拢,听到脚步声,咬牙闭眼狠狠用了一拽,强忍着不去呐喊,心里悲愤怒骂:日军孙贼,来给爷爷陪葬……隐约间好似听到中国话,无助苦笑:自己好像闹乌龙喽,这命苦的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是鬼子,应该是鬼子,肯定是鬼子,不是鬼子也该让人知道爷爷骑兵团是多么的英雄。老油子大声喊:“骑兵团……威,武……”

    道爷五感胜于常人,前面不远微弱的呲呲声刚响起,大喊:“手榴弹,跑,快跑……快……”抓起好有钱向后拖着跑。我一直不敢大意紧绷着神经,听到道爷招呼示警,赶忙跟着跑,大步追上拉着好有钱在胡乱挥舞的一只手,帮忙去拖着跑。道爷一声卧底的喊声,一手拉着我一起,向前面摔了出去,未等刹那,成捆的手榴弹集束爆炸威力巨大,巨响后气浪拂过,沙石溅落……

    好有钱脸色煞白呆滞,喃喃的问:“那是我们自己人吧,他……他?”

    我和道爷不忍心告诉好有钱真相,怕他自责有罪恶感,补枪用的三八式骑枪惹的货,万恶的战争就是这么的奈何。

    我把好有钱背着的马四环摘下来拍他怀里,语重心长的告诫道:“打仗就是这样……太子爷说过的,战场上干掉你的不一定是敌人,也可能是战友……”我望着不远处弹坑叹息:“也可能……自己把自己干掉……骑兵团,都是狠人啊,猛,不是一般的猛……”

    ……